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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國畫 王跃文 17207 2018-03-20
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給柳秘書長掛了電話,說剛從李明溪那裡回來。不巧,那幅畫已經被人買走了。李明溪不肯說是誰買走的,也不願說賣價多少,說是買畫的人交代過了。柳秘書長只說沒關係的,辛苦你了。朱懷鏡聽得出,柳秘書長語氣平淡,卻無限遺憾。 回到家裡,香妹倒了水讓他洗了洗臉。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剛睡下,李明溪打電話來了:“餵,我說,那畫你要好好收藏啊。” 朱懷鏡一听就知道李明溪這會兒清醒了,一定很後悔。他想,讓李明溪以為這畫還在他手裡,說不定這瘋子哪天就會要回去的。他想讓李明溪死了這條心,就說:“我說過是有人想要買這幅畫,你偏說不要錢,送給我。是誰要你知道嗎?是皮市長。這畫已經掛在皮市長書房裡了。”

李明溪啊了一一聲,說:“他要?就是懷著不亦樂乎的心情的皮市長?天哪,那幅畫簡直明珠暗投了。” 朱懷鏡便罵李明溪:“你別狂妄了,你總把誰都不放在眼裡。這次你要是沒有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的關心,辦得了畫展?你紅得了?中國的事情,做什麼都得加強領導,你不服不行!” 兩人在電話裡打了一陣嘴巴仗,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放了電話。他倆平時的爭論僅僅只是為了爭論,圖個嘴巴快活。 香妹聽出些名堂,就問是什麼寶貝,這麼值錢?朱懷鏡便告訴了香妹,惹得香妹嘖嘖了好半天。香妹的嘖嘖聲讓朱懷鏡猛然間想到為什麼不把這畫留下來自己收藏著呢?這畫現在就價值不菲,今後還會升值。可自己根本想都沒想過要自己留下來,只一門心思想著送人。可見自己到底是個奴才性格!這麼一想,朱懷鏡內心十分羞愧,沒有一絲睡意了。

現在朱懷鏡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緊。凌晨,他得開車接玉琴一道去工人文化宮練網球。這是朱懷鏡的主意。他對玉琴說,要提高生活質量,每天搞些運動。而天天打保齡球,的確又太奢侈了,就打網球吧。玉琴欣然同意了。朱懷鏡內心卻是另一番打算。因為皮市長最近也迷上網球了,每天清早都去南天體育館打一會兒。朱懷鏡想讓自己網球技術提高丁以後,再去南天打,好陪皮市長玩。所以暫時就去工人文化宮。不過那裡雖說是工人文化宮,真正去玩的只怕沒有多少工人。工人們正愁著下崗哩,有誰天天跑去打網球?朱懷鏡白天當然堅持工作,把事情辦得市長和秘書長們十分滿意。柳秘書長在幹部大會上多次強調,辦公廳的工作做得好不好,就是看領導滿意不滿意。晚上,朱懷鏡要么陪皮市長打牌,要么同皮傑、裴大年、黃達洪、宋達清他們吃飯、喝茶、打保齡球。晚上的活動玉琴不一定都參加,場合適宜她就去。朱懷鏡感覺白天的工作都是很日常的,沒什麼真趣,有意義的生活是在八小時以外。難怪裡寫的盡是些喝酒、吟詩、過生日的事。賈政他們都當著官,對他們的公務活動,書上往往一句話就交代了,要么是“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要么是“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家中人盡有發財的”。

轉眼到了七月份,一場大洪水再次席捲了荊都市的幾個地市。若有地區受災嚴重,而烏縣的災害又說是百年不遇。整個抗洪救災工作持續了二十多天。洪水退去後,市政府號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災後恢復和生產自救。烏縣的張天奇最會出經驗,一邊部署全縣人民修復水毀工程,他們的成功做法就一邊在《荊都日報》上登載出來了。皮市長本來就賞識張天奇,他便親自帶領有關部門的領導去烏縣視察工作。最近,市裡的領導總是頻繁地去烏縣,當然是衝著那裡的種種經驗去的。可是懂得官場套路的人心裡明白,張天奇快要升官了。因為市裡領導走馬燈似的去烏縣,為的是給張天奇的提拔製造輿論氛圍。有人說張天奇將任若有地委副書記,有人卻說他會去當副專員。朱懷鏡知道內幕,但不是很知心的人問起,他總是三緘其口。這次去烏縣本來沒朱懷鏡去的事,但皮市長知道他是烏縣人,也帶上了他。

皮市長這次下去與以往不同。他說,大災剛過,滿目黃湯,群眾生活十分困難。我們要發揚艱苦奮鬥的作風,不要把排場搞得張張揚揚的。他指示各單位都不得自帶小車,一律坐政府的大客車去。可政府大客車是國產的,沒有空調,大熱天的,有些部門的領導年紀大了,坐著受不了。柳秘書長就指示行政處長韓長興去工商銀行借了一輛日本產大客車。所以這次皮市長下去真的是輕車簡從了。只有一輛警車在前面開道,後面是一輛新聞採訪車。警車還是要的,不然路上的安全沒有保障。新聞採訪車也是要的,因為把領導的指示通過新聞播出去也是指導工作的方法,並不是有人理解的那樣只是為了上鏡頭。 朱懷鏡同方明遠沒有坐前面的警車,也坐在了大客車裡。只是他倆是年輕些的人,就坐在最後面。警車裡只坐了皮市長的警衛翟繼朋。陳雁也沒有坐後面的採訪車,因只有她一位女士,大家就讓她坐在前面皮市長的身邊。上車後,大家說笑一會兒,就說到國產汽車和進口汽車的質量問題,感嘆中國汽車業的前途。一聽說這汽車是政府向工商銀行借的,就引起了有些部門領導的感慨。工商銀行的李行長也在場,可水利廳的郭廳長卻並不避諱,也不怕皮市長聽了不高興,說:“皮市長,政府的汽車不如銀行的,這說明個問題。當然,我不是說我們市政府怎麼,我們工商銀行怎麼。我是說,目前這種體制決定了政府權力集中不夠,部門分權大多。”

郭廳長儘管說得很方法,也不無道理,可他這話一說,本來輕鬆的場面,驟然間不是個味道了。一時間沒有任何人說話,幾乎可以讓人聽見汽車空調的聲音。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等著誰說些什麼沖淡氣氛。皮市長回頭笑了笑,說:“老郭說得很有道理。我認為,現行體制的確需要改革,但部門的同志也需要轉變一個觀念,那就是,自己就是政府的一部分。我曾經批評過一位部門領導,他總是喜歡說你們政府你們政府,好像他那個部門就不是政府部門。政府是什麼?政府難道就是我們幾個市領導?政府是由政府組成單位組成的。體制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不能等到全部理順之後才服從政府統一號召。所以,我經常強調一個觀點,那就是,在體制轉軌時期,尤其要強調紀律,步調一致。”

大家這才放鬆些,都說皮市長說得對。其實就是這些人有時只顧部門利益,不聽政府打招呼。大家說話都是漫談式的,說著說著就說到痞話去了。因為都是一定層次的領導,說什麼都很隨便。又因為車上坐著一位漂亮的女士,大家說痞話的勁頭更足,一個比一個野。郭廳長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讓皮市長臉上不好過了,也叫在座的各位同仁不好意思,就有意顯得輕鬆些,講了個笑話。他說有位考古學家對兒媳婦有那意思。兒媳婦向婆婆訴苦,婆婆想了個主意,如此如此交代了兒媳。有天,考古學家的兒子出差去了,老婆回娘家去了。晚上,兒媳婦就故作風情,暗示公公晚上去她那裡。晚上黑燈瞎火,公公興沖沖地摸了進去,二人乾了起來。考古學家邊幹邊喜滋滋地感嘆,說嫩一點味道硬是不一樣。突然,房裡的燈亮了,原來是自己的老婆躺在下面。老婆朝考古學家扇了一耳光,說,虧你還是考古學家,明明年代早了二十多年都考證不出!頓時滿堂大笑。皮市長聽了,笑著批評人,說大家只准說到床沿下面,褲帶上面。他這一說,立即就有人把他這話概括為關於痞話的一上一下原則。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說這是今天誕生的經典笑話,說皮市長極大豐富了民間口頭文學寶庫。

按平常慣例,若有地委、行署領導應到地區邊界迎接皮市長,烏縣領導應到縣界迎接。但皮市長吩咐說一切從簡,不要搞這些繁文縟節。於是,地縣都免了例行的規矩。皮市長一行趕到烏縣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他們沒有按縣里的安排先去賓館休息,直接去了修復水毀工程的工地。若有地委書記吳之人和張天奇早已迎候在哪裡了。這是烏水河被沖垮的一段堤防,遠遠的就見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長見了這場面,十分滿意,興致勃勃地走向勞動著的群眾。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挑著一擔土,顫巍巍的。皮市長見了,忙上前問老太太:“老人家,你好啊!你這麼大年紀了,也來參加修復堤防?”老太太卻只是不停地點頭鞠躬,連聲說:“人民政府好,各位領導好!”皮市長接過老太太的擔子,親自挑了一擔土。張天奇忙交代身邊縣里的同志,請他們招呼老太太回去休息。立即就有人攙著老太太走了。老太太卻不想走,用力地想掙脫。朱懷鏡在背後見了整個過程,心里為張天奇捏了一把汗。原來,這老太太是烏縣城裡有名的夏瘋子。朱懷鏡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這老太太就是個瘋子了,成天在城裡晃蕩,哪裡有熱鬧就往哪裡湊。她同你說話,頭兩三句像清白人,說上幾句就亂七八糟了。城里人逢上做紅白喜事,最怕夏瘋子來攪和,見她來了就一邊好言相勸,一邊派人飛快地去叫她自己家人來領她回去。剛才皮市長向夏瘋子親切問候時,朱懷鏡注意到張天奇的臉色幾乎發白了。幸好皮市長沒時間同夏瘋子多聊,只聽到她說的兩句清白話。皮市長挑了一擔土,在場的廳局長們誰也不敢袖手旁觀,也紛紛接過群眾的擔子,每人挑了一擔。然後,皮市長走進群眾中間,舉手致意,說:“同志們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們表示慰問!我高興地看到,烏縣的群眾不怕苦,不畏難,充滿了戰鬥信心。工地上年齡小的有十幾歲的中學生,年齡大的有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動,也讓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級黨委、政府的正確領導,有我們實幹苦幹的廣大群眾,我們一定能夠戰勝困難,恢復生產,重建幸福的家園!”陳雁和她的同事則扛著攝像機,隨著皮市長前後跑著。

皮市長視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點多了。驅車進城,只見街道整潔,市面如常,沒有水災的痕跡。皮市長非常滿意,回頭對坐在後面的張天奇說:“很好啊!大災過後不見災,說明你們工作做得到位。舊社會,每逢大災,人民便流離失所,面呈飢色,甚至餓殍遍野。” 回到賓館,皮市長進房間稍事洗漱,就去餐廳就餐。皮市長見上了白酒,馬上皺了眉頭,說:“天奇同志,我們不能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啊!”張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不喝酒吃飯就乾脆多了,一會兒就散了席。 皮市長的房間是二樓的一間大套房,旁邊就是會議室。隔著會議室,這邊就是一排雙人間。朱懷鏡和方明遠被安排在會議室這一邊的頭一間,為的是離皮市長近些,好隨叫隨到。來的只有陳雁一位女士,被安排在樓下,一個人住了一間雙人間。方明遠四處查看了一下,問朱懷鏡說:“陳雁一個女同志住在下面不太妥,不如我倆同她對換一下,讓她住上來。”朱懷鏡會意,說這樣合適些。方明遠把這事幾分鐘就辦好了。陳雁提著行李上來,客氣道:“那就委屈你二位了。”方明遠玩笑說:“別客氣,照顧女士可是男人的美德啊!皮市長要是打電話找我們,你就告訴他我們的房間號吧。他這會正休息,我就不告訴他了。”

皮市長中午只休息了個把小時,下午聽取烏縣關於這次洪災的匯報。縣里是張天奇為主匯報,自然是匯報連續不斷的幾次大的降雨過程,降雨量達到多少毫米,烏水河水位達到多少米,超過歷史最高水位多少,全縣淹沒或沖毀農田、房屋、堤防。公路、橋樑及農田基礎設施多少,死難群眾多少,直接經濟損失多少,最後請求市政府解決專項救災款、救災糧、救災化肥等等多少。接著,部門的同誌發表意見,說的都是原則話,他們都等著皮市長最後拍板。縣里和市直部門的同志都說了,皮市長這才說,當然在新聞報導上會稱作皮市長發表重要講話。皮市長首先充分肯定了烏縣縣委、縣政府在大災面前顯示出的堅強有力的領導,再是高度讚賞烏縣各級各部門在大災面前體現的相互支持、緊密配合的精神,最後指出全縣人民在大災面前表現出了艱苦奮鬥、團結實幹的精神。講到人民群眾,皮市長聲情並茂:“我們的群眾太好了同志們!我們的群眾覺悟真高同志們!在工地上,我親眼見到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在那裡參加勞動,我問她這麼大的年紀了怎麼也上工地了,這位老太太沒有豪言壯語,只是一句話,人民政府好,各位領導好。多麼樸實的群眾,多麼自覺地人民!我們相信,有這樣的好群眾,什麼困難也難不倒我們!”

但下面人們感興趣的並不是皮市長的這番表揚,儘管這是重要講話。他們關注的只是皮市長說完這些話之後的干貨。於是,張天奇他們全神貫注地聽著皮市長拍板,解決救災款、救災糧、救災化肥若干。皮市長邊拍板邊點著有關部門領導的名字,請他們負責落實到位。皮市長說完,張天奇帶領縣里的同志熱情鼓掌,感謝市政府的親切關懷。朱懷鏡知道,皮市長拍板的這些救災錢物能兌現多少,還得看縣里怎麼辦事。如果以為這是皮市長拍的板,如同釘子釘的還拐了彎,部門肯定照辦,那就錯了。不過現在早沒這樣不見世面的基層領導了,他們馬上會跑相應的部門。儘管皮市長是點著這些部門領導的名拍的板,縣里的領導還是得挨家兒去拜他們的碼頭,不然事情不好辦。部門辦事有部門的套路,給你辦他們可以講出一千條理由,不給你辦他們可以講出一萬條理由。 散完會,就是晚飯時間了。皮市長先去房間洗漱。張天奇跑到朱懷鏡和方明遠的房間,說:“請二位幫忙,我們一起去請示一下皮市長,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有幾位老廳長我是知道的,每餐不喝幾口眼睛都睜不開。又是晚上,喝點也不妨吧。”朱懷鏡和方明遠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樓去。敲門進去,皮市長剛從衛生間出來。張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說了,那樣子像是生怕皮市長批評。其實他心裡並沒有那麼怕,只是為了襯托皮市長的清正廉潔。皮市長果然就微笑著批評人了,說:“天奇同志,大災當前,百事從簡。”張天奇繼續請示:“各位領導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擺吧,每桌一瓶白酒。”皮市長笑笑,說:“天奇啊,我硬是磨不過你。好吧,只能一瓶。”看看時間,應下去吃飯了,張天奇就請皮市長去用餐。 入了席,皮市長見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臉色嚴肅起來。張天奇見了,知道皮市長是怪酒太高檔了,卻只作糊塗,無話找話說:“只一瓶,就一瓶。”皮市長說:“把這酒撤了,上你們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嗎?”張天奇口上這個這個幾句,就叫賓館經理換烏縣產的烏水春酒。朱懷鏡聽說換烏水春,立即沒有胃口。那酒質量太差了,喝過之後口乾頭痛。 一會兒,服務小姐端著白色斟酒壺上來了,給各位斟酒。朱懷鏡不想喝,用手摀了杯子。張天奇勸道:“朱處長別客氣,嚐嚐家鄉酒吧。這幾年我們酒廠不斷改進技術,烏水春的質量有所提高。你試試吧。”這麼一說,朱懷鏡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張天奇舉了杯,向皮市長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謝。朱懷鏡輕輕抿了一口,發現烏水春的口味真的變了,很好喝的。果然皮市長也是這種感覺,說:“不錯嘛,烏水春並不差。”大家都說這酒不錯。朱懷鏡也就放心喝了。仔細一品,感覺這就是酒鬼酒的風味。朱懷鏡心裡有譜了,卻沒有任何表露。他斷定這是張天奇吩咐下面人把酒鬼酒倒進斟酒壺裡了。在座的都是喝慣了高檔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裝糊塗。 皮市長喝著這爽口的烏水春,對烏縣酒廠這幾年提高產品質量表示滿意。幾杯下肚,皮市長來了興致,講起了酒鬼酒的掌故,說:“去年我去湖南考察,參觀了生產酒鬼酒的湘泉酒廠。這個廠的確不錯。後來我又聽湖南的同志講了這麼個事,讓我很有啟發。大家可能不知道,湖南酒還有種不太有名的品牌,叫錦江泉,我記不起他們是哪個地區產的了。這酒雖說名氣不大,卻是上過國宴的。我喝了,也不錯。其實最初湘泉酒廠是向錦江泉酒廠學的技術,包括酒的配方。可是為什麼湘泉酒廠後來名聲大振,而錦江泉酒卻默默無聞了呢?這裡有個原因。原來,錦江泉最初叫錦江酒,可江西也有個錦江酒,早就註冊了商標。這樣一來,湖南的錦江酒不僅不能註冊商標,不能做廣告宣傳,還被認為是侵了權。湖南和江西這兩家錦江酒為了這商標爭論呀,協商呀,打官司呀,鬧了好多年。結果沒有一方讓步。湖南沒有辦法門可又不能隨便放棄錦江這個響噹噹的牌子,最後只得在'錦江'後面加上個'泉'字。可經過這麼一折騰,錦江泉酒喪失了市場競爭的大好時機,湘泉酒廠早已徒弟超師傅了。這就給我一個啟示:商品固然要重視質量,但營銷工作也是至關重要的。所以說,我們烏縣的烏水春酒,並不是質量不行,一定要把營銷工作抓上去。”大家都說皮市長的意見很正確。張天奇表示一定認真貫徹皮市長的指示。郭廳長因為來的時候在車上說錯了話,便總是表現得很活躍,想消除陰影。等張天奇表態完了,他忙說:“這酒真的不錯,只要按照皮市長的意見辦,也能創名牌。我就覺得這酒不比酒鬼差。”他這話卻又是弄巧成拙,叫張天奇臉上訕訕的。皮市長搖搖頭,說:“這酒的質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檔酒比,還有一定差距。”張天奇這就自然些了,舉了酒杯,望著皮市長說:“我們酒廠正在組織技術攻關,爭取盡快使烏水春的質量再上一個台階。” 吃完晚飯,洗漱完畢,方明遠邀朱懷鏡到各位廳長的房間走走。朱懷鏡只同財貿系統的廳長們熟悉些,其他部門的不太熟,走走也好,就同他一起去了。方明遠同他們都熟悉。先去了工商銀行李行長房間。李行長洗完了澡,正用毛巾在搓頭髮。見朱方二位去了,李行長就說:“皮市長晚上不活動一下?”方明遠說:“皮市長今天一天都還沒休息,中午都在看文件。讓他休息吧。”三人便說了一會兒話。沒說多久,方明遠說:“李行長今天也很辛苦的,早點休息吧,我們就不打擾了。”兩人便告辭。剛準備開門,就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朱懷鏡認得,是烏縣人民銀行和工商銀行的兩位行長,來拜碼頭了。 兩人便又去了郭廳長房間。裡面早已坐著兩個人,一介紹,是烏縣水利局的兩位正副局長。朱方二位說沒事沒事,過來隨便看看。郭廳長問:“皮市長晚上怎麼安排?”方明遠說:“他今天很累,讓他休息吧。”見裡面人多,兩人沒有坐下來,只站著聊了會兒,又去串另一個門。兩人就這麼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廳長房間都去了。只是沒有去陳雁房間。朱懷鏡忽然明白了方明遠的用意,原來他是不想讓各位廳長晚上去打攪市長休息。方明遠做得老練,朱懷鏡也就不點破。當官的通常在外面比在機關顯得隨便些,廳長們知道這是同皮市長接近的好機會,只可惜讓方明遠巧妙地統統擋了駕。 兩人回房,已經有人等在門口了。是烏縣國稅局的局長龍文,他是來看望朱懷鏡的。龍文是朱懷鏡當副縣長時一手栽培的,在朱懷鏡面前一向恭敬。方明遠見他兩人是老朋友見面,自己坐在這裡不方便,就說到小霍那邊去一下。小程同警車司機同住一間房。朱懷鏡問龍文工作還順利吧?龍文說還行吧,天奇同志很支持他的工作。又說縣里局一級幹部,就他資格最老了。朱懷鏡見龍文有些躊躇滿志,就知道張天奇一定是向他許了什麼願了,說不定想讓他當個副縣長什麼的。兩人正扯著,張天奇敲門進來了。見龍文在這裡,張天奇就問:“老龍,你去看了你們市國稅局馬局長了嗎?”龍文說:“準備馬上就去哩。”龍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來張天奇要求烏縣各局的局長都得去拜見他們上級部門的領導。可見張天奇深諳官場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懷鏡知道龍文不是先去看望市國稅局馬局長,而是先來看望他,心裡自然受用,對龍文這人更加多了幾分好感,也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朱懷鏡見張天奇客氣了幾句,面色凝重起來,猜不出他有什麼大事要說,就用一種探詢的目光望著張天奇。張天奇嘆了一聲,把頭偏過來,輕聲說:“懷鏡,出了點麻煩。”張天奇雖口上說的輕描淡寫,但表情卻嚴重,朱懷鏡嚇了一跳,問:“什麼事?沒什麼大問題吧?”張天奇搖搖頭,說出的卻是天大的事。 原來,但凡上面有領導下來視察,下面就緊張兮兮,如臨大敵,從匯報材料、視察現場、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準備。當然也得看來的是哪個層次的領導。一般地區領導下來,通常只要做好匯報準備,生活安排妥當就得了,安全保衛任務不大,只需防止有人纏著領導到告狀。市級以上領導下來,那就嚇死人了,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種準備當然不敢馬虎,最叫人提心吊膽個的是安全保衛。安全保衛的規格自然又因來的領導級別高低而有所區別。但是下面會辦事的,只要是上面來的領導,他們往往在安全保衛規格上破格安排,不用警車開道的也讓在前面嗚嗚地叫得簡直白色恐怖,不用公安和武警站崗的也給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這不是送錢送物,請吃請玩,並不有違廉潔;況且中國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禮崩樂壞,沒有誰會追究你接待禮儀超規格。張天奇很重視接待工作,他套用那句外交無小事的名言,經常說接待無小事。這次,接到市里通知,說皮市長要來烏縣,張天奇親自部署了接待工作,指示有關部門分頭落實。清理街頭乞丐、瘋子、算命先生的任務由公安局和民政局負責。以往,每逢上面有領導要來,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將那些街頭乞丐、瘋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來供養幾天。但這幾年縣里財政越來越緊張,而且將這些五花八門的人供養起來也很麻煩,所以只要上面來人,縣里就將這些街頭流浪者集中起來,用汽車往外遣送幾百公里。烏縣通常是將這些人往梅市境內送,因為梅市每次上面來領導都把這些人往烏縣送。兩地便送來送去,幾乎成了報復性行動了。等那些流浪者從遣送地再回到烏縣城裡,差不多都是十天半個月以後了。當然也有人就這麼永遠沒回烏縣了。朱懷鏡當年還在烏縣時,遣送流浪者的方法已經被誰發明出來了。他最初聽到這種做法,還覺得很不人道,只是這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不好多說什麼。公安和民政將那些人集中起來後,半是哄騙,半是強制,將他們拉上汽車。汽車行至幾百公里意外的荒郊野嶺,到了梅市境內,再哄他們下車,說是讓他們解手、吃中飯。等這些人一下車,司機就嘭地關上車門,開著車飛快地跑回烏縣來。那些瞎子、跛子、瘋子罵聲連天也沒有人聽見。這回為了迎接皮市長的到來,烏縣對整治街頭秩序非常重視。因為既然災後恢復工作做得好,街頭就不得有乞丐等閒雜人員。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長親自押車,將街頭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汽車在中途翻下懸崖,車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兩位副市長、司機全部遇難。 “誰想到會這樣呢?”張天奇說話的聲調都變了,像大病初癒的人有氣無力,“幸好我們租的是客運公司的車,現在往上報的只是客運交通事故。” 沒想到張天奇白天在皮市長面前笑嘻嘻的,內心卻背著這麼重的包袱,朱懷鏡便寬慰道:“既然能這樣遮掩過去,應該沒事吧?” 張天奇搖頭道:“本來沒事的,就是你那同學曾俚!” “怎麼又是他?他消息這麼靈通?”朱懷鏡問。 張天奇說:“這個曾俚,只怕是有毛病吧。他這次正巧回來了,是辦他弟弟的一個事。他弟弟在煤礦,現在下崗了,在家閒著。他找縣政協王主席,想給老弟調個工作。王主席向我反映這個事。我想在外工作的同志,家裡有事,縣里能解決的就盡量解決吧。我同幾個領導一商量,想把他老弟調到縣房產局來。碰巧這回死的那個司機同曾俚家裡是鄰居,這事就讓他知道了。本來我們已做好了兩個副局長和司機家屬的工作,他們家裡有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縣里盡量解決。這些當記者的,怎麼就不知道以大局為重,以穩定為重?只知道添亂!曝了光他曾俚得了什麼好處?他家裡的事還要不要縣里關心?我原來沒想到你會來,準備送走皮市長馬上跑去請你幫忙的。我知道你們同學關係好,他或許能聽你的話。” 朱懷鏡感到這事真不好辦,他知道曾俚只認死理,不肯通融。但他的確為張天奇著急。這事不查出來還好說,一捅出來張天奇的提拔恐怕就黃了。 “時間上顧得過來嗎?等我們回荊都去,曾俚不早發稿了?”朱懷鏡說。 “還來得及,他還在這裡,住在縣武裝部招待所。我派人去請他吃飯,居然請不動。他回來一直住在家裡的,怎麼又住招待所了?!”張天奇望著朱懷鏡,目光是在請求。 朱懷鏡看看手錶,說:“事不宜遲,我去一趟吧。但是我不敢保證我能說服他。” 兩人出來,張天奇的汽車早已等在外面。張天奇親自送朱懷鏡到了武裝部大門口,讓他一個人下了車。張天奇陪著去不合適。朱懷鏡讓張天奇去忙,不用等他了。他按張天奇說的房號敲了門。曾俚開門,沒想到是朱懷鏡,很吃驚的樣子。烏縣有線電視台正在播放新聞,朱懷鏡說了句今天上午到的,就坐下來先看新聞。工地上,只見皮市長笑容可掬,向一位擔著土的老太太問好。老太太點頭不迭,說:“人民政府好,各位領導好!”皮市長接過老太太的擔子挑著,大步往前,曾俚湊近看了看,笑了起來,說:“這不是夏瘋子嗎?”說完笑容馬上收斂起來,“怪了,這回夏瘋子怎麼沒摔死?” 朱懷鏡本想兩人先聊些別的,再切入正題。但曾俚自己提到這事了,他就說:“曾俚,你管那麼多閒事幹嗎?” 不料曾俚冷冷一笑,說:“閒事?簡直慘絕人寰!我一直以為你良知未滅,沒想到你浸染官場越久,越……唉!”他沒有說下去,搖頭嘆了一聲。 朱懷鏡同他爭論慣了,並不生氣,只說:“你用不著以這種不屑的口氣說官場。官場有他自己的遊戲規則,你不懂,不是你憑常規可以理解的。” 曾俚沒好氣,指著電視說:“你看看你看看,整個新聞節目,全是老百姓點頭哈腰,打拱不迭,感謝這個感謝那個。老百姓受了災,你們送點救濟物品去,老百姓就得感激涕零。我一看到這種蓄意導演的電視新聞就噁心。你們恰恰把關係弄顛倒了,你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納稅人的錢,是你們應該感謝老百姓!我很欣賞克里姆林宮那位老清潔工,她說她的工作同葉利欽的工作差不多。中國官員最需要的就是這種平常心。既然說自己是為老百姓服務的,沒有必要做點事就得在電視裡張張揚揚地亮鏡頭。自己亮鏡頭還嫌不過癮,還得拉著老百姓出來烘雲托月!說白了,這是封建意思,自己是父母官,老百姓是自己治下的子民。” 朱懷鏡反而笑了起來,說:“我聽說你來了,馬上跑來看你,卻只聽你演說。” 曾俚誇張地拱手道:“多謝了!你別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託。那些流落街頭的人,除了貧窮,他們還有什麼罪?就要這麼對待他們?政府沒有能力讓他們豐衣足食,難道就不能讓他們保留乞討的權利?世界各國,哪怕是發達國家,也有乞丐,也有瘋子,也有神漢巫婆。這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沒有誰苛求政府解決所有的社會問題,因為這不可能。法國比我們發達吧?但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照樣乞丐如雲。法國政府並沒有為了面子把這些乞丐送到外地去,他們只是採取向乞丐收稅的方法控制那裡的乞丐數量。” 朱懷鏡發現好言相勸不會奏效,也不想同他進行這種沒有意義的理論探討,就直話直說:“曾俚,我佩服你的道義。我也覺得這事不該發生。但我跟你說,官場中人的思維方式就是面對事實處理問題,別的以後再說,甚至永遠不說。你是烏縣人,家裡有事就得有求於烏縣領導。這事你不聞不問,百事好說,不然,你家裡的事情就不好辦!” 曾俚頭往沙發靠背上一搭,嘆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調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我兩兄弟,我老母親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縣里領導。老母親哭哭啼啼,說我不爭氣,四十多歲的人了,媳婦都娶不上。弟弟上要養老,下要養小,又沒有工作,不只有死路一條?我是沒有辦法,才硬著頭皮找了政協王主席。如今他們卻用這一條作為條件同我交換,真是卑鄙!家裡也見我仇人樣的,我只好住到這裡來了。” 朱懷鏡說:“你不能說人家卑鄙什麼的。還沒發生這事,縣里就答應給你弟弟調工作了。縣里沒有幾個好單位,讓你弟弟進房產局,夠可以的了。這說明縣里領導還是看重你的。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你硬要同人家對著幹,誰都會卡著你的事不辦。人之常情啊。你弟弟的實際困難你能不考慮嗎?你老母親為這事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你良心會安寧?” 曾俚使勁地拍打後腦,非常痛苦的樣子,說:“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我說懷鏡你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總是給張天奇當說客?上次皇桃假種案的事,你纏著我說,這回又是你。” 朱懷鏡笑笑,說:“你說反了。因為都是你,人家才找我說。誰都知道我倆的關係好。其實好什麼呢?見面就叫你鞭笞得體無完膚。” “真的,我不明白,你怎麼老是要維護張天奇這種人呢?是你們私交很好嗎?曾俚問。” 朱懷鏡一時不說話,意味深長地望了曾俚一會兒,說:“什麼這種人?其實你對他並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是不是你有天生的厭官情結?要說交情,我同他的交情遠遠不如我同你的交情。從嚴格的意義上說,我同他甚至可以說沒有交情。但碰上這種事,我只能向著他,說服你。” “為什麼?可以告訴我嗎?”曾俚問。 朱懷鏡笑笑,說道:“如果能說服你,我倒想同你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其實我平時也沒細想過這中間的道理,今天就來個自我心理解剖吧。你應該知道,如今在官場上要想有所作為,靠你一個人埋頭奮鬥、苦幹傻幹肯定不行,得編織一張互利互惠的關係網。當然你說這是結黨營私也行,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褒貶不同而已。像張天奇這樣風頭正勁的人,誰都會樂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網內來。那麼我有什麼理由不幫他呢?興許也用得上他幫忙。再說,這事雖與皮市長沒關係,但的確又是為了接待皮市長而出的事,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捅出來讓皮市長難堪呢?皮市長對我也好,對張天奇也好,都是意義非同尋常的人物。還有,這事沒拱出來屁事沒有,一旦拱出來,肯定會處理幾個責任人,並且牽涉到那麼多人,社會影響太壞。何必不省些事呢?你別用這種眼光瞪我,你要是在我這位置上,你也會這樣做的。” 曾俚搖頭嘆道:“懷鏡,你居然這麼麻木了?最可悲的是,你們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對待這些人的,竟然沒有一個人告狀!這回死了那麼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中國老百姓要到什麼時候才真正覺悟?” “曾俚,你別玩深沉了。我們中國人溫飽問題都還沒完全解決哩!”朱懷鏡一副故作瀟灑的樣子,幾乎有些玩世不恭。看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多,他換上一副真誠的面孔,說:“曾俚,說真的,我從心眼裡佩服你的俠肝義膽、你的社會良知。但面對現實你應該明白,有些事嘴上說說可以,寫寫文章可以,卻是認真不得的。就說這個事情,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處理幾個人,除了給當地政府添些麻煩,沒有其他任何意義。難道中國的民主進程就從這個事情上推進了?只不過是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飯碗砸掉了。” 曾俚聽罷,雙手捧著頭,使勁地搖。朱懷鏡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他,便斷斷續續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曾俚一言不發,兩眼望著電視出神。電視裡正播著很無聊的電視劇,誰也沒在意看。房裡的空氣像是悶熱了許多。兩人正沉默著,聽得有人重重地擂門,叫道曾俚你滾出來。朱懷鏡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嚇得張大了嘴巴。曾俚起來開了門,一條黑臉漢子衝了進來,指著曾俚的鼻子臭罵。朱懷鏡一聽,更是嚇得兩耳發響。原來曾俚的老母親真的想不開,服了毒藥,正在醫院搶救。這黑漢子是曾俚的弟弟,罵道,我不求你了,你只賠媽媽的老命!媽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喝你的血! 朱懷鏡忙勸開兩兄弟,拉著曾俚奔醫院去。小縣城沒有的士,叫車又來不及,兩人攔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曾俚已嚇懵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朱懷鏡催著車夫快點快點。 兩人直奔急救室。走廊里黑壓壓地站著許多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曾俚劈開人群往病房裡擠,朱懷鏡也跟了進去。只見老人家平靜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手腳都插著管子。裡面沒有醫生,只是四周站著些像是曾俚的家人。他們都怒視著曾俚。看樣子搶救工作已經結束。曾俚走到床頭,伏身跪下去,把頭埋在老人家的枕邊。朱懷鏡看得出,曾俚哭了。 一會兒,有人推門進來了,病房裡有了小小的騷動。朱懷鏡回頭一看,見是政協的王主席帶著兩個人進來了。王主席同朱懷鏡是老熟人了,兩人先握了手,輕聲問好。朱懷鏡上去拍拍曾俚,說王主席來了。曾俚抬頭站了起來,兩眼紅得像在流血。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說:“張書記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搶救老人家。我剛才專門找院長和幾位醫生談了下,了解了情況。他們說還算萬幸,搶救及時,沒有危險了。”王主席反復安慰了曾俚和曾俚的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說明天再來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請朱懷鏡回去休息。朱懷鏡客氣的說沒事的,再呆一會兒吧。曾俚就拉著朱懷鏡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在小聲說著這事。 “聽說是為她大兒子,大兒子不聽話。” “大兒子四十多歲了,還光棍一個。” “自己找不到老婆,家里大人介紹的,他又不肯要。” “哪一個是他大兒子?是那個高的還是矮的?” 朱懷鏡感覺背膛癢癢的。後面有很多雙眼睛望著他和曾俚,有很多雙手朝他們指指戳戳,猜猜他倆誰是那個逆子。看來外面人並不知道曾俚老母親是為了什麼事想不開服了毒。說明縣里將翻車的真相瞞得天緊。 曾俚把朱懷鏡一直送到醫院大門外面,拍拍朱懷鏡的肩膀,哽咽道:“這事我不管了!”他說完就抬頭望著天空。天空正好有一道流星,劃著淒涼的弧線,消失了。朱懷鏡很內疚似的,不敢再提那件事,只是默然以對。他知道曾俚抬頭望天是為了掩飾眼中的淚水,便不忍心看他,低頭說你回去好好照顧老人家吧。 朱懷鏡獨自走在街上,心裡充滿悲槍。心想曾俚在一邊為著正義慷慨陳詞的時候,他家中的老媽媽卻正在因為他的正義走向死神。而在急救室走廊那些嘰嘰喳喳的人眼中,曾俚簡直就是怪物。如此現實,除了讓人世故、委瑣和庸俗,還能叫人怎麼樣呢? 朱懷鏡連打電話給張天奇回話的興趣都沒有了,只有一個人在街上低頭走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悲涼感重重地衝擊著他,叫他鼻腔發酸,兩眼發澀。他盡量走在樹的黑影下,不想同熟人打招呼。烏縣盡是他的熟人。 朱懷鏡走進賓館大廳,張天奇正好從電梯裡出來,後面跟著秘書小唐。兩人握了手,就到大廳一角的沙發里說話。小唐只遠遠的站在一邊。朱懷鏡說:“我說服了他,他答應不管這事了。”張天奇說:“謝謝你啊朱處長。”兩人都沒有提曾俚母親服毒的事,免得尷尬。朱懷鏡沒有心境說話,就客氣說:“張書記你今天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兩人便再次握手。朱懷鏡回到你房間,感到精疲力竭。方明遠已經上床,說不定還沒睡著,但兩人不再搭話。朱懷鏡進衛生間洗漱,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體會不了往日那種自鳴得意的成就感和優越感,反而覺得鏡子裡的這個男人好無聊。 以後的幾天,皮市長一行去了若有地區的幾個受災縣市,吳之人一路陪同。烏縣那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給皮市長的印象太深了,他每到一地都要說起她,而且很動情。他說同志們,老太太那麼大的年紀了,還要主動參加修復水毀工程。這說明我們的人民太好了,他們是理解政府的。他們受了這麼大的災,不怨天,不尤人,真誠地感謝政府,感謝領導。多麼質樸的感情啊!朱懷鏡一次次地聽著,一次次地感受著官場的滑稽。這幾天他情緒不好,儘管沒有流露,但腦子裡想什麼什麼變味。他感到很累,很想就這麼冬眠了。 皮市長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來時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懷鏡沒有回家,徑直去了玉琴那裡。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來。玉琴一見朱懷鏡,就說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懷鏡並不多說,只道身體不太適。他便在這裡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 這天早晨,朱懷鏡同玉琴打完網球,駕車回家。玉琴突然問:“懷鏡,李明溪是不是真的有些精神反常?”朱懷鏡奇怪玉琴怎麼突然問起這話來了,惑然道:“怎麼?”玉琴說:“前幾天,我在街上碰見李明溪,本想同他打招呼的,可他一個人做賊似的,挨著街邊的牆根兒走,還不斷地回頭,那樣子就像怕後面有人跟踪。人也瘦得不像樣兒了,我都懷疑不是他了。” “是他,肯定是他。我老早幾年就喊他瘋子了,只怕會一語成讖的。”朱懷鏡想起那天在美院見到李明溪的景況,內心很感慨。他默然一會兒,說:“我想最近抽個時間,約李明溪、曾俚玩一次。說實話,在荊都要說朋友,他們倆才是我什麼話都可以說的朋友。這兩位朋友最近都有些不太好過。”玉琴不知曾俚有什麼事了,就問:“曾俚怎麼了?”朱懷鏡不好多說,只道:“他老母親身體不好。” “玩什麼好呢?老是吃飯多沒意思。”玉琴說。吃飯的煩惱朱懷鏡更甚,更何況最近上面在抓廉政建設,出入高檔娛樂場所不太妥當,他便玩話道:“是啊!白酒更兼紅酒,到黃昏,杯杯盞盞。這次第,怎一個喝字了得!”玉琴聽得不太明白,卻知道他在發酸氣,笑話他書讀多了。兩人說笑著,順路在一家小店裡吃了早點。朱懷鏡將玉琴送到龍興,自己趕回去上班。 後來幾天,兩人一見面就商量怎麼個玩法。朱懷鏡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要按自己的性子玩一次還真不容易,而平時的所謂玩,多半是為了應酬。直到星期四,兩人才決定乾脆沿著荊水河驅車去郊外,找個清澈的河段游泳。定了下來,朱懷鏡就打電話約李明溪。李明溪要死不活的樣子,自然推脫了半天。朱懷鏡勸說了好一陣子,李明溪答應的,卻讓朱懷鏡也邀一下卜未之老先生。朱懷鏡說卜老那麼大年紀了,怎麼游得了泳?李明溪說他也不會游泳,出去散散心也好。朱懷鏡知道李明溪同卜老說得到一塊兒去,就答應也邀一下他老人家。曾俚好說,朱懷鏡一約他就答應了。於是,星期五晚上,朱懷鏡開車接了李明溪,兩人一塊兒去拜訪卜老先生。 卜老的孫女兒開了門,認得他倆,客氣地請兩位進屋裡坐。小姑娘領著客人往里屋走,說:“爺爺在他自己屋子裡喝茶哩。”還沒到卜老房前,小姑娘就叫道爺爺來客了。卜老應了聲請請,人卻沒有出來。小姑娘推了門,卻見卜老正揮毫潑墨。朱懷鏡兩人自然放輕腳步,小心進去了。卜老擱了筆,請兩位坐。小姑娘這就倒了茶了來。 “卜老好雅興啊。”朱懷鏡說著,放下茶杯,過去看卜老寫的字。卻見寫的是卜老自己新賦的一首詩: 後庭有樹材不堪 一年一度掛榆錢 秋來借取三五萬 求田問捨去荊山 落款是雅緻堂主人卜未之八十三歲,某年仲夏。李明溪也湊上來欣賞,連說好字,好詩。卜未之連連搖頭,說:“歪詩酸腐,自娛而已,並無實際意義。要說這詩,還受了明溪先生影響哩。”朱懷鏡便想起了李明溪那“欲結草廬荊山下,種得老梅半畝寒”的蹩腳詩。心想這一老一少,真是迂得可愛。卜老的雅緻堂可謂日進斗金,老人卻自嘲他窮得撿榆錢兒。 朱懷鏡笑道:“荊山的地價今年又漲了,真是寸土寸金了,不是一般人有錢去買的。” 卜老朗聲大笑,然後稍一凝目,落筆在詩後題道: 塗鴉自娛,見笑大方。懷鏡君說荊山地價狂飆,非常人敢問津也。老夫復學張打油湊成幾句:荊山有土寸寸金,有錢有勢你去爭;我輩只啖風雨月,黃卷三車留兒孫。 朱懷鏡撫掌而笑,暗自佩服卜老這麼大年紀了,還如此才思敏捷。李明溪反复念著這首打油詩,只道:“我輩只啖風雨月”堪稱佳句。 屋裡有些熱,老人家又沒用空調。朱懷鏡有些發胖,早汗涔涔的了。卜老見了,就說乾脆去後面院子說話。兩人便各自端著茶杯,隨卜老到了後院。原來卜老詩裡寫的後庭並非虛擬。月正中天,滿庭清輝。小院並不太寬,但在這擁擠的荊都,已經很不錯了。小院角上有一棵大榆樹,另有芭蕉一叢,老梅數樹,錯落坪間,很是隨意。連著小院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擋風,也不遮眼。一邊置有石桌石凳,坐下可以觀花,可以望月。朱懷鏡說好地方好地方。卜老說:“我們家本來是臨街當舖的,後來城市規劃一變,就被擠到這角落裡來了。好在我也喜歡清靜,正好合意。雅緻堂行內人都知道,要來的再遠再偏也繞著彎子來了。” “這就叫酒好不怕巷子深呢!”朱懷鏡奉承道。卜老自然是謙虛著。再下來不免是間或插上幾句。他聽了一會兒就覺索然,卻又不想顯得自己太俗,只好歪著腦袋作文雅狀。他感興趣的倒是這小院,太有韻味了。這時正好有涼風掠過,蕉葉沙沙,梅樹弄姿,月影搖曳。心想今晚應該帶玉琴來。月光下的玉琴,肌膚必定跟牛奶似的。 今晚的李明溪並不顯得半絲瘋意,他同卜老說天說地說到石濤了。李明溪就大談石濤的一畫論,把中國畫的天人合一,心物相應的道理說得玄玄乎乎,又說石濤一畫論的哲學根基在老莊和《周易》,云云,朱懷鏡越聽越昏頭。卜老卻是拈鬚點頭,連說有理。李明溪說得正在興頭上,卜老說:“今天怎麼就說到石濤了,算是機緣吧。我有幸藏有苦瓜和尚石濤軼畫一幅,平時從不拿出來給人看的。兩位稍等。” 卜老起身進屋了。一會兒,廊簷下的一盞燈亮了,卜老抱著個長匣子走了出來。卜老把匣子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只見匣子暗紅發亮,想是上好的木料做的。卜者輕輕搓著手,半天沒打開匣子。朱懷鏡見李明溪屏住呼吸,幾乎有些緊張了。卜老卻是進行某種宗教儀式似的,神色肅穆,把匣子的扣鎖一個一個掰開。終於打開了匣子,取出一個古黃色捲軸。徐徐展開,見是一幅《高山冷月圖》。但見群峰如堵,崖生怪柏,冷月如鉤。畫面清朗空幻,似藏禪機。右上方有石濤自題七絕一首,已有多處漫漶不清: 栖栖乞食□复秋 禪疴沈沈苦雲遊 月冷峰高小乘□ 六十都行□□□ 落款題道:“庚辰暮秋清湘大滌子寫。”另鈴印章幾枚。左下方又題小字若干。朱懷鏡只隱隱知道清初大畫家石濤號苦瓜和尚,但他不懂甄別古畫,便認真看了題詩和落款。但題字不太好認,字跡多有模糊,朱懷鏡便不念出聲,惟恐出了洋相。李明溪卻像著了魔,先是站著端詳半天,再就湊近去細細審視。好半天,李明溪才倒抽一口涼氣,點頭不止,卻默不作聲。朱懷鏡心想這畫一定很貴的,就問:“石濤的畫在市面上是什麼行情?”說了這話他又怕俗了自己,好在卜老並不迂腐,淡然一笑,說:“那也得看作品。我幾乎查閱過所有有關石濤的資料和石濤自己的《苦瓜和尚畫語錄》,找不到有關這幅畫的蛛絲馬跡。但從畫風、紙絹、題跋、鈴印習慣以及裝演方面等判斷,肯定是石濤的畫。從收藏印章上看,至少經了三個人的手。我見識淺,不知這三位何許人也。也許是民間有閒有錢的藏家吧。可以說,這幅畫是拾遺補闕的珍品,價值非同小可。” 朱懷鏡聽著好奇,問:“這畫怎麼到了你老手裡?” 卜者搖搖頭說:“這是非分之物!說來有個故事。五七年冬天,有位先生把這畫送到我店裡,說是要修補一下。我打開一看,見是石濤的畫,吃了一驚。畫有幾處破損了。我說只怕要些日子才補得好,那位先生說沒事的,只要能補好,時間長些沒事。我花了整整一個月,才把這畫補得同原樣似的。可是,那位先生從此再也沒有來過。那些年月,社會不太平。我猜想有興趣有資本收藏古畫的,多半都會成倒霉鬼。天知道那位先生哪裡去了?反正他再也沒有來過。我只好把這畫保存下來。我從來沒有把這畫當做是我自己的收藏,就連拿出來給朋友們看都覺得不厚道。就連我家里人,只有我大兒子知道我手頭有這麼一幅畫。我交代他,這畫是別人的,說不定人家哪天就來取了。我百年之後,這畫就讓他代為保管。我立了條死規矩,家裡哪怕窮到要飯了,也要把人家的畫保管好,不准把人家的畫賣了活命。今天我心血來潮,讓兩位看了這畫,兩位可要保密啊!夜裡露水太重,收起來收起來。”卜老說罷就把畫捲了起來。李明溪卻像中了邪,望著月光下的梅樹發呆。 朱懷鏡想起前不久在報上看到的一則消息,說:“市面上字畫贗品太多。報上報導,梵高有幅被日本一家公司以四千萬美元買走。有位英國專家經過近一年的研究,斷定這畫是假冒的。梵高平生只作過六幅,加上這幅假的就有七幅了,顯然不可能。這幅假最初的擁有者是梵高同時代的一位法國畫家。” 卜老剛要說什麼,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說:“你說的這事可能有。古玩古董就怕同時代仿冒的,最難甄別。” 卜老說:“朱先生說那位英國先生研究了近一年,這幅《高山冷月圖》我可琢磨了四十多年。” 朱懷鏡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說:“我不是那意思。憑卜老的學養和經驗,怎會看走眼?” 卜老擺手道:“學養談不上,只是見得多了些。”李明溪便向卜老請教古書畫甄別知識。卜老謙虛幾句,便說了些要領。朱懷鏡一聽,簡直太複雜了,要深諳各個朝代的世風、畫風、繪畫用材、各個畫家的個人特點,以及當時建築風格、衣冠服飾、起居習慣等等。心想讓李明溪沒完沒了地請教下去,三天三夜都沒得完。眼看時間差不多了,朱懷鏡先拿別的話題岔開,再隨意說道:“我和明溪,還有兩位朋友,想趁明天休息時間,到外面去郊遊。想請卜老同去,看您老的興趣?” 卜老哈哈一笑,說:“謝謝了。我老不上路的,同你們年輕人一道去,不合適啊!還是你們幾位盡興吧。” 朱懷鏡本來就覺得邀卜老一道去不太合適,這只是李明溪的主意。見卜老客氣,朱懷鏡就不再堅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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