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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蒼黃 王跃文 5171 2018-03-20
可第二天,老婆又變卦了。原來舒瑾又前思後想了一晚上,覺得李濟運還是上調好處多。不是替李濟運考慮,而是為兒子。在她看來,李濟運即使留在縣里,前景也不一定就有多好,還不如到省城去,可以把全家都帶過去,兒子就可以到省城上學,接受更好的教育。李濟運的前景是比較近的希望,兒子則是更遠的希望。更遠的希望總是顯得更大,所以才叫“遠大理想”。眼前的希望應該讓位於長遠的希望。 又有了分歧,最近這些日子,兩口子天天為掛職的事爭吵。平日李濟運順著老婆的時候多,可這事兒他不會隨便聽她的。事關前程,女人不懂。 不過老婆可以逆,組織不可逆。有天清早,李濟運剛到辦公室,熊雄打電話讓他去說個事兒。熊雄起身給他倒茶,他忙說:“不用不用,熊書記。”

熊雄說:“我才收到的安溪鐵觀音,你嚐嚐!” 李濟運喝了一口,熊雄也端著茶杯,問他: “怎麼樣?” 李濟運說:“茶您是內行,我只是覺得味道不錯!” 熊雄不會找我來討論茶葉吧?李濟運正納悶著,熊雄緩緩說道:“李主任,市委組織部讓我們縣抽一位縣級領導去省裡掛職。這是全省統一部署的,上掛、下掛統籌考慮。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廳長來的時候,我們正好說到這事。田廳長是現成的人緣,老領導對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徵求你的意見,你考慮考慮?” 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濟運聽著就明白了,所謂徵求意見只是客氣話,事實上是組織上已經決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掛職,可這會兒熊雄找他談話,他卻找不到回絕的理由。他是個沒有太硬後台的人,逆著組織意圖是要吃虧的。心裡卻非常的不爽,想這熊雄幹嗎硬要把他弄走?李濟運知道自己討價還價已經沒用,便說:“熊書記,如果組織上定了,我就服從!不知道是幾年?”

熊雄說:“這次省裡部署,上掛都是兩年,下掛的三年。” 李濟運馬上想到,兩年後他三十六歲,年紀不算太大。這兩年就算耽誤了,一切都還來得及。他甚至還得意自己的年輕,心里便有幾分藐視天下的感覺,非常乾脆地說:“好吧,我去!” 李濟運爽快地答應了,熊雄反過來更加體諒人,說:“李主任,你還是考慮考慮。我只是個人想法,還沒有同幾位副書記通氣。你要是考慮好了,我就在常委會上正式建議。” 李濟運笑道:“我知道這是熊書記替我著想,我沒什麼可考慮的。” 熊雄點點頭說:“既然這樣,我們下午開個常委會。” 李濟運回到自己辦公室,坐下來半天回不過神。熊雄說還沒有同幾位副書記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坐下來就應該認真地談,卻天南地北說半天茶葉!倒顯得掛職的事,只是順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見面就說,還是幾盒好茶葉讓他太高興了?熊雄說話辦事很有章法,不會輕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說這事有心理障礙,那就耐人尋味了。李濟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似乎這裡頭大有文章。

他又實在想不明白,這是一篇什麼文章。擺在桌面上講,幹部掛職意義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見。他自己是官場中人,卻在感嘆官場套路的虛偽:事情總是先決定好了,再在程序上從頭做起。已經決定我去掛職了,還用得著在常委會上正式建議嗎?不如直接宣布決定!李濟運望著桌上的兩盒茶葉很不順眼,拉開抽屜哐地丟了進去。又想起熊雄講的猴子採茶,真是荒唐!山里哪裡還有幾隻猴子?都到城裡動物園掛職去了! 常委會上,熊雄提出派李濟運去省交通廳掛職,沒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只有明陽和朱芝不說話,別的常委都向李濟運表示祝賀。會後,朱芝跑到李濟運辦公室,說:“你自己真願意去?沒有意義啊!” 李濟運說:“你沒看出來?熊雄不希望我在縣里。”

“為什麼?”朱芝大惑不解,“你們原來是很好的同學啊!” 李濟運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朱芝又惱又氣,說:“你怎麼這麼軟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 李濟運說:“說句心裡話,我對烏柚也有些心灰意懶了。熊雄完全變了個人,我怎麼也沒想到。在一起共事,終是難受。” 朱芝沉默半晌,抬頭問道:“你就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裡?” 李濟運一時無語,臉上發燒。朱芝對外人難免要擺出架勢,但終究是個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張。朱芝果然就說:“我也沒理由要求你什麼。只是你走之後,我連個商量事的人都沒有。” 李濟運說:“你越來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強,要相信自己。” “我平時想著凡事有你幫忙,心裡就有底。”朱芝低著頭。

李濟運嘆息著說:“事情已經由不得我了。他執意讓我走,我賴在這裡也沒有意思。” 朱芝眼睛紅紅的,再沒說什麼就走了。李濟運不能挽留她,也沒幾句有用的話說。他最近腦子裡總是亂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學之誼,莫名其妙就變味了。 李濟運週末回了趟鄉下,回到城裡,晚上約熊雄說說話。熊雄聽他電話里語氣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緊的事,必定又是麻煩的事,就想推脫:“李主任,明天上班時再說行嗎?” 李濟運說:“我想晚上說,最好是上你家裡說。” 熊雄見推不掉,就請他到辦公室去。熊雄同劉星明風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裡看書。劉星明晚上卻喜歡坐在辦公室,始終是日理萬機的樣子。李濟運並不急著上樓,獨自在樓下散步。望見熊雄辦公室的燈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門。熊雄不抽煙,總關著門,開著空調。

熊雄說:“李主任,什麼重要的事,過不得夜嗎?” 李濟運說:“我怕過了夜,又不想同你說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著李濟運,目光看上去很遙遠,“李主任,你我之間應該無話不談。” 李濟運抽出煙來,看看門窗緊閉,又塞進去了。熊雄也不說讓他抽,還只是遙遠地望著他。李濟運也往後面靠靠,似乎兩人的距離更遠了。他說:“熊書記,我想談四件事。” 熊雄笑笑,說:“事還不少嘛。一件件談吧。” 李濟運說:“第一件事,就是李濟發失踪案。他的失踪我想同桃花溪煤礦事故調查有關,可能同劉星明案子也有關。他有個材料,檢舉了劉星明,也申訴了煤礦事故處理的冤屈。他說這個材料複印了很多份,我估計上面很多領導和部門都收到過。我這裡還有一份,可以交給你。”

熊雄忙搖手,說:“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說吧。” 李濟運說:“我相信李濟發說的都是事實。可是,至今沒有看到劉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 熊雄見李濟運停頓了,便說:“繼續說吧。” 李濟運又說:“第二件事,劉星明回來了。” 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來,就像趙構聽說徽欽二宗南歸,忙問:“他回來了?他沒有事?” 李濟運知道熊雄聽錯人了,心裡卻是好笑。哪怕真是那個劉星明回來了,也不會趕走你這個縣委書記。他故意挨了會兒,說:“不是劉半間劉星明,是那個劉差配劉星明。” 熊雄顯然後悔自己失態,身子穩穩地躺在椅子裡,安如泰山的樣子,說:“哦,這個人聽說過。” 李濟運說:“他原來是鄉黨委書記,選舉會場上當場發瘋。他現在病好了,天天關在家裡。應該考慮怎麼安排,不然我擔心他又會瘋。”

“第三件事呢?”熊雄問。 李濟運說:“有兩個瘋子,舒澤光和劉大亮,關在市精神病醫院。這事我同你說過。” 熊雄說:“我記得。” 李濟運說:“你當時很激憤。” “第四件呢?”熊雄問。 李濟運說:“第四件事,我還沒想好說還是不說。” 熊雄說:“沒想好,那就不說吧。” 李濟運便不說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賀飛龍這種人,他是烏柚的黑惡勢力。但是,他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剛才在樓下散步,想到了鐵腕人物葉利欽。總理基里延科對葉利欽發出危機警告,葉利欽卻冷冰冰地說:一個總統用不著你告訴他如何運用權力!李濟運就想:不必自作聰明。可是上了樓,他想畢竟是老同學,還是提醒他吧。又見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後還是不說了。

李濟運說:“熊書記,我說完了。” 熊雄說:“李主任,你說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話,請相信組織。” 李濟運簡直想拍桌子,但還是忍住了。他望著遙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說:“成省長是很大的組織吧?李濟發把信寄給了他。” 熊雄搖搖頭,說:“李主任,我們談論問題,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級領導。” 李濟運說:“我倆過去不是這麼說話的。” 熊雄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過去我們只是清談,不需負責。現在我們必須對自己說的負責,當然不一樣了。” 李濟運眼睛望著別處,說:“你曾經還拔劍四顧心茫然啊!” 熊雄笑笑,說:“濟運兄,你不必諷刺我。我為什麼不多說,你這麼聰明的人,未必想不透?”

聽熊雄對他再次稱兄,李濟運心頭居然熱熱的。熊雄又不再說話了,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李濟運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說。李濟發失踪案公安還在調查,熊雄說與不說有什麼意義呢?桃花溪煤礦事故的處理,省市煤炭部門早就介入,縣里無權橫插一槓。劉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還會有說法。何況查案子相當複雜,沒有證據而只憑推斷,沒法反映情況。檢舉材料既然有關部門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剛到烏柚來,也沒有精力陷進具體案子。李濟發的家屬有權上任何地方告狀,縣里卻沒有理由平白無故替他鳴冤叫屈。劉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劉星明自己都覺得很難辦,誰能想得出好辦法?舒澤光和劉大亮,也許更是棘手。這事只要鬧出來,立即就是天大的醜聞。外界不明就裡,會朝烏柚官方萬箭齊發。熊雄新來乍到,自然不願替人受過。 李濟運想今天約熊雄說話,真是多餘。他站起來,說:“熊書記,我不再說了。你休息吧。” 幾天之後,李濟運在大院碰見劉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 劉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著他,說: “有空嗎?說句話。” 李濟運說:“有空啊,去我辦公室吧。” “不了,就在外面吧。”劉星明把李濟運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樹陰下,“濟運,我這幾天又糊塗了。” 李濟運聽著就害怕,說:“星明,你知道自己糊塗,肯定就不糊塗。” “真的,我糊塗了。”劉星明頭上汗珠子往下滾,“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癲子。舒澤光和劉大亮明明不是癲子,關在瘋人院裡。那我是不是真癲過呢?” 李濟運說:“星明,你別亂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證明,美美你應該相信吧?” “那舒澤光和劉大亮怎麼解釋?怎麼解釋?”劉星明偏著腦袋用力點頭,好像硬要從耳朵裡倒出答案。 李濟運不能多說,只道:“醫院診斷,他倆患有偏執性精神病。” “我聽說他們是因為上訪。”劉星明瞪著李濟運,“你把他們送進去的。” 李濟運額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聽別人亂說。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興。” 劉星明抬手擦擦頭上的汗,眼眶裡突然紅了起來,說:“濟運,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國家幹部,我有責任講真話。明明看見真相就在那裡,還要閉著眼睛裝瞎子,我做不到!” 李濟運慌了,說:“星明,你別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靜養一段再說。” 劉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揮舞,說:“做不到,我做不到。要么是我受到迫害,要么是老舒和老劉受到迫害。只有這兩種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問個水落石出的。” 劉星明丟下這話就走了。他剛才本是進院子裡去,這會兒卻又往外面走了。李濟運不便去追趕,望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麼回事呢?劉星明突然說起舒澤光和劉大亮了。必定又是癲了。劉星明清醒著,知道什麼話不能說,什麼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癲了,就知道自己是共產黨員,是國家幹部,要講真話。 李濟運去找熊雄:“熊書記,劉星明果然又瘋了。” 熊雄說:“精神病是反复無常的。做他家屬工作,仍送去治療吧。” “可能沒這麼簡單。”李濟運便把劉星明那話說了。 熊雄聽著不急不慌,只說:“我看了常委會議紀要,舒澤光和劉大亮是你送進去的。” “他媽的劉半間,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李濟去忍不住罵了起來。他知道這事萬一出了麻煩,追究起來必有縣級領導倒霉。劉星明親自派毛雲生去處理,卻非得請李濟運隨後趕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 熊雄說:“李主任,你現在罵娘沒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壓著,能壓多久壓多久。” 李濟運說:“我那天去了你家裡,記得都同你講過。我和明陽、朱芝都不同意,劉星明一定要送他倆去精神病醫院。” 熊雄只說:“先壓著。你去做劉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醫院治療,不能讓他告狀。” 晚上,李濟運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劉星明家。劉星明已經知道自己的病,用不著瞞著他,四個人坐下來談。劉星明死不肯去醫院,說:“我是癲子,舒澤光和劉大亮就不是癲子,你們就把他們先放出來。” 陳美說:“我只能保證他不亂跑。去醫院嗎,他自己做主。” “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沒有病,老舒和老劉就有病;我有病,他倆就沒有病。我只認這個。”劉星明說。 朱芝說:“劉老兄,老舒和老劉自己家的人都不過問這事,你管什麼呢?你自己身體要緊。” 劉星明說:“老舒家是沒人,老劉家我去了。他家裡的人講,老劉現在是不想出來。他說你們關他關得越久,你們的麻煩越大。老劉說他自己這輩子反正完了,乾脆在裡面睡兩年大覺。老劉他老婆說得更絕,就當老劉在外面打工,到時候拿年薪。” 難怪兩個人進了精神病醫院,都悄無聲息了。李濟運聽著也不怕,心想真要三頭對六面,明陽和朱芝都是證人。只是政府要賠大錢,輿論上要起風波。 李濟運這回有些敷衍,說不通劉星明他就不說了。他反正快去掛職了,誰倒霉誰來管這事。 熊雄聽說劉星明不肯去治療,便說:“不必勉強,只是看住他別往上面跑。”李濟運又去拜託陳美,別讓老同學四處跑,他畢竟身體不好,怕在外頭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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