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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蒼黃 王跃文 10422 2018-03-20
離過年還有幾天,李濟運帶隊往省裡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單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田家永,一個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達雲和有關部門領導也同去,各自對口拜年。烏柚縣上去拜年,必備的禮物就是烏柚。朱芝打電話給成鄂渝,說想去成部長家拜年。成鄂渝說謝謝了,烏柚嘛下次到縣里來好好吃。朱芝一聽,便知道他並不歡迎。李濟運說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達雲卻上成家拜了年,他說成部長本來在漓州,專門趕回來請他吃了飯。 李濟運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領導家裡,有些領導多是縣里各部門自己去。他倆就呆在賓館坐鎮指揮,或約要好的朋友吃飯。李濟運見朱達雲眉飛色舞,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來他心裡定是記著仇的。朱芝說她也想開了,本來就是刀俎魚肉間事,只看到時候如何對付吧。 “真的,要不是家里三親六眷都靠著我,真不想乾了!”朱芝說起這話,有些淡淡的哀傷。李濟運心裡卻想,朱芝本不該對他這麼好的。他算什麼呢?他實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這心思說了出來,朱芝說:“我看身邊這些男人,個個都是權欲、利欲之徒,他們可以不擇手段往上爬。他們把粗魯當豪爽,把野蠻當膽量,把私慾當理想,我看著就鄙視!”李濟運聽著很羞慚,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這種心境,很不利在官場走下去。他沒有坦露自己,也沒有點破朱芝。

不過,李濟運仔細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濟運。他倆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個市委宣傳部長,決定不了縣里領導的命運。可轉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個無賴,背後又有那麼大的後台,他會不會作怪,就很難說了。他若在常委會上說硬話,別人看到的是他背後的人。光憑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內的事。李濟運把這些話同朱芝說了,她仍是那句話:管他哩,相機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濟運和朱芝當天就去了,還把田副廳長請出來吃了飯。田副廳長帶了人去,不准李濟運他們埋單。李濟運同朱芝請客就只是名義,老領導真是太給面子了。烏柚老鄉吃飯,劉克強多半會到場。他自己不太請客,畢竟只是個處長。劉克強倒是個很客氣的人,每次都爭著說要請客。大家都很體諒,不會要他請客。

吃過晚飯,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廳長回去。田副廳長卻餘興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幾杯酒,可能有話想說。反正是老鄉聊天,劉克強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進了李濟運的房間。朱芝就笑著道,她要不要迴避。田家永請她坐下,說你又不是外人。話多是田家永說,劉克強、李濟運、朱芝只是點頭。田家永雖有些醉意,說話仍是滴水不漏。但聽他多說幾句,仍可覺出某些牢騷。只是說到烏柚幾個人,田家永話就直露。他說李非凡是看錯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聽招呼。明陽沒有看錯,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沒有提到劉星明,他似乎故意迴避說到這個人。 李濟運聽田家永說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劉克強。烏柚縣的領導來省裡,多會找找劉克強。田家永說到的人,劉克強都是認識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來了,便說:“克強,縣里領導你都認識,我也不怕在這裡說。”劉克強就笑笑,說:“小劉心裡有譜。”

田家永話說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機在下面等著,田家永說:“劉處長來車了嗎?坐我的車吧。” 李濟運忙說:“田廳長您先回去休息,劉處長我們送。” 送走田家永,三個年輕人再坐了會兒。朱芝笑笑,說:“看來田廳長對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見的。” 劉克強說:“官場就是這樣,再怎麼風光,總有失勢的時候。田廳長當年在漓州,多威風!到了省廳,有人就說他笑話。” “不至於吧?”李濟運說。 劉克強說:“過去有個段子,在省城裡流行好多年了。田廳長調到省裡,有人就把這個段子 編在他身上。 ” 朱芝好奇,問:“什麼段子呀?” 劉克強說:“說是田副廳長要調到省裡來了,手續都還沒有辦完,他乘車經過家鄉的大橋,突然叫司機停車。司機覺得奇怪,這座大橋可是禁止停車的呀?可領導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廳長披著軍大衣,緩緩地下了車。夜幕剛剛降臨,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撫摸欄杆,遠望萬家燈火,飽含深情地說,家鄉的變化真大呀!聽這故事的人都會爆笑。說是田家永知道自己榮調省裡,這可是人生重大轉折,日後必定衣錦還鄉。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後的風光,偷偷兒提前預演了。一听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濟運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說編這故事的人也太損了。李濟運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說: “太搞笑了!但明顯是瞎編,故意笑話我們田書記。他到省裡來沒有半點榮調的感覺,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劉克強也說:“當然是瞎編的。這個故事被安在省裡很多幹部身上,誰也不認賬,都只當玩笑。聽起來也確實像虛構的故事,情節和台詞太像中國電影。通常那種老將軍戎馬倥傯大半輩子,晚年回到故里會有這般感嘆。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國電影裡的老將軍,多是這個樣子。” 說完這個笑話,李濟運就送劉克強回去。也沒有喊朱師傅,李濟運自己開車去送。朱芝也說去送送,三個人一起下樓。省委院子就在賓館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屬區不太方便。送了劉克強回來,李濟運開著車,又在省委大院裡兜了幾圈。朱芝有些感嘆,說:“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這樣子,也夠可以的了吧?到頭來免不了失意。唉,真沒意思。”李濟運也是感慨,卻故意寬慰朱芝:“你可不能這樣想啊!你是常委裡面最年輕的,你得有上進心!”

拜完了年,李濟運和朱芝趕回烏柚去。沒想到半路上得知縣里出了礦難,常委們要緊急開會。路上信號不好,只聽說有個煤礦穿水,二十三個人淹在裡頭了。李濟運問了問礦名,聽說桃花溪煤礦,臉色頓時發白。原來出事的煤礦正是他堂兄李濟發家的。桃花溪煤礦的所有證照自然都是李濟發的弟弟旺坨,但誰都知道真正的老闆是誰。李濟運暗自擔心,怕事故會扯出別的事來。 李濟運同朱芝直接趕到會場,會議早已經開始了。李濟運坐下來,聽劉星明正在講話,看來像是最後拍板:“一是救人,盡快組織人員和器械到位,技術上有難度的馬上向上級匯報;二是控制住有關責任人,不能讓他們溜之大吉;三是盡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礦有關證照,看是否屬非法開採;五是做好家屬工作,防止出現群眾上訪鬧事。”劉星明談完這些意見,就是分工。李濟運負責做遇難礦工家屬工作,具體工作部門是信訪局、公安局,相關部門抽調幹部參加。朱芝負責把住輿論關,嚴防有人趁機混淆視聽。

李濟運發了言,他喊應了周應龍和毛雲生,說:“我們這個組不能坐等遇難者家屬上門來,我們要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飯,晚上八點鐘開個會,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礦山去。”煤礦所在的鄉也叫桃花溪鄉,鄉政府的宋鄉長也來了。李濟運請他馬上回去做工作,別讓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縣里來。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這次礦難被稱作“1· 20礦難”。 散會時,李濟運猛然看見了李濟發,便過去問:“你怎麼還在這裡開會?” 李濟發說:“我還能在哪裡?” 李濟運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時候不能在礦山,他又不是礦主,李濟旺才是礦主。 “發哥,你自己要穩住些,不能把自己扯進去。”李濟運輕聲說。 李濟發望望這個堂弟,眼眶突然紅了,說: “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濟運問:“初步原因你知道嗎?” 李濟發說:“出事的是我們礦,責任是在賀飛龍的烏竹坳礦。兩家礦緊挨著,約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動,他們偷偷地挖,終於就穿水了。” 李濟運說:“照理說他們挖穿的,應該淹他們礦呀?” 李濟發搖頭說:“你只是按常識推斷!礦洞非常複雜,上下左右像老鼠洞似的。他們挖穿水了,人馬上往上面洞子撤。我們洞子在下面,沒幾分鐘就淹了。裡面四十多個人,沒跑出來一半。” 李濟運說:“你要盡快把事故責任如實講出來,不然麻煩全在你們家身上。” 李濟發說:“我不能公開出面說,只能由濟旺同他們說。劉書記信任我,我向他私下匯報了,他叫我沉默。我知道劉書記是為我好。但旺坨已被控制起來,我沒法同他聯繫。”

“盡量想辦法同旺坨聯繫上。”李濟運又問,“淹在裡面的人還有救嗎?” 李濟發說:“估計是沒救了,但這話我不能說。” 兄弟倆不便多說,彼此點點頭,就分開了。李濟運回家去,說吃過飯馬上要開會。他埋頭稀里嘩啦吃飯,想這個春節是過不安寧了,成天得同遇難者家屬打交道。老百姓遇事,不分青紅皂白,都要找政府。弄不好政府門口又是哭哭啼啼,吵吵鬧鬧。 晚上七點五十,李濟運趕到會議室。他自己主持會議,就習慣先到會場。週應龍、毛雲生和煤炭局、安監局等部門頭頭兒陸續到了。李濟運先講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發表了意見,會議很快就結束了。處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經驗的,只是過程有些難熬。前年李濟運第一次處理礦難,頭一句話就說自己感到很沉痛。他還來不及說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斷他的話,說你沉痛是假話,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說賠多少錢吧,只有錢是真的!

散會之後,李濟運想打劉星明電話匯報,卻見他辦公室燈亮著,就準備上樓去。心裡又想,若依晚上在辦公室待著的時間,劉星明應該是最勤勉的領導幹部。李濟運剛走到樓梯口,卻見李濟發從上面下來。李濟運忙拉住發哥,走到銀杏樹下面說話。 “你剛才去了他那裡?”李濟運輕聲問道。 李濟發小聲說道:“我去了,再三講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讓旺坨出面接受調查。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他的話說得太漂亮了。” 李濟運說:“你先看看情況,必要時候你得站出來。” 李濟發點點頭,揮手走了。兩人心裡都清楚,這地方太當路,不方便說太多。 李濟運再上樓去,敲了敲門。裡面傳來劉星明聲音:“哪位,請進!” “我,李濟運。”李濟運推門進去,“劉書記,有個想法,匯報一下。”

劉星明在批閱文件,說:“請坐,說吧。” 李濟運說:“快年關了,這事的處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責任怎樣,最要緊的是賠償。我想不能像過去那樣,政府大包大攬。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難者家屬談判,出錢或先墊錢,都是不妥的。我建議由煤礦派人同遇難家屬談判,我們工作組的同志只是參與協調。” 劉星明想了想,說:“濟運你的建議很好,但是怕不怕礦主同遇難者家屬當面衝突,把事情鬧得更大?” 李濟運說:“我們工作組在場,應該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這事你負責,你就辛苦吧。我現在考慮的是全局,要緊的是救人。明陽同志正在現場,剛才我倆通了電話,救人難度很大。我得留在家裡等省里和市裡的領導、專家,他們過會兒就到。”劉星明突然轉了話頭,問道,“聽說你們沒上成部長家裡去拜年?” 李濟運暗自吃驚,卻輕易地搪塞了:“去了呀?達云同志去的。” 劉星明問:“朱芝怎麼沒去呢?她是宣傳部長呀?” 李濟運說:“朱芝打了電話給成部長,成部長講客氣,又說他在漓州,就免了,謝謝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傳部,就讓朱達雲去了。” “原來是這樣啊!”劉星明不再說這事了。 李濟運告辭出來,心想這些細枝末節,劉星明怎麼會知道呢?他不准備把這事告訴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复推想,只可能是朱達雲說的。朱達雲從成家拜年回來,說起成鄂渝如何客氣,幾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達雲要走大運了?成鄂渝上次在烏柚碰壁,應該是他從未有過的屈辱。朱達雲在他狼狽不堪時給他派了車,好比古戲裡唱的搭救落難公子。 第二天,李濟運率隊往桃花溪煤礦去。車往南走,路上捲起黑色塵土,都是運煤車弄的。沿公路兩旁的山千瘡百孔,絕少樹木。溪里的水乾涸了,流著黃褐色濃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這種顏色。 李濟運看見了劉星明的車,知道事故調查組也在路上。他又看見朱芝的車,就打電話去問:“你也去?” 朱芝說:“劉書記臨時叫我也去,要我們部裡掌握情況。” 李濟運說:“你是隨事故調查組嗎?” “是的。”朱芝說。 “有上面來的專家嗎?還是只有縣里的人?”李濟運知道來了省裡專家,只是想證實一下。 朱芝說:“省市的領導和專家都來了,他們昨天晚上就趕到了。” 李濟運說想上廁所,讓朱師傅停車。他跑到廁所又打朱芝電話:“老妹你聽我說,事故處理情況你聽著點。我聽李濟發說,責任應該在賀飛龍的烏竹坳煤礦,他們違規開採安全煤柱。但現在我知道的情況是賀飛龍他們那邊沒死人,也就沒有控制他們那邊的責任人。可別把責任都推給桃花溪煤礦。” 朱芝說:“好好,我明白了。” 李濟運想了想,又打了李濟發電話:“你在哪裡?我想你不管怎樣要自己到礦山去。你現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這事比避嫌更嚴重。你旺坨是不會講道理的。我擔心賀飛龍那邊早做工作了。” 李濟發說:“好好,我馬上趕過去。” 聽李濟發的語氣,李濟運知道他早慌神了。人親骨頭香,看到李濟發這樣子,李濟運有些難過。他越來越有種不好的預感,怕賀飛龍把責任全部推掉。如果賀飛龍真沒有責任,那倒另當別論。如果他真有責任,就看劉星明如何權衡。照理說責任在誰由事實而定,但李濟運不太相信會秉公處理。 李濟運帶著工作組趕到礦山,早圍著很多老百姓了。劉星明陪著省裡的專家,也差不多同時到達。老百姓見著幹部模樣的人就圍上去,吵吵鬧鬧亂作一團。李濟運叫來宋鄉長,請他召集一下遇難者家屬。宋鄉長吆喝了半天,沒人聽他安排。老百姓都認得劉星明和明陽,他倆是烏柚新聞的一二號演員。有人在人群裡叫喊:“誰官大就找誰!”宋鄉長火了,拿起電喇叭喊道:“那邊管抓人,這邊管賠錢,你們想去哪邊就去哪邊!” 場面頓時就安靜了,立即又響起嗡嗡聲。人卻立即分成兩伙,一夥進了李濟運這邊會議室,一夥鬧哄哄地站在坪里。看上去有些亂,其實陣營很清楚。遇難者家屬不到三十人,都進了會議室。外面百多號人,都是看熱鬧的。事故調查組那邊沒人去,看熱鬧的人也不會去。 宋鄉長請大家安靜,這時候李濟旺才進來。他身後跟著公安,像押進來的犯人。李濟運很久沒見到他了,人瘦得眼窩子陷了進去,頭髮很凌亂,鬍子長長的。他望了一眼李濟運,目光就躲到別處。李濟運怕別人看出他倆的關係,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鄉長說了幾句開白場,李濟運開始講話:“我們誰也不願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氣和。事故正在調查,該怎麼處理會依法辦事。我們這裡只談賠償。賠償是礦主同你們之間的事,政府只起協調作用。我想談一個原則,就是賠償是有法可依的,礦主對遇難者家屬要理解,遇難者家屬也要克制。” 李濟旺說:“今天不能談賠償,責任都還沒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賀飛龍礦引起的,他們違章採挖安全煤柱!” 李濟旺這話一說,會議室立馬叫罵連天。只說人是在你礦裡死的,我們只問你要錢。我們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兌命!命是錢買得回的?你怪賀飛龍,你問賀飛龍要錢,我們只問你要錢! 李濟運站起來,喊了半天才把吵鬧平息下去。他罵了李濟旺:“李濟旺!你會不會講話?人家都是家裡死了人的,你說這話不怕打?”他先這麼罵幾句,等於替大家出了氣。然後又說:“你講事故責任另有說法,你就要馬上向事故調查組匯報。” 李濟旺說:“他們把我關著,根本不聽我講。我向誰講去?” 李濟運的手機振動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況不妙,他偏向賀。賀在場,不見李礦的人。 李濟運回道:知道了。 又馬上發短信給李濟發:你馬上趕到礦裡來。 李濟發回道:馬上到了。 李濟運回短信的時候,遇難者家屬們同李濟旺又吵起來了。李濟運大喊一聲,說:“李濟旺,你少說幾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個主,請你們雙方各讓一步。先不管責任如何,由李濟旺礦上給每位遇難者家屬五萬塊撫卹金,等事故調查清楚之後,再確定最終賠償標準,最後補齊!到時候該誰出就誰出。” 遇難者家屬嫌少,李濟旺卻不肯給。李濟運就請大家稍等,他找李濟旺單獨談幾句。他把李濟旺拉到隔壁辦公室,關了門說:“旺坨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這裡,你真要挨打!不管怎麼說人家死了人。快過年了,你給每戶先付五萬,把事情平息下來。你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從這裡脫身,去向事故調查組說明情況。 不然你就不光是賠五萬,你要賠五十萬! ” 李濟旺聽這麼一說,只說依運哥的話。李濟旺出來說願意先付五萬,有人就說,一條人命,五萬塊錢?我也把你打死了,給你老婆五萬塊錢。毛雲生勸道:“你講話也要憑良心,誰說只有五萬塊錢?明明說的是先預付!” 那人很惱火,指著毛雲生罵娘。毛雲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慣了的,軟硬進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說:“你嘴巴放乾淨點!你身上長的那傢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豬屁眼裡出來的!我告訴你,煤礦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話好說。你願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著耳朵不聽見!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說法,這賠償本來只是你們同礦主之間的事,我們出面協調完全是為你們好,完全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 毛雲生這麼一發火,吵鬧聲小些了,但仍安靜不下來。週應龍笑瞇瞇地站起來說話,他的笑容同這氣氛並沒有不適合,大家似乎早忘記了死那麼多人,談來談去只是錢。週應龍說:“快過年了,先拿五萬塊錢,把遇難者安葬好,安安心心過年。你們真要吵架打架呢?你們馬上動手,我保證只在旁邊看著。等你們打死人了,我們再來抓人。你們想想,這樣對誰有好處?” 週應龍說話的時候,朱芝又發了短信來:李濟發到了,那個人很不高興。 他回道:知道了。 週應龍的笑容,似乎有種說不清的效果,再也沒有人說話了。李濟運這才說:“周局長和毛局長講的,話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麼問題,我們政府是替群眾著想的。你們想想,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出任何問題,最先到場的不是我們國家幹部?不是我們公安干警?處理問題,還不是我們這些人?但最終把問題處理好,還是要靠群眾支持。相互體諒,什麼事都能處理好。” 吵吵鬧鬧,兩個多小時,總算說好了。李濟運望望那些臉色,沒有幾張是悲傷的。他們只是有些憤恨或不滿,嫌預付的錢太少了。既然說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濟旺出了門,公安又要把他帶走。李濟運對周應龍說:“應龍兄,你發句話吧。他跑不了的,讓他先去事故調查組那邊匯報情況。” 事情暫時有個了結,李濟運想去礦難現場。週應龍打算先回去了,他對這邊警力已作了安排。毛雲生也要趕回去,說是政府門口又有上訪的。李濟運往事故現場去,遠遠地望見二十幾口棺材,不由得兩眼濕潤。棺材都敞著蓋子,隨時準備放屍體進去。 明陽仍在這裡指揮,李濟運向他匯報幾句,說是遇難者家屬基本穩住了。明陽說只打撈上八具屍體,還有十五人生死不明。 “水根本抽不干,一條陰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陽說。 李濟運望望身後的棺材,放了屍體的也是敞開著,旁邊沒有哭號的親人。他們必要等到賠償金全部到手,才會把棺材抬回去。稍微處理不當,這些棺材就會擺到縣政府門口去。李濟運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眾,說:“我們剛才處理賠償,把所有失踪人員都考慮進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來。” 明陽輕聲說:“我們心裡清楚,失踪的都沒救了。聽老百姓議論,說裡頭的人只怕早順著陰河到東海龍王爺那裡了。” 李濟運明白明陽的意思,現在盡力搶救只是做個姿態,堅持到適當時候就會放棄搜救。搶救場面看上去緊張,都是做給老百姓和媒體看的。沒有辦法,只能如此。可這話是萬萬說不得的。 李濟運避著人,同明陽說:“明縣長,聽李濟發說,事故責任並不是這個礦,而是相鄰的礦。” 明陽說:“星明同志陪著事故調查組,我一直在這裡。” 聽明陽的意思,他不想管這事。李濟運不說賀飛龍的名字,明陽也知道那個礦是誰的。宋鄉長一直跟著的,明陽同李濟運說話,他就自動站遠些。李濟運沒接到電話,就不去事故調查組那邊。相信李濟發去了,會把話說清楚的。他去了反而不好,說話會很尷尬。 中飯時,宋鄉長叫了盒飯來。李濟運吃過中飯,仍沒接到電話,就同明陽打個招呼,自己先回去了。他臨走時囑咐宋鄉長,拜託他組織幹部挨戶上門,務必不讓遇難者家屬去縣里上訪。錢肯定是要賠的,只是時間遲早。 晚上十點多鐘,李濟運在家聽到敲門聲。開門見是朱芝,忙讓了進來。 “才回來,扯不清的皮!”朱芝說。 舒瑾忙倒了茶過來,說了句客氣話:“朱部長真辛苦!” 朱芝道了謝,喝了口茶,說:“李濟發同賀飛龍吵了起來,劉星明發脾氣把兩個人都罵了。可我感覺劉星明心裡是偏向賀飛龍的。” 有些話李濟運不想讓舒瑾聽見,怕她嘴巴不緊傳了出去,就說:“朱部長我倆到裡面去說吧。” 他領朱芝進了書房,門卻並沒有關上。朱芝說:“賀飛龍斷然否認他的礦昨天生產了。他說他們礦前天就放假了,昨天只有十幾個技術人員在洞裡做安全檢查。” “最後結果呢?”李濟運問。 朱芝說:“目前只是了解情況,收集證據,責任認定要等省市研究。快過年了,估計會拖到年後。” 李濟運說:“拖就會拖出貓膩。” 朱芝把會議過程一五一十地說了,嘆息道:“明縣長最後到了會,我覺得他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李濟運說:“他不表態,是嗎?” 朱芝點頭道:“他原來是最有個性的,今天他只講原則話,說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相信科學,聽專家的。” 李濟運說:“他在劉星明手下,只能如此吧。” 朱芝走後,李濟運打了李濟發電話。李濟發卻沒太多話說了,只道結果下來再說。李濟運不能說得太透,只問:“結果會客觀嗎?” 李濟發說:“濟運,必要時我當面同你說。” 舒瑾有些酸溜溜的,說:“這麼親熱,進屋了都要躲到裡面說話!” 李濟運說:“什麼呀?有些話你是不方便聽的!官場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當天晚上,朱芝命人起草了“1·20礦難”事故通稿,交劉星明和明陽首肯,發給了有關媒體。通稿內容著重放在政府全力救援上,而事故原因只說正在調查之中。不論哪裡出了事故,都是這種四平八穩的新聞通稿。 離春節還有幾天,李濟運很擔心這時候遇難者家屬上訪。出這麼大的事,隨時都會有變數。一句謠言,某個人心血來潮,都會生出事來。好不容易等到大年三十早上,大院門口冷清清的,李濟運才放了心。他打電話告訴爸爸媽媽,晚上回去吃團年飯。 下午,眼看著沒什麼事了,李濟運領著老婆孩子回鄉下去。街上不怎麼有人,都回家忙團年飯去了。聽到斷斷續續的煙花和鞭炮聲,那是孩子們已等不到晚上了,急著享受過年的快樂。 晚上臨睡前,李濟運給朱芝發了短信:祝福你! 朱芝馬上回道:需要你的祝福! 第二天,李濟運睡了個大懶覺,吃點東西就領著老婆孩子回城去。他是春節總值班,有事就得處理。也會有人上門拜年,躲在鄉下也不是個事。拜年的有朋友,也有下級,都是平常的人情往來。人活在世上,誰也不能免俗。他也有需要去拜的人,多在年前就拜過了。年後再去拜的,多是禮節性往來。 正月初三,李濟運又回鄉下看看。今天老婆孩子沒來,就他一個人。他打了發哥電話,知道他還在鄉下。發哥過年都在鄉下,村里的小車就你來我往。他不用坐在城裡等人家拜年,他人在哪里人家會追到哪裡。李濟運雖然是個常委,卻沒有人追到鄉下給他拜年。 沒多時,李濟發提著禮盒過來了。李濟運的媽媽笑瞇瞇地倒了茶,只道發坨年年都這麼講禮。李濟發同叔叔嬸子說了幾句話,就叫李濟運進里屋去了。 李濟運問:“會怎麼處理,你有把握嗎?” 李濟發說:“我那天自己趕到了,旺坨後來也來了。我們在會上同賀飛龍大吵一架,不是有人勸架會打起來。賀飛龍就是個流氓,劉星明讓他做縣長助理!”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了,你說說結果會怎樣?”李濟運問。 李濟發搖搖頭說:“我沒有把握。我據理力爭,調查組同意把賀飛龍礦裡負責技術的副總控制起來了。他們說那天沒有生產,只是安全檢查。我怕就怕這只是障眼法。” 李濟運忍了忍,直話直說:“你做了工作嗎?” 李濟發嘆息道:“我說沒把握,原因就在這裡。過去我自己在煤炭系統幹過,上面這條線都是通的。這回發現這條線斷了。剛出事的時候,我按兵不動是心裡有底。我打電話給過去的老關係,他們都說得好好的。可是過了一個晚上,他們要么電話不接,要么說話含含糊糊了。春節前剛剛提前拜過年的人,這會兒都不認識了。” 李濟運說:“我猜賀飛龍的力度比你大。” 所謂力度,也是官場含蓄說法,無非是說錢花得多。李濟發想了想,說:“賀飛龍捨得花錢,我是知道的。可我想關鍵還不在這裡。肯定是要打點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暫時不出手,他們也知道我辦事的規矩。未必就要馬上送錢,馬上辦事。都是熟人,平時稱兄道弟,我事後肯定會把人情做到位。” “那猜有什麼名堂?”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我越來越覺得問題出在劉星明身上。” 李濟運有些想不通,說:“他對你可是很不錯的呀?” 李濟發說:“要看什麼時候。官場有不變的朋友?” 李濟運說:“發哥,這事你輸不得!如果責任定在你家礦上,賠錢肯定在幾百萬以上,還得有人坐牢。” 李濟發說:“我又找劉星明談過,只看最後怎麼處理。弄急了,魚死網破。” 李濟運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說:“下策下策!發哥,你對老弟講句實話,你自己經得起查嗎?” 李濟發說:“我講魚死網破,就是說豁出去了!” 李濟運聽明白了,李濟發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聽他話的意思,劉星明也不干淨。都風傳劉星明在李濟發礦上有乾股,只怕不是謠言。那就說不定劉星明在賀飛龍礦上也是有乾股的。 李濟發說:“濟運,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頭。你出頭也沒有用。我們家今後就靠你,你自己好好乾。” 李濟運說:“這些話都不說了,我肯定會盡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還是要行動。” 李濟發說:“老弟,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濟運說:“我聽有人講,劉星明的態度明顯是偏向賀飛龍的,說明他倆關係更近。” “什麼關係更近!不過就是錢拿得更多吧!”李濟發說。 李濟運卻想還沒這麼簡單。賀飛龍是才推上去的縣長助理,他如果出了問題麻煩會很大。劉星明為了推出賀飛龍,跑市委和省委做過很多工作。說得上級組織部門動了心,終於拍闆說不妨作為試點。這好歹算是劉星明的政績,輕易出不得事。兩相比較,一邊只有經濟利益,一邊卻是政治和經濟雙受益。如此思量,李濟運猜想,劉星明肯定會舍李保賀。 他把這些想法同李濟發說了,道:“你自己過得硬,萬不得已就同他鬥;你自己要是過不得硬,就爭取賠些錢,讓旺坨頂頂算了。旺坨在裡頭待幾年,對他沒什麼影響。你自己千萬不能有事。總的一句話,鬥與不鬥,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問題,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別到頭來把自己弄進去了。” 李濟發說:“要看,看最後結果如何。” 留李濟發吃了晚飯,兄弟倆乾了幾杯。席間說的都是過年的好話。吃過晚飯,李濟運和李濟發都要回城裡去。要是平時,兩兄弟可以同車回城。時下有些敏感,兩人各自叫了單位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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