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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國畫 王跃文 11576 2018-03-20
舞池了正跳著快三,朱懷鏡跳不好,只坐著不動。玉琴湊過來說話,可音樂太高了,聽不清楚,她便移了椅子,同他挨到一起。玉琴說:“我今天的心情只適合慢四,我倆只跳慢四好嗎?”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當然說好。心想這女人只怕是個感情極細膩的人。他現在的心情特別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卻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不論什麼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約的也好,在他耳朵裡彷彿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樂。他猜想女人被人強暴之後也許就是這個狀態了。 這是一曲慢四了,玉琴問怎麼樣?他便攜著玉琴進了舞池。玉琴在他耳邊輕輕說:“同人家跳舞,最怕的是找不到話說。不說些什麼呢,又很拘謹;要說些什麼呢,又得搜腸刮肚。說來說去無非是先生哪里高就?先生的舞跳得很好。這才叫難受!我倆就破個例。有話說呢,就隨便說說,沒話說呢,就不做聲,只是慢慢走走,聽聽音樂。你說呢?”

“好好,好好,我最喜歡這樣了。玉琴我以前總是想,要是能同誰跳舞時自自在在,無拘無束,也不顧及什麼舞姿,想跳就散步樣的走一走,要么就只是站在舞池裡說話也無所謂,那就好了。我想要是真能碰上這樣的女士,肯定就是我的知音了。卻就是碰不上。今天算是碰上了。”說完,朱懷鏡這才驚奇自己剛才這麼一套怎麼說得這麼順溜。 玉琴便眼睜睜望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搭在他肩頭的手微微抖動的一下,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卻有意裝糊塗,問她:“你不相信我的話是嗎?” 玉琴點頭說相信,忙把目光移開了。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顯得特別悠遠。 接下來又是快節奏的曲子,他倆就坐下來聽音樂。朱懷鏡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麼會壞的。他當然不好去問她。他自己的心情卻是怎麼也好不起來。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覺卻好幾次撞擊他的心頭。他想現在要是能隻身站在荒無人煙的深山里,大聲大聲地叫喊一陣,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那就暢快了。可這世界找不到一個哭泣的地方。

幾曲過後,燈光全部暗了下來,他連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這是情調舞時間,通常是情人之間跳的,他不好意思請玉琴。可一隻溫潤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頭不由一跳,牽著玉琴站了起來。 玉琴身子一悠,輕輕地貼了上來,把頭倚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緊不鬆地摟著她,臉貼著她的頭髮。懷裡的女人是那麼自自然然,隨隨便便,不顯一絲狂野或做作。男歌手在極抒情地唱著:“我們跳啊,我們搖啊……我願和你永遠開心到老,哪怕明天風雨難料……”朱懷鏡本是從來不在乎流行歌的,可今天這歌聲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震撼著他,叫他唏噓不已。兩人就這麼相依相偎,默默無語。一曲終了,朱懷鏡還不知道下來。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來了。

兩人坐下來喝茶,誰也不說話。到了來賓點唱時間,玉琴柔聲說:“懷鏡,我想為你點首歌,我自己去唱。你要聽嗎?” “當然要聽。我想我聽了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朱懷鏡說。 玉琴在他肩頭捏了一下,就去點了歌,過了一會兒,主持人宣布說,下面,有請我們的來賓,漂亮的梅小姐演唱一首《枉凝眉》! 她要唱的是《枉凝眉》!朱懷鏡不及聽歌,早已心神恍惚了。玉琴款步上台,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句開場白:“這首歌獻給我最親愛的朋友,希望各位喜歡。”這種場合,玉琴這話來得去得,朱懷鏡聽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歌聲顯得那麼悠遠、飄渺,而又淒婉動人。朱懷鏡沉醉了。一個多麼清純,多麼甜蜜的女人!同這樣一位女人相知,也不枉然一世。可是,就算玉琴還是閬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美玉無瑕了。天底下最骯髒的事我居然也做了!從今天起,我朱懷鏡再也不是一個好人了! 玉琴的歌聲博得滿堂喝彩。朱懷鏡卻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裡發呆。玉琴下來,也不坐下,就說懷鏡我倆走好嗎?說著就拿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壓在杯子下面。 玉琴挽著朱懷鏡,低著頭一聲不響往外走。朱懷鏡被弄得沒頭沒腦,上了車才無話找話,問玉琴是否醒酒了。玉琴雙手扶著方向盤,仰著頭搖了搖說,我只怕永遠醒不了啦! 朱懷鏡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輕飄飄起來。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說不出一句話。玉琴閉上了眼睛,身子懶懶地靠著。朱懷鏡胸口狂跳不已,卻盡量鎮靜自己,從容地樓起玉琴。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摩挲著,親吻著。玉琴圓潤的肩膀止不住顫抖。他便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肩,慢慢變化了姿勢,把玉琴平方著攬在懷裡,忘情地愛撫。玉琴靜靜地躺著,睡美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睜開眼睛,長嘆一聲,說:“懷鏡,我們回吧,好嗎?”

夜已深沉,車流稀了,玉琴卻仍然把車開得很慢。兩人一路上都不說話。 車到市政府門口,朱懷鏡湊過嘴去親玉琴,卻親到一張濕漉漉的淚臉兒。 朱懷鏡下了車,站在那兒不動,相望著玉琴把車開走。卻只見車燈熄了,車卻一動不動。他就揮手示意,讓她快走。仍是不見動靜。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著他先走,他就揮揮手往大門裡面走。他一邊走一邊回頭,仍只見那輛白色本田無聲無息停在那裡。 朱懷鏡昨晚沒怎麼睡,清早起來頭有些重。香妹只知道他昨晚回來得很晚,本要他再睡一會兒的,他卻早早就起來了。 他心裡總像有什麼事,睡不安穩。吃早飯的時候,香妹問昨天談得怎麼樣。他說還可以吧,也不說具體細節。香妹說她昨天下午已到了醫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辦妥了。主治醫生已按我們的意思做了病歷,但他說藥費肯定也要隨著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藥費反正不是我們出,也就隨他們了。

朱懷鏡卻說:“別這麼搞,多沒意思。” 香妹就摸不著頭腦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是你要這麼幹的呀?我當初還說這樣不好哩!我是想你沒空,才專門請假去醫院忙了一個下午,反而落得怨了。 ” 朱懷鏡知道自己失態了,忙解釋說:“我是說龍興大酒店的老闆也很客氣,我們太那個了,面子上不好過。這事也只是聘請的保安人員幹的,而且他們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還把那兩個人抓了。我這人就是心軟。” 香妹想了想,說:“這事就不好辦了。我叫人把病歷做了,現在又去叫人改過來怎麼行?還說我們反复無常哩。既然病歷這麼做了,不叫他們按致殘賠償,又顯得我們傻瓜了。我傻一點就傻一點,別人會說你無能哩。” 他想也是這麼回事,只好說:“那就只有這樣了。”

吃過早飯,仍是先送琪琪上學。到辦公室剛打掃完衛生,劉仲夏過來說,處理開個短會,有幾個事情要說一下。按說處裡開會之前,劉仲夏應先同他通一下氣,商量一下講些什麼。可劉仲夏卻常常是即興發揮,想開就開,總是不同他打招呼,他心里便有些不快。一開會,他發現也沒有什麼實質性內容。只是劉處長傳達他這幾天參加的幾次會議的精神。他便有些心不在焉,總是擔心會不會有誰電話來。可劉處長講話囉嗦,很簡單的事情總要反來复去講。劉處長有那種學問人的毛病,思維是多層的,想問題時邏輯縝密,但表達起來卻層次混亂,反而叫人覺得冗煩,不得要領。 好不容易開完了會,朱懷鏡第一個離開了會議室。一看手錶,發現這會竟開了兩個多小時。要是按他的工作習慣,這會最多四十分鐘。一坐下,就響起了電話。他的心猛然跳了起來。一接電話,卻是宋達清打來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達清說一上班就打了電話,沒人接。他說剛才在開一個緊急會議,才回辦公室。宋達清說昨天沒趕上送他,太對不起了。他說,哪裡哪裡。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這人就是土,聞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覺頭昏,連按摩也沒做就出來了。再說我對那裡的水也不放心。出來沒看見你們,也就不打攪了。也不遠,打個的士一下就到家了。宋達清再客氣了幾句,兩人就掛了電話。

他不知道宋達清會不會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這種把柄不論誰抓在手裡都不是好事。昨晚回家以後,他先是焦急萬分地掛著玉琴的電話,總不見人接,心裡就不斷湧現恐怖的猜測,生怕她出了什麼事。最後掛通了,玉琴卻冷冰冰的,似乎剛才發生過的事情是他一個人的幻覺。他腦子都發懵了。難道這女人這麼叫人捉摸不透嗎?後來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裡思維通常是一種放大思維,恐懼和懊悔就不斷地膨脹,像兩條冰冷的蛇死死纏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對別的女人的心猿意馬,覺得自己無比卑鄙。自己還時時刻刻以體面人自居,骨子裡卻是衣冠禽獸!這事要是擺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將何以為人?因為爬上那女人的身體,他的良心終生不會安寧了……可這麼自責著太難受了,他不得不找個說法來安慰自己。於是他想,如果自己從前對這等明知做不得的醜事還心懷某種邪念的話,那麼,今天膽大包天都做了,發現就那麼回事,無聊透頂。今後就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自己畢竟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就要活得有層次有格調。

現在,他獨自坐在辦公室裡,腦子裡須臾不忘的是玉琴。可不敢掛電話過去。昨天她突然那麼冷漠,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是不是怪他太造次了?好像也不是,他還是掛了過去。電話通了,玉琴接了電話。 “誰呀?”見是朱懷鏡,玉琴不做聲了。他忙說:“玉琴,你好嗎?你好嗎?你說話呀!”玉琴仍是不做聲。朱懷鏡說不准是急是氣,連聲叫了起來:“你到底怎麼了玉琴?你到底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他還在忙忙地問,玉琴卻放了電話。朱懷鏡仍聽著電話的嗡嗡聲,半天才罷。 朱懷鏡做不成什麼事了,在辦公室來回走動。同事們進來,以為他在考慮什麼重要事情,就不打攪他了。一會兒,香妹來了電話,問四毛的事什麼時候有結果。他心裡正不好受,很想發火,卻萬難忍住了,只說現在很忙,到時候再說吧。他放下電話,仍是來回走動。又想到為四毛的事去做手腳,真是沒意思。自己怎麼這麼俗氣?玉琴要是知道自己是這麼個人,會怎麼看?玉琴為什麼一下子又不理人了呢?難道桑拿室的事她知道了?要是這樣,他真是無臉做人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怎麼可以去玩妓女?妓女不是我們這種人玩的呀!

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去。一時又想不起要到哪裡去。心裡只想著玉琴。可顯然這會兒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裡。一來真弄不清她是什麼意思,去了怕落個沒趣;二來她這會兒正忙,也沒空招呼他;三來白天去那裡太招眼了,說不定就生出什麼話來。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個人往外走。 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擻起來。在街上沒頭沒腦地走了一會兒,就想到了李明溪。只怕有一年沒到他那裡去了,乾脆去看看。他望瞭望四周,想先打個電話去,看李明溪在不在家。才要打電話,他又住了手。打個鬼電話,他不在回來就是,反正是混時間。就上了去美院方向的公共汽車。 下了公共汽車,就有人力車師傅招攬生意。去美院還有一段岔路,公共車到不了,得坐人力車。朱懷鏡神色木然,不搭理人家。他想獨自走進去。朱懷鏡是個很自律的人,一直堅持不坐人力車,不讓別人擦皮鞋。他想今後也要把這些教給兒子。記得在哪裡看到一位西方大財佬的家訓,就是列舉那麼幾十條,教育孩子們什麼事自己做,什麼事不能做,很簡單很實在。不像我們國家流傳下來的那種家訓,通篇大道理,滿紙道學氣。大家在外面成天聽人講大道理,真夠受的。朱懷鏡想古人寫的那些家訓,只怕壓根兒就是為了流傳的,與其說是為了訓示後代,不如說是為自己留名。這就免不了要裝腔作勢。 朱懷鏡這麼胡亂想著,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間小徑曲直,落葉滿地。有些學生在那里站著蹲著,捧著畫板寫生。朱懷鏡想這些搞藝術的就是神不隆咚,這麼天寒地凍,卻跑到這裡來玩深沉。 朱懷鏡是個不認方向的人,又有一年沒來這裡了,轉了幾圈就不分南北了。正發著蒙,就見一個長髮披肩的男生蹲在林子裡不知幹什麼。朱懷鏡好奇,走了過去。卻見這男生找了些落葉,往一張白紙上隨便一拼,就成了一副絕妙的畫。朱懷鏡心裡正驚奇著,又見年輕人拿筆在旁邊題上一行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配上這題款,更加來神了。只見菊攀竹籬,一翁如仙,天高雲淡,遠山依稀。 “妙妙!”朱懷鏡失口叫了起來。那男生抬頭一看,見是陌生人,就什麼也不說,仍是低頭做自己的事去了。朱懷鏡看他挑了一片葉子,放在手心攤了攤,就像是著了魔,忙在地上胡亂地扒了一會兒,又挑出幾片葉子。朱懷鏡卻看不出這些葉子有什麼特別處。他便想看看這年輕人怎樣拼擺它們。只三兩下,就有一竹笠棕蓑的老者垂釣江諸,旁邊橫著一隻小船。朱懷鏡正擬著這意境,就見那男生題上了“獨釣寒江雪。”朱懷鏡想看清這男生題的字,那字卻太細太草,只隱約看清了一個向字。朱懷鏡又忍不住嘆了起來:“真是不錯!”這回男生頭也不抬,只顧自己入神。朱懷鏡感到沒趣,就訕著臉問:“請問你知道李明溪先生住哪裡嗎?”男生手頭沒空,只用嘴巴努了一下。朱懷鏡順著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會兒,見了那棟兩層樓的教師宿舍,慢慢才有了印象。 朱懷鏡上了二樓,估摸了半天,不知敲那一扇門。這時來了一個女人,他忙客氣地問道:“請問小姐,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間?”女人望都不望他,只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朱懷鏡沒反應過來,女人下樓去了。他便隨便敲了一個門。好半天,門才慢慢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人鼓著眼睛瞪著他,叫他嚇了一大跳。這人卻一齜牙,笑了起來。原來正是李明溪。 朱懷鏡進門說:“到這裡好不容易看見一個會笑的人,卻笑得這麼恐怖。”李明溪便又齜了下牙,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這裡怎麼越來越像個瘋人院?我一進來,不是見了神經兮兮的,就是見了木里木氣的。”朱懷鏡仍在談著自己的觀感。 李明溪說:“我天天在這裡,覺得很自然呀!或許因為這裡同你那裡是兩個世界吧。這里人與人之間冷是冷了些,卻是該怎樣就怎樣。當然不像你們那裡一見面就握手,好親熱啊。” 朱懷鏡聽了這些就不接著話頭說下去了。他知道說下去又是毫無意義的相互挖苦。他抬頭望瞭望四壁亂七八糟掛的些個字畫。幾幅對聯倒寫的落拓:“有興只喝酒,無聊才作畫”、“只寫花鳥魚虫,不管春夏秋冬”。之間隱約記得“花鳥蟲魚”這聯,好像周作人也有類似的,就問:“你喜歡周作人的文章?” 李明溪卻說:“我是個不學無術的,最不喜歡讀書了。什麼周作人?好像聽說過。” 朱懷鏡道:“你這麼個清逸出俗的人,也這麼俗氣起來了。現在一般人都以不學無術為時髦,你也敢這時髦了。” 李明溪睜大了眼睛問:“這我就不懂了。以往都是人們不懂裝懂的,現在怎麼又以不學無術為時髦了?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 朱懷鏡說:“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你不記得,從前人們總說,我的水平有限。這事實上只是一句客氣話,說這話的人其實是認為自己很有學問。因為那時候人們還是尊重學問人的。後來票子更重要了,學問不值錢了,人人都說自己是大老粗。因為有學問的人多半是沒有票子的。” 李明溪說:“我才不管時髦不時髦哩。我是不大讀書的。沒有幾本書值得讀。” 朱懷鏡就笑了起來,說:“你也太狂了吧,就沒有一本書值得你一讀?不過你這副花鳥魚虫的對聯,要是沒有見過周作人寫的,你還真有兩手。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真是超脫的出奇。想你也是個超俗的人。”朱懷鏡說罷就直勾勾望著李明溪,覺得這人的腦子裡盡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什麼時候了。朱懷鏡是不帶手錶的。李明溪根本就是個與時間無關的人,在他這裡是找不到鐘的。估計是上班時間了,朱懷鏡掛了劉仲夏辦公室的電話,只說家裡來了個親戚在醫院看病,他要打一下招呼,請個假吧。 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樣,準會問問他怎麼有空來玩?有什麼事嗎?不要上班?但他全然沒有這些概念。只一味同朱懷鏡嬉笑。這會兒見朱懷鏡在給劉處長掛電話,就問:“你那劉處長叫什麼名字?畫是畫好了,還沒題款呢。”說著就指指牆上的一副山水。畫面近處一角是極具野韻的茅屋,竹籬環拱,柴扉輕掩。茅屋旁邊是竹林,只露出一隅,卻見新筍數竿,點染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葉數片,兩隻肥嘟嘟的蠶爬行其上。而遠處則山淡雲低,彷彿才下過一場春雨,透著清新的晴光。畫面雖滿,卻不嫌壅塞,反因遠近相襯,層次分明,色調明快,使場景開闊舒展,氣象不凡。朱懷鏡忙說:“畫得好畫得好。劉處長叫劉仲夏。不知你怎麼題款?不要隱含譏消才是。” 李明溪也不說什麼,提筆在左上方題道:竹籬茅舍,底是藏春處。劉仲夏先生雅正。又在右下方題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懷鏡卻說:“你下次要題瘋人李明溪了。”說著,又覺得畫上這兩隻蠶可愛倒是可愛,只是有違常識。蠶哪有自己爬上桑樹的? 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只畫了桑葉,不想過一夜就爬上蠶寶寶了。” 朱懷鏡覺得這話極幽默,有又極機智,就說:“你也真牛氣。再過幾天,桑葉不叫蠶給吃掉了?你還是快捉了這蠶吧。我說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這話說不定會成典故了,就同什麼畫龍點睛一樣。” 開了一會兒玩笑,朱懷鏡說起在林子裡見了一位用枯葉拼畫的男生。怕李明溪講他沒見識,只是隨便說了一下。李明溪說:“你一定是說向可夫。這是個怪才,我教過他。要說瘋子,他才是個真正的瘋子。你莫說枯葉,什麼東西到了他的手裡,他都可以讓它變得靈光四射。只是不肯作畫,總一天到晚在野地裡跑。學校頭兒不喜歡他,幾次要開除他。” 李明溪問這畫是他拿去裱,還是朱懷鏡自己去裱。朱懷鏡怕時間耽擱太久,就說我去找個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張報紙,將畫稀里嘩啦包了。朱懷鏡看著李明溪動作毛毛草草,生怕把畫弄壞了。天有些黑了,朱懷鏡這才記起自己中飯都還沒吃過,頓時飢腸轆轆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兩人喝了幾杯。 朱懷鏡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懷鏡有事不回來,從不同家裡打招呼。這是他在縣里工作就養成了的習慣,香妹早不把這當回事了。當初縣里電話不怎麼方便,他又是吃著早飯不知中飯在哪裡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這樣他倒還自由些,少了許多拘束。 朱懷鏡草草洗了一下,就來睡覺。香妹說:“今天怪不怪,總有電話打來,我一接,又不聽人說話。” 朱懷鏡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了,卻說:“一定是誰打錯電話了。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給玉琴掛個電話,香妹卻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說什麼了。 香妹伏過來枕著他的肩頭,說:“你這幾天好忙是嗎?要注意休息啊!” “忙什麼忙,不就是天天之這裡會那裡會嗎?只是無聊,累到不怎麼累。”朱懷鏡敷衍道。 香妹說:“不累就好,我就怕你太累了。家裡的事情我盡量讓你少操心,這我做得到。可你在單位要是太忙了,我就幫不上了。要你自己注意調節才好。” 聽香妹這麼一說,朱懷鏡真有些感動,禁不住吻了一下女人。香妹就伸出舌頭熱烈地響應了。兩人越吻越動情,香妹的手在男人身上撫摸了起來。朱懷鏡領會女人的意思,身子卻軟綿綿的起不來。香妹竟微微喘了起來,咬著男人的耳朵說:“懷鏡,我們有幾天沒來了?你想嗎?”朱懷鏡腦子一團漿糊,想不起這幾天是怎麼渾渾噩噩過來的。嘴上卻說著想。香妹就脫了下身。又要脫衣,朱懷鏡就止住她,說衣就不脫了,天太冷了。女人就用腳去蹬男人的褲子。朱懷鏡怕女人碰著下面軟了吧唧的東西,弄得她掃興,就說自己來。朱懷鏡脫了褲子,摟起女人,說先讓我們好好溫存溫存吧。香妹就甜甜地笑了起來。她懂得男人做愛是極講究情趣的,一般都不是直奔主題,總是先要烘雲托月,鋪陳氣氛。她也很醉心享受這全部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 朱懷鏡把女人攬在懷裡,吻一吻,又摩挲一下她的臉蛋。女人臉色桃紅,眼神迷離。可今天朱懷鏡在女人身上找不到那種山渺水淼的浪漫感覺。他便閉上眼睛去想那玉琴。一會兒閃入他腦海的又是陳雁。這兩個女人的臉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變幻著。可這也刺激不了他。他便想像是玉琴在同他擁抱,又盡量不想這是抱著陳雁。他想他是愛玉琴的。想著擁抱玉琴他心裡就安慰些。可玉琴也不能讓他挺起來。他便懸揣玉琴的裸體,冰肌如雪,柔滑如脂。可怎麼也想像不真切,玉琴在他的懷裡總是穿著呢外套。那呢外套的質的很好,柔軟挺括,暗香襲人。 女人在輕聲啊啊著。 朱懷鏡猛然想到了桑拿室裡的那個女人,心口怦然跳了起來。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他感到心臟像是被什麼揪了一下,陣陣隱痛。還來不及弄清這種反應是追悔還是刺激,卻見那女人碩大的乳房在他的眼前撥弄了。他捧著女人的乳房,忘情地揉著、親著。不一會兒,下面就赳赳然了。 香妹鑽進被窩裡,親了親男人那個小調皮,便感到渾身熱血都湧向了胸口,海潮一般撞擊著。一股逼人的火辣辣的滋味從胸腔裡迸出,直躥喉頭。香妹從被窩裡爬了出來,像個要死了的人,頭聳拉在男人肩頭,有氣無力地說:“讓我先在上面玩一會而吧……” 朱懷鏡似乎這下才清醒過來,望著一臉醉意的女人,說:“你上來吧,你好好玩吧。”他閉上眼睛,感到鼻腔有些發酸,好像懷著一腔悲壯。卻拼命地挺著下身。 香妹半瞇著眼睛,在男人身上如風擺柳,舌頭情不自禁地吐了出來,來回舔著自己的嘴角。一雙手不知要放在哪裡才好,一會兒摟著男人,一會兒又在自己身上唏唏嗬嗬地撫摸著。 這時,朱懷鏡突然渾身一顫,一把摟緊了女人,粗聲粗氣地說:“我要你脫脫脫了衣,脫了衣,我要你一絲不掛,一絲不掛,我要個精光的心肝兒,不要一絲異物,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要……”他就這麼語無倫次地嚷著,三下五除二脫光了女人。朱懷鏡才要翻身上來,女人慌手慌腳地來脫他的睡衣。衣沒脫完,朱懷鏡就憋不住了,自己飛快地掀掉衣服。剛到上面,就山崩水瀉了。他不行了,可女人還在那里美,他也只得勉強勇武一會兒。直感到渾身骨子架都要散了,他才停下來。 香妹愛憐地摟著男人,心花怒放。她還捨不得睜開眼睛,仍在回味著。手卻不停地在男人身上撫摸。見男人背上微微沁出汗來,就拿了乾毛巾輕輕地揩著。男人側過身子,把臉緊緊地偎在她是雙乳間。一陣甜蜜而又痛快的感覺便像潮水一般再一次湧向她的心頭,頓時覺得胸口被什麼掏空了,身子像要飛起來。 女人越是感到甜蜜,朱懷鏡越是羞愧不已。他不敢面對這麼單純而痴心的妻子,便把臉埋進了女人的胸口。女人的乳房本來就是小小巧巧的,哺育過孩子以後,就顯得疲疲沓沓了。他用嘴在女人乳間輕輕揉著,盡量去想像作為母親的妻子的偉大。一定要好好愛這個女人啊!她養育了我們的兒子,她給了我無限的愛和溫暖!她是一個多麼美麗、善良而又忠貞的女人! 可是,那桑拿女郎的碩大乳房又在他的眼前晃蕩起來了,像兩隻不安分的大白兔。他腦子嗡嗡作響,頭似乎在慢慢脹大,意像中的一切事物也越來越大。那桑拿女郎的乳房在不斷地膨脹,像兩個巨大的熱氣球了,逼得他透不過起來。他猛然睜開眼睛,驅趕這可怖的幻覺。 “怎麼了?又睡不著了嗎?”香妹剛才開始入睡了,聲音有些黏黏的。她說罷又摟緊了男人,手在男人背上輕輕拍打著,像哄著一個孩子。她拍著拍著,手就滑了下來。她睡去了。 女人在均勻地呼吸,胸脯緩緩起伏,那麼安然,那麼溫馨。在這麼一個女人懷裡酣然入睡,是多麼美的事情啊。但他怎麼也睡不著,鼻腔發酸,總有一種想哭泣的感覺。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沒出息了。 次日一上班,玉琴來了電話。朱懷鏡喜不自禁。他早想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玉琴先說話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朱處長嗎?你的工作證,我們保安部交給我了。不好意思,我馬上給你送過來,你這會兒不出去嗎?”他一時說不出別的話,只說好的好的。本想說不勞你送,自己來取,卻又怕顯得失身份。 放下電話,朱懷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怎麼就叫我朱處長了?她真是這麼反复無常的人嗎?既是如此,何必她自己來送還?隨便派一個人來不就得了?不光覺得玉琴不對勁,自己也好像不對勁。本來與這女人幾個小時之內似乎走過了幾萬年的路程,卻一下子又考慮自己的身份了。 一會兒,玉琴來了。玉琴微笑著,伸過手來同他握了一下,就掏出他的工作證給他。他請她坐,忙去倒茶。心想玉琴明顯地瘦了,臉色很憔悴。他正拿著茶杯,只聽得玉琴說你這裡忙,就不坐了吧。他說著不忙不忙,玉琴卻伸過手來同他告辭了。他不好勉強,放下茶杯說真不好意思呀。 朱懷鏡心裡悵然若失,又不好表露。突然想起要去雅緻堂裱畫,就說:“我想去雅緻堂有個事情,同你一道去好嗎?” 玉琴說:“正好順路,我很樂意為你效勞。” 朱懷鏡便給劉處長打了電話,說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他從櫃子裡取出李明溪畫的那幅藏春圖,隨玉琴一道出來。上了車,才知道玉琴是自己開車來的。兩人坐在車裡,似乎就有了某種氛圍。他便想找些話說,卻半天想不出一句得體的話。玉琴卻側過臉來,望他一眼,說:“你這兩天瘦了。” 朱懷鏡也望望玉琴,說:“你也瘦了。” 玉琴的臉就紅了一下,不說什麼了。一會兒就到雅緻堂了,朱懷鏡開門下車,說:“謝謝了。你好走,我打的士回去就是。”玉琴不做聲,只望著他。 雅緻堂是字畫裝裱的百年老店,在清代就名播海內。聽說主堂的是大名鼎鼎的卜未之老先生。朱懷鏡原想隨便找家店子裱一下算了的,但怕糟蹋了畫,才特選了雅緻堂。可雅緻堂的師傅是見多了上乘畫作的,他拿不准李明溪的畫到底如何,這會兒便有些心虛了,怕人家笑話。進了門,見接洽生意的是一位小姐。小姐和客氣得招呼他,並不多說什麼,只指著牆上的價格表同他講著價錢。他看了看價格表,問價格是按畫面大小算還是怎麼算。小姐說是按裱好之後的大小算。正說著,一位白髯童顏的老先生從裡面出來,從櫃檯邊走過,不經意看了一眼朱懷鏡手中的畫。老先生才要走開,又回過頭來,接過畫細細看了起來。朱懷鏡想這位無疑就是卜老先生,他心裡就打起鼓來。不想老先生端詳半天,卻嘖嘖道:“好畫好畫!不知這位是不是就是李先生?” 朱懷鏡忙說:“不不不,我姓朱。李先生是我一位朋友。您一定就是卜老先生?久仰了。” 老先生伸手同他握了握,道:“哪裡哪裡,只是癡長了幾十年。這真的是好畫啊!我是多年沒見到這樣的好畫了。我只是個裱畫的匠人,見識淺薄。但當年在北京學徒,好畫還是見過些。往遠了不敢說,張大千、徐悲鴻、齊白石等各位先生的墨寶還是有幸裱過的。要說前朝先賢的墨寶,我也曾隨師傅修補過石濤、八大三人的寶畫。所以畫的好醜還是識得的。” 朱懷鏡對卜老先生便肅然起敬了,說:“老先生真是見多識廣,以後少不得要請教些事情了。” 卜老先生忙搖手到:“哪裡,不過是個匠人。”老先生說著又湊近了細細看畫,天然眉頭一皺,說:“我見識也少,只知詩有詩料,畫有畫料。據我所見,蠶是不太入畫的,而把蠶畫在野外桑樹上更是奇了。我倒有些不明白了。也許這位李先生另有高情雅意吧,我這老頭子不敢妄自揣度了。這畫我親自來裱,價格先別說,一定優惠。多年沒見這樣的好畫了,不收錢也值啊。倒想見見這位先生。” 朱懷鏡就說:“這好說,我哪天帶他來敘敘。” 說好了,朱懷鏡便告辭。本想留下名片的,但想同這樣一位老先生打交道,遞上名片,怕有顯牌子的意思,未免太俗,就只拿筆寫下了辦公室和家裡的電話。卜老先生也並不問他在哪里高就之類的話,只同他握手再三,像是遇著了知音。可見這卜老先生的確是超逸之人。 出了雅緻堂,卻見玉琴的車仍停在那裡。朱懷鏡便心頭一熱。才走到車子跟前,玉琴在裡面打開了門。他上了車,說:“叫你別等呀?我以為你走了,就同卜老先生聊了一會兒。一位好儒雅的老人啊。這種老人如今也不多見了。” 玉琴卻望也不望他,只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我這種荒唐的女人也不多見了吧?” 朱懷鏡想不到玉琴會這麼說,就側過臉望著他,低沉著聲音,說:“玉琴,你把我弄糊塗了。遇上你是我感到最快活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你這麼上心。說起來我們倆都不是年輕人了,早不是浪漫的時候了。但自從前天晚上起,我覺得我自己變了。變成怎樣一個人了我說不清。我只感到我自己比以前敏感了,比以前神經質了。說了你會笑話,我不知道是脆弱了,還是容易激動了,我現在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玉琴,現在荒唐的男人多,荒唐的女人也多,但你這樣的女人找不到……” 這時,朱懷鏡見玉琴掏出手絹在擦著眼睛,他就不說了。玉琴在流淚。路上車子太多了,他怕她的淚眼模糊了視線。車到市政府門口,他說不進去算了,可玉琴只顧往裡開。門口的武警招了招手,朱懷鏡便掏出工作證亮了一下。玉琴一直把他送到辦公樓前,說:“懷鏡,老雷說,你表弟醫療費甚麼的,等他出院的時候再商量一下。要不要我們先預付一些費用?我想等你表弟傷好之後,想做事的話,到我們哪裡找個事做也可以的。” 朱懷鏡說:“這些事情到時候再說吧。我只想說你要情緒好些才是。我好想同你單獨在一起多呆一會兒。” 玉琴淡然一笑,說:“我們都冷靜一段好嗎?”說著就伸過手來。但她抓著他的手並不是握,而是捏了捏。朱懷鏡便伸出另一隻手,把玉琴的手團在裡面輕輕揉了一下。 朱懷鏡回到辦公室,半天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也許玉琴並不是那種變化無常的女人。她也許真的痛苦,她的痛苦可能出自女人的某種本能。或許她的內心有更豐富的東西他並沒有參破。表弟四毛的事顯得不那麼重要了。而原先打算敲龍興一下的想法,現在看來是那麼卑劣了。 以後很長一段日子,朱懷鏡念念不忘的是玉琴,可玉琴像是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辦公室的電話沒有人接,掛手機雖是通了,也不見她接。他便猜想玉琴可能有意避著他,因為她熟悉他的電話號碼。越是找不到玉琴,他便越是著了魔,想盡快同她聯繫上。幾次想到干脆自己上龍興跑一趟,可又顧這顧那。這天,他呆在辦公室坐立不安,想了個主意,去外面打公用電話。果然,玉琴接了電話。可她一聽是朱懷鏡,語氣就公事公辦了,“哦,朱處長,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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