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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國畫 王跃文 17508 2018-03-20
吃完中飯,龍文就趕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懷鏡掛通了張天奇電話:“張書記嗎?我懷鏡,給你匯報個事。” “什麼匯報?你是市裡領導啊,有什麼重要指示?”張天奇輕鬆地開著玩笑。 朱懷鏡說:“是這樣的,烏縣原國稅局局長龍文同志,我很了解他。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強,前不久被安排到縣財委任副主任。我想,這位同志年富力強,正是乾工作的時候,應該給他壓壓重擔。你能不能向縣委建議一下,讓他到縣財政局任局長?” 張天奇說:“對對,這個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可以同蔣偉同志說說這事。但最終還得尊重他們縣委的意見啊。” 朱懷鏡說:“這個自然。張書記我是隨便說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還有別的事嗎?”張天奇問。

“沒有事了,沒有事了。謝謝。”朱懷鏡一語雙關,卻表現得不動聲色。電話裡說話不安全,兩人這麼沒事似的打了一場啞謎,把要說的事說了,要通報的信息也通報了。 放下電話,朱懷鏡掏出那個神秘的簿子,翻開一看,見龍文到底還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錢的時間、地點、雙方說了什麼話,都一一記錄下來了。乾脆毀掉它算了,朱懷鏡想。他左右看看,見不方便在辦公室焚燒,就想去廁所裡蹲著,一點點撕碎了,放水沖走。他扯了手紙,去了廁所,選最裡面的蹲位蹲下,關了門。他取出簿子,一項一項細看,見每次有十多萬的,有五萬八萬的,多是龍文送到張天奇家裡,也有幾次送到他辦公室。張天奇每次都要求龍文注意方法,別把好事辦壞了。龍文總是打包票,說萬無一失。待朱懷鏡看完全部記錄,他便不想毀這簿子了。心想幹嗎毀了呢?天底下不會有第三個人想到有這麼個東西留在他手裡的。何不保存著?世界上的事情誰料得準?說不定哪天這玩意兒能派上什麼用場也不一定!朱懷鏡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一激動,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總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鬆,痛痛快快地拉了個乾淨。完事了,回到辦公室,將那簿子鎖進保險櫃裡。

晚上,朱懷鏡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沒有去看她了,心裡有時堵得慌。幾個月前,玉琴剛接手總經理位置,就碰著市裡抓廉政建設,生意冷淡,營業額一天比一天減少。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女人就是女人,幹不了大事。玉琴偏是個要強的,拼著老命想辦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樣子。人也瘦了一大圈。兩人原來堅持每天清早去打網球的,現在也不去了。偶爾聚聚,彼此都不能盡興。朱懷鏡看著為玉琴著急,卻愛莫能助。還算好,廉政建設風頭很快就過去了,龍興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紅火起來。可是奇怪,兩人親熱起來卻遲遲找不回原來的感覺。每次,朱懷鏡臨去之前,都興沖衝的,想著兩人的事,就滿腦子形象思維,恨不能馬上就見到玉琴。可幾乎沒有一次叫兩人感覺淋漓盡致的。他今天下午本來很興奮,後來想著張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擔心自己的情緒影響玉琴,便呆在家裡了。這個晚上,朱懷鏡通宵沒有合眼。窗外落葉沙沙,秋越來越深了。白天他沒想那麼多,只一心為張天奇幫忙。現在覺得自己那麼苦口婆心勸導龍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裡,人的思維很誇張,又容易沮喪。想像著這個案子移交司法部門後可能發生的情況,朱懷鏡便害怕起來。他盼著天亮,見了太陽,感覺或許會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懷鏡遲遲才起床,腦袋脹脹地發痛。吃了早飯,不知要做什麼。他念著玉琴,卻不想去她那裡。自己的情緒太壞了,去了兩人過不好的。再說玉琴也忙。可這麼呆在家裡,也憋得慌,還會讓香妹起疑心。朱懷鏡便找了個藉口獨自出去了。 一個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沒有目的。偶爾見了熟人,便馬上換上一副笑臉,打個招呼。走著走著,就到了市政協大院外面了。好久沒見曾俚了,想乾脆進去看看。 政協院子裡面也已是秋葉滿地,又是休息日,頗有幾分冷清。朱懷鏡徑直上了政協辦公樓三樓的荊都民聲報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窩在房裡看書的,卻見他呆在辦公室裡,正伏案寫著什麼。曾俚見了朱懷鏡,忙起身清他坐。 “休息日,也忙著寫大文章?”朱懷鏡問。曾俚搖頭說:“哪是什麼大文章?幾句感想而已。對不起,開水是昨天的,沖不起茶葉,將就著喝杯自開水吧。”曾俚說著就倒了杯白開水遞給朱懷鏡。兩人不怎麼拘禮,朱懷鏡便拿過曾俚面前的稿子,見曾俚正在寫一篇隨筆,題目是《誰該懺悔》。他才看了幾行,曾俚便嘆了聲,拿著張報紙,說:“懷鏡,我昨天晚上看了這篇文章,感慨萬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陝西戶縣三位農民,寫了這篇文章,叫《當前形勢感懷》。文章不到一萬字,但它所表現的理論勇氣和愛國之情真叫人感動。他們聲明不是報喜,而是報憂,並針對當時的經濟困難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對策。後來我們國家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取消價格雙軌制、放開市場等等,文章裡都有闡述,甚至還提出了社會主義初期的概念。他們懷著拳拳愛國之心,把這篇文章寄給了當時的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卻被當局定為大毒草。中國當代思想史上,這也被稱作光輝文獻,那也被稱作光輝文獻,我說這篇《當前形勢感懷》才真正稱得上中國思想史上的光輝文獻。歷史應該記住這三位農民的名字,他們是楊偉名、賈生財、趙振離。三個人後來受盡迫害,楊偉名還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當年為馬寅初平反時,一位國家領導人看了有關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萬千,含著眼淚說,共產黨應該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識分子了。”

朱懷鏡接過報紙,看著這篇讓曾俚大動感情的《當前形勢感懷》。曾俚卻仍只顧他自己說話:“這三位農民,楊偉名只讀過三年私塾,賈生財不識字,趙振離小學文化。但他們的理論見識應該令當時和現在的一些所謂理論家、思想家汗顏。真正的理論從來都是樸實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積,更不是某種個人意志的膨脹。我甚至認為,目前中國思想界、經濟界沒有真正的理論家。那麼多的當紅學者,要么是奏摺派,只知看上面的眼色,見上面需要什麼理論,他們就拋出什麼貨色;要么是注經派,尖著耳朵聆聽聖旨,然後引經據典把聖旨理論化;要么是牙慧派,仗著懂了幾句外語,從國外的理論餐桌上收拾些殘湯冷羹,一鍋煮了,再熱騰騰地端出來。面對這三位農民,歷史應該懺悔,現實應當羞愧。”

朱懷鏡一邊聽著曾俚發感慨,一邊看完了三位農民在三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觸動果然很大。但他只是淡然一笑,說:“當時這三位農民沒有被立即處決就不錯了。” 曾俚驚愕道:“你還說這種話?看了這篇文章你竟無動於衷?可見你久在官場,麻木不仁了。” 朱懷鏡說:“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觀地分析這事。政治服從需要,並不服從理性。我在一本書裡看到這麼一個故事。有個西方國家當年也很專制,卻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這位作家寫了大量不正統的書,惹怒了當局。當局派一位官員去找這位作家交涉,因為這位官員是作家小時候很要好的朋友。這位官員先是直言不諱,指責老朋友的書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謬絕倫,攪亂視聽,危害國家,奉勸作家不要再散佈這些謬論了。作家憤怒地陳述,說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順應歷史,並且說自己將因這些著述而不朽,遺臭萬年的恰恰是現在這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政府!那位官員便冷冷一笑,說,老兄,難道世界上的人就只有你聰明?誰不知道你說的句句在理?但現實不需要你的理論。如果你不聽勸阻,我們可以讓你在歷史中不朽,但你得馬上從現實中消失。”

曾侄聽了,怔怔的,悵然若失,半天才仰首浩歎:“是啊,有位哲人說過,人類理性有兩個源頭,而社會發展只有一條河床。” 朱懷鏡本來是準備出來散散心的,順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見面又聽他講這麼沉重的話題,真是沒勁兒。曾俚的確令人暗自敬佩,卻不會讓人喜歡。朱懷鏡又拿起曾俚的隨筆,看了起來。曾俚從三位農民當年的遭遇說開去,借題發揮,文筆很是犀利。文章沒有寫完。 “曾俚,”朱懷鏡放下稿子,笑了起來,“你的文章真有些魯迅風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謙虛道:“哪裡啊,怎麼敢同魯迅先生比?”朱懷鏡越發笑了,“你當我是在稱讚你?確實,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學習魯迅先生。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話說說可以,當不得真的。魯迅先生是真學得的?你別傻了。我……”朱懷鏡沒說完,手機響了。一接,是方明遠打來的:“餵,懷鏡,皮市長要去打網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懷鏡忙站了起來,問:“在哪裡打?你現在在哪裡?”方明遠回道:“還是去南天體育館。我在皮市長家樓下,皮市長馬上下來。你在哪裡?”朱懷鏡說:“你們別管我,我自己來就是了。”關了手機,朱懷鏡準備告辭,笑著對曾俚說:“老兄,我說你呀,別管那麼多的事。你願意委屈自己呢,寫點應景文章,在工資外掙點稿費,把自己日子過好一點。不想委屈自己呢,就躲在家裡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可別忙著拿出來發表,藏之名山,傳之後人吧。我知道你關心國家大事,但是就像你不能真學魯迅一樣,當不得真的。誰真的要你關心國家大事?我們都是小人物,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啊。記住我的話,不會錯的。”

朱懷鏡把憤怒的曾俚丟在辦公室,獨自下樓,快步走出大院,攔了輛的士,直奔南天體育館。也怪,朱懷鏡不再疲憊,心情也好多了。進網球館門時,他在心裡同自己打賭,今天要是陳雁不在場,他就是龜兒子。 皮傑的天馬娛樂城竣工開業了。朱懷鏡和方明遠都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但皮市長關照兩位不要去,免得無端地生出什麼話來。他們只好同皮傑解釋了。皮傑發了老頭子一通牢騷,再說過一段專門請二位一次。可司馬副市長應皮傑恭請,去了,親自為娛樂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財貿的市政府領導,參加開業典禮似也在情理之中。這已讓皮傑掙足面子了。朱懷鏡是過後才知道司馬副市長去為娛樂城剪彩的,覺得中間的文章耐人尋味。因為他知道皮市長和司馬副市長兩人私下里不睦。依著老百姓,兩人若是有意見,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望。可官場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維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馬娛樂城從開業那天起生意就很是紅火。這裡有高級餐廳、保齡球館、游泳館、歌舞廳、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種服務一應俱全。

向吉富貪污稅款案果然辦得滴水不漏。案發三個月以後的一天晚上,朱懷鏡正在天馬娛樂城打保齡球,接到龍文的電話,說向吉富已被處決。這時的龍文早已是烏縣財政局局長了。按照朱懷鏡的囑咐,龍文在案子未結之前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三個月朱懷鏡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總過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隨風而逝,再也追不回來。兩人卻捨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讓對方滿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麼說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兩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維繫著感情,不想顯得太孩子氣了。這同夫妻間礙於家庭觀念不想輕率離婚差不多。情人關係到了這一步,也許是不祥之兆吧。方明遠隔幾天就叫朱懷鏡一道陪皮市長打打網球,這會讓他獲得幾個小時的快樂。陳雁是每次都在場的,望著她在球場上輕巧地騰躍,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萬變,令人迴腸蕩氣。不過朱懷鏡這種時候的愉悅並不完全是因為陳雁。他是這樣一種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開心,只要同領導在一起,什麼都暫時煙消雲散了。其實,讓他不開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讓他擔心的卻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龍文的電話,卻又怕接到他的電話。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多管閒事。龍文也很謹慎,在自己頂過調查難關之後,仍然不敢給朱懷鏡打電活。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槍聲中倒下了,他才在當天晚上打電話過來。兩人在電話裡也不像專門說這事兒,而是老朋友聊天,偶爾說到烏縣最近的新聞,隨便說起向吉富因什麼什麼罪被處決了。

朱懷鏡現在終於知道事情了結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內心莫名其妙地悲涼起來。今晚在一起打保齡球的還有雷拂塵、方明遠、玉琴、宋達清、黃達洪,都是皮傑請來的。大家玩得很高興,卻只有朱懷鏡和玉琴是強作歡顏。玉琴的不開心還因為龍興大酒店的生意。龍興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後本來好起來了,可天馬娛樂城一開業,她那裡的餐飲、保齡球、歌舞廳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煙了。如今,荊都的新貴們把上天馬玩當成了一種時尚,這兒門前通宵都是車水馬龍。每到黃昏,門前的停車場裡靚女如雲。她們濃妝豔抹,秋波頻頻,隨時就召。這些女郎是荊都的候鳥,哪家夜總會的氣候適宜,她們就飛向哪裡覓食。偌大一個荊都,也只有天馬能夠為這些候鳥提供最好的氣候。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對手的保齡球館裡消遣,心情可以想見。

打完三局保齡球,皮傑又請大家去唱歌。朱懷鏡想自己今天哪裡是唱歌的心情?就說算了吧,改天再玩。可其他幾位先生還餘興未盡,想再玩玩,不讓朱懷鏡走。玉琴給了朱懷鏡一個眼色,意思是她想先告辭了。朱懷鏡暗自點頭,讓她先走。於是,玉琴向皮傑道了感謝,先走了。皮傑便領著幾位去了KTV包房。一位小伙子忙跑了過來,像是部門經理。皮傑交代了幾句,小伙子就去了。皮傑笑道:“唱歌沒有小姐作陪,氣氛不對。每人請位小姐。”大家便客氣,說不用請,自己玩吧。朱懷鏡推辭得最懇切,說:“皮總,我們都是幾位好朋友,隨便玩玩就是了,請什麼小姐?”皮傑便笑道:“怕什麼?玉琴又不在這裡。”聽著這話,朱懷鏡臉一下紅了。幾位便望著朱懷鏡笑。皮傑自知失言,便圓場道:“玉琴說有事先走了,我也就不勉強留她。有位女士,大家就玩不盡興了。”幾位正說笑著,經理小伙子領著五位小姐進來了,一個個歪著挺著扭著搖著站在大夥兒面前。皮傑觀:“各位隨便挑吧。”大夥兒先是客氣,說讓老總先挑,言語間隱去了皮傑的姓氏。皮傑卻搖手謙讓,說客人優先。幾位便開始挑人。朱懷鏡還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動作,他們幾位是早已玉人在懷了。皮傑便問朱懷鏡:“張老闆,你是不是看不上?看不上再去叫。”方明遠一手拍著他懷中小姐的臉蛋兒,一手指著朱懷鏡笑道:“這位張老闆呀,心目中有個模子在那裡擺著,眼光高。”說話問皮傑已挑了一位,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裡有些發窘。朱懷鏡覺得讓小姐難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爾一笑,過來了。朱懷鏡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過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頭來撿了個別人挑剩下的。這位小姐臉蛋身段都不錯,只是微胖,就被幾位先生花中選花比下去了。小姐坐下來,手便放在朱懷鏡的手心裡,柔聲問:“先生唱歌嗎?”朱懷鏡歌唱得不好,輕易不在外面瞎叫喊的,就說:“小姐唱吧,我欣賞欣賞就行了。”這小姐的手很是酥軟,緞子一樣,捏著很舒服。這會兒,方明遠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心雨》。方明遠即興改了歌詞,唱得很逗,大夥兒都笑了起來。朱懷鏡這位小姐挑了那首《真的好想你》,說把這首歌獻給身邊這位朋友和在座所有朋友。大夥兒便指著朱懷鏡開玩笑。這小姐的歌還真的不錯,不愧是在場子裡混的。小姐唱著唱著,手便越抓越緊,讓朱懷鏡感動起來。小姐唱完了,博得滿堂喝彩。下面就是雷拂塵和小姐唱《康定情歌》。黃達洪和宋達清早帶著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見朱懷鏡不想唱歌,就邀他出去跳舞。兩人下了樓,正好一曲慢四開始。小姐手往朱懷鏡肩上一搭,頭便微微彎著,仰視著他,淺淺地笑。朱懷鏡也望著她,笑著,卻找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小姐輕輕說:“先生還有些拘謹,放鬆些吧。”朱懷鏡說:“沒有哩,我很高興。”小姐說:“能讓先生高興就好。我們啊,就怕自己不能讓客人高興。”說話間,小姐又把身子靠近了些,高聳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一曲下來,朱懷鏡不想上去唱歌了,乾脆在這裡跳舞算了。兩人就隨便找了個沒人的卡座坐下了。小姐把頭半靠在朱懷鏡懷裡,說;“看得出,先生是位很自珍的人。”朱懷鏡不知小姐指的是什麼,問:“何以見得?”小姐說:“你對我很尊重。”朱懷鏡就著這個話題問:“那麼你們希望碰著哪種男人呢?”小姐抬起頭,微笑著望著他,再又偎進他的懷裡,說:“希望碰上你這樣的男人。”朱懷鏡便把小姐摟了一下,說:“感謝小姐看得起。”這時,燈光驟然間暗下來了,輕柔的音樂抒情地奏起。小姐拉著朱懷鏡進了舞池,整個人兒撲進了他的懷裡,緊緊摟著他。朱懷鏡感覺著女人酥胸的擠壓,腦子裡一片空茫。女歌手哀哀婉婉地唱著《今晚你把我帶走》: …… 這樣的夜晚 我不想一個人過 月光如水啊 清風如水 這樣的夜晚最令人孤獨 …… 舞曲很長,女歌手的歌完了,曲子還在進行著。剛才兩人都沒說話,現在歌聲停了,小姐便湊在他耳邊說:“今晚你把我帶走。”朱懷鏡心裡一震,想盡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卻很不聽話,硬硬地挺起來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緊了,下身緊貼著他,輕輕地扭著。朱懷鏡裝糊塗,只道小姐是在說歌詞,只說這歌好聽,沒有回答她。小姐又說:“先生,我知道你們幾位是很尊貴的客人,我們要好好侍候。”朱懷鏡問:“這話怎麼說?”小姐說:“有人關照過,要讓你們開心,你們願怎麼開心就怎麼開心。”朱懷鏡胸口狂跳起來,卻故作鎮定,“謝謝你小姐,我很開心。” 曲子完了,兩人仍回卡座。有了剛才這番經歷,小姐更是沒有顧忌了,索性吊著他的脖子,把一條腿搭了過來。朱懷鏡的手沒處放,只好很自然地搭下來,放在小姐的腿上。小姐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夠味的。”朱懷鏡哪敢如此放肆?萬一熟人見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渾身上下都很夠味,豈止你的玉腿?”小姐便把腿放下來,頭靠在朱懷鏡肩上,笑道:“先生很會奉承女人,只是太謹慎了。先生,按我們規矩,不該打聽客人姓名的。我見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過我,可不可以留個電話?”朱懷鏡著難了,便用話搪塞道:“要是有緣,今後還會見面的。我可不可以請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聰明啊,自己不顯廬山真面目,卻來問我的名字。其實交際場上,逢場作戲,哪有真話?我在場面上見人多了,好壞還是分得出的。男人嘛,只要同他說幾句話,多少就知道幾層了。”朱懷鏡覺得小姐這話有點意思,便問:“那麼依你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小姐說:“你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朱懷鏡笑了起來,說:“當然是想听真話了。”小姐格格一笑,說:“你嘛,想做壞人又做不來,算是個好人吧。,'朱懷鏡拍拍小姐的手,說:“謝謝小姐看得起。 ”小姐便附在他耳邊說:“先生,叫我李靜,十八子李,安靜的靜。你就叫我名字吧。叫小姐,太沒情調了。 ” 兩人坐著說了會兒話,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裡飄來飄去。李靜總是在說著綿綿情話,似乎同她跳舞的男人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她相戀已久的情人。朱懷鏡早已心猿意馬,卻在心裡交待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線。李靜喃哺道:“好想同你過夜。”朱懷鏡早心動了,卻不想冒這個險。但就此作罷,到底不捨,便想試試這女人深淺,問:“怎麼過夜'?哪裡都不安全。”李靜說:“這裡有地方。我也可以跟你走。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跟我走。”朱懷鏡說:“我很喜歡你,但今晚不方便。你告訴我怎麼找你,過幾天我打你電話。”李靜便說:“好吧,我等會兒給你翻個電話。”朱懷鏡見李靜似乎很真。怕她太失望了,便說了些道歉的活。跳完這曲,朱懷鏡說上去看看。 回到包房,卻只見雷拂塵同小姐相依相偎地在唱歌。李靜拿過手包,取出一張名片,送給朱懷鏡。朱懷鏡拿過一看,見名片正面只有名字和電話、手機、尋呼機號碼,背面印著一句話:當您懷念這個夜晚,請您Call我。朱懷鏡心想這個女人,把這種事情還弄得很情調呀!這時,雷拂塵歌唱完了,同朱懷鏡打招呼。朱懷鏡請他們二位自便,又同李靜說話。他想等皮傑回來,同他打聲招呼,先回去了。再呆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可皮傑半天沒有回來。朱懷鏡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玉琴打的。他忙接了,說馬上回來。李靜玩笑道:“你家監察局長叫你?”朱懷鏡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我先走了,後會有期。”雷拂塵站起來,問怎麼不再玩一會兒?兩人客氣幾句,握手說了再見。李靜陪朱懷鏡下樓,直送到門口,情意綿綿,說:“我等你Call我。” 朱懷鏡駕著汽車開出一段路,兜了個小圈子,再折回來,開進了龍興大酒店。他在車上掛了皮傑手機,道了謝。皮傑當然以為是他太拘謹了,不敢盡興玩。朱懷鏡也不想顯得太老夫子氣,只說家裡有事。 玉琴還沒有睡,坐在客廳裡等他。 “雲裡霧裡了吧?”玉琴噘著嘴巴佯作生氣。朱懷鏡拍拍她的臉蛋兒,說:“雲坐霧裡了我還回來?早登仙去了。” 玉琴脫了朱懷鏡的衣服,開了水讓他去洗澡。朱懷鏡躺在浴池裡,不禁想起了李靜。那女人很肉感,也很會風情,一定別有一番風味吧。如此動人的女子就被那幾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見他們眼力到底不行。選女人單憑眼觀恐怕還是不行,也得像中醫一樣望聞問切才是。朱懷鏡閉著眼睛擦著自己身子,慢慢竟動情起來,心裡不免恨恨的。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過屠門而大嚼是個什麼滋味。這滋味真不好受。玉琴送睡衣進來了,朱懷鏡便朝她張開雙手。玉琴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兒,抿著嘴巴笑。朱懷鏡便說:“你壞傢伙,笑什麼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著,慢慢脫了衣服。 這一回兩人過得不錯。完事之後,玉琴桃花如面,讓朱懷鏡抱著去了臥室。兩人抱在一起靜靜躺了會兒,玉琴不經意嘆了一聲。朱懷鏡問:“你怎麼了?”玉琴說:“沒什麼。明明是生意上的對手,還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應酬,真是滑稽。”朱懷鏡說:“你事業心強,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大認真了。什麼叫事業?給你說,對這個問題我是越來越糊塗了。從前我們理解的事業是為什麼什麼奮鬥終身。現在呢?唱高調不切實際了,可人們實際起來又太實際了,就是四個字:升官發財。我是在官場上混的,平時說到事業,就覺得很空洞。人們評價你事業成功的標準就是看你當多大的官。可我的確沒有把當多大的官看成是什麼事業。你呢?生意場上做的,照說事業就是發財了。可你這企業是國家的,同自己發財沒有多大關係。再說,如果賺錢就是事業,那麼我們何必繞那麼大的彎子去高談闊淪什麼事業?現在你的生意被皮傑搶去了,是沒有辦法的事,也不是你無能。你只要儘自己的力就是了。”玉琴嘆道:“話雖這麼說,但人活一口氣。雷拂塵任總經理,這裡生意興隆,輪到我就生意清淡,我臉面往哪裡放?最傷腦筋的是,生意如果不好,員工就會人心惶惶,我在這裡過得下去?”朱懷鏡笑道:“話說回來,皮傑即使這樣,也是同你們公平競爭。做生意,不可能沒有競爭的。”玉琴不高興了,說:“你是說我們競爭不力?你怎麼知道就是公平競爭?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競爭你不知道?我們是最先有意向徵這塊地的,他卻用低於我們的價格徵了地。這中間公平在哪裡?就說現在,整個荊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窩蜂似的往天馬去,這中間名堂你猜不出?還會有哪家酒家、賓館如此大膽?這又哪來的公平競爭?”玉琴的語氣是質問式的,讓人聽著不好受,朱懷鏡的情緒也壞了起來:“你怎麼回事?我隨便說什麼,你總要駁得我體無完膚才罷休。我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讓你開心。我倆能在一起呆一會兒其實不容易,何必總要說些不高興的事呢?說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這些人能夠改變的。大勢所趨,誰奈得何?”玉琴不做聲了,不知是委屈了還是被說服了。朱懷鏡也懶得去理她,躺在那裡望天花板。最近兩人總是話不投機,說著說著就生氣。朱懷鏡甚至覺得自己越來越俗氣了,總是為著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同玉琴爭執。有時為了勸玉琴,他說的一些話也許並不代表自己的本意,只是順著她的話,拿社會上流行的說法去寬解她。有時同她爭起來了,就僅僅只是為了爭執了,也就不管什麼道理不道理,只要能當砲彈的話都會從他的嘴巴里蹦出來。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後打破沉默反過來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懷鏡便會在心裡自責,暗自發誓今後再不同她賭氣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過身去,半天都不說話。朱懷鏡有些不忍了,扳過玉琴。玉琴渾身軟沓沓的,滾了過來,眼睛卻閉著。她瘦了,眼眶陷了進去。朱懷鏡便心痛起來,摟起玉琴,說:“好了,我倆再不爭這些空話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辦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氣了,嘆了口氣,往朱懷鏡懷裡拱了拱,抱著他睡了。 朱懷鏡也感到很累,迷迷糊糊的就要睡去。卻猛然想起龍文打來的電話,不由得一驚,醒了。內心感慨一會兒,就想這事只能這樣了,別管那麼多,睡吧。可怎麼也睡不著。他想今晚這同一張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殭屍,從這個世界界永遠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銷魂;身為烏縣財政局長的龍文也許正放心落意睡著大覺,朱懷鏡從電話裡聽得出他暗自慶幸的自己過了關;張天奇呢?他這會兒在幹什麼? 朱懷鏡清早去辦公室沒多久,接到一個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兒子卜知非打來電話,說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懷鏡聞訊大驚。卜知非拜託他轉告李明溪。朱懷鏡答應了,說了些安慰話。接完電話,朱懷鏡坐在辦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麼。卜老身體那麼健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懷鏡的電話,半天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說:“是真的嗎?”這話本來問得好笑,朱懷鏡這回笑不起來,說:“誰同你開這種玩笑?這樣吧,你寫副輓聯吧,落我倆的名字。我再按荊都規矩買些禮品。我中午下了班再來接你。” 十點多鐘,柳秘書長打電話來,請朱懷鏡去一下。朱懷鏡忙放下手頭的事,去了柳秘書長辦公室。柳秘書長起身同他握了手,很是熱情。朱懷鏡不知柳秘書長有何事交代,就笑著問:“秘書長,有什麼重要指示?”柳秘書長笑了笑,不馬上答話,過去掩了一下門,請朱懷鏡坐下,然後自己包坐下,這才說:“今天沒有指示,專門同你扯扯。懷鏡,你的工作不錯,各方面素質都很好,組織上是很滿意的。我同皮市長經常說到你,皮市長也同意我的看法。辦公廳最終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朱懷鏡不知今天柳秘書長到底要說些什麼,很想听他馬上點題,別再山重水復了。可柳秘書長說了半天,說的都是對朱懷鏡的評價,盡是些表揚的話。朱懷鏡不能總聽著這些話不吭聲,這樣顯得太不謙虛了。可柳秘書長說起話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很難讓人插上嘴。朱懷鏡明知柳秘書長不抽煙,卻給柳秘書長遞煙。他便趁柳秘書長搖手說不抽不抽的空兒,謙虛了幾句:“感謝柳秘書長的教育和栽培。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是因為有領導支持,有領導撐腰。說句心裡話,在您手下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累是累了些,但累得心情舒暢。有您這樣的領導;是我們幹部的福氣。” 柳秘書長擺擺手,笑道:“哪裡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關心人,肯用人。幹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 朱懷鏡聽出些味兒來了,卻不敢相信事情會有這麼快。便想,也許柳秘書長是想同他談談別人的提拔吧,便說:“是啊,柳秘書長在用乾部上是很有口碑的。同志們都說您識才、惜才、愛才、重才。幹部的成長在於培養啊。” 柳秘書長有了剛才這番烘雲托月,這會兒就把文章結穴了,說:“懷鏡,按說,你任正處級實職時間不長,應緩一步。但廳黨組認為。像你這樣有潛力的干部,不妨破格。我們考慮,給你壓點擔子,提你任個副廳級研究員。我已把黨組的初步意見向皮市長匯報了,皮市長表示同意。” 朱懷鏡胸口怦怦地跳了起來。運氣這麼好,這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卻也不怎麼窘。 ,心想自己在柳秘書長面前,臉要紅就紅一回吧,反倒顯得敦厚質樸。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幼稚就幼稚一點吧,倒可愛些。柳秘長說清楚組織意圖,就端起了茶杯,注視著朱懷鏡。這個時候,柳秘書長把對話空隙主動留出來了。朱懷鏡這就得馬上表態了,便紅著臉,語氣卻還平和,說:“感謝柳秘書長。我自知努力不夠,還有很多不足,卻讓領導這麼器重,真有些誠惶誠恐。” 柳秘書長說:“我這是先同你透個風,不算正式找你談話。我們廳裡用乾部,這些年一直堅持走民主路線,先由幹部推薦。這個你是知道的。” 這個程序朱懷鏡當然知道。從科級幹部中提處級幹郡,就先在相應處室全體幹部中投票進行民意測驗;從處級幹部中提廳級幹部,民意測驗就在各處負責人中間進行。看上去夠民主的,其實中間文章不少,大家心裡都清楚。科級幹部提處級,民意測驗純粹是走過場,領導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從處級幹部中提廳級,投票情況一般還是會認真對待。畢竟處級幹部沒有科級幹部那麼好對付。但不論提哪級幹部,有關領導都會很方法地透些風出去,甚至做些說服工作,讓大家心裡有個數,服從組織意圖。朱懷鏡對投票沒有多大把握。他任正處級時間短了,這麼快就提拔他,別人肯定有看法。朱懷鏡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之後,又說:“柳秘書長,您領導了解我,但各處的負責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平時只是埋頭工作,不太注意和外處室的同志聯絡。所以還得請柳秘書長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計我的票數肯定不會大多。” 柳秘書長點頭說:“我會找同志們個別扯扯的。我說,你上了,你認為處裡誰出任處長合適些?” 朱懷鏡沒想到柳秘書長會問這個問題。他琢磨著柳秘書長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圖,卻實在猜不出,便謹慎地說:“要是從內部產生的話,我個人意見,鄧才剛同志比較合適。這個同志工作能力不錯,事業心也還不錯……”朱懷鏡見柳秘書長眉頭皺起來了,就換了口風,“這個同志要說不足,就是統籌協調能力可能差了些。佈置他一項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個什麼新點子,或者通盤考慮處里工作,就有些顧不上了。” 柳秘書長含蓄地一笑,說:“懷鏡,你小看他了,鄧才剛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氣。嫉惡如仇。” 朱懷鏡聽了這話,幾乎產生錯覺,以為柳秘書長真的很賞識鄧才剛。但他馬上從柳秘書長嘴角的笑容裡看出了一絲譏諷,便後悔自己為鄧才剛說話了。柳秘書長已不再關心這個話題,同他說起別的事了。 從柳秘書長那裡回來,朱懷鏡心情仍沒能平靜。鄧才剛過來,向朱懷鏡匯報《財政論壇》一書的發行情況。朱懷鏡組織的領導幹部財源建設理論與實踐研究徵文活動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論文都在《荊都日報》上發表了,還組織評委評了獎,上上下下的領導同志皆大歡喜。過後又將論文結集出版,書名是請示皮市長定下的,並由皮市長題寫了“財政論壇”四字。再加上皮市長親自作了序,這書的發行自然方便了。這些具體工作都是鄧才剛抓的,現在發行工作已結束。一算賬,包括發行收入、財政撥的活動經費、企業贊助,賺的不算很多,但年終發獎金是不愁了。朱懷鏡和顏悅色,直道老鄧辛苦了。內心卻很同情這位可憐人。朱懷鏡一直不明白,領導為什麼對鄧才剛如此不欣賞。在他看來;不管論德論才,鄧才剛都是應該重用的好乾部,卻硬是把他放在副處長的位置上壓著。也許他的時運還沒到吧。朱懷鏡想想自己前幾年,不也是這般要死不活的嗎? 中午,朱懷鏡去機關食堂買了份盒飯,匆匆吃了,開車出來,去商場買了一床水鳥被用作祭禮。然後趕去美術學院接李明溪。爬上樓去,見李明溪的房門敞開著,很是意外。一進門,不及看見李明溪,先見地上攤著一副輓聯: 慣看丹青知黑白 永入蒼茫無炎涼 ——朱懷鏡李明溪敬挽 朱懷鏡微微點頭,暗自佩服李明溪。上聯單看字面,已很貼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語雙關,道出卜老的人格風範。下聯寫卜老仙歸卻不顯淒婉,也正合卜老的放達散淡。 ,朱懷鏡看罷輓聯,抬頭搜尋一圈,才發現李明溪蹲在一個角落的書櫃邊,正望著他,怯生生的像見了陌生人。屋子裡依然是亂七八糟,似乎還散發著某種怪味。 “明溪你沒事吧?”朱懷鏡問。 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來,問:“就走?”也沒等朱懷鏡答話,他便小心地疊起了輓聯,出門了。朱懷鏡替他關上門,跟在後面下樓。上了汽車,李明溪自言自語:“人這一輩子……”朱懷鏡想听他是不是有什麼高論,卻聽不到下文了。此時此刻,李明溪的腦子裡說不定滿是些關於生命的哲思妙悟,而且必定怪誕而深刻。他沒有說出來,朱懷鏡只是側過臉,望望他那陷進眼眶子裡的略顯渾濁的眼珠子,似乎就聞到一股哲學味。 離卜老的家門口還有幾道鋪面,遠遠的就听到哀婉的嗩吶聲了。辦佛事道場吹嗩吶,實在是先人們很智慧的發明。佛事道場的嗩吶本不講究成曲成調,只是套著鑼鼓木魚,悠悠揚揚地伴上一兩聲,便天生的淒切,催人淚下。朱懷鏡感覺鼻腔裡酸酸的一陣發癢,不禁唏噓起來。 孝男孝女們見朱懷鏡和李明溪二人前來弔唁,齊刷刷跪下,大聲悲號,哭聲震天。哭聲讓嗩吶聲一和,更是悲愴了。朱懷鏡眼簾澀澀的,很快就濕潤了。他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們,請他們節哀。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被拉起來之後,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謝。朱懷鏡便猜想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他倆從未正面打過交道。李明溪送上輓聯,朱懷鏡送上祭禮。看熱鬧的鄰居湊上來看看輓聯,並不明白聯上的意思,都說這字寫得漂亮。那位果然是卜知非,他看了輓聯,便知來的是父親生前要好的兩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紹了,再次感謝。請兩位到一旁坐下喝茶。 靈堂是在雅緻堂前面臨街搭起的一個棚子。荊都尋常人家老了人,都是這樣在自家門前搭個棚子做靈堂,這似乎也成一種風俗了。雅緻堂自然是歇業了。靈堂正面大書”當大事”三字,兩旁輓聯寫的是: 仙翁御風西去 荊水無語東流 卜知非見朱懷鏡和李明溪在看上面輓聯,忙說:“這是我自己湊的兩句,不好。兩位先生送的輓聯才合父親平生志行,我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輓聯換上。”朱懷鏡見李明溪不做聲,就說:“換倒不必,掛在旁邊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氣,叫人過來,將原來的輓聯取下來掛在一邊,把李明溪寫的輓聯掛在靈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說說話,無非是些安慰話。孝女們在一旁哭號,是荊都傳統的哭喪調兒,說盡了卜老平日里的好處。那位年紀稍長的婦人,想必是卜知非的夫人,哭得最里手,居然句句押韻:“……老爹爹啊(是)老爹爹,您(是)十五六歲(是)出家門啊,一個包袱(是)一個人,學徒您(是)去了北京城。辛辛苦苦(是)一個月啊,光洋啊(是)兩塊半,牙齒縫縫您(是)省飯菜。好不容易您(是)學了藝啊,老少一家您(是)不容易,年年月月您(是)不歇氣。到老您(是)還要受一難啊,鬥您批您(是)台上站,說你想(是)把天來變。男男女女(是)都不孝啊,勞您(是)還把藝來教,好讓子孫(是)莫把飯來要。大放有心(是)您老走啊,家業自有(是)人來守,守著爛鋪(是)月月有啊……”聽著這哭號,卜知非也不避著客人,眼睛一紅,硬咽起來,說:“我這老婆,嫁到我家快四十年了,糟糠之妻,知道父親創業艱難。”朱懷鏡也很受感動,嘆息幾聲。荊都婦人哭喪,朱懷鏡頭一次聽見,覺得很有風味。句中“是”是語氣詞,相當於民歌裡的“哪個”或“喲”。更有意思的是在荊都土話中居然殘存著古代語法,卜知非夫人哭的“大放有心”的“有”還是上古時候的語中助詞。李明溪始終不怎麼說話,總是望著卜老的遺像。朱懷鏡見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貴賓了,就覺得老是坐在這裡不方便,給人家添麻煩,便問:“老卜,你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只管說就是。”這本是要告辭時說的客氣話,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幫忙。他很無奈地搖搖頭,說:“朱先生……啊啊朱處長,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幫個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殯儀館,盡是麻煩。我們不在他們那裡設靈堂,只是佛事道場完了之後送去火化,他們卻硬是要我們租靈堂。其實也無所謂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錢。我想實在淡不下來,就出個小靈堂的租金算了。可他們不讓,硬要我租大靈堂。我記得我母親去世那年,那會兒管得緊,不准在自己家裡設靈堂,一律要在殯儀館辦喪事。我們因為親戚朋友多,想租個大靈堂,他們覺得我們好笑,說是大靈堂要相當級別的領導才能用。現在倒好,也不講領導不領導了,只要能撈錢,他們巴不得把整個殯儀館都租出去。光是這租金還好說,還有更不講理的。我母親也葬在殯儀館的公墓裡,我們想把父親同母親合葬,這是老人家的心願。我們想自己請人施工,他們說這也不行,得交兩萬多塊錢, 由他們負責施工。其實我們自己施工,花一兩千塊錢就行了。另外還得在他們那裡租花圈、買小白花。全按殯儀館說的辦,包括老人化妝費、火化費等,得花五六萬。這還不包括墓地徵用費,因為這是合葬,不用新徵地。若重新徵地,不花八萬十萬下不來。這些都是他們明文規定要收的,不包括給工作人員打點。不打點不行,關係弄僵了,他們不馬上給你火化,說得排隊。有意跟你拖時間,那就還得收遺體停放租金,每天又是多少多少。朱處長,在荊都,一般老百姓莫說活,死都死不起了。說實在的,花幾萬塊錢我們也不是花不起,只是這事想著氣不順。實在談不好,我只好違背父親意願,把他拖到鄉下,花錢買塊風水寶地,土葬了。反正土葬是老人們求之不得的事。 ” 朱懷鏡很是氣憤。他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給卜知非幫忙。他還未開言,卜知非又說:“那些人態度才叫惡劣,簡直就是閻王爺派來的人。他們說,你這錢硬是要交的,這是釘子釘了的。我就想了緩兵之計,回來想想辦法。臨走他們說你就是讓皮德求來說情也是沒用的,他到時候也得送到這裡來。你說這話難不難聽?” 朱懷鏡哼了聲,說:“這些人,真是無賴!老卜你別急。我想想辦法。”這時,有人過來請朱懷鏡和李明溪去吃飯。原來按荊都風俗,家有喪事,便開流水席。來弔唁的,送上祭禮,登記了,就去吃頓飯。卜家的流水席開在自家後院裡。朱懷鏡說吃過飯了,謝謝了。卻想著李明溪一定還沒有吃中飯,就說:“明溪,你沒吃的吧?你去吃吧,我在這裡同老卜說說話,等你。”李明溪也不客氣,隨人進去了。卜知非望著李明溪的背影說:“這位李先生我父親也經常講起,是個才子。”朱懷鏡笑笑,說是的是的。他猛然想起殯儀館那片也是宋達清他們局裡的管區,說不定他有辦法,就試著掛了電話,細說了情況。宋達清說:“殯儀館我還真的從來沒有打過交道。那一片屬我們月塘派出所管,我聯繫一下,讓他們馬上去辦一下。”朱懷鏡說:“那就先謝謝你了。我等你電話啊。” “真是沒想到,卜老身體那麼健朗,”朱懷鏡嘆道,“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卜知非掩淚道:“你不知道啊,父親一輩子吃盡苦頭,可他性子隨和,樂觀開朗,從來不跟自己過不去。想不到最後還是抱恨而去。” 朱懷鏡不明就裡,問:“卜老還有什麼大願未了?” 卜知非說:“你不知道,我老父親早年接過人家一幅古畫來修補,後來就一直沒見那人來取。時間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親一直替人家保存著那幅畫。那是清代石濤的一幅畫,叫《高山冷月圖》。據父親說,這是石濤的一幅佚畫,很珍貴。老人家說這是人家的東西,絕不可以據為己有。父親只把這畫給我看過,全家上下再沒有別人知道家裡有這東西。不曾想,一個禮拜前,這幅畫突然不見了。父親當天就臥床不起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有這畫,這畫就丟得奇怪了。父親在床上病懨懨地什麼東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閉眼去了。父親也沒別的話同我說,只在臨終前對我說了一句話: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難啊!想我父親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自有他對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魯,慧心不夠,很讓父親失望。” 聽說卜老因失畫而終,朱懷鏡腦子裡一震,臉不由得紅了。似乎是他偷了人家的東西。卜知非說再沒有別的人知道這東西,他就不好說他見過這畫了。幸好李明溪不在場,要不然他肯定會說見過那畫,那倒無端地惹出官司了。這事就有些玄妙了。朱懷鏡問:“家裡還丟過別的東西嗎?”卜知非搖頭說:“別的東西沒丟。家裡沒放現金,家具器物沒有人要的。如今連賊都不同以前了,偷就得偷現金。” 兩人正說著話,朱懷鏡電話響了,原來是宋達清打來的,說事情擺平了,讓卜家去個人,下午到月塘派出所找周所長,週所長陪他一道去殯儀館辦手續,保證沒問題了。朱懷鏡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搞定了,真佩服宋達清辦事的能耐,說了感謝。卜知非聽說事情真的辦妥了,自是高興,臉上有了笑容。可畢竟這不是笑的時候,馬上就平靜了臉,說著很懇切的感謝話。朱懷鏡事後知道,月塘派出所周所長接到宋達清的電話,不敢怠慢,馬上開著車親自去殯儀館交涉。殯儀館起初也是強硬,週所長就說好辦,馬上要看殯儀館臨時用工的暫住證。殯儀館的髒活累活盡是僱的農民工做,共有好幾十,哪里辦過暫住證?週所長也不惱,笑著請他們下午馬上去派出所辦暫住證。同時每個沒辦暫住證的臨時工罰款五千塊。月塘那一帶人都知道,碰上週所長辦事,不怕他瞪眼,就怕他發笑。週所長這一笑,殯儀館領導馬上出面了,連說對不起。事情就好說了,他們答應只收卜老家的火化費,而且隨到隨燒。這是後來朱懷鏡同宋達清吃飯,在酒桌上偶爾說起這事的。聽罷辦事經過,朱懷鏡直搖頭,說這真是黑吃黑啊。宋達清笑著糾正,說是紅吃黑。在場的人就湊熱鬧,說要說紅都是紅,殯儀館和公安都是政府管的。 李明溪揩著嘴巴出來了,朱懷鏡就說時間不早了,下午還要上班,告辭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謝謝謝謝,拱手不迭。 在車上,朱懷鏡問李明溪:“你知道卜老是怎麼死的嗎?” 李明溪像是聽不懂這話,張嘴鼓眼的,反問:“死了就是死了,還怎麼死的?” 朱懷鏡白他一眼,說:“卜老藏的那幅石濤《高山冷月圖》丟了,不吃不喝,睡了幾天就去了。” “畫?”李明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個字,不做聲了。 送走李明溪,朱懷鏡仍回辦公室。總想著卜老臨終說的知是易,知非難,不勝感嘆。朱懷鏡想自己身在官場,多是讓你知是,而用不著你知非。久而久之,大凡官場中人,平生就只知道聆聽指示,點頭稱是了。卜老一生,雖是平頭百姓,卻最懂天地間的大道理。 快下班的時候,卜知非來電話,說殯儀館的事聯繫好了,非常感謝。朱懷鏡自是客氣,說不必言謝。這時他還不知道月塘派出所是怎麼辦好事情的,只是暗自感慨,心想難怪很多領導同志都喜歡同公安人員交朋友。放下電話,他正提著公文包要走,方明遠進了他的辦公室,開玩笑說:“怎麼?急著回去幫老婆做飯?” 朱懷鏡便放下公文包,說:“哪裡哪裡。有什麼指示? 請坐請坐。” 方明遠說:“這幾天皮市長很忙,我隨他東奔西走,想見你都沒時間。沒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話。” 朱懷鏡便遞煙,心想方明遠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遠神秘一笑,說:“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賀你啊!” 朱懷鏡搖頭笑道:“謝謝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攜啊。” 方明遠擺手道:“哪裡啊,你要謝就得謝皮市長。皮市長對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聽他同柳秘書長多次說到你提拔的事。當時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講。” 朱懷鏡聽得出,方明遠明著是為皮市長賣人情,其實也是在為自己表功。他指著方明遠笑道:“原來方兄對我也留一手啊!” “哪敢?”方明遠話鋒一轉,“今後朱兄就是我的領導了,得你多多栽培我才是啊。” 聽了這話,朱懷鏡明白方明遠心裡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說。兄弟兩人,如今朱懷鏡要升了,他自己雖是皮市長秘書,卻仍是副處級。也許說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懷鏡自己清楚,他的時來運轉,的確是因為皮市長的看重,而這一切都同方明遠有很大關係。他不便明著安慰方明遠,這樣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說:“我兩兄弟就別說客氣話了。我知道你的後勁比我足,你才是可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強混個廳級,沒大出息的。” 方明遠卻嘆了聲,說:“唉,官場凶險,這官當也好,不當也好。跟你說個絕密,財政廳的班子,這回只怕要一窩端了。” “為什麼?我倒是一點風都沒聽見。” 方明遠說:“財政廳的投資公司,出了大事。投資公司的經理昨天已被收審了,據說所有廳領導都會牽進去。” “經濟問題?”朱懷鏡問。 方明遠說:“還能有什麼問題?現在的事,不是經濟問題還能有什麼問題?只要出了經濟問題,什么生活作風問題,以權謀私問題,瀆職問題等等才會連著出來。經濟問題沒出來,一切問題都掩蓋著,身邊有女人那是人家有本事。” 朱懷鏡也不怎麼吃驚,如今聽誰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財政廳的藍廳長資格很老,在市裡領導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他動?便說:“我同藍廳長工作聯繫多,知道他關係很硬。他同司馬市長在一起,簡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長也不錯。” 方明遠笑道:“他同皮市長只是工作關係,同司馬倒是私交不錯。” 朱懷鏡聽出些弦外之音來,卻不便點破。最近常聽到有人議論皮市長同司馬副市長私下不和,看來這案子一定有更深層的背景了。他斟酌了一下措辭,旁敲側擊:“皮市長對這案子態度如何?” 方明遠說:“皮市長態度堅決,說要一查到底。” 朱懷鏡暗自揣度,皮市長說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馬副市長了。兩人因了這個話題感嘆了一陣子,各自回家了。本來就沒什麼事,方明遠是專門來扯談的。但朱懷鏡走在路上,總感覺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為財政廳的案子,而是猜測著方明遠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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