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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四、處世態度

國學的天空 傅佩荣 10273 2018-03-20
儒家談孝順,可謂名正言順。 《莊子·人世間》特別借孔子之口說:“天下有兩大戒律:一是命,一是義。子女愛父母,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群之義,無論任何國家都不能沒有國君,這在天地之間是無可逃避的。這叫做大戒律。”簡單兩句話,說出了儒家的信念。莊子是道家的代表。很多人以為,道家平常不太談孝順吧,因為孝順顯然是一種社會規範,而道家是瀟灑的,會逍遙自在的化解各種社會規範帶來的壓力。但事實上,莊子不但談孝道,而且比儒家更進了一步。 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 (《莊子·天運》)

用恭敬來行孝容易,用愛心來行孝較難;用愛心來行孝容易,行孝時忘記雙親較難;行孝時忘記雙親容易,行孝時使雙親忘記我較難;行孝時使雙親忘記我容易,我同時忘記天下人較難;我同時忘記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時忘記我較難。 莊子把孝順分成六個層次,一層比一層高,一層比一層難。第一,用恭敬來孝順,就是合乎禮儀的要求,包括早上晚上向父母請安,出門向父母報告去什麼地方,省得父母操心;出於恭敬之心向父母噓寒問暖;即使看到父母將會犯錯,也要溫和委婉的勸阻,如孔子說的:“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第二,用愛心來孝順。這已經不容易了,像孔子說的,子女對父母孝順,臉色保持和悅是最難的。朱熹的註解說:“蓋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親之際,惟色為難耳。”只有心裡有深刻的愛心,才會好顏好色來面對父母。

第三,行孝要能夠忘記雙親。什麼意思呢?很多孩子在家裡上網、看影片,看到父母來了,就趕快停下來,為什麼?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在跟誰連絡,在看什麼節目,玩什麼遊戲,這就代表你跟父母親劃清界限了。做父母的都知道,通常孩子進了高中,就不太願意跟父母溝通了,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的秘密。莊子認為這樣不好,一個真心孝順的人應該把父母親當成朋友,經常跟他們溝通、聊天;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候,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會覺得跟小孩沒什麼代溝,生活得非常愉快。 第四層孝順是要讓父母親忘記我是子女。譬如有時候父母談話的時候,子女一出現,父母就不說了,因為談的是社會國家大事,或者長輩之間的關係,不希望讓小孩子聽到,小孩子聽多了,有時反而製造各種困擾。莊子認為這樣也不好,應該讓子女成為父母親最有默契的朋友,彼此可以無話不談,而父母接受我的孝順,也是由習慣而成自然。

第五層孝順,我要同時忘記天下人的存在。也即我行孝時,別人的看法、世俗的評價對我已經不再有任何影響了。譬如“父子騎驢”的故事:父子兩人趕驢進城,別人說這驢沒人騎太可惜了,於是兒子騎了。路邊的人說,兒子不孝順,應該讓父親騎;但父親騎了,旁邊的人又說,父親不慈愛,怎麼不讓兒子騎。等到兩個人一起騎驢,別人看到又說,這倆人是在虐待動物啊,到最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真正的孝順就是你不要在乎別人怎麼說怎麼看,父母和子女都開心快樂最重要。 第六層是孝順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使天下人根本忘記“我在孝順”這回事。忘記不是抹殺或忽略,而是我做了但不放在心上,做我該做的事,該做的事對我不構成壓力,可以做得很自然。做事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做得很辛苦,因為非做不可;第二種是做得很自然,好像本來就應該這樣做,沒什麼壓力,一切都很愉快自在。最高的孝順也是這樣,讓人不知不覺地認為原本就應該如此。

綜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順頂多可以談到第二層與第三層之間,莊子卻可以一路向上談到六個層次。從以恭敬愛心孝順到忘記父母,再到讓父母親忘了我是子女,最後到讓天下人忘記我在孝順。也就是從開始有心孝順,到後來無心也孝順,再孝順到根本不覺得有心無心,一切都很自然。在道家看來,人生的最高的境界是讓一切都順其自然,別人做得很辛苦,你做得很自然,毫無勉強,孝順也是一樣。人每天都要呼吸,每天都要吃飯,孝順父母也跟呼吸吃飯一樣,好像本來就是如此,沒有任何勉強。 其實,人間的很多規範,都是先按照外在的要求去做,然後變成自動自發,從被動變主動,自然而然去做。在儒家來說,需要從真誠出發,進行德行的修養,而道家比較強調智慧的覺悟。莊子雖然沒有直接說出具體怎麼孝順,只是提出了一些很高的境界,但這種境界最後還是要回到“道”,因為父母子女都來自於“道”,最後也要回歸於道;如果承認孝順是出於天性,那麼凡是出於天性的終究要在“道”裡面形成一個整體,不忘也不行啊。最好能夠像魚一樣,在江湖里面忘了誰是誰,這是一種道家理解的孝道最高的境界。

莊子對於“怪、力、亂、神”一向沒有什麼忌諱,卻有自己的獨特的批判眼光。他那個時代流行以龜為靈驗的算命工具,莊子就編了一則“神龜託夢”的寓言,說明“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 他說宋國的國君宋元君有一天晚上睡覺,半夜裡夢見有人披頭散發,站在臥室門邊向他求救:“我來自一個名為宰路的深淵,我被清江之神派往河伯那裡去,你們的漁夫餘且捉住了我。”元君醒來之後,叫人占卜此夢,卜者說:“這是一隻神鬼啊。”元君問:“那咱們這裡有叫餘且的漁夫嗎?”旁邊的人說:“確有此人。”元君說:“命令餘且來見我。”第二天,餘且上朝。元君問他:“你是不是捕到了什麼東西?”餘且說:“我網住了一隻白鬼,直徑有五尺長。”元君說:“那把你的龜獻上來。”龜獻上之後,元君又想殺牠,又想養牠,心中猶豫不決,就又叫人來占卜,卜者說:“殺這隻白龜用來占卜,吉利。”於是挖去龜肉,用龜甲占卜,七十二次都沒有失誤。這個故事傳出之後,孔子說話了。莊子寫文章多用“寓言”,其次用“重言”,借重古人的話,孔子經常出現,當然並不是真的孔子,而是莊子的杜撰。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餘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莊子·外物》) 孔子說:“神龜可以託夢給宋元君,卻不能避開餘且的魚網;它的智巧能夠占卜七十二次都沒有失誤,卻不能避開挖肉的禍患。這樣看來,智巧有窮盡之時,神妙有不及之處。即使有最高的智巧,也避不開萬人的謀害。 孔子的評論中,讓人聞之心驚的是”雖有至知,萬人謀之“,說明什麼?人算不如天算。一個人再怎麼聰明,有最高的智巧,但是一萬個人來圖謀你,你還是逃不開。所謂”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三個臭皮匠合起來,諸葛亮恐怕也有失算的時候,因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是萬人共同聯手對付你,你這只神龜再神妙也沒有辦法。接著,孔子講了一個比喻:“魚不畏網而畏鵜鶘”。鵜鶘是一種擅於捕魚的鳥,它出現的時候,河面上會有倒影,魚一看,就知道鳥來抓它了,拼命往下潛逃;但是能被鵜鶘捕捉的魚頂多幾十條,被漁網撈起來的魚卻成千上百。說明什麼?魚的智巧能分辨鵜鶘帶來的危險,卻不知道真正使它無所逃避的是更可怕的魚網。在道家思想裡,“網”這個字很有意思。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網看起來好像有很多寬鬆的孔,但它不會有任何閃失,任何人犯錯都會被逮到,只是時機問題而已。

莊子講這個故事是要強調,人活在世界上,你再怎麼聰明智巧,都不要仗勢自己的聰明來圖謀很多事情;如果別人聯合起來對付你,你雙拳難抵四手,更不要說人多勢眾了。就像很多人給別人算命算得很準,但他算不到自己的命;這只神龜可以託夢給宋元君,但它避不開漁網;它的殼可以占卜準確,但它避不開自己被殺的命運。為什麼呢?算命有一定的準確度,但變數也很多,如果人生所有的事都用算命可以算準,還用奮鬥幹什麼?算你好命能上大學,你不用功可以上嗎? 所以,人活在世界上,想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把握自己比較平安的未來,不要依靠一些神妙的方法,要依靠的還是老老實實的做人處事,安分守己。包括算命這種事情,也不可多算,命愈算愈薄,算了半天,到最後不准,你還要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沒有那種福份,何必呢?算命不如修身。以六十四卦與三百八十四爻來代表人間各種複雜的處境,並且為每一個卦和爻寫下佔驗,說明其吉凶悔吝。這一套占卦系統有其靈驗之處,但歸結其原理卻是強調修德的重要。理由是:有慾望,才會有得失;有得失,才會有吉凶。如果降低慾望,就可以消解得失之心,然後也就不會受制於吉凶之說了。 “止謗莫如自修”就是一句很好的成語。修養到達一定程度時,自然可以逢凶化吉,正如謙卦代表謙虛,而六爻“非吉則利”。反之,若無任何修養,則難免招來別人的圖謀與敵視,此時命運就不堪設想了。

人生是由一系列選擇所構成的,選擇時所參考的優先級就形成了一套價值觀。我們在社會中生活,自然接受大家都認可的價值觀,但是這樣的價值觀是否正確呢?莊子提出了質疑,他用很多比喻來說明世間價值觀存在的問題。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週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莊子·山木》) 莊子在山中行走時,看見一棵大樹,枝葉十分茂盛,伐木的工人在樹旁休息,卻不加砍伐。莊子問他什麼緣故,伐木的人說:“這棵樹沒有任何用處。”莊子對弟子說:“這棵大樹因為不成材,得以過完自然的壽命。”莊子一行人從山里出來後,借助在朋友家中。朋友很高興,命令僮僕去殺鵝來款待客人。僮僕請示說:“一隻鵝會叫,另一隻鵝不會叫,請問該殺哪一隻?”主人說:“殺不會叫的那隻。”第二天,弟子請教莊子說:“昨天山中的樹木,因為不成材得以過完自然的壽命;現在主人的鵝,卻因為不成材而被殺。老師打算如何自處呢?”莊子笑著說:“我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在這段故事中,山木與鵝的對比非常生動。山中那棵大樹,雖然長得枝繁葉茂,卻因為不成材,“無用”,反倒避免了被人砍伐的命運。所謂“無用”恐怕是說這棵樹長得彎彎曲曲,或者木材本身不適合做家具,在伐木者看來沒什麼用處。兩隻鵝,會叫的顯然有用,不會叫的無用。我們小時候住鄉下都知道,鵝是可以看家護院的,家裡來了生人,鵝會叫,有時候還會撲上去咬人,兇得很。所以,在選擇哪一隻鵝做菜的時候,會叫的餓被留了下來,不會叫的“無用”的鵝被殺了。第二天,學生問莊子,有的是沒有用(不材)可以活得久,有的是沒有用就被殺,那老師應該如何自處呢? 這真是個好問題。通常第一種“不材”的情況容易理解。所謂“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越直的樹木越先被砍掉。為什麼?可以做棟樑之才。水很甜美的井先被喝光,人們把這口井喝光之後,再去找那些比較平常的水井。人間社會也是一樣,一個人如果有用,是個人才,恐怕就“能者多勞”,大家都要來麻煩你了,到時候你就很辛苦了。現在有個詞叫“過勞死”,過度勞累最後結束生命,非常可惜。所以,真正的人才會為人所用,而被用之後當然提早報銷。但是在這個故事裡,鵝因為“不材”也被殺了。所以學生就問,材與不材哪個更安全呢?莊子回答,我要處在材與不材之間,所謂“似之而非”,每一次都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也就是說,外面有什麼樣的變化,我盡量跟它一起變化,不要讓自己成為別人針對的目標,成為別人達到目的的阻礙。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到卻難。你首先要判斷材與不材在哪種狀況下會有危險;判斷清楚,才能每一次都避開危險。譬如這次要做“人才”才能避開危險,像那隻會叫的鵝,那我就表現我人才的一面;下次要做“不才”才能夠保全,我就學那棵大樹,做一棵不材之木。換句話說,材與不材的前提,是你要充分了解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利害狀況、人情冷暖、世間險惡,各種情況都了解了之後,才能夠在各種處境下都能隨機應變,全身而退。我們有時候講“隨遇而安”就是這個道理。人不能太執著,千萬不要說我一定要怎麼樣,一定不怎麼樣。西方有句諺語:“絕對不要說絕對不。”譬如你說“我下一次絕對不理你了”,代表下一次你一定非理不可。為什麼?因為當你說“我說我絕不理你”的時候,代表你和對方有非常深刻的關係;對於一般人,根本就不用說這種話,自然就不理了。所以對任何事情,都盡量不要說出我非怎麼樣不可的話,萬一做不到,再回過頭來說早知道我當初不那麼說了,何必呢? 莊子對人生是一個非常清醒的觀察者,他的很多策略建立在對人情世故的了解之上。他對人性看得很透徹,有時候人們會認為莊子好像太消極了,他對人生冷嘲熱諷,講了很多憤世嫉俗的話。要不然就有點兒滑頭,他說自己的處境要在“材與不材之間”,好像是虛與委蛇。沒錯,①。但它的原意是好的,不是虛偽,而是順著情況去發展。所謂“形勢比人強”,你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看時機,看條件是否成熟,條件不成熟,你再怎麼努力,也不見得有成果,還可能付出很大的代價;條件成熟時,你就順其自然去做,就算結果不好,也要太在意;因為從“道”的角度來看,萬物是一個整體,人的一生也是一個整體,在整體裡根本沒有得失成敗的問題,失意和得意加起來的總和是一樣的。 道家的思想,有時難免浪人覺得有點抽象。譬如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能夠用語言表述的,就不是永恆的道。 “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我不知道這種東西的名字,只好稱它為“道”,勉強形容的話,就是“大”。換句話說,“道”只是一個勉強取的名字,很難解釋它是什麼。莊子與老子不同,他喜歡說故事。他說的故事有什麼特色呢?簡言之,就是虛虛實實,根據某些歷史資料,再搭配他的想像中的人物和言論,然後畫龍點睛一般,展現他的基本觀念。他的觀念不但發人深省,而且可以付諸實踐。茲舉一例說明。 《莊子·田子方》有一段記載如下:“百里奚不把爵位俸祿放在心上,所以養牛而牛肥,讓秦穆公忘記他地位卑賤,把國政交給他。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孝行感動世人。”從時間先後來說,舜在前而百里奚在後;就困難程度而言,不在乎生死顯然高於不在乎爵祿。莊子在這裡強調的是修養的順序。百里奚要感動的是秦穆公一人,舜所感化的則是天下百姓。關鍵在於:他們都是無心而為,一方面不考慮外在的利害,不存著刻意的目的;另一方面,則是專心盡好自己的本分,然後順其自然。接著這兩個歷史人物之後,莊子才道出了他所編的故事: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譠譠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盤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莊子·田子方》) 宋元君打算畫些圖樣,所有的畫師都來了,行禮作揖之後站在一旁,調理筆墨,半數的人都站到門外去了。有一位畫師稍晚才到,悠閒的走進來,行禮作揖之後也不站立恭候,就直接到畫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他已經解開衣襟,袒露上身,盤腿端坐著。宋元君說:“行了,這才是真正的畫師。” 畫師是有專業的技能的人,但也要守規矩。因為守規矩,所以給國君畫像時,難免有點放不開,變得太拘謹了。有一位畫師很特別,他遲到了,進來之後,作了揖,行了禮,就直接到畫室去了。他認為你既然要我來畫畫,我就畫,其他外在禮節點到為止,我要表現出的是一個畫師的風範,把自己的專長展現出來,而不在意別人的稱讚或批評。所以他到了畫室,就解開衣襟,袒露上身,盤腿坐好,幹什麼?準備施展他的繪畫技術。一個人要在很自在的狀態下,才能充分發揮他的創意,要不然畫畫的時候穿那麼整齊,施展不開怎麼辦?所以,宋元君不用看他的畫,只看他的態度、行止,就斷定他是一位真正的畫師。 用這個故事說明一個追隨道家的人所應表現出來的瀟灑風度。這故事顯然影響到東晉的一位大書法家王羲之,因為裡有個關於他的故事。說郗鑒與王導都是朝廷大官,門當戶對。郗鑒想去王導家挑女婿,就派了一位使者,言明來意。王導說:“你到東廂房去挑吧,那裡住的都是子侄輩,有好幾位年輕人。”使者就到東廂房去看,看了之後回去跟郗鑒報告,說王家的子侄都是人才,每個人都莊重沉穩,只有一位比較特別,“在東床上袒腹臥,如不聞”,這人好像沒有聽過選女婿這事一樣,不像別人那樣打扮的整整齊齊,而是躺在東床上,露出上半身在那兒睡覺呢。郗鑒一聽,說:“好,就是他吧。”打聽之下,原來這個人是王羲之,於是把女兒嫁給他了。 以上這個真實的故事塑造了一個新詞“東床快婿”。當時的上層社會常是家族聚居,子侄輩也生活在一起。王家是大戶人家,眾子侄聽說郗太傅挑女婿,自然梳洗打扮一番,刻意表現得文質彬彬,希望可以雀屏中選。只有王羲之保持他原來灑脫的個性,“在東床上袒腹臥,如不聞”,結果反而獲得青睞。郗鑒所欣賞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因為唯有真實的面貌才能持續一生。若是為了討好別人而裝模作樣,將來結婚之後還能如此文雅嗎?而對王羲之來說,挑女婿是別人在決定,誰能預測其判斷標準呢?因此與其遷就別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實實表現出平常的態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豈可強求? 郗鑒和王羲之顯然都念過,知道這段故事。這種瀟灑的態度就是道家思想在生活上的應用。因為道家思想是要以“道”來看待萬物的變化,“道”是一個整體,既然一切變化都含括在整體中,我們又何必在意一時的得失成敗呢?既然人生的起起伏伏也在這個整體中,我們又何必放棄真實的自我呢?放棄真實的自我,所得到的又是什麼價值呢?莊子身為道家,一再用各種各樣的故事,勸說我們明白這個道理。 “虛已以遊世”是莊子講過的一個比喻。 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莊子·山木》) 乘船渡河時,被一艘空船撞上了,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會發怒。如果有一個人在船上,那麼快要碰撞時,就會呼喊要他避開;一次呼喊不聽,二次呼喊不聽,到了第三次呼喊時,就會罵出難聽的話。剛才不發怒而現在發怒,是因為剛才船上無人而現在有人。人若能空虛自我而在世間遨遊,那麼誰能傷害他呢! 通常我們都把自己當做船上的人。我這艘船上有個主體,這個主體是“我”,我有尊嚴,尊嚴不能被侵犯,所以我跟別人互動時,發生任何一點誤會或摩擦,別人都會生氣。為什麼?因為我有一個自我,別人也有他的自我。莊子認為,如果你把自我化解掉,讓自己變成空船的狀態,你就算不小心碰到別人,別人也不會怪你,因為知道你是無心的;你很謙虛,不狂妄自大,不會為一點小事跟別人爭,別人也不會跟你計較。所以,你活在世界上,能夠讓自己空虛——並不是說真的沒有“自我”,而是不要以“自我”跟別人對抗,就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自我”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做身心靈不斷向上提升的主體,這種修煉不一定是道德方面的,更是一種智慧的覺悟。 莊子說“精神生於道”,我們的精神是從“道”中產生的。你怎麼樣讓“道”產生出你的精神呢?要設法讓你的心進入空虛的狀態。這其實是從老子一路下來的方法,叫做“虛靜”。我們把心中的各種慾望排除掉之後,它自然就虛了,虛了之後,心就靜下來,靜下來,“精神”層面才能夠展現。換言之,要學習“把自己變成一艘空船”,這是關鍵所在。當你的心虛靜時,你的“自我”才能夠消解掉。這種消解絕不是虛無主義,只是不讓自己跟別人出現對立的狀況。別人要這個,我也要;別人要爭,我也爭;真的有所爭,也不在於有形可見的層面,不在於身體多麼強壯或者書念得多麼好,而在於身心與“道”是否能夠結合。一旦結合,心靈的狀態是無所不包容的,就好像“道”無所不在一樣。你進入到這樣的修養境界,在與人相處時,就沒有什麼對自我的執著,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成功了不欣喜,失敗了不難過;你不必離群索居,就可以虛己以遊世。 也許有人會覺得,道家是不是有避世傾向?如果我總是不與人爭,設法避開各種複雜的情況,那不就意味著把天下交給另一些喜歡爭鬥的人了嗎?莊子認為,外表我跟別人一樣,做我該做的事,但關鍵在於我不要求非要有什麼樣的結果不可。通常人類的各種爭端,都來自於非要有什麼樣的成果,為什麼別人做得到我做不到?為什麼別人有的我就沒有?他不能忍受。再進一步了解就會發現,任何事情都是因緣和合,條件、時機到了,自然就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我學莊子有個心得叫做“不得已”。所謂“不得已”就是當各種條件成熟的時候,你就順其自然;當條件還不成熟,你就不要勉強,否則做起來事倍功半,再怎麼努力也效果不彰。 所以學習道家,第一步是要先知道“人情世故”,要去判斷條件是否成熟。如果你對人情世故不了解,光憑一顆赤子之心,很單純,跟小孩子一樣,那也不是辦法。道家認為的智慧不是天真幼稚,而是深深了解世界的各種規則,包括競爭的原則,人的喜怒哀樂,各種情緒的變化等等之後,再從中判斷,條件成熟了嗎?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條件成熟再去做,不是很容易就可以達到目標了嗎?學習道家,這一步是基本功。 莊子說,人活在世界上,“飽食而敖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待物者也”,吃飽之後到處遨遊,飄飄然就像解攬的船,空蕩盪地到處逍遙。 “泛若不繫之舟”這六個字非常地瀟灑。我們可以想像,一艘小船,沒有系在岸邊,風往哪裡吹,它就往哪裡走;風停了,它也停了。人的一生如果能達到這樣自由灑脫的境界,夫復何求? 莊子的思想不論如何精妙宏偉,最後總要落實於日常生活。這時如果選擇一句簡單扼要的口訣,大概就選“外化而內不化”了。外化是指因循世間的規範,外表上跟別人同化。譬如別人穿什麼服裝,我跟他一樣;別人說什麼話,我跟他類似;別人做什麼事情,我跟他差不多;不刻意突顯自己,因為一旦刻意突顯自己,很容易成為別人打擊對付的目標。至於“內不化”,是很難做到。一般人容易“外化內也化”,只照著世俗標準和社會要求去生活,沒了自我;還有些人是“外不化而內化”,表面上堅持自己的原則,不知變通,而內心根本沒有任何主張。 “外化而內不化”是莊子有一次假託孔子的話說出來的,原文如下: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 (《莊子·知北遊》) 古代的人,隨外物變化而內心保持不變;現在的人內心多變,而不能隨外物變化。能隨外物變化的人,就是因為內心持守不變,他能安於變化,也能安於不變化,要能安然與變化相順應,就須合乎分寸。 先跟儒家孔孟思想對照一下。學習國學最怕一件事,就是你學了什麼就認為它是對的,把其他通通忽略或否定掉。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殊途同歸,百慮而一致”,不管什麼樣的路到最後會走到一致的目標。用西方的話就是“條條道路通羅馬”,每一個學派都有一套完整的思想系統,都有一種圓滿的人生境界,不能隨便說誰一定高誰一定低。莊子沒有必要反對儒家,裡有好幾段對儒家是很肯定的,認為一個真正的儒家懂得天文,懂得地理,懂得怎麼遇事決斷。就“外化而內不化”來說,“外化”的要旨是要按照世間的規範和人相處,因為任何一種人際關係都有其約定俗成(包括禮儀與法律)的正確模式,若是有所違背,就會引起非議。古代儒家所謂的君臣、夫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每一種人際關係都有相對應的要求。這種“外化”沒什麼不好,莊子也很贊成。譬如你在家對父母親該孝順就孝順;出外對朋友該講道義講信用,就盡量去做,但是一定要記得“真誠”,就是要忠於內心的感受。莊子所批評的儒家是你原來希望真誠,到最後反而變成虛偽。因為儒家重視禮樂、重視仁義,很多人就從外表來判斷一個人。你這一判斷,很多人就做給你看,變成虛偽了,要求真誠而變成虛偽,當然會受到莊子的批判。 莊子說,你要外化,但必須是真誠的外化,這跟儒家沒有什麼衝突,而且一樣要遵守社會規範。譬如上班的時候坐在那兒,老闆問我做什麼呢?我說,無為。那不行!無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無心而為,為還是要為,做我該做的事,該打卡打卡,該上班上班,好好做,但要無心而為,就是不要有刻意的目的,因為人生的壓力和痛苦多來自刻意的目的。你設定一個目標,就會有壓力,會擔心自己能不能達成,於是工作的樂趣變成壓力了。所以,依循規範,無心而為,這是“外化”的一面。但是莊子認為能夠做到“外化”,是因為做到了後面那一半“內不化”。 “內不化”是指內心覺悟了“道”,跟“道”結合,對於宇宙精神有一個真切的了解,堅持我的原則,做一個真人。什麼叫真人?真人就是不虛偽的人。我外在跟你化在一起,但是我不受你的影響,內在保持一個主體精神;我外面跟你妥協,但內心絕不妥協,不妥協不是為了對抗,而是我根本已經看透了這一切,透過智慧了解一切無差別,一切平等。 所以,如果一個人能做到“內不化”,內心就不會再有得失成敗的憂慮了。因為不管外面再怎麼變化,“道”是一個整體,人在整體裡沒有什麼得失成敗的問題。就像“楚王失弓,楚人得之,何必王?楚王失弓,人得之,何必楚?失之,得之,何必人?”到最後不在乎是誰得到,反正都在地球上面,在這個宇宙裡。有這種“內不化”的覺悟,會覺得生命實在是一種很好的福氣,值得我們去加以肯定和欣賞。 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功課要做的,這個功課就是你在年輕的時候先學儒家的想法,為什麼?因為你要唸書、升學、進入社會,都要照規矩來,儒家把這些規矩都說得很清楚,你照儒家的方式去做,沒有問題,到三十歲左右都可以走得很好。但你到了中年,過了四十歲以後,會發現儒家的思想不太夠,因為人生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善無善報、惡無惡報,怎麼辦呢?必須看開一點。怎麼看開?從整體來看,到更高的層次來看,跟“道”結合,能夠屈伸自如,進退有度,“外化而內不化”。這是我們所嚮往的一種人生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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