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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國畫 王跃文 13459 2018-03-20
訓練場建在一個山頭上,山頂是訓練場的中心,被推成一個很開闊的大坪。坪的邊沿有幾個出口,任意一個出口都連著盤山公路。盤山公路模擬各種情勢的路況,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過了砂石路面又是水泥路面,還有淺水灘、水溝、泥淖、沙灘等。這是個典型的軍用汽車訓練場。朱懷鏡的車一直是在山頂的大坪上開。開了兩個多小時,朱懷鏡覺得乏味了,想下盤山公路試試。玉琴不讓他下去,“你別逞能了。你先得在平地裡多開,培養車感,不要急於上路。我說,你起碼得在這裡開它個把星期,才能上路。”朱懷鏡沒法,只得聽玉琴的。這時見戰士在那裡招手,朱懷鏡把車開過去停下。原來是叫他們吃中飯了。戰士上來駕了車,下山去營房用餐。 中飯菜搞得豐盛,但朱懷鏡是來學車的,不能喝酒,吃起來就少了許多繁瑣。很快吃完了中飯,朱懷鏡同營長握手道:“你休息去,我再練練就回去了。你就不管了。這位戰士也休息了。”營長留他們吃了晚飯再回去,見留不住,就說:“那就不客氣了,你有時間隨時來練就是了,我同訓練場打了招呼。”

朱懷鏡同玉琴也沒休息,就要上山去。上山時玉琴不讓朱懷鏡駕車,怕他毛手毛腳的出事。上了山,玉琴才把方向盤交給朱懷鏡。可開了一會兒,朱懷鏡就覺得頭重,想休息了。他長期以來養成了午睡的習慣。玉琴就說把車停在一邊,你養養神吧。 朱懷鏡靠著坐椅左扭右扭,總覺得位置不好,躺不妥帖。玉琴就把他扳過來,讓他躺在自己腿上。朱懷鏡這才感覺舒服了,慢慢睡去,玉琴就開了空調。過了一會兒,玉琴怕裡面空氣不好,又把窗玻璃搖下了三指大的縫兒。 朱懷鏡沉睡著,舒緩的呼吸聲依稀可聞。玉琴透過車窗縫兒望著外面,見山坡上新發的茅草茂盛而嫩綠,微風一吹,春水般蕩漾起來。太陽的亮光隨著微風在草叢上翩翩起舞。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將長長的翅膀極抒情地伸展著,在晴光萬道的天幕上盤旋。玉琴莫名地傷感起來,忍不住深深嘆息了。朱懷鏡醒了,感覺到了玉琴的情緒,問:“琴,你怎麼了?”玉琴抱起朱懷鏡的頭親了一口,說:“沒什麼,你睡吧。”“不,我聽到你嘆息了。什麼時候了?我倆回去算了。”朱懷鏡說。玉琴抬腕看手錶,說:“還早,才四點多。”朱懷鏡說:“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路上照樣是玉琴開車。她盡量說著高興的話,可朱懷鏡總覺得她心情不太好。 “我們有空還來練練。”朱懷鏡說。 “好。”玉琴說。 “你要是沒空,我們就在市內找個學校的體育場也行。”朱懷鏡又說。 “好。”玉琴似乎說不出多餘的話。 朱懷鏡心想這寶貝兒是越來越難以捉摸了。車進了城區,兩人不怎麼說話了。玉琴雙眼注視著前方,像是在專心開車。朱懷鏡卻在猜測她那微妙的心思。突然發現前面有人使勁地朝他們招手,玉琴忙把車子靠邊,停了下來。玉琴開門下車,就見剛才招手的那個人咿哩哇啦地指著車子下面嚷。原來是個啞巴。玉琴躬腰看了看車下,沒發現什麼異樣,她正滿腹狐疑,那啞巴又咿哩哇啦地指著車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埋下頭去看車子下面。還是沒發現有什麼東西。朱懷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下了車,同玉琴一塊躬腰去望下面。真的沒有發現什麼。兩人都有些被弄糊塗了,又圍著車子轉了一圈,確認沒有什麼事情,就說管他哩,走吧。再回頭一看,剛才那啞巴不見了。兩人也不想理會,上了車。走了一段,朱懷鏡腦子猛然一響,預感到了什麼,忙問:“玉琴,快看看你丟了什麼東西沒有!”玉琴手往身邊一摸,嚇了一跳,馬上又低頭四處搜索一會兒,叫道:“我的包!”玉琴趕快把車停在路邊,前前後後地在車裡找了一遍,沒有發現包。包真的丟了。朱懷鏡說:“對了對了,一定是剛才那啞巴調虎離山,順手偷走了包。”

玉琴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的。 “包裡有什麼東西?有錢嗎?對對,你的手機在包裡。”朱懷鏡說。 玉琴半天才說:“還有我倆的照片。” 朱懷鏡嘴巴突然張開成了一個圓洞,一個驚恐的啊字差點兒脫口而出。玉琴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錢沒多少,只八百多塊。手機也值不了幾千塊錢。”聽玉琴的口氣是只可惜那照片。朱懷鏡剛才吃驚的表情也是為著照片,但他多半是怕照片流落出去會出什麼事兒。玉琴顯然是猜著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懷鏡也感覺到玉琴疑心他什麼了,就故作輕鬆,說:“既然這樣,丟了就丟了。照片我們再照就是。再說這裡正好是宋達清的管區,我打電話告訴他,請他幫忙查查,說不定還能追回來。是誰做的案,他們公安八成心裡有數。”玉琴不理他,只是默默地開動了車。朱懷鏡知道玉琴不太喜歡宋達清,也不等她說什麼,就打了宋達清手機,把事情詳細說了。

宋達清很爽快,說:“我馬上派人追,快的話,幾個小時之內就會有消息。晚上袁先生請我們聊天,說你也去。我們等會兒再見?” “宋達清說可能追得回來。”朱懷鏡有意說得信心十足,好讓玉琴高興些。可玉琴仍不搭理,只顧慢慢地開車。車開得慢,後面的車不斷地按喇叭。朱懷鏡盡量說些高興的話,可他心裡照樣不是味道。荊都的治安是越來越差了,滿街是扒手、小偷、騙子、娼妓,從來不見那些大蓋帽站出來管一下。早幾年,荊都市第一次有了巡警,老百姓覺得很新鮮,電視裡也煞有介事地大做宣傳,似乎人們從此就安全了。可是過不了多少天,那些巡警就懶洋洋地坐在街頭的樹蔭下乘涼了,巡警成了坐警。再過些日子,荊都街頭就多了許多的治安亭,那些頭戴大蓋帽的街頭懶漢就坐到治安亭裡打瞌睡去了,坐警成了亭警。又過些日子,大蓋帽打瞌睡的亭子多了部公用電話,治安亭就成公用電話亭了。

車開回政府大院,停進了機關車隊的車庫。這車庫是朱懷鏡找了韓長興給安排的。朱懷鏡說這是一個朋友的車,借他玩玩。他越說得輕描淡寫,韓長興越發認為他有能耐,玩得活,不停地拍他的肩膀。 玉琴下了車,微笑著說你回去吧,就獨自往大門去了。朱懷鏡知道玉琴這微笑是做出來的,因為這是政府大院,過往行人很多,由不得她任著性子噘嘴巴。朱懷鏡也不便多說,只好衝著她的背影招招手,“你好走啊!”玉琴並不回頭,昂著頭走了。朱懷鏡不由得四處望望,見沒人注意他,心裡才妥當些。他想要是別人見他衝著一個女人的背影打招呼,而這女人並不理他,情況就複雜了。朱懷鏡心裡剛剛熨帖些,又忍不住回頭望望玉琴。玉琴還沒走出政府大院,大門正莊嚴地樹立在離她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朱懷鏡突然覺得玉琴今天走路的姿勢有些異樣。他說不清為什麼,反正覺得玉琴手足舉止有些不對勁。朱懷鏡轉身回家,路上總想著玉琴剛才的樣子。對了,玉琴手上不拿包,整個兒就不自然了。有些女人,手包是她形象的一部分。想起那個丟失的包,朱懷鏡心裡就沉了一下。那些照片要是流傳出去,真的會有麻煩的。

心裡怏怏地回到家,見香妹已在做晚飯了。朱懷鏡便往沙發里一躺,說:“學了一天的車,累死了。”香妹說:“累你就休息一下吧。”香妹相信了他的話,他越發有功似的,說話的嗓門也大了起來,叫道:“兒子呢?”香妹說:“在陽台上吧?知道他在玩什麼!” 朱懷鏡騰了起來,去了陽台上,見兒子在那裡玩變形金剛。朱懷鏡正想逗兒子,卻發現陽台的一角滿滿地碼著些塑料桶。一看就知道裡面裝著食用油,他摸摸兒子的臉,讓他自己玩,跑去廚房問香妹那油是怎麼回事。香妹正在炒菜,說:“是四毛從家裡帶來的茶油,拿去送禮的。” 朱懷鏡笑道:“四毛也學了些了,只是學得起點不高。現在還拿毛油送禮,就太寒倫了。條件稍微好些的,都用精煉的調和油、色拉油了。”

香妹拿過油瓶,朝鍋裡倒油。立即聽得一陣很爽耳的暴響,一股清香便瀰漫了整個廚房。香妹聳聳鼻子,說:“我聞到茶油香感覺很舒服。什麼精煉油都沒這原汁原味的好!” 朱懷鏡說:“你觀念過時了。現在人們講究衛生第一,口味在其次。流行的是綠色食品,食用油要精煉的,大米和蔬菜要沒有污染的。” “你說的是有錢人,窮人家飯還吃不飽哩。”香妹說。 朱懷鏡說:“不錯,我夫人還很有群眾觀念嘛。”香妹笑笑,不搭理他了。朱懷鏡吐吐舌頭,回到客廳裡閒坐。突然間,朱懷鏡得到了靈感。他想,四毛的兩個哥哥,在農村都窮得叮噹響。可以讓他們專門種些優質稻,不施農藥,能產多少就產多少。再讓四毛按當地最高稻穀產量收購,用這些沒有污染的米去送禮,人家肯定喜歡。送給誰當然由他朱懷鏡說了算。只是這話不好怎麼同香妹說。今天肯定沒時間說了,晚上還得去天元大酒店。

吃了晚飯,朱懷鏡說晚上還得出去一下。香妹早習慣他晚上出門了,並不多問。 朱懷鏡乘的士去了天元大酒店,徑直敲了1608房的門。開門的是黃達洪。袁小奇忙迎到了門口,說:“勞朱處長大駕,不好意思。”朱懷鏡客氣著進去了。原來陳雁也在,宋達清早到了,還有作家魯夫、《荊都科技報》主編崔浩。袁小奇的兩位秘書兼保鏢也在。大家一一客氣了一番,坐下喝茶。這是一套總統套房。別人還沒開言,宋達清提起手邊的皮包,叫了聲朱處長,再同其他人開玩笑說:“對不起,我向朱處長個別匯報一下。” 兩人進了臥室,宋達清笑笑嘻嘻地說:“朱處長,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說著就從他的包裡取出一個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丟的。朱懷鏡簡直不敢相信,忙接了過來。剛準備打開,宋達清先說了:“手機和別的東西還在。那幾百塊錢,他們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吧。錢不多,他們用了就用了。這是他們道上的規矩。”

朱懷鏡打開手包瞟了一眼,見手機和照片果然都在,因為那照片,朱懷鏡心裡自然尷尬。但他裝著沒事似的,絕口不提,這種事不說還好些,越解釋倒越添尷尬。宋達清當然不便說什麼,只說那錢反正不多,他們用了就用了。 “你真是神通廣大啊!”朱懷鏡有意避開手包裡的內容。 宋達清笑道:“什麼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說我們匪警一家就得了。轄區內都有哪些混混,我們要是不瞭如指掌,怎麼開展工作?當然要是流竄作案,我們就沒辦法了。今天偷包的是個團伙,不全是啞巴,但的確有幾個是啞巴。他們專門找小車下手。作案手段都是這樣,讓一個啞巴咿咿呀呀地朝小車打手勢,你下車後他就咿咿呀呀指著汽車下面。你以為汽車出了什麼事,忙躬腰下去看。這時,同夥就拉開車門行竊。他們人多,東西一到手,就飛快地往後傳。萬一被抓住了一個,多半是抓的啞巴。他一是殘疾人你不便對他怎麼樣,二又不好審問,隨你怎麼問他只咿咿啊啊,還胡攪蠻纏。說實話,只要他們不鬧大了,我們也不怎麼管他們。但我們真的找他們了,他們也老老實實。”

朱懷鏡像是聽天書,說:“真是無奇不有。謝謝了。” 兩人出去,陳雁說:“老宋真會拍馬屁,朱處長還沒坐穩,就叫你拉去了,鬼鬼祟祟的。” 宋達清笑道:“我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拍馬屁。我只怕別人說我連馬屁都不會拍。” 朱懷鏡指指宋達清,說:“你真會開玩笑!你再會拍也犯不著拍我的馬屁呀?我朱某人何許人也?值得如此抬舉?只要兄弟們不嫌棄就萬幸了。” “只要兄弟們,就不要姐妹們了?”陳雁佯裝生氣的樣子。 朱懷鏡對這女人的感覺越來越複雜,說不上喜歡,也不敢臉面上過不去。如今她有意賣俏,他就勢玩笑說:“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女流啊,只當是我的兄弟哩!你們都是文化人,我印象裡,中國人書一讀多了就男女不分的。魯迅先生稱許廣平廣平兄,好像錢鍾書先生稱楊絳女士也是先生。” 大家哄地笑了,陳雁揚了揚手,說:“好啊,我一向認為你這人老實,你趁機占我便宜。” 袁小奇笑道:“各位水平都高,妙語連珠。只有我是大老粗,鬥嘴皮子鬥不過你們。” 這時,魯夫遞了本書給朱懷鏡,“朱處長,我新寫了本書,是寫袁先生的,請你雅正。” 朱懷鏡很客氣地雙手接過書,一看,見書名是《大師小奇》。封面是袁小奇白衣白褲,雙手合十,閉目打坐,儼然一位得道高人。再翻開了,見前幾頁是彩頁。第一頁竟是袁小奇同北京一位高級領導的合影。再往下翻,全是袁小奇同各界名流的合影。中間自然有袁小奇同皮市長的合影,朱懷鏡居然見自己的形象隱隱約約在皮市長後面,正同方明遠在說著什麼。這是他第一次向皮市長引見袁小奇時,陳雁照的相。朱懷鏡心裡說不出的味道,望著袁小奇笑笑說:“了不得了不得,我回去好好拜讀。” 魯夫只當朱懷鏡是在向他客套,謙虛道:“哪裡啊,都是袁先生人奇事奇,我如實記載而已。” 袁小奇淡淡一笑,說:“全搭幫兄弟們抬舉。今後還要請各位多多愛護才是啊。” 黃達洪說:“今天袁先生請各位來敘敘,就是這意思。袁先生樂善好施,每次回來,都要為家鄉捐點錢。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萬。但不想隨便就把錢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義。我個別都向各位匯報了,請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朱懷鏡聽黃達洪說這幾句,就想這人不枉在官場上混了二十來年,學到的官話今天用得是地方了。他同每個人個別說這事也許都把意思直接說了,就是這錢捐出來,得轟動效應,得讓皮市長公開接見,得上荊都電視新聞。這會兒大家都望著朱懷鏡,是指望他發表高見了。他卻不想說什麼,就說:“各位發表意見,我們議議吧。” 宋達清見大家都不開腔,就說:“我說,還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說希望工程太老調了,沒新意。 “那麼就支持殘疾人事業?”崔浩提議。大家也覺得不妥。有人提到搞春蕾計劃,專門設個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學女童;有人說資助孤寡老人;有人講資助貧困教師。都沒能讓大家滿意。 陳雁便說:“我提個建議。你們先別說行還是不行,聽我講講道理。我說呀,把錢捐給市老幹休養所。去那裡的是哪些老幹部呢?級別太高的不會去,因為他們退下來以後可去的地方很多,用不著去老幹休養所。級別太低的又去不了,因為我們老幹部這麼多,還輪不到低級別的干部去休養。那麼,去休養的都是那些級別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幹部。給你們說,我去年去那裡採訪過,發現他們這些人意見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見還大,怪話還多。他們一是對在位當權的領導意見大,二是對先富裕起來的那部分人意見大。袁先生把錢捐給老幹休養所,讓他們搞個建設,也讓他們知道先富裕起來的人也不是沒肝沒肺的。我想市裡領導也樂得有人替政府出錢安撫他們,自然支持你捐獻。” 大家一扯,都說這意見好。陳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說:“要是捐給老幹休養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電視。一是捐錢的時候,二是他們搞個什麼建設開工典禮的時候,三是工程竣工剪彩的時候。而且三次皮市長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懷鏡感覺自己鑽進了別人編織好了的套子裡。這個套子裡還有北京的高級首長,各界社會名流,皮市長也在這個套子裡。現在他自己又被拉進來幫著編織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而這個套子鑽進來之後卻不好脫身了。因為皮市長是他拉進套子裡的,他只好陪著皮市長呆在套子裡了。 大家說了半天,才意識到朱懷鏡沒表態,就把目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說什麼的,可別人都望著他了,他不得不說了:“關鍵是要選好一個項目。要是沒有項目,籠統地捐給老幹休養所,說不定就成了所裡的辦公經費了,他們拿去發獎金也不一定。” 這時袁小奇才說話:“按陳小姐和朱處長的意思,捐給老幹休養所是可行的。那麼我們就同他們接觸一下,看他們有沒有合適的項目?” 朱懷鏡不想攬這事兒,就含含糊糊地點點頭。他知道這些人肯定會請他幫忙聯繫的,就先發製人:“誰同老幹休養所熟悉些?陳雁不是採訪過他們嗎?” 宋達清笑道:“有錢給他們,還怕人不熟悉?” 朱懷鏡說:“不是這意思。人熟些就免得唐突。” 沒想到陳雁卻硬要拉上朱懷鏡,“我可以去一下,他們劉所長我熟。但朱處長得陪著去,你是政府領導啊!” 朱懷鏡故作油滑,笑道:“就我倆去?太情調了吧!”別的人就撮合他們,顯得有些惡作劇,說非你兩位出馬不可。陳雁略顯羞澀,望著朱懷鏡,看他怎麼說。朱懷鏡見女人這表情似乎在傳遞著某種消息,一時間心亂情迷。但他馬上想到這事只他和陳雁兩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書似的,太沒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這次袁小奇回來,凡事都是讓別人同他聯繫,像個首長。心想不能聽憑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擺譜,別看這人現在見了面仍是一臉謙恭,但長此以往,有一天他說不定就會頤指氣使的。這複雜的心思其實只在朱懷鏡腦子裡飛快地轉了一下,他就打定了主意,說:“我和陳雁跑一趟都沒什麼,只這麼遠。只是我倆畢竟是隔山賣羊,還是勞駕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懷鏡說完這話,才發現自己措詞太客氣了。這時他突然察覺到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對袁小奇越發彬彬有禮了。一陣羞愧掠過朱懷鏡的心頭。 袁小奇很風度地點了點頭,說:“不用勞駕二位專門跑去。打個電話,約他們所長出來喝茶吧。我們見了面,談談就是了。” “對對,這樣很好。”朱懷鏡故意說得響亮,私下卻想自己剛才只知道上門去說,就是沒有想到打電話約別人出來,顯得好沒見識。看看袁小奇那沉著的樣子,朱懷鏡就疑心他會不會在心裡笑話自己。朱懷鏡心裡有些不舒坦了,便再次重申選好項目的重要性,說了三點意見,甚至舉了市裡扶貧和以工代賑的一些例子。朱懷鏡發表了一通高見,見大家都長了見識似的望著他,他的感覺才好了些。聽完了他的意見,袁小奇就決定明天晚上約老幹休養所劉所長喝茶,“各位都要來為我撐面子啊!”袁小奇客氣地請著各位,眼睛卻只望瞭望朱懷鏡、陳雁和宋達清。打電話的事就拜託陳雁了。 朱懷鏡念著給玉琴送包去,就說不早了,明天再見吧。大家便都說散了。這時,黃達洪招手請各位稍等,說:“袁先生本想請大家去喝茶,但這裡說話方便些,就不出去了。這個只當請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黃達洪說著就遞給每人一個紅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說著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讓,口上客氣著都收下了。 朱懷鏡突然發現一個男人手裡拿個女包,怎麼也不是個味道,走起路來手腳幾乎都不協調了。下了樓,宋達清問:“朱處長自己開了車來?”朱懷鏡說:“我才學了一天車,就敢上街了?膽大包天哩!”“要我送送你嗎?”宋達清問。朱懷鏡忙說:“不用了,你先走吧。”魯夫和崔浩過來同朱懷鏡握手打招呼,攔了輛的士走了。陳雁自己來了車,說:“你倆站在那裡好好客氣一會兒,我先走了。” 各位都走了,朱懷鏡攔了輛的士去龍興大酒店。猛然想起宋達清平日都是非送他不可的,今天卻只是隨便客氣了一句。原來宋達清猜著他是要去玉琴那裡的,就不好堅持送他了。管他哩,他和玉琴的事遲早有人會知道的。想宋達清也是場面上混的人,不會多事的。這時想起袁小奇送的紅包,就拿了出來。還沒打開,就私下同自己打賭,猜猜到底有多少錢。他想了想,估計兩百元吧。打開一看,竟是一千元!朱懷鏡幾乎有些激動,雙腳便隨著的士播放的音樂有節奏地抖了起來。 的士徑直開到了玉琴樓下。朱懷鏡上了樓,把手包放在背後藏著,拿鑰匙開了門。玉琴還沒睡,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目光顯得鬱鬱的。朱懷鏡猜想玉琴下午回來後,也許一直坐在這裡發呆。他便做出高興的樣子,躬腰親親玉琴,突然將包高高地舉在頭頂。玉琴眼睛一亮,臉色發紅,驚愕地啊了一·聲。朱懷鏡將手包放在玉琴手裡說:“除了錢,什麼東西都沒少。錢他們要是沒用還可以退,用了就算了,這是規矩。”玉琴先不說話,忙拉開包,拿出照片一數,說:“少了一張照片。我放了五張照片在裡面。”“是嗎?”朱懷鏡問。玉琴再翻翻手包,說:“我吊著你脖子那張照片不見了。手包是宋達清交給你的?”玉琴懷疑宋達清拿了一張照片。朱懷鏡明白玉琴的意思,卻不便說破這事,只說:“是的。”玉琴不說話了,坐在那裡發呆。朱懷鏡也不好相勸。他想宋達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張照片,那麼這個人就真的太陰險了。朱懷鏡不便再找宋達清問照片的事,只好自認吃了暗虧。可是讓這人抓了把柄,今後就得受制於他了。 今晚朱懷鏡本想回去的,可是見玉琴這麼個情緒,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性子,她自己沒回過心來的事,你再怎麼勸也是沒用的。他只好讓玉琴洗漱了,上床休息。見玉琴沒興致,他只抱著她溫存了一會兒;就讓她一個人躺著。他坐在床頭,沒有躺下,心裡亂七八糟的。靜坐了一會兒,拿來魯夫寫的《大師小奇》,隨便翻了起來。書的目錄神乎其神,很弔人胃口。有一條朱懷鏡簡直不敢相信: 手起刀落,身首異處,人卻安然無恙。 朱懷鏡循著目錄,翻到裡面,見上面寫著: 那天,袁小奇先生在北京弟子顧東陽家做客。顧家住的那個四合院裡有好幾戶人家,他們早就听說顧東陽在南方拜了個高人為師,只是無緣見識。這回知道袁先生去了,男女老少十來個人硬要纏著他亮幾手功夫。袁先生不愛顯山顯水,死活不肯表演。有個小伙子就說:“你袁先生只怕徒有虛名,怕露馬腳吧!”袁先生還是不慍不火,只管拱手道歉。倒是他的徒弟顧東陽急了,非要央求師傅來兩手。袁先生微微一笑,說:“硬是要我玩,我就玩個讓你們開眼界的。不過有個條件,要請這位朋友配合一下,行嗎?”袁先生指指剛才激將他的那位小伙子。小伙子二話沒說就點頭答應,只問玩什麼?袁先生又是一_笑,說:“活取人頭。”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面面相覷,只當是玩笑。袁先生說:“我說的是真的。不過不要怕,死不了人的。”說罷就讓顧東陽取了把菜刀來。他伸出一指,試試刀鋒,再望著那位小伙子說:“兄弟,委屈你了。”小伙子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見袁先生手起刀落,腦袋早被砍了下來,滾到一邊去了。那沒頭的身體卻端坐在那裡,伸手往肩膀上去摸,像是要摸摸自己的腦袋。在場的人全都傻了,背過臉去。想要逃命的,腳卻釘在地上動不了。只見袁先生過去撿起人頭,說道:“沒事沒事,人死不了的。”他撿起人頭,吹了口氣,再往那人脖子上放。小伙子扭了扭脖子,眼珠子轉了轉,覺得奇怪,問:“你們都這麼望著我幹嗎?”原來他根本不知道幾秒鐘之前自己的腦袋叫袁先生搬過家…… 朱懷鏡搖搖頭,根本不相信這些胡說八道的事。可下面.一章竟說到一位老將軍: 一瓶清水,三聲喝令,老將軍起死回生。 朱懷鏡細看正文,見寫的竟是與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有關的事: 那是北京的秋天,解放軍總政治部的首長請袁先生去305醫院,看望久病在床的陳老將軍。老將軍患糖尿病多年,現在腎功能已經衰竭,並發了尿毒症,生命垂危。老將軍的親屬不知從哪裡打聽到袁先生身懷奇術,又古道熱腸,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他們費盡周折,千方百計找到了袁先生,指望他能給老人帶來最後一線希望。袁先生從小就很敬仰這位戎馬倥傯大半輩子、立下過無數戰功的老將軍,一聽說老將軍用得著他,什麼也顧不上,就帶著一個弟子飛抵北京。當他走進病房,見昔日威風凜凜的老將軍,如今已面如刀削,全身發黑。袁先生不去多想,只想一定要讓老將軍康復。他環視一下病房,見桌上放著一瓶沒打開的礦泉水。他過去取了礦泉水,擰開瓶子,走到窗前。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麼,不便問他,只是屏住呼吸望著他。但見袁先生舉著礦泉水瓶子,望著窗外,昂首俄頃。突然,袁先生“哈、哈、哈”地叫了三聲,手往空中一撈,像抓住了什麼,往礦泉水瓶口一捂。 ,他轉過身來,說:“拿個碗吧。”老將軍的家屬忙遞了碗上去。袁先生往碗裡倒了滿滿一碗礦泉水,很認真地說:“讓將軍喝下它吧。”家屬將信將疑,扶起老人,用調羹餵礦泉水。可袁先生在一旁顯得有些支持不住,臉色發白。他的弟子知道袁先生因為剛才發功過量,傷了自己身體,就扶著師傅回賓館休息。臨走時,袁先生交代說:“那水分三次喝,晚上和明天早上再各喝一次。” 第二天中午,老將軍的病情真的奇蹟般好轉起來了。總政首長馬上派人去賓館請袁先生,可他早已走了。袁先生行跡如萍,飄浮不定。 這是三年前的事,老將軍如今已九十有五,依然精神矍鑠。 朱懷鏡再翻了一會兒書,見有很多章節他原來在一些報紙、雜誌上陸續看過的,編書時做了些剪輯和擴充。書中的袁小奇出神人化,高深莫測,急公好義,樂善好施,被稱作神仙、菩薩、奇人、高人、大師。朱懷鏡說什麼也不相信有這麼神乎其神的事,可書中講述的人和事都有釘子有眼兒,不少人物還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頁,見那位白髮蒼蒼德高望重的領導緊握著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懷鏡琢磨著這張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長那張合影的產生過程。如果裡面所有照片都是這麼產生的,就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說話?何況裡面有高級領導的照片啊。朱懷鏡懷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這麼神,卻不得不同朋友們一道幫著造神。 皮市長從北京回來時,袁小奇捐資老幹休養所的事宜已談妥了。老幹休養所的設施比較完善,常規活動場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決定修個室內網球場。因為休養所剛修建那會兒,網球還有些資產階級昧兒。這幾年不知是無產階級富裕了,還是資產階級可愛了,老幹部們說網球還真不錯。天天打門球也不是個味道。 皮市長聽說袁小奇要捐款給老幹休養所,自然高興。老幹們總說休養所條件太差,平日盡發牢騷。如今讓袁小奇捐款建個網球場,也能叫老幹們少說些怪話。 皮市長自然出席了捐款儀式。只要有皮市長參加的活動,電視裡就得報導,這是規定。於是袁小奇第一次在電視裡露面。新聞報導他捐款後的第二天,電視台又給他做了個專題節目。是陳雁策劃和製作的,題目叫《他來自白雲深處——記南國奇人袁小奇》。陳雁在片頭介紹說:小奇其實大奇。他三歲喪父,五歲喪母,小小年紀就開始了流浪生涯。他遍訪名山,廣結善緣,每遇高人。不知不覺,他長大了,長成了同常人不一般的人…… 以前袁小奇有過多次捐款活動,但沒有市領導在場,電視沒有宣傳。他捐款的事蹟同他的神秘功法只在民間口頭流傳。前不久,魯夫的大作《大師小奇》在荊都市的書攤上而世,買的人並不多。偶爾有人買了,看過之後也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這回袁小奇就成了荊都市家喻戶曉的名人了。魯夫的大作便洛陽紙貴了。 四毛不知從哪裡知道朱懷鏡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幹休養所網球場的工程。這天吃了晚飯,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懷鏡說了。朱懷鏡沒說什麼,只是笑道:“四毛也知道鑽門路了?” 香妹說:“你只說能不能幫幫忙吧。” 朱懷鏡知道不答應香妹是過不了關的,只好說:“我試試吧。這也是求人的事,不是我說了算。”他沒有多大興趣幫四毛活動這事。朱懷鏡平日的私人應酬,大多都是烏縣在荊都做生意的老鄉買單。最夠意思的是陳清業,他每隔一段就會約朱懷鏡安排活動,邀幾個朋友玩玩。惟獨沒有讓四毛意思過。其實四毛賺的也不少,只是不開竅。朱懷鏡開導過他,教他河裡找錢河裡用,賺的錢分文不往外掏,這錢是賺不長久的。四毛也許只給韓長興和分管機關事務的廳領導表示過,但從沒想過要感謝一下朱懷鏡。朱懷鏡也並不眼紅四毛賺了錢,只是覺得老叫別人買單不太好,四毛要是能夠出些力也未嘗不可。 這次袁小奇回來呆了十多天,荊都市的主要領導差不多都接見了他,很是風光。他還在荊都註冊了一家分公司,由黃達洪留下來任總經理。據說這家公司註冊手續只一天半就辦好了,這在荊都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荊都市有關部門總愛用這個例子說明他們的投資環境如何如何好,辦事效率如何如何高。可這事在民間流傳的卻是另一個版本,說是袁小奇為了讓公司註冊手續辦得順利些,說過,就當十萬塊錢丟在水里吧。結果花了不到六萬塊錢,各種手續就一路綠燈地辦下來了。袁小奇就笑道,沒想到這些人真沒見過錢,這麼容易就打發了。 修建老幹所網球場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黃達洪全權負責了。這天,朱懷鏡打電話給黃達洪,說了四毛想承包網球場工程的事。黃達洪只遲疑片刻,就說這事好辦,但電話裡說不細,見見面吧。朱懷鏡就約了黃達洪吃晚飯,在一家叫北海漁村的海鮮館。 朱懷鏡勉強能開著車上街了,就帶上四毛,自己開了車去。到了海鮮館,他們剛下車,就見黃達洪從的士裡面下來,帶著一位小姐。黃達洪因為是坐的士來的,覺得不怎麼有面子,手腳不太自然。他上來握了朱懷鏡的手,不說別的,開口就說:“袁先生走的時候說了,下個月就給我從深圳發一台車過來。我說分公司剛開張,就艱苦些嘛。可袁先生說,車是公司的形象,隨便不得。”朱懷鏡玩笑說:“對對,袁先生說得有道理。艱苦樸素固然可貴,但革命形勢發展很快,有些場合別人不看你人就看你車。你就听袁先生的吧。”兩人並肩往海鮮館裡走,黃達洪又回頭看看朱懷鏡的車牌照,說:“你這車不是政府機關的呀?”朱懷鏡說:“一位朋友不要了的舊車,我撿著用用。”他那語氣越不當回事,越讓黃達洪驚羨。 “行啊,朱處長,你在荊都可是玩得活啊!”黃達洪重重地拍了下來懷鏡的肩,眼睛裡幾乎放著紅光。 找了座位坐下,黃達洪才介紹他帶來的小姐,秘書周小姐。朱懷鏡便介紹了表弟瞿林。點好了菜,黃達洪就問瞿林的情況。瞿林只說了句自己在政府機關維修隊,就沒有什麼說的了。朱懷鏡嫌瞿林講話不怎麼撐面子,就補充道:“瞿林幹過多年建築,經驗是有的。但都是跟著別人幹,自己沒有發展。我原來在烏縣,也沒關照過他。現在他在政府維修隊負責,管著三十來號人,一年只有百把萬的維修工程,賺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飯吃。” 黃達洪說:“一年有百把萬的事做,不錯了嘛。這個網球場工程也不大,好在技術不復雜。我可以同老幹所那邊商量一下。根據協議,工程建設主要聽我的。這個沒問題。” 一會兒菜就上來了,小姐問喝什麼酒。朱懷鏡徵求黃達洪的意見。黃達洪推讓一下,就問小姐這裡有什麼酒。小姐說:“白酒高檔的有茅台、五糧液、酒鬼,洋酒高檔的有人頭馬、爵士……”不等小姐說完,黃達洪一揮手,說:“行了行了,酒鬼吧。酒鬼真的不錯。我上次隨袁先生去湖南,那裡的朋友向我們推薦酒鬼,我們還不太相信。一喝,還真不錯。但價錢也是價錢,比茅台還貴。”聽黃達洪這麼一說,瞿林的臉龐和脖子頓時紅了,額角冒了汗。朱懷鏡怕瞿林這樣子讓黃達洪看著不好,就故意高聲豪爽道:“酒鬼酒鬼!”其實黃達洪並沒有註意到瞿林表情的變化,只把煙吸得云裡霧裡。 朱懷鏡又問周小姐喝點什麼。周小姐說不喝酒,喝礦泉水就行了。黃達洪也為她幫腔,說她的確不喝酒。朱懷鏡這個時候才禮貌地稱讚了周小姐的漂亮和風度。周小姐自然是表示感謝了。朱懷鏡發現這女人五官還真的不錯,只是沒有特色,就像商店裡的塑料模特,各個部位都符合黃金分割率,卻不生動。朱懷鏡總想著黃達洪帶女人上深圳做皮肉生意的事,就猜疑這周小姐跟著他可能也乾淨不了。 斟好酒,黃達洪先舉了杯敬朱懷鏡。朱懷鏡抬手擋了擋,說:“今天是我請你,還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說今天是請你幫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說得平淡些。黃達洪笑笑,說:“那就別說什麼敬不敬的,同飲吧。”於是邀了瞿林共同舉杯,三人乾了。 朱懷鏡示意瞿林敬酒。瞿林不太活泛,目光躲躲閃閃地望了朱懷鏡幾眼,才端起酒杯敬黃達洪。朱懷鏡心想瞿林平日也不是這樣子,怎麼到了稍微上些檔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瑣了?憑他這見識闖江湖肯定不行的,還得修煉才是。黃達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說這小伙子樸實,難得難得。朱懷鏡聽了就知道瞿林給黃達洪的印象太死板了。 《現代漢語辭典》早該修訂了,很多語言再不是原來的意義。樸實就是死板,老實就是愚蠢,謙虛就是無能,圓滑就是成熟,虛偽就是老成。瞿林是這番表現,朱懷鏡只好自己頻頻舉杯,同黃達洪同飲。黃達洪越喝越豪爽,說話一句高過一句,說他當年在烏縣時如何佩服朱懷鏡的能力,同朱懷鏡的關係如何如何好。朱懷鏡不停地點頭,說那是那是,或說哪裡哪裡。其實那會兒黃達洪在縣里把頭昂到天上去了,在他眼裡只有幾位主要領導。黃達洪臉色漸漸通紅了,眼角上了眼屎,就說起自己被撤職的事了:“他媽的,我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別的愛好,就好搓幾把麻將。有人要整我,就抓住這個把柄弄我。現在反過頭去看,我那算什麼事?這些年我在外面闖,見識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們賭起來,那氣派,憑老百姓的想像力根本就想像不到!跟你說朱處長,我在外面越是見得多,就越覺得自己冤!他張天奇要樹立敢於碰硬的形象,拿我開刀。拿我墊腳,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鳥!不不,朱處長你別勸我,我今天沒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發過誓,這輩子張天奇把我整到什麼樣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麼樣子。他張天奇就乾淨?鳥!我手頭有他的把柄,只是這會兒時候沒到!” 黃達洪的話越來越不中聽了,朱懷鏡便舉起酒杯說:“達洪兄,俗話說,忍人一著,天寬地闊。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大丈夫得忍且忍吧。你現在也不錯,而且是個不斷發達的勢頭。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要因小失大。來來,喝酒喝酒。”朱懷鏡只能說到這份上。他交代自己,今天任黃達洪怎麼說,他絕不讓張天奇這三個字從自己的嘴巴里蹦出來。可黃達洪哪裡忍得?不停地大罵張天奇,說到張天奇的種種劣跡,似乎都是言之鑿鑿。朱懷鏡便總是用些原則話勸他。 周小姐不怎麼說話,只是誰說話的時候。她就專注地望著誰,像在認真地傾聽。男人們遇上這種目光都很鼓舞。沒人說話了,她就低眉望著眼前的杯盞,很賢淑的樣子。朱懷鏡就想這女人是在做淑女狀。你就淑女吧,不關我的事。 見實在勸不住黃達洪,朱懷鏡就想早些收場,“達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東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嗎?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 “酒早喝好了,我只想兩兄弟說說話。”黃達洪說。 朱懷鏡一邊示意瞿林買單,一邊對黃達洪說:“今天兩兄弟高興,談得投機。這樣吧,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好好聊聊。” “不喝茶吧,我請客,打保齡球去。”黃達洪說。 朱懷鏡說著也行,就見小姐拿了賬單來。八百九十八。瞿林接過賬單,手便抖了一下。朱懷鏡覺得很沒面子,高聲說:“打個折嘛,這是規矩。好好,不打就不打,瞿林,給她九百。”朱懷鏡說著就扶了黃達洪往外走。這火看上去是衝著小姐發的,其實是對著瞿林的。見瞿林還站在那裡,好像還等著小姐找那兩塊錢,朱懷鏡就說:“你後面來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黃先生還有事情。”扶著黃達洪上了車,朱懷鏡說還邀個朋友一道去。黃達洪說行行。朱懷鏡就打了玉琴電話。玉琴遲疑片刻,問去哪裡。朱懷鏡又問黃達洪去哪裡好?黃達洪說荊都打保齡球就只有去天元了,龍興、南國、東方都要差些。朱懷鏡就告訴玉琴,過會兒在天元見。掛了電話,朱懷鏡說我邀的朋友就是龍興大酒店的副總梅玉琴小姐。黃達洪笑了起來,忙說得罪了,龍興的保齡球也不錯。朱懷鏡突然感到頭重,只怕開不了車,忙又掛了玉琴電話:“玉琴嗎?對不起,你還是先坐的士到北海漁村來,我和兩位朋友在這裡等你。我喝了幾杯酒,開不了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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