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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詩經

讀書指南 梁启超 8650 2018-03-20
之年代 為古籍中最純粹可信之書,絕不發生真偽問題,故但考其年代已足。 《孟子》雲:“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未述《詩》之起原而惟概指其終局,似論三百篇皆春秋前作品也。今案:各篇年代最古而有徵者為《商頌》五篇。 《國語》雲:“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大師,以《那》為首。”鄭司農雲:“自考父至孔子,又亡其七篇。”後世說《詩》者或以今《商頌》為考父作,此誤讀《國語》耳。此五篇乃至十二篇者,殆商代郊祀樂章,春秋時宋國沿用之,故得傳於後,猶漢、魏郊祀樂府,至今雖失其調而猶存其文也。其次則《豳風》之《七月》一篇。後世注家謂周公述后稷、公劉之德而作,然羌無實據。玩詩語似應為周人自豳遷岐以前之民間作品;且篇首“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云云,所用為夏正,故亦可推定為夏時代作品(?)。果爾,則三百篇中此為最古,且現存一切文學作品中亦此為最古矣。其最晚者如《秦風》之“我送舅氏,曰至渭陽”,相傳為秦襄公送晉文公之詩;如《陳風》之“胡為乎株林,從夏南”,相傳為刺陳靈公暱夏姬之詩。果爾,則為春秋中葉作品。然盡人皆可有舅,不必秦襄,夏南為夏姬雖極近似,亦無以證其必然,故《詩》訖何年,實難論定。惟《魯頌·閟宮篇》:“周公之孫,莊公之子。”其為魯僖公時作品更無可疑。則《三百篇》中不乏春秋時作品,蓋可推斷。然《國風》有《邶》《鄘》《唐》《魏》,皆春秋前舊國,二《雅》有多篇可考定為周厲、宣時事,則假定全書諸篇以西周末東周初——約西紀前九百年至七百年——時人所作為中堅,其間最古之若干篇約距今三千四五百年前,最晚之若干篇約距今二千六七百年前(?),雖不中不甚遠矣。

然則何故惟彼時代獨有詩——或詩獨盛耶?其一,社會文化漸臻成熟之後,始能有優美的文藝作品出現。 “週監二代,鬱鬱乎文。”中國社會脫離僿野狀態,實自周始。周初猶屬啟蒙時代,故可傳之作品尚少。至東遷前後,人文益進,名作乃漸多。又,詩本為表情之具,周初社會靜謐,衝動情感之資料較少,東遷前後,亂離呻吟,不期而全社會強烈之感情被蒸發焉,此或亦多詩之一因也。其二,問者曰:若爾則春秋中葉以後詩宜更多,曷為反少?此問題复可作兩種解答。一,文體本逐時代而變遷,此類之詩,盛行已數百年,或春秋中葉以後,漸為社會所厭倦,不復有名作。二,“輶軒采詩”之製度,傳記屢言,吾儕應認為事實的存在。三百篇之輯集成書,殆由於此。此事本為周代美政之一,由王室行之。春秋以降,王室式微,斯典乃廢。雖有歌什,莫為擷纂,遂至淪逸。 《孟子》所謂“王跡熄而《詩》亡”也。

《史記·孔子世家》雲:“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採契、后稷,中述殷、週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此說若確,則今本,實為孔子所手選,如徐孝穆之選《玉台新詠》,王介甫之選《唐百家詩》。然漢、唐學者多不信此說。孔穎達雲:“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遷言未可信也。”謹案:雲“詩三百,一言以蔽之……”又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此皆孔子之言,而述詩篇數,輒舉三百,可見孔子素所誦習即止此數,而非其所自刪明矣。 《左傳》記吳季札適魯觀樂,事在孔子前,而所歌之風,無出今十五國外者,益可為三百篇非定自孔子之明證。且孔子如刪詩也,則以何為標準耶?如後人所謂“貞淫”耶?鄭、衛言情之作具在,未嘗刪也。且如逸詩之見於傳記者,如之“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如《左傳》之“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憔悴”,“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凡此之類,何字何句悖於“禮義”,而孔子乃刪之哉!是故以吾儕所信,則孔子決無刪詩之事。今三百篇,是否曾經一度有意識的編纂,不可深考。藉曰有之,則編纂者或史官太師之屬,不能確指為誰。要之,春秋時士大夫所同諷誦者即此三百餘篇。縱有佚亡,亦不過百之一二。此則按諸故實而略可斷言者也。

然則孔子之於未嘗有所致力耶?曰:有之。述孔子言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孔子世家》曰:“詩三百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曰:“孔子誦詩三百,歌詩三百,弦詩三百,舞詩三百。”竊意前此之詩不皆能入樂,或入樂而淪紊其譜;孔子最嗜音樂,最通音樂,故反魯之後,以樂理詔魯太師,又取三百篇之譜闕者補之,舛者訂之,故云樂正而《雅》《頌》得所,故云弦歌以求合韶、武。是故《雅》《頌》之文猶昔也。失所得所,則弦之歌之舞之而始見;孔子正樂即正《詩》也。故樂無經,以《詩》為經。 “雅言詩書執禮”而無樂,樂在《詩》中,不可分也。詩樂合體,其或自孔子始也。 (看魏源《詩古微》上編之三《夫子正樂論》。)

之傳授,在漢初則有魯、齊、韓三家立於學官,而古文《毛氏傳》晚出。東漢以後,毛獨行而三家廢。今官書題此書為“毛詩”,而村學究且有呼為“毛經”者,可嘆,亦可笑也! 《毛傳》真偽,久成問題。吾於他書論今古文公案者已屢及之,今不再贅;而其偽中出偽、貽誤後學最甚者,尤莫如所謂《詩序》。 《詩序》今附《毛傳》以行。每篇之首,序說所以作此詩之意,或併及作詩之人。首篇《關雎》之序特長,蓋千數百言,總論全書旨趣,謂之《大序》。自餘各篇,短者不及十言,較長者數十言,謂之《小序》。夫讀《詩》者恆欲知作詩之人與作詩之旨,此人情也。而《詩》三百篇一一求其人與其旨以實之,殆不可能。故孟子貴“以意逆志”,《左傳》稱“斷章取義”。申公之授魯詩,“無傳疑,疑者蓋闕不傳”。韓嬰作《韓詩外傳》,劉向作《新序》,皆實行逆志斷章之教。西漢以前之說《詩》者,類皆如此。今所謂《詩序》者,乃逐篇一一取其人與其旨鑿言之,若有所受焉,此所以為學者所共樂習,二千年奉為鴻寶以迄於茲也。

《詩序》誰所作耶? 《後漢書·儒林傳》述其來歷甚明。 《傳》雲:“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衛宏從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於今傳於世。”則《序》為宏作,鐵案如山,寧復有疑辯之餘地!乃隋唐以後之傳說則大可異。或云《序》之首句為大毛公作,次句以下為小毛公作;或云《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隋書·經籍志》稱《序》為子夏所創,毛公及衛敬仲更加潤益)。尤可駭者,宋程頤以《大序》為孔子所作,《小序》為當時國史所作。以《史記》《漢書》從未齒及之《詩序》,范蔚宗時“傳於世”共知出衛宏手者,乃輾轉攀引嫁名及於孔子、子夏,而千餘年共認為神聖不可侵犯之寶典,真不可思議之怪象矣!

《詩》非必皆無作者主名,然斷不能謂篇篇皆可得作者主名。 《詩》非必皆無本事,然斷不能謂篇篇皆有本事。以三百篇論,則無主名無本事者其數必遠過於有主名有本事者,又至易見也。魯、齊、韓三家書雖亡,其佚說時時見於他籍,間有述各篇之主名或年代或本事,則其義率較所謂《毛詩序》者為長。 (如以《關雎》為康王時詩,以《采薇》為懿王時詩,以《騶虞》為主鳥獸之官,以《賓之初筵》為衛武公飲酒悔過作之類,蓋有所受之也。)毛詩家所謂大毛公、小毛公者是否有其人,本已屬問題。藉曰有之,然質諸劉歆、班固,亦未言二毛有作序之事,而衛宏生東漢之初,果何所受而能知申公、轅固、韓嬰所不知,或另樹一說以與為難者?故但考明《詩序》之來歷,則其書之無價值本已不待辯。若細按其內容,則捧腹噴飯之資料更不可一二數。例如《鄭風》,見有“仲”字則曰祭仲,見有“叔”字則曰共叔段,餘則連篇累牘皆曰“刺忽”“刺忽”。鄭立國數百年,豈其於仲、段、忽外遂無他人?而詩人謳歌,豈其於美刺仲、段、忽外遂無他情感?鑿空武斷,可笑一至此極!其餘諸篇,大率此類也。故欲治者,非先將《毛序》拉雜摧燒之,其蔀障不知所極矣! (看崔述《讀風偶識》卷一通論詩序、卷二通論十三國風。)

朱熹《集傳》,亦每篇述作詩之旨而頗糾正衛序,較絜淨矣,而又別有其鑿空武斷之途,故學者宜並舉而廓清之。 “四詩”之說,見於《孔子世家》。其說是否為後人附益,尚難斷定。若古有此說,則甚易解,蓋三百篇本以類從,分為四體,曰南、曰風、曰雅、曰頌。自《毛詩序》不得“南”之解,將周、召二《南》儕於《邶》《鄘》以下之諸風名為“十五國風”,於是四詩余其三,而析小、大雅為二以足之,詩體紊矣。今分釋其名如下: 《詩·鼓鐘篇》“以雅以南”。 “南”與“雅”對舉,雅既為詩之一體,則南亦必為詩之一體甚明。 《禮記》文王世子之“胥鼓南”,《左傳》之“象箾南籥”,皆指此也。此體詩何以名之為“南”,無從臆斷。毛氏於《鼓鐘》傳云:“南夷之樂曰南。”《周禮》旄人鄭注,《公羊》昭二十五年何注皆云:“南方之樂曰任。”“南”“任”同音,當本一字。乃至後此漢、魏樂府所謂“鹽”,所謂“艷”者(河鵲鹽、歸國鹽、突厥鹽、黃帝鹽、疏勒鹽、三婦艷),亦即此字所變術,蓋未可知。但《毛詩序》必謂《鼓鐘》之“南”非二南之“南”,其釋二《南》則謂“南,言王化自北而南”,則望文生義,極可笑。此如某帖括家選古詩解《昔昔鹽》為食鹽矣。竊意“南”為當時一種音樂之名,其節奏蓋自為一體,與雅、頌等不同。據《儀禮·鄉飲酒禮》《燕禮》,皆於工歌間歌笙奏之後終以合樂,合樂所歌為《周南》之《關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鵲巢》《采蘩》《採蘋》。亦云:“《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亂”者,曲終所奏也。綜合此種資料以推測,“南”似為一種合唱的音樂,於樂終時歌之,歌者不限於樂工,故曰“其亂洋洋盈耳”矣。

《毛詩序》釋“風”字之義,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亦是望文生義。竊疑風者諷也,為諷誦之諷字之本文。 《漢書·藝文志》雲:“不歌而誦謂之賦。”“風”殆只能諷誦而不能歌者,故《儀禮》《禮記》《左傳》中所歌之詩,惟風無有。 《左傳》述宴享時所及之風詩則皆賦也,正所謂不歌而誦也。 (《左傳》季札觀樂篇遍歌各國風,其文可疑,恐是孔子正樂以後之學者所記。詳《左傳》解題。)後此風能歌與否不可知;若能,恐在孔子正樂後也。 雅者正也,殆周代最通行之樂,公認為正聲,故謂之雅。 《儀禮·鄉飲酒》雲:“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儀》……工告於樂正日:正樂備……”(笙詩六篇有聲無辭。晉束皙謂其亡而補之,妄也。竊疑歌與笙同時合作,相依而節,如今西樂所謂“伴奏”。例如歌《魚麗》時,即笙《由庚》以為伴,《由庚》但有音符之譜而無辭可歌,其音節則與所歌《魚麗》相應也。《南陔》之與《鹿鳴》,《自華》之與《四牡》,《華黍》之與《皇皇者華》,《崇丘》之與《南有嘉魚》,《由儀》之與《南山有台》,並同。)凡小雅、大雅之詩皆用此體,故謂之正樂,謂之雅。

後人多以頌美之義釋頌,竊疑不然。 《漢書·儒林傳》雲:“魯徐生善為頌。”蘇林注云:“頌貌威儀。”顏師古注云:“頌讀與容同。”頌字從頁,頁即人面,故容貌實頌字之本義也。然則《周頌》《商頌》等詩何故名為頌耶?南、雅皆唯歌,頌則歌而兼舞。 《周官》:“奏無射,歌夾鍾,舞大武。”《禮記》:“朱幹玉戚冕而舞大武。”《大武》為《周頌》中主要之篇,而其用在舞。舞則舞容最重矣,故取所重名此類詩曰頌。 《樂記》雲:“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複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四伐,盛威於中國也。分夾而進,事蚤濟也;久立於綴,以待諸侯之至也。”(今本《周頌》惟“於皇武王”一章下句標題為“武”。然據《左傳》宣十二年楚莊王雲:“武王克商,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其三曰'敷時繹思,我徂維求定',其六曰'綏萬邦屢豐年'……”今本惟“耆定爾功”在《武》之章。“敷時繹思”云云其章名曰《賚》,“綏萬邦”云云其章名曰《桓》,而春秋時人乃並指為《武》之一部,且確數其篇次。可見今本分章非古,而《大武》之詩不止一章矣。)觀此則《大武》舞容何若,尚可彷彿想見。三《頌》之詩,皆重舞節,此其所以與雅、南之唯歌者有異,與風之不歌而誦者更異也。 (略以後世之體比附之,則風為民謠,南、雅為樂府歌辭,頌則劇本也。)

上“四詩”之分析解釋,前人多未道及,吾亦未敢遽自信,姑懸一說以待來者。 詩三百篇,為我國最古而最優美之文學作品。其中頌之一類,蓋出專門文學家、音樂家所製,最為典重矞皇。雅之一類,亦似有一部分出專門家之手。南與風則純粹的平民文學也。前後數百年間各地方各種階級各種職業之人男女兩性之作品皆有,所寫情感對於國家社會、對於家庭、對於朋友個人相互交際、對於男女兩性間之怨慕……等等,莫不有其代表之作。其表現情感之法,有極纏綿而極蘊藉者,例如: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如: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如: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採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有極委婉而實極決絕者,例如: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有極沉痛而一發務使盡者,例如: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如: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有於無字句處寫其深痛或摯愛者,例如: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有其辭繁而不殺,以曲達菀結不可解之情者,例如:《谷風》《載馳》《鴟鴞》《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小弁》《桑柔》諸篇。 (全文不錄。) 有極淡遠而一往情深者,例如: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有極旖旎而含情邈然者,例如: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凡此之類,各極表情文學之能事。 (右所舉例不過隨感憶所及隨摭數章,今學者循此以注意耳,非謂表情佳什僅此,亦非謂表情法之種類僅此也。)故治《詩》者宜以全《詩》作文學品讀,專從其抒寫情感處注意而賞玩之,則《詩》之真價值乃見也。 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孔子於文學與人生之關係看出最真切,故能有此言。古者以詩為教育主要之工具,其目的在使一般人養成美感,有玩賞文學的能力,則人格不期而自進於高明。夫名詩僅諷誦涵泳焉,所得已多矣,況孔子舉三百篇皆弦而歌之,合文學、音樂為一,以樹社會教育之基礎,其感化力之大雲胡可量!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子遊對以“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謂以詩教也,謂美感之能使社會向上也。吾儕學《詩》,亦學孔子之所學而已。 《詩》學之失,自偽《毛序》之言“美刺”始也。偽《序》以美刺釋《詩》者什而八九,其中“刺時”“刺其君”“刺某人”云云者又居彼八九中之八九。夫感慨時政,憎嫉惡社會,雖不失為詩人情感之一,然豈捨此遂更無可抒之情感者?偽《序》乃悉舉而納之於刺,例如《邶風》之《雄雉》,《王風》之,明為夫行役在外而妻念之之作,與時君何與?而一以為刺衛宣公,一以為刺周平王。 《邶風》之《谷風》《衛風》之《氓》,明是棄婦自寫其哀怨,而一以為刺夫婦失道,一以為刺時。諸如此類,指不勝指。信如彼說,則三百篇之作者乃舉如一黃蜂,終日以螫人為事,自身復有性情否耶?三百篇盡成“爰書”,所謂溫柔敦厚者何在耶?又如男女相悅之詩什九釋為刺淫,彼蓋泥於孔子“思無邪”之言,以為“淫則邪,刺之則無邪”也。信如彼說,則搆淫詞以為刺,直“勸百諷一”耳,謂之無邪可乎?不知男女愛悅,亦情之正,豈必刺焉而始有合於無邪之旨也。是故自美刺之說行,而三百篇成為“司空城旦書”,其性靈之神聖智沒不曜者二千年於茲矣。學者速脫此梏,乃可與語於學《詩》也。 前段所說,專就陶養情感一方面言。但古人學《詩》,尚有第二目的,在應用一方面。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學詩何故能言能專對,授之以政何故能達耶?為政者不外熟察人情,批其窾郤,因而導之。而吾人所以御事應務,其本則在“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古人學《詩》,將以求此也。 《左傳》襄二十八年雲:“賦詩斷章,餘取所求焉。”斷章取所求,即學詩應用方面之法也。是故“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孔子讀之則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孔子讀之則曰:“詩之好仁如此,鄉道而行,中道而廢,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斃而後已。”司馬遷讀之則曰:“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貢讀之,悟所以處貧富者。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子夏讀之,明“禮後”之義。孔子並讚歎之曰:“賜也、商也,始可與言詩也已矣。”“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孟子讀之則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荀子讀之則曰:“故君子結於一也。”自餘如《左傳》所記列國卿大夫之賦詩言志,以及《韓詩外傳》《新序》之或述事、或樹義,而引詩以證成之。凡此之類,並不必問其詩之本事與其本意。通吾之所感於作者之所感,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此亦鍛煉德性增益才智之一法,古人所恆用,而今後尚可襲用者也。 現存先秦古籍,真贗雜糅,幾於無一書無問題。其精金美玉,字字可信可寶者,其首也。故其書於文學價值外尚有一重要價值焉,曰可以為古代史料或史料尺度。 所謂可以為史料者,非謂如偽《毛序》之比附《左傳》《史記》,強派某篇為某王某公之事雲也。關係政治者本甚希,即偶有一二屬於當時宮廷事實者(如衛武公飲酒悔過、許穆夫人賦《載馳》之類),亦不甚足重輕,可置勿論。 (中關於具體的政治史料反不可盡信。蓋文人之言華而不實者多也,如《魯頌·閟宮》有“莊公之子”語,明為頌僖公無疑,而篇中又云“戒狄是膺,荊舒是懲”。僖公何從有此豐功偉烈耶?)雖然,歷史決不限於政治,其最主要者在能現出全社會心的物的兩方面之遺影。而高尚的文學作品,往往最能應給此種要求。 《左傳》季札觀樂一篇對於十五國風之批評,即從社會心理方面研究也(其果否為季札所批評且勿論)。吾儕若能應用此方法而擴大之,則對於“詩的時代”——紀前九○○至六○○之中華民族之社會組織的基礎及其人生觀之根核,可以得較明確的概念;而各地方民性之異同及其次第醇化之跡,亦可以略見。其在物質方面,則當時動植物之分佈,城郭宮室之建築,農器、兵器、禮器、用器之製造,衣服、飲食之進步……凡此種種狀況,試分類爬梳,所得者至復不少。故以史料讀幾乎無一字無用也。 所謂史料之尺度者,古代史神話與贗跡太多,吾儕欲嚴密鑑別,不能不擇一兩部較可信之書以為準據,以衡量他書所言以下真偽之判決,所謂正日月者視北辰也。若是者,吾名之曰史料之尺度。例如研究孔子史蹟當以為尺度是也。有詩時代及有詩以前之時代,正式之史未出現(《詩》亡然後《春秋》作),而傳記、讖緯所記古事多糅雜不可究詰。既未經後人竄亂,全部字字可信,其文雖非為記事而作,而偶有所記,吾輩良可據為準鵠。例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時維姜嫄。”乃商、週人述其先德之詩,而所言如此,則稷、契為帝嚳子之說,當然成問題。例如:“帝作邦作對,自太伯王季。”明是周人歷述其創業之主,則泰伯有無逃荊蠻之事,亦成問題(恐週人自文、武以前亦如殷制兄終弟及)。例如,各篇中屢言夏禹,如“禹敷下土方”“纘禹之緒”等,而堯、舜無一字道及,則堯、舜為何等人亦可成問題。諸如此類,若以史家極謹嚴的態度臨之,寧闕疑勿武斷,則以為尺度,尚可得較絜淨之史也。 《詩》居六藝之首,自漢以來,傳習極盛,解說者無慮千百家。即今現存之箋釋等類書亦無慮千百種,略讀之已使人頭白矣,故吾勸學者以少讀為妙。若必欲參考,則姑舉以下各書: 西漢今文詩說有魯、齊、韓三家,其傳皆亡,僅餘一《韓詩外傳》為韓詩之別子。劉向之《新序》及《說苑》,說《詩》語極多。向固治魯詩也,欲知西漢詩說之大概,此三書宜讀。 清陳喬樅有《三家詩遺說考》,搜採三家說略備,可參考。 現行《十三經註疏》本,為毛傳、鄭康成箋、孔穎達疏,所謂古文家言也。毛序之萬不可信,吾已極言之。惟毛傳於訓詁頗簡絜,可讀也。鄭箋什九申毛,時亦糾之,穿鑿附會者不少,宜分別觀。孔疏頗博洽而斷制少。清儒新疏,有陳奐《詩毛氏傳疏》最精審,專宗毛,雖鄭亦不苟同也。次則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毛詩後箋》亦好。而王引之《經義述聞》《經傳釋詞》中關於毛詩各條皆極好。學者讀此類書,宜專取其關於訓詁名物方面觀之,其關於禮制者已當慎擇,關於說《詩》意者切勿為其所囿。 宋儒註釋書,朱熹《詩經集傳》頗絜淨,其教人脫離傳箋直玩詩旨,頗可學,但亦多武斷處。其對於訓詁名物,遠不逮清儒之精審。 通論《詩》旨之書,清魏源《詩古微》、崔述《讀風偶識》,極有理解,可讀。姚際恆《九經通論》中之部當甚好,但我尚未見其書。 吾關於整理之意見有二。其一,訓詁名物之部,清儒箋釋,已什得八九,匯觀參訂,擇善以從,泐成一極簡明之新註,則讀者於文義可以無閡。其二,詩旨之部,從《左傳》所記當時士大夫之“賦詩斷章”起,次《孟子》《禮記》及周秦諸子引《詩》所取義,下至《韓詩外傳》《新序》《說苑》及《兩漢書》各傳中之引《詩》語止,博採其說分系本詩之下,以考見古人“以意逆志”“告往知來”之法,俾詩學可以適用於人生。茲事為之並不難,惜吾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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