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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國畫 王跃文 11802 2018-03-20
回到家裡,見兒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不見香妹。去廚房一看,冷鍋冷灶。再去臥室,卻見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懷鏡一驚,怕是香妹病了,忙問:“香妹你怎麼了?”搖了搖,香妹眼睛卻閉著。他越發害怕了,去摸香妹的臉,看燙不燙。沒曾想香妹一把扒開他的手,身子往裡面背過去了。朱懷鏡就知道香妹一定是為著什麼事生氣了,就說:“幹什麼呀?你說話呀?”他問了好一會兒為什麼,香妹才嗚嗚地哭了起來。朱懷鏡更是慌了手腳,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讓她知道了。其實他早就料到,這事遲早香妹會知道的,也不太緊張,坐在床邊等死,只是腦子裡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會兒,才抽泣著說:“你天天說忙,說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歸,由你整夜整夜的在外面混。我還心疼你,說你太忙了,叫你注意身體。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玩起……玩起妓女來了。我說都說不出口!”

朱懷鏡聽得兩耳嗡地一響,說:“你亂說什麼?誰玩妓女了?我朱懷鏡在外面交往的女人都是妓女?你說話得乾淨些!” “你做都做了,還說我說得不干淨!”香妹說著,一把坐了起來,指著床頭櫃,“你自己看看,這是你帶回來的!” 朱懷鏡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張名片一看,原來是那天晚上在天馬娛樂城玩的時候,那位李靜小姐留的。當時他隨意把這名片往衣兜里一塞,沒有在意,事後也沒想到拿出來扔了,卻讓香妹洗衣服時發現了。他想惹禍的就是名片背後印的兩行字:當您懷念這個夜晚,請您Call我。知道香妹並沒有發現他同玉琴的事,心裡也略略放心些了。但這名片的事也不好怎麼解釋。看著這兩行字,人家還真會以為他同那女人有過怎麼樣一個夜晚了哩。朱懷鏡沉默一會兒,說:“我只想告訴你,我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這張名片,自然是有來歷的,但並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我也不想具體解釋什麼,信不信由你。”香妹聽他語氣這麼強硬不免又傷心起來,仍舊躺了下去。朱懷鏡不再多說,去廚房下麵條。麵條做好了,拉兒子起來吃,給香妹端了一碗到床邊去。香妹卻仍不起床,暗自向隅而泣。朱懷鏡噝噝噝噝吃完了麵條,想起自己畢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裡做過那事,自覺愧疚,心裡有些不忍了。於是又去臥室勸香妹。他一次一次地把香妹身子扳過來,香妹一次一次犟著翻過去。這樣重複了好多次,香妹再拗不過了,不再動彈,卻伏在男人懷裡嗚鳴地哭出聲來。朱懷鏡清楚,只要香妹願意伏在他懷裡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撫摸著女人的背,說著解釋和寬慰的話,只是沒有具體說出名片是怎麼回事。他想要是說穿了,就把男人們平時在外面取樂的法子和盤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煩了。哪個女人放心自己男人晚上同別的女人相擁相抱地在娛樂場裡混?她們深信一個道理:自古英雄都難過美人關,何況如今的男人多半都是狗熊呢?慢慢地,香妹由嗚嗚地哭,變成了無聲的抽泣,最後就靜靜地躺在男人懷裡了。麵條早成糊湖了,朱懷鏡說:“我去重新給你下一碗?”香妹抬起頭,噘起嘴巴說:“我買了牛肉,本想今晚炒著吃的。我要吃你做的牛肉麵。”朱懷鏡笑了起來,說:“好好,我馬上做去,正宗紅燒牛肉麵!”他知道香妹這會兒已是在他面前撒嬌了。她最喜歡吃他親手做的紅燒牛肉麵。

朱懷鏡下廚房做牛肉麵時,香妹已起床為兒子倒水洗臉去了。兒子洗漱完了,自己去房裡做作業。紅燒牛肉麵一會兒就做好了。等香妹吃完麵條,臉早燙得發紅,再也不生氣了。朱懷鏡今天表現特好,不讓香妹再進廚房,一個人洗了碗,還倒水讓香妹洗臉。兩人洗漱完畢,坐在沙發里看電視,說話。香妹溫柔地靠在朱懷鏡懷裡,撫摸著他,略帶羞澀地說:“我今晚好想要。”朱懷鏡也就摟起香妹,說:“我倆今晚好好做一次,爭取滿分。”香妹就說:“破電視沒什麼看的,我想休息了。”朱懷鏡就過去交代兒子做了作業自己睡了,抱著香妹去了房間。 今晚,兩人就像剛經歷過一場鏖戰的戰士,整個身心都放鬆了,最需要愛的撫慰。配合是少有的和諧,香妹的情緒一次一次沖向高潮,如痴如醉。朱懷鏡驕傲自己像位音樂指揮大師,揮舞著神奇的指揮棒,讓人世間最動人心魄的交響樂演奏得美妙絕倫。

兩人心情愉悅,說了好多話,直到夜深了,才沉沉睡去。突然,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他們。香妹接了,遞給朱懷鏡,說是個男的找你。朱懷鏡想是誰發瘋了這麼晚電話來?拿過電話一接,見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個瘋子,口上卻不好說。 “明溪呀?什麼大事?”朱懷鏡問。 李明溪說:“懷鏡,你趕快來一下。” “現在幾點了?天快亮了哩。”朱懷鏡感覺眼睛特別澀。 李明溪聲音有些發抖:“懷鏡,我……我好害怕……”電話突然斷了,傳來嘟嘟聲。聯想起李明溪發抖的聲音,這電話的嘟嘟聲就顯得很恐怖。朱懷鏡放下電話,怔怔地塑著香妹。香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張大眼睛望著他。朱懷鏡說:“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香妹問:“什麼事?”朱懷鏡想了想,說:“事情也許沒什麼事,也許是他瘋病犯了。”“怎麼?李明溪什麼時候瘋了?”香妹知道李明溪,可從來沒聽說他瘋過。朱懷鏡一邊穿衣一邊說:“瘋還沒瘋,我想他離瘋沒多遠了。他是一時清醒,一時糊塗,讓人看著可怕。有什麼辦法呢?他在荊都舉目無親,就我這一個朋友。”

朱懷鏡看看手錶,已是凌晨三點多_了。他下樓去車庫開了自己的車,直奔美院。這時街上車輛稀少,車開得快,三十分鐘就到了。他飛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樓,敲門喊道:“明溪,我是懷鏡。明溪,我是懷鏡。”一會兒,門開了,卻沒有開燈,裡面黑洞洞地嚇人。朱懷鏡摸著門框邊的開關,開了燈,只見屋子中央堆著一堆捲軸,卻不見李明溪。 “明溪! 明溪! ”朱懷鏡叫了好幾聲,李明溪才從門後背慢慢拱了出來。他穿得單薄,雙手抱肩,渾身發抖。 “出了什麼事了?”朱懷鏡關上門,問。 李明溪沒答話,指著地上的捲軸,說:“這些畫,你拿去,替我保管。” 朱懷鏡被弄得沒頭沒腦,問:“為什麼?好好的要把畫讓我保管?” “我怕。”李明溪眼睛四處一睃,“老是有人想往窗子上爬進來。”

朱懷鏡過去看了看窗子,說:“不可能呀?有賊的話他從門上進來不還方便些?窗子他怎麼進來?”他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瘋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著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閃閃,要么呆滯地望著某個地方不回神。不時說出一兩句分不清東西南北的話。朱懷鏡拿不准這人到底怎麼了。他陪著李明溪坐了好一會兒,快凌晨五點了,說了些安慰話,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憐的樣子,說:“把這些畫帶走吧。”朱懷鏡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應代他保管這些畫。他來回摟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捲軸搬到車上。李明溪也不幫忙,只是一動不動坐在床上,兩眼傻乎乎地望著朱懷鏡進進出出。 朱懷鏡回來的路上,把車開得很慢,心情有些灰。李明溪也許是個天才,卻真的是個瘋子。他不了解這個世界,世界上也沒有人了解他。自己作為李明溪的朋友,卻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的內心。這麼久以來,不知李明溪成日里獨自生活在怎樣的精神世界裡。也許,在他那個獨特的世界,充滿著淒苦雨,掠地驚雷。李明溪的眼神總在朱懷鏡面前晃來晃上,幾乎讓他發生錯覺。那雙眼睛那麼迷茫無助,有時又那麼恐怖怕人。朱懷鏡想讓自己別再去想那雙眼睛,可那雙眼睛就像充滿著魔力,讓他揮之不去。朱懷鏡無可逃避地琢磨著那雙眼睛,感覺那雙眼睛就像兩面神奇魔鏡,把這大千世界全都幻化成陰曹地府,猙獰可怖。

過後幾天,朱懷鏡常打李明溪的電話,總沒有人接。他真擔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脫不了身,晚上又有應酬,想去美院看看也沒時間。直到星期六,朱懷鏡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個人去那裡了。兩人趕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門,不見有人回應。過會兒來了一位老師模樣的男人,奇怪地問:“你們找誰?”聽說是找李明溪,那人越發奇怪了,問:“你們是他什麼人?他瘋了,送進瘋人院了你們不知道?” “啊!”朱懷鏡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吃驚不小。玉琴臉都嚇青了,嘴巴張得天大。 朱懷鏡很客氣地對那人說:“我倆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政府的。我想見見你們學院領導,請問怎麼找?” 那人說:“休息日,他們不在辦公室,不好找。這樣吧,你下樓往右走,過去五百米左右靠左手有棟宿舍,外面爬滿了爬山虎。院長住在那裡,你問問就知道了。”

朱懷鏡謝了那人,又問:“請問你們院長貴姓?” 那人用一種別有意味的眼神望望朱懷鏡,才一字一頓地說:“院長叫汪一洲!”那人說完轉身走了。朱懷鏡這才明白那人剛才眼神的意思是覺得他太沒見識,連汪一洲都不知道。汪一洲在荊都可謂足大名鼎鼎,著名金石家、畫家。朱懷鏡當然知道汪一洲,只是在他的心目中,文化界的名流同世俗的官職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從來沒有把汪一洲同什麼院長聯繫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舉辦畫展的就有汪一洲,只是在朱懷鏡的印像中,汪一洲不過就是對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畫家而已。 朱懷鏡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按了門鈴。門是雙層的,鐵門裡面是木門。木門開了一條縫,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先生隔著鐵門探出半個腦袋打量著來人,問:“請問找誰?”朱懷鏡很禮貌地說:“請問你是汪院長嗎?”老者沒有答話,只問:“請問你兩位是誰?有什麼事?”朱懷鏡說:“我們是李明溪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李明溪的情況。”老者不太情願,說:“今天……這樣吧,你兩位去找一下樓下的周副院長好嗎?”朱懷鏡只好掏出名片遞過去,說:”我們只想耽擱你幾分鐘,大概了解一下就行了。”老者瞇著眼睛看了名片,臉色就客氣些了,開了門,請兩位進去坐。

“我是汪一洲。”汪一洲招呼兩位坐下,要去倒茶。朱懷鏡說不用倒茶了,不要客氣,坐坐就走。汪一洲仍倒了茶,放在兩人前面的茶几上,說:“李明溪是個怪人。我沒想到他還有朋友,還是市政府的朋友。” 朱懷鏡問:“我去了他的宿舍,有位老師說他瘋了,是真的嗎?” 汪一洲搖搖頭,嘆了一聲,說:“是真的。我們前天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去了。李明溪這人平時就太怪僻了,從不與人交往,把自己幽閉起來。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又固執,聽不得任何人的意見。又傲慢,同事們他誰都瞧不起,總是抬著頭來來去去。同事們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生活狀態,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家庭狀況。特別是最近幾個月,整個人就像幽靈似的飄來飄去,又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熱,不知道飢渴。每次上課都要學生去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課。這幾天狀態更糟了,日里夜裡不停地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有人專門觀察過他,說他一個人走在校園裡,總像怕人跟踪似的,縮頭縮腦,走幾步一回頭,賊虛虛的。有些女生見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在這以前找他談過幾次,想開導他。但都是我一個人說,他望都不望我。朱處長。我有責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沒做好。”

“哪裡啊,汪院長不必這樣,他要害瘋病,別人再開導也是沒有用的。”朱懷鏡覺得好笑,心想一個人要瘋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麼關係?真是不論怎麼有慧心的人,一沾官氣,說話就牛頭不對馬嘴了。朱懷鏡自己是官場中人,這些話聽官場人說說倒還順耳,出自一位畫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 “真沒想到他會瘋。我平時只知道他這人怪,與眾不同,沒想到會這樣。前不久,雅緻堂的卜未之老先生過世,我同李明溪一道去了,他還寫了副很不錯的輓聯哩。” 汪一洲笑道:“李明溪同卜未之也熟?那也是個老瘋子。他一個裱畫的,不過就是個匠人,卻對畫壇指手畫腳,任意臧否。” 朱懷鏡聽著很是尷尬,笑道:“畫我不懂,沒有發言權。”他聽汪一洲說了這一會兒話,心裡就不太喜歡這人,不想多坐了,就客氣著想告辭了。汪一洲卻還有說話的意思,道:“朱處長,高校日子不好過啊,經費緊張,教師的醫藥費保證不了。像李明溪這樣,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醫藥費指標。我這院長不好當啊。”朱懷鏡知道麻煩來了,說:“你這學院是中央財政負擔的,市裡顧不過來啊。”汪一洲卻笑道:“也王希望市政府關心關心啊。”朱懷鏡怕這人難纏,直話說了:“汪院長,你可以向市政府打報告。我可以幫你遞遞報告,這個倒可以做得到。”汪一洲忙拱手錶示感謝。朱懷鏡先站了起來,免得再自找麻煩,然後說:“打攪汪院長了。我們現在就去精神病醫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這朋友在荊都無親無故,還望你多多關心啊。”汪一洲點頭說:“自然自然,這也是我的責任啊。”

兩人上了車,玉琴說:“這位汪院長說話好不中聽。還是個見人纏,頭次見面,他就開口問你要錢了。”說完忍不住一笑,“他哪裡知道,這位朱大處長身上除了皮和肉,就只有骨頭了,哪有錢給他?”朱懷鏡自嘲道:“是啊,市政府一個小小處長,有什麼權?兵頭將尾。不過,這汪一洲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向我匯報。有些人是匯報有癮,見了政府的人就要匯報幾句。正是俗話說的,見了廟門就磕頭。” 到了精神病醫院,簡單辦了探視手續,兩人隨醫務人員去了病房。朱懷鏡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醫院,見這裡的病房幾乎同牢房差不多,鐵門鐵窗,寒氣森森。這間病房裡有六張病床,床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見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如見不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鑽進被子裡去了。病人都穿著白底藍條號衣,朱懷鏡看得眼花,一時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醫生指一下最裡面背朝里躺著的那位,說那就是李明溪。朱懷鏡問可不可以進去。醫生說行,但得讓他陪著。玉琴望著朱懷鏡,有些害怕的樣子。朱懷鏡說沒關係的,有醫生在一起,這些人不會胡鬧的。於是醫生走前面,朱懷鏡同玉琴緊隨其後。玉琴到底有些緊張,死死抓著朱懷鏡的手。 “明溪,明溪……”朱懷鏡叫道,李明溪卻紋絲不動。朱懷鏡便伸手將李明溪的身子扳了過來,“明溪,我是懷鏡呀!看你來了。” 李明溪目光癡呆,不知道望人,隻死瞪著天花板。朱懷鏡拉起李明溪的手搖了搖,伏下身子望著他的眼睛說:“明溪,明溪,我是懷鏡,朱懷鏡,你的朋友。你沒事的,你好好休息休息就會好的。” “懷鏡?”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懷鏡?快幫幫我。汪一洲對公安局的說我瘋了,把我關到這監獄裡來了。他陷害我,我怎麼會瘋?我李明溪何等人物?怎麼會瘋?他才瘋哩!汪一洲是瘋子。快快,我這裡有份狀子,你把我帶出去,送到北京去。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說著就爬了起來,在枕頭下面,床鋪下面亂翻一氣。翻了好一會兒,李明溪歪起了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頹喪地耷下腦袋。醫生扶著李明溪躺下,示意兩位出去。 出了病房,醫生說:“這個病人從進來那天起就是這個症狀,時不時又東翻西翻說要找狀子,要告誰告誰。” 朱懷鏡問:“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醫生覺得這話問得奇怪,笑了起來,“這會有假?你不是看見了他的表現?什麼公安局呀,監獄呀,告狀呀。” 朱懷鏡謝過醫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著市政府的牌子,找了醫院院長,請求他們好好關照李明溪。 回來的路上,玉琴感嘆朱懷鏡對朋友真好。朱懷鏡說有什麼辦法呢?李明溪沒有別的朋友了。兩人不免又說到汪一洲。朱懷鏡說李明溪的病固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但只怕同學院環境也有關係。汪一洲自視資深,壓制後學,簡直就是荊都畫壇一霸。朱懷鏡對此早有耳聞。眼看著李明溪越來越紅了,他肯定不能容忍。不論你是何等人物,也不論你所操何業,只要你身在人下,人家自有辦法治你。 最近,辦公廳裡的處長們見了朱懷鏡,都會悄悄拉著他神秘地說:“請客呀! ”朱懷鏡不好多說,只是笑笑,或說:“請多關照。”他當然要客客氣氣,指望著人家投他的票。這遮遮掩掩說的就是朱懷鏡快提拔的事,但大家一般都不說破,意會而已。這事情只能半拈半藏。組織上希望處長們知道些風聲,好讓大家到時候投票心裡有個底。但又不能太明著來,倒顯得用人民主是在弄虛作假似的。聽說前幾年有位處長不明事理,也是逢著要提拔廳級幹部了,他大大咧咧地在外面說誰誰這回時運來了,要怎麼怎麼的了。結果廳領導找他談話,狠狠批評了他,說他太無組織無紀律了,在人事問題上亂說亂猜。人事問題,可是最嚴肅的問題啊!所以這種事情多是組織上對下面人打啞謎,下面人也只能心裡有數,以啞對啞,不可聲張。 朱懷鏡到底心裡把握不大,便有意無意到一些處室串串。這天上午,他藉故去了劉仲夏那裡。劉仲夏非常客氣,起身握手,像是來了遠道貴客。 “懷鏡,先祝賀你啊!”劉仲夏倒了茶,遞過一支煙,輕聲說道。 朱懷鏡謙虛說:“不敢啊,你是我的老領導哩。” 簡短對話過後,兩人相視而笑,意味深長。他們並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馬上轉到別的話題上去。其實也就是閒扯。如今官場中人,即使趣味相投的,多半不會像古人那樣挑明了,對天盟誓,義結金蘭,生死與共。他們只會隔三岔五碰到一起坐坐,說說閒話。閒話看似毫無意義,其實是在彼此暗送秋波,讓兩人都明白你我關係不錯。這樣倒也好。因為,往大了說,我們都是革命同志,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怎麼可以搞小宗派?往小了說,既然沒有結義,到時候萬一失和了,彼此都不會因背信棄義而自責。 從劉仲夏那裡出來,正好碰上韓長興。韓長興一把拉住他,要請他去辦公室坐坐。朱懷鏡本不想去他那裡坐的,因為韓長興是烏縣老鄉,不管怎樣都會投他一票的。可韓長興這人口沒遮攔,同他閒話多了,說不定就會出鬼。這下讓韓長興拉住了,朱懷鏡沒辦法,只好領他的情。 一進辦公室,韓長興就把門掩了,興奮地說:“朱處長,太好了,太好了,我為你高興。恭喜恭喜,到時候我把在荊都工作的烏縣老鄉,能聯繫上的都聯繫上,喝幾杯酒,共同祝賀你……” 聽著這話,朱懷鏡幾乎有些緊張了,生怕隔牆有耳。卻不好掃人家的面子,他只好笑著,故作神秘地指指隔壁。韓長興這就把聲音放輕些,說:“沒關係,聽不見的。真的啊,你是烏縣的希望和驕傲啊。” 朱懷鏡不想讓他再說這個話題,道了謝之後,就轉移話題,問:“韓處長最近沒有回烏縣嗎?” 朱懷鏡本是隨便問問的,韓長興卻很認真地回了他的話,還說出一段公案來:“我上個星期回去了一次。告訴你,這次在縣里聽說了一件事,真有意思。七月份,烏縣發生了一次交通事故。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當時這事處理了,沒事了。沒想到這回被人捅出來了,原來是縣里為了迎接皮市長下去視察工作,把街上的瘋子。瞎子、跛子、叫花子,還有算命先生等,全集中起來,用汽車往外地送。不巧,車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這次上頭派人下來追查,縣里的領導都推說不清楚這事。只有管民政的應副縣長,人太老實,說幾個縣領導議過這事。這下好了,大家都說不知道這事是怎麼辦的,只有應副縣長知道,責任就落到他頭上了。地委書記吳之人專門找應副縣長談了話,叫他以大局為重,暫時受點委屈。應副縣長深知事情嚴重,哪肯個人受過?吳之人便保證應副縣長只委屈一年,一年之後官復原職,並且今後不影響提拔。應副縣長反复考慮,覺得自己再怎麼也拗不過組織,個人命運反正是組織掌握著的,就硬著頭皮認了。這樣一來,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應副縣長一個人擅作主張了。這下他的麻煩就大了,弄不好還要判刑。” 朱懷鏡暗自吃驚,卻不動聲包。那位應副縣長朱懷鏡也很熟悉,知道這人還算正直,只是太沒心計了,同事們都在背後說他馬大哈。這人淪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懷鏡不得不佩服張天奇的手段了。 “唉,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朱懷鏡像是很感嘆,“不過,我想這事畢竟發生在我們自己家鄉,說來也不好聽,我們自己就不要幫著擴散了。” 韓長興很贊同朱懷鏡的意思,說:“對對。我回來之後,還只同你說過這事哩。說真的,這科種草菅人命,然後又讓人代過的事,同外人說起來真的臉上都不好過。朱處長,你是處處都為家鄉著想啊,叫人佩服!” 朱懷鏡串了幾個處,仍回到自己辦公室。見處裡幾位部下在閒扯,朱懷鏡也湊了過去。坐辦公室的,一天到晚也憋得難受,偶爾也會碰到一起說說閒話。朱懷鏡不會太責怪他們。他有時還會同他們一塊說說笑話,也算是溝通上下級之間感情的方法吧。只是他不會同大家泡得太久,說笑一會兒,感覺放鬆得差不多了,他的笑臉就平淡下來,轉身往自己辦公室走。其他同事也就馬上結束閒扯,一一回房,各就各位了。他用不著把笑著的臉馬上拉下來,只需將臉部肌肉復原到正常狀態,部下就心領神會了。今天他進去,聽大家正在說天馬娛樂城。 “那裡一到晚上,群雞雲集,簡直可以開百雞宴了。” “天馬的名氣大得很,聽說有的香港老闆到了周末,專程飛過來,就是為了嚐嚐天馬的雞。” “聽說那裡是皮市長兒子開的?難怪。” …… 朱懷鏡聽了覺得這種議論太不好了,便皺了下眉頭,把本來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往後一背,轉身走了。他回到自己辦公室坐下,側耳聽得閒扯的部下都回自己辦公室去了。這是他頭一次皺起眉頭打斷部下們的閒話。事關皮市長形象,他自然不會聽之任之了,況且皮傑又是他的朋友。其實這些人說說,對皮市長也無大礙。官當到這個級別,哪是下面有些什麼議論就能怎麼樣的?何況當不當官,同下面本來就沒有關係,而是上面的旨意。只是如果真的讓皮市長知道財貿處對他有所微辭,朱懷鏡在皮市長面前就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今天自己的臉色已態度明朗了,部下至少再也不會當著他的而說這事了。他想過幾天,處裡開會時,他再重申一下維護領導威信問題。道理可以盡往大處說,具體意思不用點明,大家心裡自會有數。他若是明著要求大家維護皮市長的形象,倒顯得沒水平了。 電話響了,不料是汪一洲打來的,說剛接到精神病醫院電話,李明溪跑了。這下不得了,李明溪瘋瘋癲癲的,四處亂跑,不出事才怪!朱懷鏡急壞了,忙同鄧才剛打了個招呼,開了處裡的車直奔精神病醫院。上班時間,公事當然用處裡的車,要是情理之中的私事,他也用公車。一來節約自己的開支,二來也免得老開自己的車顯得張揚。最近因財政廳窩案一發,廉政建設的風頭又緊些了,凡事還是謹慎些好。人在官場,影響第一。人家只見你天天開著私車,誰知道你的車是怎麼來的?你總不能見人就解釋這是一位朋友送的吧?即便誰有這麼多精力逢人就解釋,你一張嘴巴也抵不上千萬張嘴。 到了精神病醫院,只是問了情況,沒有多少用。院長說李明溪要小便了,一位醫生陪他去了廁所。哪知那位醫生去了廁所,自己卻想大便了。他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後別動,自己就蹲下去了。等他大便之後站起來,發現人早沒了。去病房一找,哪裡有人?朱懷鏡聽了心裡很生氣,可他沒說醫院應對這事負責,他想這話該由美院來說。 朱懷鏡馬上開車去了美院,找到了汪一洲家裡。汪一洲很是自責的樣子,說:“我們有責任啊!我本來想派個人陪護的,醫院說用不著,我們也就不堅持了。再說,請個人陪護,也要開支,學院經費緊張。我當時就不該有這個考慮。唉!” “汪院長,你們學院採取什麼措施找人了嗎?”朱懷鏡問。 汪一洲說:“我正準備同幾位副院長研究,派一些教師出去尋找。過幾天就放寒假了,到時候我們可以考慮多派些人出去。” 朱懷鏡聽著心裡就有火,人命關天的事,他還在溫開水泡茶慢慢來!可畢竟是面對一位頭髮花白的長者,朱懷鏡盡量克制自己,說:“汪院長,我建議你們馬上同派出所聯繫一下。報警比不報警好,多一條辦法比少一條辦法好。” 汪一洲忙說:“對對,我們馬上同派出所聯繫。” 朱懷鏡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不妨試試。我想說不定李明溪到時候自己回到美院來了呢?精神病人,說不定的。我想去李明溪房間等候他,碰碰運氣。不知有沒有辦法進他的房間?” 汪一洲支吾幾聲,說:“事情不會這麼巧吧?他現在只怕東西南北都不分了,自己還找得回來?” “不一定,我想試試。不麻煩你們,我個人去等他。”朱懷鏡說。 “這個……這個……”汪一洲像是有些為難,“是這樣的朱處長,我們學院住房緊張,有些新分進來的年輕教師都是兩三個人住一間。現在李明溪反正住院了,我們就把他的房於暫時空出來讓一位教師住了……” 哪能這樣呢?朱懷鏡終於忍不住了,臉都發青了,說:“汪院長,這就不對了。李明溪是你們的教師,只是生病住院了,你們就把他的房子讓給別人住了,這怎麼行呢?… “我們只是……這個……只是暫時藉給別的老師住,等他出院,馬上還他的。”汪一洲說。 朱懷鏡說:“既然是分給李明溪的房子,就不能在不徵得他同意的情況下隨意讓給別人住。說句不中聽的活,要是他知道自己離開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瘋都會瘋哩。” 汪一洲見朱懷鏡態度強硬,他心裡自然不舒服。但自己明顯輸著理,只好找個台階自己下,“我當初就說這樣做不太妥當,但幾位副院長說李明溪反正一時半刻回不了學院,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我也就依了大家意見。” 朱懷鏡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自己這輩子也不會有求你汪一洲的時候,再怎麼山不轉水轉我也不會轉到你汪一洲手下來,他就更加嚴肅起來,說:“汪院子長,李明溪是市裡很重視的青年畫家,皮市長對他相當賞識。我當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長匯報了,他當場指示,一定要好好為他治病。我把他的指示向醫院傳達了。現在他人丟了,當然這主要是醫院的責任。但你們把他的房子讓人佔了,就不對了。現在時間還早,請你安排住在裡面的老師搬出來。我晚上再來。” 汪一洲見朱懷鏡在皮市長面前說得上話,而且李明溪的病還驚動了皮市長,自然有所顧忌了,便答應說:“我去做做工作,讓那位教師搬出來。你晚上來我這裡取鑰匙吧。” 朱懷鏡回來時,在路上打了玉琴電話,把事情說了。玉琴聽了也很生氣,說汪一洲哪像個知書達禮的入。她想晚上陪朱懷鏡去李明溪的房間。朱懷鏡不讓她去,太辛苦了,而且讓人家去說也不太好。他心想自己晚上一個人傻等在那裡也沒意思,想來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他知道曾俚晚上一般不出去的,但怕萬一事不湊巧,便先打了電話去,叫曾俚晚上在辦公室等他,有事請他幫忙。朱懷鏡回到辦公室,獨自坐了一會兒,也做不成什麼事,心里為李明溪著急,又為汪一洲這人感到可氣。下班了,回家同香妹說了晚上要去找李明溪,她也不好相攔,只得快快做了晚飯吃。 朱懷鏡草草洗了臉,開車去了市政協。曾俚今天才知道李明溪早瘋了,很是惋惜。聽說汪一洲一位堂堂畫家,竟是如此人物,曾俚顯得有些吃驚。他這個人迂得很,總以為學問好的人品一定好。 “我猜想,汪一洲只怕根本就不希望李明溪的病治好。”曾俚白著眼睛琢磨這事,“如今李明溪跑出去了,汪一洲說不定正暗自高興哩!要是李明溪從此失踪了,那才遂了他的心願。真是的,人只要一沾官氣,良心就泯滅了。” 朱懷鏡對此雖有同感,但話從曾俚嘴裡出來,他聽著就不舒服,說:“曾俚,你別什麼事都拿官場出氣。官場裡的人也是人,不是神仙。” “是啊,”曾俚笑了起來,“你承認官場裡的人也是人就行了。問題是官場裡的人通常不把自己當做普通的人。” 朱懷鏡站了起來,說:“好吧好吧,我們倆爭論這些有屁用!走走,我們走吧。” 朱懷鏡再見到汪一洲時,兩人又很客氣了。聽說曾俚是位記者,汪一洲忙握了他的手,請他今後多多關照他們學院。曾俚不是見面就熱乎的人,淡淡地說了聲不客氣。汪一洲把鑰匙交給朱懷鏡,問:“我們想派位老師幫助你們,徵求你們的意見。”朱懷鏡說:“謝謝了,用不著。李明溪同我倆是朋友,見了我們,他精神或許會輕鬆些。” 兩人開門進了李明溪的房間,見裡面是剛搬過家後的常見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們把李明溪的家具搬到哪裡去了。朱懷鏡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開李明溪的門,或許另有所圖,只怕是打他那些畫的主意。朱懷鏡找了兩張凳子,擦乾淨了,兩人坐下,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曾俚,”朱懷鏡說,“烏縣翻車那件事,上面最後還是知道了,正在追查。” 曾俚也不怎麼吃驚,只道:“真是老天有眼。只是我不相信真的會有什麼處理,不過就是故弄玄虛地哄一下老百姓算了。” 朱懷鏡便把應副縣長被拉出來頂罪的事說了。曾伸聽著很是憤憤然,倒不為別的,而是為應副縣長的軟弱感到莫大的悲哀,那咬牙切齒的樣子真恨不得揪住應副縣長擂他幾拳,“這人真窩囊!硬是捨不得這個官當?硬是怕得罪了誰?有種的,就把真正有罪的人抖出來!為什麼要代人受過?太不值得了。” 朱懷鏡說:”這也怪不得應副縣長軟弱,大多數人處在他那樣的位置,都只能如此。再說了,不少官場上的人,除了能夠照著報紙上學說幾句官話,沒別的本事,你不讓他當乾部,他還真沒辦法活。既然只能當乾部,就不妨使盡手段當大干部了。所以說,不能籠統地說官場上的人只想當官。”說罷又苦笑道:“我兩個朋友真有意思。在李明溪眼裡,整個世界都是荒誕不經,十分可笑的,所以他到頭來瘋了。你曾俚呢?眼睛老盯著官場,總是憤世嫉俗。不知你會不會瘋?” 曾俚卻是妙語驚人,“人有時候能夠瘋,是福氣。汪一洲這樣的人把持美院,我完全想像得出,李明溪一定受了不少委屈。這只怕是他變瘋的外部環境。他如今瘋了,就連在他原來看來荒誕不經的世界都不存在了。他陷入一片空茫,這或許是解脫。可是,有福氣瘋的畢竟只是個別的,大多數人處於欲瘋不能的境地。懷鏡,我知道這時候你已把我當瘋子看了,你的眼神早告訴我你的想法了。你朱懷鏡不敢說自己活得自由自在,你總在受人控制;我曾俚平生最大願望就是自由自在地生活,做無愧于良心的事,說無愧于良心的話,可是這個追求正是我這些年苦難的緣由;李明溪照說應是最超脫的了,他卻最先瘋了。懷鏡你別搖頭,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你得相信事實。莫說陷入各種名利場的人,就連憑自己力氣撈飯吃的那些最底層的人,也不得清淨,他們也在種種勢力的威風下面過日子。” 朱懷鏡懂得曾俚的意思,也深有感觸,但他的思維習慣讓他說出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話:“你說的所謂控制,其實就是管理。為了維護社會秩序,管理是必要的。” 曾俚冷冷一笑,說:“如果僅僅是管理,那就萬福了。”曾俚分明還有潛台詞沒有說出來,朱懷鏡已感覺出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追問。 遍地的垃圾在灰暗的燈光下有些面目猙獰,朱懷鏡的腦海裡生出許多恐怖的幻象。他忽然想起了卜未之先生,便說:“卜未之老先生已經作古了。” 曾俚很是驚愕,“啊呀!他老人家……卜先生我接觸不多,卻很敬重這位老人。一位仁厚灑脫的長者啊!我總覺得他老人家簡直是位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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