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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蒼黃 王跃文 10134 2018-03-20
傳聞王廳長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繼任廳長的將是田副廳長。田副廳長自己不透消息,李濟運也不方便打聽。回家過年之前,李濟運去田副廳長辦公室坐了十幾分鐘。他沒話找話,問: “田廳長回老家過年嗎?” 田副廳長說:“老人都已過去,我好幾年沒回烏柚過年了。” 李濟運說:“我還是要回去,兩邊都有老人。” 他原想閒談幾句,看田副廳長是否有要緊話說。可談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他便告辭了。 年過得冷清,幾乎沒幾個人上門。李濟運沉住氣不說,舒瑾卻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來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氣。但只要客人一走,舒瑾就會說:“來的都是幾個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雲生打電話,說來看看李主任。李濟運覺得奇怪,毛雲生實在犯不著來拜年。毛雲生在烏柚官場說不上得意。朱達雲提拔當宣傳部長了,毛雲生去當政府辦主任,卻只因他資格太老。他給李濟運打過電話,說他當政府辦主任談不上重用,但畢竟比信訪局超脫些。信訪局沒一天好日子過,他實在是不想乾了。

毛雲生提著一個編織袋,進門就說:“鄉里的東西,臘魚、臘肉、臘豆腐。” 李濟運笑道:“毛主任,你客氣什麼呀?” 舒瑾倒了茶上來,說:“毛主任太客氣了。你是濟運的老兄,拜什麼年呀?” 李濟運笑笑,給毛雲生遞煙,問他在哪裡過的年呀?孩子回來了嗎?去了鄉下沒有?都是些客套話。李濟運不想說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雲生卻終於說了:“李主任,我平時不給領導拜年的,今年你這個年我一定要拜。聽說今年沒人給李主任拜年了,我聽了氣憤。” 李濟運仍是不語,舒瑾卻火了,問:“為什麼?他們?” 毛雲生說:“都說李主任馬上要調走,用不上了,哪會來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濟運調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還沒調哩!”

李濟運不想讓這話題繼續下去,就說:“沒人拜年,說明縣委的文件有人聽了,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問:“什麼文件?” 李濟運說:“每年春節之前,縣委都要下個廉潔過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濟運嚴肅起來,說:“舒瑾,你怎麼這樣說話?” 毛雲生勸勸舒瑾,又說:“李主任我最了解,他這人過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訪這幾年,我從沒捱過批評。我這人其實是老油條了,你批評幾句沒關係的。” 李濟運有心逐客,便說:“毛主任,你留下來吃中飯吧,我倆喝幾杯。” 毛雲生看看時間,說:“中飯時間還早哩,我就不打擾了!” 舒瑾說:“毛主任別客氣,坐坐嘛!” 毛雲生不肯再留,執意要走了。李濟運就提了他的編織袋,說:“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氣。”

毛雲生搖頭道:“幾樣鄉里的東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話了。” 李濟運說:“都有,都有。我也沒什麼打發你的,東西你拿回去。” 毛雲生就有些生氣了,說:“李主任,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濟運只好把編織袋放下,同毛雲生握手。毛雲生走了,舒瑾說:“提蛇皮袋拜年,還真少見!”舒瑾喜歡把編織袋叫做蛇皮袋。李濟運不答腔,坐下來換台。電視裡都在鑼鼓喧天過春節,很沒有意思。官場上早沒人提蛇皮袋拜年了。會做事的都是年前去辦公室匯報工作,把拜年的禮數盡了。也有上家裡去的,也有年後去辦公室匯報的,但都不會提蛇皮袋子。不過,毛雲生同他並無利益往來,人家上門來坐坐,已經夠意思了。 舒瑾問:“年前有人到你那裡嗎?”

李濟運不想多說,只道:“沒有。” 舒瑾說:“往年可是排隊啊!年前排到年後!” 李濟運卻想老婆真不曉事。 李濟運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賴在床上睡覺。他同朱芝打過幾個長長的電話,他倆在縣里倒不好怎麼見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穩,聽不到她半句牢騷。她在烏金鄉定了個聯繫村,李濟運知道那個村,叫蛇溪村。朱芝說年後去找他幫忙,跑幾十萬塊錢給村里修路。 他偶爾接到舒瑾電話,說是誰拜年來了。他就在電話裡同人家客氣幾句。這些人上門拜年,不僅不會給他帶來安慰,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麻煩。他們多是官場上的失意者,牢騷很多,話也很多。他們到李濟運家拜了年,到外頭去就會張揚,顯得自己如何講義氣,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這些話在外頭傳多了,對他沒有半點好處。他打電話告訴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電話,不要放人進門拜年。可是舒瑾不聽,她說就是要看看誰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電話裡吵架,就隨她去了。

李濟運成天迷迷糊糊地睡著,不時會驚醒過來。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個僵局:沒有人給他拜年,他也不給別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給別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場上的人,沒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沒戲了。 李濟運回到家裡,舒瑾拿出一個本子,說: “都在這上面,不上一萬。” 李濟運接過本子,見上面寫著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個人。他記住了這些名字,就把那頁紙扯下來撕碎了。傻老婆,記什麼名字?有人犯事,從家裡查出送禮單子,可給檢察院省了好多事。 離上班還有兩天,李濟運打了田副廳長電話:“田廳長,新年好!我想來拜個年,晚上在家嗎?” 田副廳長問:“你回來了?” 李濟運說:“我還要兩天回廳裡。” 田副廳長說:“你別講客氣,回來時一起吃個飯吧。”

李濟運說:“很近,我晚上過來!” 早早的吃過晚飯,李濟運叫了朋友的車,專程去給田副廳長拜年。他不叫縣委的車,免得有人閒話。田副廳長見李濟運來了,罵了幾句: “你小子就是不聽話!專門跑來幹嗎?馬上就上班了嘛!” 李濟運也沒有坐多久,喝了幾口茶就告辭了。他帶了兩瓶水井坊,四條軟中華,一盒冬蟲夏草,禮盒裡還放了一萬塊錢。東西是家裡現成的,錢是李濟運私下攢的。別人送給他家的不到一萬,他送田副廳長也不能超過一萬。只有這麼多工資,給他送錢的人也並不多,賠本買賣他做不起。菸酒之類是別人送的,他轉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點鐘沒到,李濟運就回家了。舒瑾問:“這麼快?” 李濟運說:“不在於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說:“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們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濟運只作沒聽見,進房裡去看兒子。他不喜歡同老婆說官場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來就夠讓人煩了,哪裡還想放在嘴上說!李濟運望著兒子玩,腦子裡又想到別的去了。自己在官場上混了這麼些年,到頭來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時同熊雄吃過一次飯,再也沒有見過面。李濟運打了他的電話,說:“熊書記,您這幾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說:“是的,回去住了幾天。” 李濟運說:“我也不在城裡,去鄉下休息了幾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個鄉下老家,我會三天兩頭跑回去躲著。”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領會。李濟運是說,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鄉下去了,想敘敘都碰不上。熊雄則是說,你躲在鄉下老家很好,用不著同我講客氣。

回到廳裡,突然覺得辦公樓有些陌生。原來前幾天下過一場雪,銀杏樹的葉子全部掉光了。平時見過的銀杏多是通直的,樹冠也不會太大。樓前這棵銀杏卻是三根巨幹扇形閃開,樹陰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透過枝椏斜橫的大樹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頭一天,大家見面都握手拜年。李濟運去了田副廳長辦公室,進門就拱手:“田廳長,向您拜個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沒有拜過似的。田副廳長請他坐下,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紅包,說:“你小子,也不說說。我差點連禮盒送給別人了。拿回去吧,你沒幾個錢。” 李濟運紅了臉,忙說:“就是個敬意。” “敬意我領了。快收起來,別人看見了不好。”田副廳長作了臉色。 李濟運忙把紅包扒過來,塞進口袋裡。

田副廳長突然有些動情,說:“濟運,你跟著我這麼多年了,你對我應該了解。不是我倚老賣老,要是在舊社會,我兒子都有你這麼大了。我把你就是當做自己兒子看的。” 李濟運從未聽田副廳長講過這麼親熱的話,幾乎有些不知所措,趕緊說:“濟運也一直視您如父!” 剛上班,天天都是飯局。有同學飯局,有老鄉飯局,也有工作關係的飯局。工作關係的飯局,都是同事們一起去。老鄉飯局不止一兩次,田副廳長偶爾也在場。田副廳長出不出席飯局,不光看他有沒有空,還看願不願意去。不願意去的,自然也是說另外有約。有回在飯局上,田副廳長說:“濟運,不用等掛職期滿,先調過來算了。” 李濟運早就感覺到,自己回縣里也沒有意思了,就說:“好,我聽田廳長安排!”

那天劉克強在場,說:“李主任明白嗎?田廳長要重新組閣了!” 田副廳長笑道:“克強的性格,今後是個開拓型領導,但是當不得組織部長。” 劉克強不好意思,說:“田廳長對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 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沒有把話題繼續下去。李濟運琢磨出來了,老鄉們都知道田副廳長要做廳長。田副廳長在廳里天天看見他,卻都沒有同他說調動的事。老鄉聚會的酒桌上,他就講了。可見氣場對田副廳長很起作用。那天他說把李濟運看作親兒子,也許並不是虛情假意。但他在廳裡畢竟是領導,不是所有話都會說出來。 那次老鄉聚會,田副廳長喝得盡興,李濟運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著了。車在住宅樓前停下來,田副廳長仍沒有醒。李濟運對司機小閔輕輕說:“不急,讓廳長休息一下。” 田副廳長馬上就醒了,說:“唉,睡著了!” 李濟運飛快下車,開門迎著田副廳長。田副廳長有些踉蹌,李濟運忙扶了他。田副廳長說:“今天怎麼了?沒喝幾杯酒。” 李濟運說:“您沒醉,您是太累了。” 到了電梯口,田副廳長說:“濟運回去吧,我也不請你上去坐了。” 李濟運揮揮手,電梯裡燈光慘白的,田副廳長的面容更顯憔悴。李濟運早年跟田副廳長當秘書,那時候的田書記四十多歲,真是意氣風發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精壯漢子已漸見老態。 沒過多久,李濟運就正式調來了。李濟運自己也沒回去,只是廳人事處的人跑了幾天。熊雄打來電話,說:“濟運呀,我先要罵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夠朋友,共事也有這麼久,又是老同學,調走了也不回來告個別。恭喜你呢?你榮調省裡必定坐直升飛機。田廳長馬上就要當廳長了,他急急地調你過去,意義非同小可啊!” 聽熊雄講話的語氣,他倆似乎又是老同學了。李濟運說:“哪裡哪裡,我只是平調,又沒有提拔,哪裡值得恭喜?我這幾天手頭有些事,哪天專門回來看你!” 這時候,縣里傳聞於先奉要接縣委辦主任。毛雲生打來電話說:“於先奉哪做得了縣委辦主任?熊書記知道他女婿在國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則做人情!於先奉今年五十五歲,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 李濟運說:“雲生兄,我們還是不說這個吧,你有空到省裡來,我陪你喝酒。” 毛雲生卻仍在憤怒,說:“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於先奉的女婿不就是個處長嗎?也不是什麼朝中重臣啊!熊書記就是這麼個人!我聽人家議論,說熊書記把你擠走,就是想安排於先奉!” 毛雲生說的未必沒有真相,但李濟運不想惹麻煩,只說:“雲生兄,你不要聽信這種話。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志留過我很多次。” 毛雲生平時雖說嘴巴很快,卻不是個亂講話的人。他這麼大的火氣,肯定是爭過縣委辦主任。按他兩個人的能力,毛雲生更適合做縣委辦主任。但是,李濟運只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套近乎也沒有必要說給毛雲生聽。 省裡很快就開人大會,王廳長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廳長位置卻是空著,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廳長回廳裡召集處以上乾部開了個會,宣布田副廳長主持廳裡全面工作。但從田副廳長臉上,看不到多少喜氣。這幾年,本來就是他主持工作。廳裡有人私下里說,到底誰當廳長,真還說不定。這個會本來就不合規矩,本應是省委組織部來人,可原任廳長越俎代庖了。 於先奉果然繼任了縣委辦主任。舒瑾電話裡說:“熊雄真是瞎了眼。” 李濟運說:“縣里安排幹部,關你什麼事?” 舒瑾說:“你是豬啊!為了安排於先奉,都這麼說。” 李濟運說:“我是上調,又不是受處分!” 舒瑾沒好氣,問:“你升官了嗎?你當廳長了嗎?” 李濟運既然調來了,舒瑾在縣里又閒著,就領著兒子來了省城。兒子就近找了所學校,步行二十分鐘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卻一時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憑多麼重要。舒瑾只有個高中文憑,她過去當過園長,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說服人的。再就是房子。到省裡來以後,李濟運一直住在交通廳的宿舍裡,就在辦公樓的十八樓。因為很高,不方便,過去舒瑾沒來的時候,他常常乾脆睡在辦公室了。現在正式過來了,就得考慮安家。他突然發現自己是個窮人,省城裡的房子他傾其所有買不起十平方。他當初在鄉下工作,沒有在城裡買房子,舒瑾帶著孩子住娘家。他成了縣委常委,住的常委樓不能買。這幾年很多人都買了房子,他沒有錢買。他兩口子每個月工資加在一起,沒有超過五千塊。一年下來,最多能夠省下萬把塊。拿工資結餘買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李濟運心裡有些涼,又想如今說自己買不起房子,沒人說你是個廉潔幹部,只會說你沒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裡找李濟運。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濟運慌了,忙問: “芳芳,你怎麼了?” “我爸爸他死在裡面了!”舒芳芳癱軟在地上。 李濟運驚得耳朵都聾了,忙去關了門,怕人圍觀。 “芳芳,告訴李叔叔,到底是怎麼回事。” 舒芳芳泣不成聲,說了半日他才聽明白。原來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殺了。醫院通知了烏柚縣政府,但縣里沒有告訴家屬。芳芳的媽媽還在監獄裡,縣里又沒人知道芳芳的電話。直到昨天,芳芳去醫院看爸爸,見到的卻是骨灰盒。女子監獄在省城,芳芳剛才去看了媽媽,卻不敢告訴她爸爸已經不在了。 “人家都說我爸爸是你送進精神病醫院的,我爸爸又說你是個好乾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說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為什麼?我要告狀,我去告誰呀!” 李濟運想安慰這孩子,說了他不想說的話:“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進去的。送你爸爸進去的人,已被我和幾個叔叔檢舉,抓起來了。他是個貪官,法律會懲罰他的。” 舒芳芳說:“法律懲罰他,可我爸爸活得過來嗎?我爸爸他真可憐!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別人潑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讀書,一定出國留學,不要再回來。他還說會給我留一筆錢,可他哪裡有錢呀!我知道,爸爸是個廉潔的干部,我們家沒有這筆錢!” 聽舒芳芳說了這些話,李濟運驚得全身發麻。記得剛出事的時候,李濟運去舒澤光家裡,提到了他的女兒,老舒就痛哭起來,說自己沒本事,無力送女兒出國,反而讓她無臉見人。 舒澤光自殺了,為的是獲得國家賠償,好讓女兒有錢出國! 李濟運心裡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嚇著芳芳,他會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來坐著,說: “芳芳,爸爸已經不在了,我也很痛心。這事叔叔會管的。”舒瑾還沒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宿舍。李濟運打了她電話,叫她下來有事。 沒多時,舒瑾下來,看見芳芳,驚道:“芳芳,你怎麼來了?” 李濟運說:“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領芳芳上去,好好勸勸孩子,我處理些事情。” 李濟運進洗漱間洗了把臉,出來打了熊雄電話:“熊書記,舒澤光的事,有人向您匯報了嗎?” 熊雄說:“我當天就知道了。” 李濟運說:“縣里打算怎麼處理?” 熊雄說:“我已讓公安局在調查。” 李濟運說:“事實很清楚。他不是精神病人,關人家進去已經違法。如今死在裡頭,責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總沒多少話,只道:“我知道了,我們會處理的。” “熊書記,你要給我個態度。告訴你,舒澤光自殺,就是想給女兒留筆錢出國讀書。這筆錢你們一定要出!” 熊雄說:“這不是訛詐嗎?” 李濟運叫了起來:“熊雄,想不到你會說這種話!人家命都搭進去了!這個事,我會過問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門:“老同學,你要是早點在劉星明面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會有現在的悲劇!” 李濟運說:“我現在想起的確後悔,當時應該堅決抵制。但是,你換個位置想想看?你現在要是也像劉星明那樣做,你的手下照樣聽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權指手畫腳,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濟運,你今天太激動了。”熊雄語氣低下來了。 李濟運也熄熄火氣,說:“我為你考慮,也請你盡快處理。還有劉大亮,趕快做工作讓他出來。我聽說他不願意出來,他要待在裡面。為什麼?等著同你們算總賬!” 熊雄說:“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縣政府來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勸了她幾個小時,這孩子孤苦無助,臨走時就像要上刑場似的,趴在舒瑾懷裡不肯起來。李濟運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說:“孩子,你現在要堅強些,媽媽今後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會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濟運把自己關在洗漱間,忍不住失聲痛哭。他拿出手機,發了短信給熊雄:烏柚縣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殺,國家賠償三十萬。熊雄沒有回复信息。整個下午,李濟運無數次掏出手機,都沒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李濟運的睡眠越來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著。稍稍睡著,又總是噩夢。有回夢見滿口的牙碎了,自己包著嘴巴咔嚓咔嚓地嚼。還夢見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來,肋骨上居然沒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夢中醒來,都心短氣促,冷汗長流。 老是有同事問他:聽說烏柚前縣委書記是李主任您檢舉的? 他有時會說:縣里人大、政府、政協三大家一把手聯名檢舉的。 有時又說:縣委書記殺了我哥哥。 或者說:我哪有那麼勇敢! 總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頭流傳一個段子,說是省交通廳有個副處級幹部,叫做李濟運。李濟運要調到省裡來了,手續都還沒有辦完,他乘車經過家鄉的大橋,突然叫司機停車。司機覺得奇怪,這座大橋可是禁止停車的呀?可領導叫停,那就停吧!李濟運披著黑色風衣,緩緩地下了車。夜幕剛剛降臨,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撫摸欄杆,遠望萬家 燈火,飽含深情地說,家鄉的變化真大呀!李濟運知道自己榮調省裡,這可是人生重大轉折,日後必定衣錦還鄉。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後的風光,偷偷兒提前預演了。好像那些老將軍,戎馬倥傯大半輩子,暮年還鄉,百感交集。 劉克強打電話來開玩笑,他才知道這個段子又換了主人公。李濟運在電話裡罵道:“他媽的,僅僅把軍大衣換成了我的黑風衣!交通廳這地方小人多。” “你們那裡最近有點兒那個。”劉克強含含糊糊地說。 李濟運問:“劉處長,你知道情況嗎?” 劉克強說:“哪天見面再聊吧。” 劉克強說得隱晦的事,到底是什麼?他有種不想往下想的預感:是否田家永會出事? 李濟運天天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田副廳長接受調查去了,同時進去的還有三位處長。馬上又聽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長和兩位處長也進去了。交通廳人心惶惶,不知道還會有誰進去。大家見面只點點頭,絕不多說半句話。同事間也不串門,都關在自己辦公室。 李濟運想到的盡是田副廳長待他的好。他老想起春節後那次同鄉聚會,飯後他送田副廳長回去。電梯裡,慘白的燈光下,田副廳長面色憔悴。他就像看見自己的父親老去,心裡隱有大慟。 賀飛龍寄了請柬過來,定於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羅蘭大酒店為他父親七十大壽擺宴,恭請李濟運主任光臨。李濟運把請柬往桌上一丟,心想賀飛龍越來越把自己當人物了。又想,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過節?仔細琢磨,又發現賀飛龍很精明。他自己裝得沒事似的,你還不好怎麼點破。李濟運肯定是不會去的。可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個理由。他翻了翻日曆,見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週應龍電話: “應龍兄,飛龍父親做壽,你收到請柬了嗎?” “收到了。省裡領導他也驚動了?這個賀飛龍。”週應龍說。 李濟運說:“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裡機關不同縣里,不太方便請假。到時候麻煩你同飛龍說一聲,我就來不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隨個禮吧。” 週應龍笑道:“我說一聲吧。你人沒到,禮就不必了。我說說,他就有面子了。你是省裡領導啊。”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濟運隱約想起,今天好像有什麼事似的。仔細一想,今天賀飛龍父親過七十大壽。他要是還在縣里,也沒理由不去喝壽酒。場面上混的人就是這樣,強把苦臉作笑臉也是常有的事。李濟運今天起得早,先到樓頂走走,再下樓吃了早點。舒瑾老罵他不吃早飯,胃會搞壞的。八點鐘沒到,他就往辦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現在電梯裡,懶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孔。 中午快下班時,老同學劉星明來了。李濟運有些不耐煩,他沒心思聽老同學說瘋話。可面子上過不去,忙請老同學坐下。劉星明人沒坐下,瘋話就來了:“我在電梯裡同他們吵起來了!聽有人說,李濟運本來是那個縣委書記的心腹,同人家鬧翻了,就把人家檢舉了!” 李濟運說:“你吵什麼呀?人家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劉星明氣乎乎的,說:“我就是嫉惡如仇!我就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麼要緊事你來了?”李濟運想岔開他的話。 劉星明說:“我要告狀,我要反映情況。我在精神病醫院幾個月,知道裡面關的上訪群眾,不光是舒澤光和劉大亮,外縣也有。誰的天下?這還了得?老舒都死在裡面了!這不是納粹的集中營嗎?” 李濟運勸了幾句,就說:“你喝茶,我上個廁所。” 李濟運進了廁所,悄悄給熊雄發了短信:劉星明在我這裡,他要去反映精神病醫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勸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馬上安排人。 李濟運出來,說:“星明,下去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吧。” 劉星明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說:“簡單點,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來想馬上就去的,眼看著快下班了。賀飛龍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條命案!你發哥就是他殺的!” 李濟運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說的是瘋話。發哥的死料定同賀飛龍有關,但至今沒有找到證據。週應龍總說在調查,說不定早把這案子晾著了。 下樓找了家小店,點了幾個菜。劉星明死不肯喝酒,說:“我下午要見成省長,已經同成省長聯繫好了。酒喝得滿面通紅,不太好。” 李濟運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瘋話,只當沒聽見。沒有喝酒,飯很快就吃完了。劉星明說:“我就不上樓了,這就去省政府。” 李濟運說:“時間太早了,中午休息三個小時。” 劉星明說:“成省長很忙,我要提前等著。” 李濟運拉著他說:“你去我那裡休息一下也不遲。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幾分鐘。我派車子送你。” 劉星明就跟著他去了交通廳。李濟運帶他上了宿舍,開了門說:“我在這裡有個蝸居,你就在這裡睡睡。時間到了,我來叫你。” “你就住在這裡?”劉星明問。 李濟運說:“還沒找到房子。” 劉星明很是感嘆,說:“艱苦,廉潔。濟運兄,像你這樣的干部不多。” 李濟運安頓好了劉星明,自己下樓休息。晚上都是失眠,中午不睡人受不了。他打了熊雄電話,沒有人接。新任信訪局長電話他沒有,就打了毛雲生的電話。也不見人接。不知道派來的人上路了嗎?他們要是慢慢吞吞吃過中飯再來,就到下午三點了。 急也沒有用,李濟運就躺在沙發上睡覺。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淺淺的睡得不深。剛睡著沒多久,便聽得有人喊: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李濟運使勁把腦袋豎起來,猛地坐在沙發上。又聽得有人喊:“跳樓了。”李濟運一驚,不知是真是幻。聲音似乎是樓下傳來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見樓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辦公樓東頭,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李濟運急忙出門,跑到電梯口。一按電梯,發現停電了。 不會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宿捨去,但十八樓卻又太高了。他打劉星明電話,沒有人接聽。他腦子整個是亂的,不知怎麼就往樓下跑。出了辦公樓門廳,就看見有人抬著頭,往樓頂指指點點。 心想壞了,難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蓋彎直直的。 “樓頂摔下來,應該頭先著地啊!” “二樓那裡的電纜線擋了一下,人轉了向,腳就先著地了。” “難怪停電了。” “太慘了,腳都到身子裡去了,人只剩半截。” “哪個處的?” “不認得,不是廳裡的吧。” 李濟運人不敢近前,馬上打了急救電話: “120嗎?省交通廳這裡有人跳樓,請馬上派急救車過來。” 突然聽得哄笑起來。 “打什麼120,打110吧。” 早有人打了110,警察已經來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濟運渾身一電,看見縣里信訪局的來了。李濟運突然流了眼淚:“從樓頂跳下來的,死了。” 李濟運到派出所去說明情況。信訪局四個人,兩人守著遺體,兩人隨李濟運去派出所。剛進派出所,朱芝打了電話來:“哥,有要緊事。” 李濟運說:“我這裡有事。” 朱芝說:“非常重要。” “我這裡更重要!”李濟運聲音不高,語氣卻很生硬。 朱芝問:“哥你怎麼了?” 李濟運捂了電話,問警察:“我接個電話行嗎?” 警察點點頭,李濟運就出來了。下午三點多,外面酷熱。 “說吧。”李濟運說。 朱芝聲音很興奮:“哥,今天賀飛龍父親七十大壽,公安局把賀飛龍和他的兄弟們全部抓了!有個嘍囉動刀,當場擊斃了。見了血,再沒一個敢動。” 李濟運兩耳嗡嗡地響,問:“老妹,你在編電視劇吧?” 朱芝急了,說:“你聽我說吧,這事是開得玩笑的?” 聽朱芝細細說來,知道賀飛龍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從外地調來的,烏柚方面只有熊雄知道行動計劃。突然間,四大卡車警察跳下車來,把紫羅蘭酒店團團圍住。李濟運一听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匯報了。難怪那會兒打熊雄電話,他不接聽。警察繳獲了送禮名單,很多縣級領導和部門領導大名都在上面。熊雄拿過名單看都沒看,馬上叫周應龍把它燒了。 “週應龍也知道行動計劃?”李濟運問。 朱芝說:“哪裡!週應龍也是去喝壽酒的,熊雄一句話他就參與了行動。” “哦,週應龍……”李濟運說。 朱芝又問:“你怎麼了?” “出大事了。劉星明,陳美家的劉星明,從我們廳樓頂跳下來,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濟運掛斷電話,又進了派出所。想來真是心酸,劉星明怎麼今天就跳樓了呢?他真不應該死啊!賀飛龍被抓了,實在是個好消息。可李濟運高興不起來。他向警察詳細講述事情經過,卻只能說今天發生的情況。過去相關的事情,他還在虛與委蛇。烏柚這架大啞床,他還得護著它不弄出響聲。他覺得自己很卑劣,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 李濟運從派出所回到廳裡,劉星明的遺體已經搬走。電梯門上的指示燈亮著,斷了的電纜已經接上了。他進了電梯,不知該按哪個鈕。那些數字鍵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廳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彷彿四處有人在悄悄說話。 2009年7月10日子夜完稿於長沙市咸嘉新村責任編輯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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