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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國畫 王跃文 9911 2018-03-20
在賓館門口,碰上行政處處長韓長興。朱懷鏡問,什麼大事勞你親自過來了?韓長興喝酒很上臉,面色成了醬色。他馬上握了一下朱懷鏡的手說,我能有什麼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這事說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說過嘛,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朱懷鏡就說,你莫太謙虛了。韓長興笑笑,便正經說,北京來了客人,招呼他們。兩人握了一下手,就說你忙你忙,準備再見。朱懷鏡說了你忙,又說了聲請你多關照。韓長興才要走,又停下來搖搖手,說你朱處長還用得著我關照。朱懷鏡就說,我說正經的,你只當開玩笑。這廳裡的烏縣老鄉就我們倆,我不要你關照要誰關照?韓長興這才認真起來,輕聲道,這個當然,相互關照。兩人神秘的遞了個眼色,這才分手了。 朱懷鏡上樓進了房裡,見同事小向正從衛生間出來。小向告訴他:“朱處長,中午有個人給你打了幾次電話。”朱懷鏡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問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卻只問:“他說是誰?”小向說:“是個男的,沒說是誰。”朱懷鏡想想,猜不出是誰,就說沒關係,有事他再打吧。

這時電話又響了,小向一接,就把電話交給了朱懷鏡。朱懷鏡拿起話筒一聽,見是李明溪,就問中午是不是他掛電話。李明溪說不是他。李明溪說他已經把送柳秘書長的畫畫好了,只是不知柳秘書長叫什麼名字,不好題款。朱懷鏡就玩笑道,你可能連中央領導的名字都說不上幾個吧,你太不注意政治學習了。李明溪就說,難道要十二億中國人都一腦子政治?這才不是好事哩。朱懷鏡發現這人今天倒說了一句不是很瘋的話,就說沒想到你也這麼有思想了。朱懷鏡說著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識到了什麼,就出去了。 小向一出去,朱懷鏡就說:“我告訴你,柳秘書長大名叫柳子風。但你題款就不要發神經,題什麼柳子風先生雅正之類的屁話,人家是領導,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領導就是領導。你稱呼劉仲夏為先生,還勉強情有可原,叫柳秘書長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稱他的職務。”

李明溪嘖嘖幾聲,說:“你們官場就是名堂多。我偶爾看新聞,見領導出場,職務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來。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書長職務,還有其他職務嗎?”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說你神經,你真是神經。人家是副秘書長,你就不要老老實實這麼題了,只題秘書長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們平時叫副職領導,從來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听那個副字,可你還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體把那副字寫出來,天天掛在人家客廳裡,多刺眼啊!” 李明溪大笑了幾聲,說:“好吧好吧,就柳秘書長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緻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劉仲夏對我那畫還滿意嗎?” 朱懷鏡說:“都說你的畫不錯,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電話裡嘿嘿的笑,不說什麼。朱懷鏡見他又發神經了,就說不跟你囉嗦了,我正忙哩。兩人就放了電話。

朱懷鏡突然覺得李明溪剛才的笑聲不對勁。這人對自己的畫很自信,平時從不在乎別人對他作品的看法。今天這瘋子卻專門問起來,還怪裡怪氣地笑。越想越覺得這笑聲意味深長。是不是正像他當時擔心的,那幅藏春圖暗含了某種捉弄人的意思?那畫的確不錯,只是那畫上兩隻肥嘟嘟的蠶寶寶讓人覺得怪怪的。朱懷鏡閉眼一想,眼前就有兩隻把白嫩嫩的蠶,很是可愛。似乎這蠶真的不像是畫上去的,而是那蔥綠的桑葉招惹上去的。這時,朱懷鏡猛然悟到了什麼,一拍大腿,睜開了眼睛。這個瘋子,果然在捉弄人家!遮藏春圖其實是個畫謎!整幅畫暗藏一個“春”字,卻無端畫上兩隻蠶。 “春”字下面兩個“蟲”,豈不是一個“蠢”字? 他忙撥了李明溪電話。李明溪半天才接了,問是誰。朱懷鏡開口就罵了起來,說:“李瘋子你別跟我耍小聰明了。你那藏春圖是什麼意思,我猜到了。我剛才一聽你怪怪的笑,就覺得你肚子裡有鬼。別人都蠢,就你聰明。”

李明溪笑笑,說:“大人息怒!只要你不說破,這世上再沒第二個人猜得出,沒事的沒事的。” 朱懷鏡說:“你意思是說,這世上你第一聰明,我第二聰明了?感謝你的抬舉。不過你自以為聰明,我說你其實很蠢;你自以為超脫,我說你其實很俗。你玩的這個小把戲,別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讓你一個人悶在肚子裡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聰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來,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這麼苦心孤詣,就徹底白玩了。” 李明溪連連叫饒,說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戲了,我算服了你了。這時小向探著頭進來了。朱懷鏡就說:“好吧,就這樣吧。你趕緊上北京去,能拜訪的人都要拜訪一下。好,就這樣吧。”這話小向聽了,只當是他在同誰說工作上的事。

電話剛放下,鈴聲又響了起來。朱懷鏡一接,就听一位男士問:“請問朱懷鏡先生在嗎?” 他沒聽出是誰,疑惑道:“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曹。” 朱懷鏡這下聽出來了,原來是曾俚。 “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麼時候來的?” 曾俚也叫了起來,說:“你就是懷鏡?聲音有些變了,我已經調來荊都了,在市政府辦的《荊都民生報》。已來了幾天了,一來就找過你,你們廳里人說你們去荊園賓館寫報告去了。這幾天忙,就沒同你聯繫。今天有空,中午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 “原來是你打電話!我同事跟我說了。你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我們約個時間見個面好嗎?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這麼多年又沒有個準地方,總是滿世界跑。”朱懷鏡說。

曾俚嘆了一聲,自嘲道:“我與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啊!好吧,見面再說吧。” 掛了電話,朱懷鏡禁不住搖了搖頭。曾俚是他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兩人玩得最鐵。那時曾俚性子很好,事事聽朱懷鏡的。直到上大學兩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朱懷鏡上的是荊都財經學院。從第一個寒假開始,朱懷鏡就發現曾俚像變了一個人,總是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樣子。烏縣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風裡低頭散步。朱懷鏡見曾俚這麼深沉而激憤,笑他倒真像五四時代的青年。曾俚卻正經說,五四運動的使命並沒有完結。朱懷鏡就認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見一絲做戲的成分。當時社會上早已不再流行嚴肅的話題,但那天朱懷鏡卻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顯得很平庸。曾俚畢業後,先是分在北京一家報社,後來就常換地方。他不知去過多少家報社和雜誌社,但每到一家都乾不了多久,就呆不下去了。他不太與同學聯繫,只像個流浪漢,在各個城市之間孤獨地遊蕩。而關於他的傳聞卻是同學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同學們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會說到曾俚。一會兒說他的文章得罪了什麼惡勢力,叫人僱殺手謀殺了;一會兒又說他不聽領導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麼婁子,被開除了;一會兒又有更離奇的說法,講他因叛國罪被判了無期徒刑,現正在北京秦城監獄服刑。可就在大夥弄不清他到底怎麼了的時候,他突然給你打了個電話來,告訴你他現在在哪裡做事,給你留下電話號碼。下次你想起他了,按這號碼掛了電話去,接電話的人會很不客氣地說早沒這個人了。其實朱懷鏡並不很清楚曾俚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內心卻越來越敬重這位老同學。他多年沒見到曾俚了,可他想像中的曾俚似乎總是落魄不堪的樣子。

這個下午朱懷鏡做不成什麼事。那十萬塊錢的存摺撩得他很興奮,加上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後來他又想著香妹去醫院結賬的事,生怕節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他顧不上在賓館吃晚飯,急急忙忙回了家。 開門的正是四毛。四毛在醫院睡了兩個月,倒還白了許多,臉上也長了些肉。香妹在廚房做飯,兒子琪琪自個兒在玩兒。香妹看見朱懷鏡回家了,有些不高興。他問怎麼了?香妹高聲說:“還問哩!我今天是受盡了氣。龍興來結賬的是個女會計,見面就給我臉色看。她總是說個不停,說是他們賓館上了大當,花了這麼多醫藥費,還賠了那麼多錢。” “多少醫藥費?”朱懷鏡問。 香妹說:“一萬五。” “呀,這麼多?醫院也真會賺!”朱懷鏡以為香妹是有意嚷給四毛聽的,又擠了擠眼睛,輕聲問:“那女的真的嚷?”

香妹沒好氣,說:“不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想反正以後再也不會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對她就不客氣。” 朱懷鏡知道香妹的脾氣,她不高興你就讓她自個兒消消氣,過會兒就好了。他便出了廚房,到客廳來。四毛低著頭,好像自己給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煩,很難為情。朱懷鏡就說:“四毛,這回你吃了苦,但這是誰也沒料到的,好比飛來橫禍。要說呢,你也並不怎麼吃虧,花了人家這麼多醫藥費,還賠了這麼多錢。我和你表姐沒有什麼本事,只是多有幾個朋友。這回不是朋友幫忙,沒錢賠你不說,只怕還會冤裡冤枉關你幾天,讓你自己花錢治傷。你也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道理不說你也清楚,反正你拿著這五千塊錢就不要再外面說什麼了。”

四毛說:“我知道。讓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懷鏡本想點到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還不明白,就索性敲開說了:“你千萬別去外面吹牛,說我這次本沒有什麼傷,霸蠻在醫院睡了兩月,睡掉了龍興賓館一萬五千塊錢的醫藥費,還白賺了五千塊錢,比做什麼事都劃得來。你的確劃得來,這比我們市長的工資還高好幾倍哩。可你只要這麼一吹牛,就會出事,你就成了詐騙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同黨,人家認真一追究,麻煩就大了。” 四毛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我今後好醜不說就是了。家裡沒人知道這事,荊都又再沒人認得我。” 飯菜好了,四毛忙去廚房幫著端菜取碗。開始吃飯了,香妹的臉色就好些了。朱懷鏡討好香妹,對四毛說:“我一天忙到晚,沒有時間。你的事全搭幫你表姐,是她到處求朋友幫忙。”

香妹佯作生氣,說道:“這事你就全賴在我身上?今後萬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責任?” 朱懷鏡就笑。四毛的臉卻紅了,說,“姐姐你放心,我不會亂說的。只要我不亂說,龍興賓館就不會知道這中間的名堂。” 朱懷鏡說:“你姐姐其實是擔心你出事。萬一事情露出來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過,沒有什麼責任的,責任只在你本人身上。” 四毛那樣子就有些恐懼起來,口上只說:“我反正不說這事就是了。” 吃完晚飯,香妹問朱懷鏡:“你還要過去?” 朱懷鏡嘆了聲,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沒有辦法,還得過去。” 香妹說:“你要去,就沒時間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說,他還是想在這裡找個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辦法?” 朱懷鏡心裡怪香妹當著四毛的面同他說這事,讓他迴旋的餘地都沒有。卻礙著四毛的面子,只好說:“想想辦法吧。四毛先別急,願意呢就在家休息幾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虧,你這五千塊錢,原來在家裡一年都掙不來。” 四毛就說:“是掙不來。我跟王老八做,十五塊錢一天,還不是天天有事做。一年掙個三四千塊錢就紅天了。” 朱懷鏡再閒話了幾句,看了看手錶,急急忙忙地樣子,說:“我得走了。” 朱懷鏡徑直去了玉琴那裡。他開門進去,不見玉琴,只聽得浴室流水嘩嘩。他推開浴室門,見玉琴閉著眼睛,躺在浴缸裡,一動不動。他走過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睜開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動也沒動一下。朱懷鏡不知她為什麼又不舒服他了,就一個人退了出來。 朱懷鏡一個人坐在客廳裡,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為四毛賠償費的事而看扁了他呢?他最怕玉琴把他看做一個俗人。可宋達清告訴他,玉琴並沒有在這事上多說什麼,只由老雷做主。 朱懷鏡一個人呆坐了好久,玉琴才出了浴室。他忙起身扶著玉琴坐在自己身邊。玉琴不躲他,也不熱乎,只是懶懶地靠著他。 “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還是怎麼了?”朱懷鏡把玉琴攬進他的懷裡,一手摸著她的額頭。 玉琴卻閉了眼睛,什麼也不說。朱懷鏡就急起來,說:“玉琴你這樣我最怕了,我不知是你真的不舒服,還是我哪裡做錯了。你好歹說句話呀?” 朱懷鏡玉琴玉琴好玉琴的叫了好一會兒,玉琴才微微睜開眼睛,輕聲說:“你沒有做錯什麼,我也沒有哪裡出毛病。我只是心裡不暢快。” 朱懷鏡說:“你怎麼不暢快了?為什麼?總有原因呀?” 玉琴說:“你別問了,沒有原因。” “怎麼可能沒有原因呢?是我讓你不開心嗎?你說,你要我做什麼,你說呀?”朱懷鏡搖著玉琴的肩頭說。 玉琴晃了晃頭,緩緩說:“你別問了,真的別問了。你只讓我在你懷裡清清靜靜躺一會兒吧。” 朱懷鏡就摟緊了玉琴,動情地撫摸著她。玉琴卻掙脫了他的手,只是枕著他的大腿,閉著眼睛,平躺在沙發上。朱懷鏡不敢再撫摸她,隻眼睜睜地望著她。玉琴的胸脯均勻地起伏著,但她的心頭一定梗著什麼,並不平靜。朱懷鏡猜測著玉琴的心情,卻一籌莫展。 過了好久,玉琴一動不動了,像是睡著了。朱懷鏡怕玉琴著涼,想抱她進臥室去,或是為她蓋上毛毯,又怕弄醒了她。他也不敢動一下,手腳都僵疼了。這時,玉琴長長地嘆了一聲,說:“我早就猜到了……” 朱懷鏡覺得沒頭沒腦,說:“你猜到了什麼?” 玉琴仍不睜開眼睛,說:“她那麼年輕,那麼漂亮。” “誰呀?”朱懷鏡還是不懂。 玉琴睜了眼,望著他冷冷地說:“你的夫人。” 朱懷鏡頓時感到玉琴的目光火辣辣地,灼地他的臉發熱了。他很窘迫,不知說什麼才好,玉琴望了他一會兒,起身說累了,想上床休息了。 玉琴一個人去了臥室,也不喊他進去。他忽然覺得自己留在這裡很可笑。他想進去說聲今晚去賓館睡。他進去了,見玉琴已上床了,用被子蒙著頭,一頭秀發水一樣流在枕頭上。他摸摸玉琴的頭髮,胸口猛然動了一下。他想他今晚萬萬不能走了。這一走,說不定就再也回不到這裡來了。他掀開被子,脫衣上了床,但不想馬上躺下,就斜靠在床頭。 玉琴趴在床上,將臉伏在他的小腹處。朱懷鏡想說點什麼,卻又找不到一句話,只是不停地撫弄著她的脊背。 玉琴伏了一會兒,說話了:“我只是不願去想這事,其實早就猜到了。我想你的夫人一定很不錯的,你的婚姻也一定很美滿的。我一直在內心逃避這個問題。可她今天來了,我們見了面。她是那麼小巧、水靈,那麼落落大方。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堆肉,一堆無機組合的肉,俗不可耐,沒有一點兒生氣。她的目光那么生動,當她望著我微笑時,我覺得很心虛,覺得她的微笑越來越像一種嘲弄。” 朱懷鏡想不出什麼話來開導,只說:“她是她,你是你。你沒有任何必要同她做什麼比較。要我現在來說你如何如何漂亮,可能很滑稽,很荒唐。你只要相信我是真的很愛你就行了。” 玉琴說:“是嗎?愛啊,是的愛啊。這個愛字讓人說了何止千萬次,億萬次,都發餿了有股酸腐味了。我為你終日牽腸掛肚,但就是說不出這個字。不過你說出來我還是願意聽。在我面前說過這話的不止你一人,可只有聽你說起,我不覺得肉麻。” 朱懷鏡聽了玉琴這話,很是感慨,說:“玉琴,這說明你也是愛我的,所以你聽我這瘋話才不覺得肉麻。你不用對我說什麼,我明白你的心思。” “都是命啊!”玉琴說,“我媽媽是這個命,我又走了她的路。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告訴自己,千萬不要重複媽媽的命運,但還是這樣了。” 玉琴從來沒有向朱懷鏡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便問她。他只是從未聽說過她有親人,似乎她一來到這世上就是孤零零一人。上次袁小奇為她看相,說起她父母雙亡,無親無故。事後他想問她,卻怕引起她傷心,就忍住了。今天玉琴又提起這話題,他很想讓她說下去,但她只嘆了一聲,又不說了。這嘆息聲讓朱懷鏡對女人更加愛憐起來,躺下去摟著她溫存。 玉琴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龍興大酒店是近十幾年才發展到這麼大的規模的,原來只是個小旅社,我媽媽是這裡的會計。我媽媽是個很平常很善良的女人,她比我長得漂亮。我媽媽是個孤兒。那時的荊都也並不怎麼大,通城都知道這個小旅社有個漂亮女人,晚上這旅社外面就經常有人打吆喝,吹口哨,叫我媽媽的名字。這就弄得我媽媽名聲很不好,人家以為我媽媽喜歡在外面招惹人。不然人家怎麼只叫你的名字,不叫別人的名字呢?這旅社又不只你一個女人!後來我媽媽懷了我,黃花閨女懷孕了,這又成了荊都城裡最大的新聞。招惹她的人就更多了。媽媽生下了我,一個人把我養大,我從來沒有過父親。媽媽也從來不說我的父親是誰。我稍稍懂事了,就覺得這滿世界的人都是我和媽媽的仇人。別人罵我爹多娘少,晚上我家的窗戶老是被人砸爛。” 說道這裡,玉琴傷心起來,淚水止不住滾滾而出。朱懷鏡為她擦著淚,安慰她。玉琴哭了一會兒,又說了起來:“我媽媽死的時候才四十歲。她是積鬱成疾,慢慢氣死的。我是望著我媽媽死的,我伏在媽媽身上,感覺她的手慢慢涼起來。那年我才十六歲,高中還沒有畢業。媽媽好像知道她很快就會離開我,總把我當做大人,交代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她說不能輕信任何男人,不要輕易把自己交給男人。媽媽死了,我勉強念到高中畢業,不再上學了,就在這個小旅社招了工,算是頂媽媽的班。我開始明白媽媽講的話了。我覺得世上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成天有男人惹我。我的性子不像媽媽那樣柔弱,誰惹得我煩了,我什麼都做得出。有個男人叫我拿啤酒瓶子砸破了頭。別人就說我還不是同娘一樣?只是假正經。這些年我就是這麼同男人鬥過來的。現在想來,毫無意義,只是讓自己的性子都有些變態了。慢慢的,凡是知道我的,再沒有人在我身上打主意了。是啊,老尼姑,我的確老了。女人一過三十歲,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朱懷鏡端起玉琴的臉,吻著她的淚,說:“不老不老。你不要想這些。反正我喜歡。” 玉琴像是沒聽見朱懷鏡的話,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說:“我原以為我這輩子不會有正常女人的感情與生活的。再沒有男人睬我,我也不稀罕男人。我告訴過你,我的確有些古怪了,我家裡的電話,原先常常是扯斷了的,晚上回來,總一個人憂鬱地坐著,心情灰得很恐怖。我總想這會兒要我幹天底下的任何壞事我都敢干。很長一段時期,我幾乎把沉溺於這種可怕的心情當做一種享受了。我想像自己是一個令人可怕的幽靈,在天昏地暗寒風呼嘯的荒原上飄蕩。可是一到白天,我又得換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同人逢場作戲。沒有人知道我的這份孤獨和痛苦,我想我會瘋的,有朝一日會瘋的。” 朱懷鏡摟緊了這個可憐的人兒,說:“不會的,你再也不孤獨了。我會永遠守著你,讓你開心,讓你快樂,讓你……” 玉琴不等朱懷鏡說下去,用手封了他的嘴,又說:“見到了你,我就開始做夢了。我克制不了自己,就成這樣了。我一邊走向你一邊問自己這是為什麼?我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只是感到自己太荒唐太荒唐。直到自己夜裡不再孤單,不再恐懼,直到自己對你有了思念,胸口有了一陣一陣的痛,我才知道,也許我這是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原來我怕自己真的變瘋。可當我明白了這一點,同時又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只能在夢裡了。那天袁小奇只是把我心裡不願想,口上不願講的事說破了。” 朱懷鏡心裡很尷尬。對懷裡的女人,他不可能有太多許諾。他只能說說愛她守著她之類的話,而這些話有時候會有些空洞。他不可能失去他的家庭,這家庭不僅有他的愛妻、愛子,也許更重要的還因這家庭支撐著他的名譽、體面、地位,這家庭還牽扯著複雜的社會關係。同玉琴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他願意這麼醉醺醺地過。偶爾想起這事了,他也會感到心裡發慌,但他只是抬著頭使勁晃幾下就了事啦。 玉琴說:“今天見了她以後,真的勾起了我的痛苦。這使我不得不想想這事了。可這事是個死結,要我想通是不可能的。我平時也不是沒想過,但沒有今天這麼想得真切。平時,我們兩人很開心的時候,我會突然感到一股死冷死冷的感覺直竄我的胸膛,讓我胸悶氣塞。只是怕敗了我們的興致,我一直沒有流露。懷鏡,你說這事怎麼辦?” 玉琴這一問,朱懷鏡感到害怕了。能怎麼辦?他不可能怎麼辦啊!他沒有話回答他,只是不停地吻她。玉琴也響應起來,一會兒使勁吮著他的嘴,一會兒吐出舌頭讓他銜著。吻著吻著,玉琴又流起淚來。朱懷鏡受了感染,也淚如泉湧了。進來他常常萌生想哭泣的感覺,今天終於流淚了。兩個淚人兒在床上翻來覆去,吻得氣喘了。玉琴突然狂野起來,爬到朱懷鏡身上,發瘋似的吻著他,一邊吻一邊嗚嗚地哭。 “玉琴,玉琴,別哭了,我永遠是你的愛人!”朱懷鏡輕輕拍著玉琴。 玉琴停止了親吻,說:“懷鏡,別說那麼遠了。人同誰開玩笑都行,就是不能同時間開玩笑。時間可以驗證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就算你現在離開我,我也不再覺得枉此一生了。” 朱懷鏡忙說:“玉琴你別這麼說,我不會離開你的。” 玉琴嘆道:“我問你這事怎麼辦,你答不上來。我不怪你,也不指望你有什麼回答。其實我問你也只是想問問而已,這同問天問地一個意義,不希望有答案。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都會這樣的。記得你開導我的話嗎?如果我們求的只是花,花就是果。懷鏡,我真的放不下你了,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我也把你當做唯一的親人了。只要你心裡真的裝著我,我不在乎天天同你廝守在一起,也不在乎有沒有肌膚之親。我只要想著有你這麼個男人,愛著我,疼著我,我就不再孤獨了。” 聽了玉琴這話,朱懷鏡滿心羞愧。玉琴剛才問他這事怎麼辦,他生怕她提出非分的要求來。沒想到玉琴竟是如此不尋常的一個女人!也許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這麼些年一直拒絕著男人,到頭來卻成了一個真正的情種!朱懷鏡在心裡譴責自己,發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善待這個女人。 吃了晚飯,朱懷鏡回房間看看新聞,見天色黑了下來, 就起身準備去玉琴那裡。劉仲夏正好來他房間閒聊,就同他開玩笑,說他一天也捨不得老婆,天天晚上回去。他就笑笑,說哪裡哪裡,只是挑床,在外面睡不好。劉仲夏就說,是啊,在老婆肚皮上睡是要安穩些啊。 朱懷鏡下了樓,走到大廳外面,無意間看見有輛小車是烏縣牌照。再一細看,見識張天奇的車。心想張天奇原先來市里辦事都會找他的,這回怎麼不見他找呢?他想起那天方明遠向他問起張天奇這人怎麼樣,就猜想這張天奇同方明遠搭上線之後,可能就直接找方明遠同皮副市長聯繫了。便想這張天奇也有過河拆橋的味道了。他想了想,就回到大廳,去總服務台查了下,果然是張天奇來了,昨天到的。 他徑直上樓去了張天奇那裡。心想你不找我,我偏要找你。一敲門,張天奇問聲哪一位,就開了門。 “啊呀呀,是朱處長!請進請進。”張天奇忙雙手迎了過來,拉著朱懷鏡往裡面請。 朱懷鏡說:“我在外面看見你的座車,想必一定是你來了,知道父母官來了,不來看看,不行啊!這段我們在這裡搞政府工作報告,已進來快兩個月了。” 張天奇說:“是我失禮啊!我一來就找你,找不到。原來你躲到這裡寫大報告來了。” 朱懷鏡疑心張天奇講的是推脫話,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有找過他。張天奇很是客氣,倒茶遞煙忙個不停。朱懷鏡喝著茶,笑容可掬,含蓄地說:“張書記,皮市長對你印像很深哩,多次問起我。”朱懷鏡沒有明說皮市長對他印象怎麼樣,也不說皮市長問了他些什麼。其實皮市長什麼也沒問。 張天奇忙說:“還靠你老弟在皮市長面前多說話呀!”他說著身子就朝朱懷鏡靠了靠,兩人顯得親近多了。張天奇也老練,並不問皮市長對他的印像到底怎麼樣。 朱懷鏡問:“這回張書記來是辦什麼大事?” 張天奇說:“還是高陽水電站的事。託你幫忙,市裡這邊是差不多了,還得趕到北京去,要爭取進明年國家計劃籠子。” 朱懷鏡嘆道:“唉,現在跑個項目,不容易啊!什麼時候動身去北京?” 張天奇說:“打算明天走,中午的飛機。上面多有些你這樣從基層來的同志就好了,知道下面辦事的困難,多為下面著些想。也不是我們說的,現在上面有些人辦事,不像話啊!” 兩人感嘆會兒,張天奇說:“你今天就是不來,我也要想辦法找到你的。還有事要你幫忙哩。” 朱懷鏡問:“什麼事?只要做得到的,烏縣的事,不就是我自己的事?” 張天奇說:“是這樣的,我們學習外地經驗,選了一批各方面素質都不錯的女孩子,作為我們縣里的信息員,派她們到上級機關一些領導同志家裡做家庭服務員。信息員的工資我們縣里發,領導同志願意補貼一點也行,不補也無所謂。她們一邊為領導服務,一邊為我們縣里聯繫項目、資金什麼的。她們在領導身邊。聯繫起來方便些。” 朱懷鏡聽了,總覺得這一招有些旁門左道的意思,卻不好說什麼,只問:“外地採取這個辦法,效果如何?” 張天奇顯得興致勃勃起來,說:“好得很啊!外地有叫她們聯絡員的,有叫情報員的。我們就叫信息員。天地這麼大,到了上級機關,特別是到了北京,哪個還曉得天底下有個烏縣?人都是有感情的,你自己有個人在領導身邊,情況就是不一樣。所以我們下決心學習外地這個成功經驗。外地派的聯絡員還有這種情況,有些領導的夫人不幸過世了,這些聯絡員常在他們身邊,有了感情,最後就嫁給領導做夫人了。這樣一來,對本地的支持就更大了。當然這是個別情況。” 朱懷鏡見張天奇很得意這個舉措,只好附和說:“這個辦法的確不錯。你張書記是敢作敢為,盡是新點子啊。” 張天奇謙虛道:“哪裡哪裡,都是學人家的經驗啊。還要麻煩你。我這次帶了些信息員來,在市里安排了一些,現只有皮市長和柳秘書長家的還沒有送去,這兩位領導出差了,一兩天回不來。我這裡又不能在等,明天一定要趕到北京。給北京也帶了一些信息員去。正好這次縣里駐荊都辦事處新換一個主任小熊,情況還不太熟悉。我想到時候這兩位領導回來了,還請你帶著小熊一起去送一下信息員。” 朱懷鏡見只是幫這個忙,馬上爽快地答應了。這時張天奇的秘書小唐敲門進來了,見了朱懷鏡,恭敬地握手問好。又說兩位領導說話,我就不打攪了。張天奇交代說:“你去叫小熊,讓他帶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的家庭服務員來,見見朱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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