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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 官場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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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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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國畫 王跃文 13248 2018-03-20
畫家李明溪看球賽的時候突然大笑起來,怎麼也止不住。朱懷鏡說他是不是瘋了。平時李明溪在朱懷鏡眼裡跟瘋子也沒什麼兩樣。當時朱懷鏡並沒有想到李明溪這狂放的笑聲會無意間改變他的命運。 那是國家女子籃球隊來荊都市舉行的一次表演賽,並不怎麼隆重,門票卻難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總是成天躲在美術學院那間小小畫室裡塗塗抹抹。所謂畫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蝸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沒有見到朱懷鏡了,就掛了電話去。朱懷鏡接電話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怎麼?又有什麼大作問世?你要快點出名才是。你出了名,發財了,我也跟著沾光。”李明溪知道這位老兄困在深宅大院裡的無奈,笑道:“我哪裡發財去?倒是你這政府官員有什麼好事了別忘了我。”朱懷鏡罵道:“別取笑我了,你不知道我是有職無權?你老這樣拿我開心,讓我很痛苦哩!”李明溪越發大笑了。 “你傻笑什麼嘛!”朱懷鏡說,“餵,我手頭有兩張球賽票,你看不看?看的話我倆一塊兒去。”李明溪一時拿不准去還是不去,只說球賽?球賽?朱懷鏡急了,“你莫要不識抬舉了。別人想看還弄不到票哩!你到底看還是不看?”李明溪也想見見老朋友,什麼球賽也沒問,就說:“好吧。在哪裡?”朱懷鏡告訴說:“南天體育館,晚上七點半。南天西門見吧。”他知道李明溪懶得往市政府跑。李明溪的藝術家派頭太足,長髮披肩,總是被大門口的武警攔住,不出示證件不讓進。他又是從來不帶任何證件的。他說我就是我,有必要向別人證明我是誰嗎?證件這玩意兒簡直莫名其妙。也許只有朱懷鏡喜歡他這股瘋勁兒。

朱懷鏡吃了晚飯,對老婆陳香妹說聲晚上要開會,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疲沓,晚到一步。朱懷鏡早已站在體育館西門口了,雙手插進皮夾克兜里,四處張望。李明溪很顯眼,朱懷鏡很快就發現了他,忙舉手招呼。李明溪也揮揮手,從人群中匆匆擠了過來,引來一片怪異的目光。 “你像個領導哩,好大的架子!”朱懷鏡說著就伸出手來。 李明溪卻用手擋了一下,說:“你這才是領導派頭哩!見面就握手,簡直是惡習。你們官場的握手,大概同好萊塢影星的飛吻差不多,反正沒有感情含量,只是習慣動作。我見了就心煩。” 朱懷鏡就勢拍了他一板,手仍舊插進衣兜,說:“當然啦,我們都是俗人,哪像你們藝術家那麼卓爾不群?不過如今當藝術家說難也不難,頭髮留長一點兒就是了。”

“你以為我喜歡留這麼長的頭髮?懶得出門!不過要說容易,還是你們當官容易些。人家都說,這人沒什麼本事,就只好讓他去當領導了。” 兩人開著玩笑,轉身進場,找到了座位。朱懷鏡微微發福了,坐下之後,扭了一會兒才覺得熨貼。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處長,肚子就開始大了,這怎麼行?你們處長不會有意見?要為今後提拔留有餘地才是。怎麼搞的?為什麼官越大,肚子就越大?是胸懷全球吧?” “你說夠了沒有?都要像你這麼仙風道骨就好了?”朱懷鏡說著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 李明溪仍不罷休,又取笑道:“你肚子比處長大,兩人一道出去,不認得總以為你是處長,總先同你握手,你處長不要恨死你才怪。” 朱懷鏡笑笑,不說什麼。其實李明溪講的還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說他在風度上、器宇上,也更像處長。他知道這是人家當面說的奉承話,但至少也半真半假。處長劉仲夏同他一道出過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走在外面,好像他無形之中在風頭上總蓋過了劉仲夏。他也隱隱感覺到劉仲夏總是忌諱著他。

兩人閒扯著,開幕式開始了。主持人高聲宣布,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皮德求同志致開幕詞。皮副市長便腆著肚子,面帶微笑,輕輕拍著手,走向主席台發言席。 “各位來賓,”皮副市長朗聲致詞,“我懷著不亦樂乎的心情,這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嘛,歡迎國家女子籃球隊來荊都市傳經送寶……” 方才聽了這麼一句,李明溪就偏過頭來朝朱懷鏡笑道:“你們市長大人水平不錯哩,開口就是之乎者也。我不太通文墨,見識也少。姓皮的,除了眼前這位皮大人,我就只知道古時候還有一位為皮日休了。這不亦樂乎是什麼意思?我平日只是見到有人弄得焦頭爛額、難以招架了,就說搞的不亦樂乎了。” 朱懷鏡萬難才忍住不笑。他不便同李明溪議論領導,就說:“別鑽牛角尖了,誰沒有失言的時候?看球吧,看球吧。”卻想皮市長這話雖講的牛頭不對馬嘴,但的確也是真話。他們成天疲於應酬,也真是不亦樂乎了。

李明溪卻還在笑,說:“要命的是他並不認為自己失言,反倒蠻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飛揚的樣子。” 朱懷鏡任他一個人講去,不去理他。運動員進場了,繞場慢跑,向觀眾揮手致意,掌聲如雷。 “媽呀,這哪像女人?”李明溪搖著頭,“一個個簡直是龐然大物啊!” 朱懷鏡罵道:“你無聊不無聊!是看球啊,不是看女人!” 不一會兒,球賽正式開始。因為是表演賽,紅隊對藍隊,陣營很抽象,觀眾沒有心理傾向。過了一會兒,紅隊漸居優勢,觀眾就同情藍隊。但不論哪邊進了球,都會贏得喝彩。 這時,朱懷鏡見一位身段極好的女記者,正扛著攝影機,貓著腰掃來掃去。模樣兒看不真切,但他猜得出一定是陳雁。只有她才有這韻味無窮的身段。陳雁是市電視台的王牌記者,號稱記者之花,他最喜歡了。在家看電視,只要陳雁一露臉,香妹就會開他的玩笑,說快看快看,別讓你的雁飛了。今天陳雁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覺出她的身段嬝娜如水,柔媚如柳。

朱懷鏡似乎有些心旌搖蕩了,卻突然聽見李明溪哈哈大笑起來。朱懷鏡胸口猛地跳了一下,好像內心的隱秘叫這位仁兄看破了。他忙把目光從陳雁腰肢上收回,轉頭看看李明溪。你有什麼好笑的嘛!李明溪卻仍笑個不停。四周觀眾都朝這邊奇怪地張望。朱懷鏡臉都發熱了,捏了捏李明溪,低聲叫他別發神經了,省得大家把我們當瘋子哩。李明溪還是只顧自個兒笑,埋頭忍了半天,萬難才止住了。 朱懷鏡再往賽場望一眼,卻不知陳雁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他心裡竟有些悵然。又想起自己剛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燈,跟著陳雁跑,李明溪一定是發覺了,便問:“你剛才發什麼神經?”不料這一問,李明溪又忍俊不禁,連連擺手道:“你就別問了,一問我又要笑了。”

朱懷鏡早沒了看球的興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賽結束,兩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懷鏡又問:“你到底笑什麼?”李明溪像是懷著天地的秘密,搖頭晃腦,笑個不止。朱懷鏡罵了聲神經病,不再問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容院,再送朱懷鏡回家。朱懷鏡在市政府大門口下了車,寒風迎面而來。他本想將頭縮進衣領裡的,但怕顯得鼠頭鼠腦的讓武警盤問,落得麻煩,就只好硬著脖子,昂首挺胸地進了大門。 快到家門口,手無意間摸到了衣兜里的的士票,忙揉做一團丟了。他明明說晚上開會了,要是讓老婆發現了的士票,就難得解釋了。 香妹早已睡了。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了屋,在衛生間裡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了。妻臉朝里睡著。他猜想妻子剛才也許醒了,只是懶得搭話。他也不去撩話,背靠著女人躺下了。

一時卻睡不著。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說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卻望著陳雁回不了眼。一想到陳雁,他立即感覺到了背膛上香妹的體溫。這是一種叫人萬般依戀的體溫,卻又平常得像自家窗戶上夜夜亮著的燈光,他每次夜歸都能遠遠地望見。自己太不應該了,陳雁這女人同我有什麼相干?夜已很深了,空空的胃囊在作怪,鼓搗得他不太好受。是美國有位學者說的?說是人在飢餓的時候,性慾就旺盛。可是他又想到陳雁了,頓時感到一種衝動,胸口有個東西晃悠了一下。這種慣常的衝動可以持續,而胸口的那陣晃悠卻稍縱即逝。那一霎時,身子云一樣要飄起來,妙不可言。他禁不住又試著去琢磨那種晃悠。那女人,眉眼自是無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風韻卻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只要想起那腰段,他的胸口就晃悠,身子就要雲一樣飄起來。

“怎麼還沒有睡?”香妹翻過身來,聲音黏黏的。 “睡不著,不知怎麼有些失眠。”朱懷鏡說著就開了床頭燈。 香妹瞇著眼睛揉了一會兒,目光清澈起來,愛憐地望著男人,“好好睡吧,你總是這麼辛苦。”她像呵護孩子一樣,伸手蒙著男人的眼睛,輕輕摩挲。 朱懷鏡合上眼睛,浮現在他面前的竟是風情萬種的陳雁。他暗自為自己靈魂出竅嚇了一跳,忙拿開妻子的手,將她抱了起來,眼睜睜地望著她,心裡乞求妻子用她那雙嫵媚的眼睛去驅趕他腦海中那個不相干的女人。 香妹感覺到的卻是他的激情,便略顯羞澀,說:“你昨天才要的,今天好好休息吧。” 朱懷鏡本來沒那意思,但女人這麼一說,他反而摟緊了她,說:“睡不著,乾脆讓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女人目光漸漸迷離,像煙波浩渺的海面。這是朱懷鏡最熟稔的目光,一種無數次讓他化作滾滾海浪的目光。他總是要捉摸到女人這種目光,才能真正地滿懷激情,不然過後他會沮喪。每次,他都醉心品嚐女人那種無以言表的情緒變化。女人的目光迷離了,他知道這是美妙樂章的序曲,輕柔而幽遠。迷離的目光越來越朦朧,越來越混沌,慢慢地成了濃濃的霧靄,低低的漂浮在海面。女人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 女人的胸脯開始起伏,起伏。最激越的樂章奏起了。海面掀起了風暴。他只是被風暴捲起的浪頭,在海面上瘋狂地奔騰,湧過去、湧過去,沒有了方向,也沒有了時間,似乎這滔滔白浪要翻滾到天荒地老。 天要塌了,海要漏了。颶風捲著浪頭轟隆隆沖向海灘,重重地摔了下來……

女人柔柔地躺著,像一灣鬆軟的海灘…… 他閉上眼睛,身子懶懶的,像有了倦意。他真想就這麼睡去。可只一會兒,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陳雁。妻子睡去了,幾乎像個甜蜜的嬰兒。他是愛自己女人的。這女人真好。他盡量去想女人的好處,免得又心猿意馬。在老家烏縣,他女人是那小縣城裡的一枝花。這女人讓他一見就怦然心動的是她右嘴角上的那顆小黑痣。他說她的臉蛋兒這麼俊俏,多半搭幫那顆小黑痣。戀愛那會兒,他們多次玩過一個遊戲:他讓女人用粉脂把嘴角上的小黑痣塗了,俊俏的臉蛋似乎立即呆板起來,他便湊上去舔掉她嘴角的粉脂,女人的臉蛋一下子就生動了。就像是魔術。 烏縣縣城很小但很美麗,他們在那里工作了整整十年。他們結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後來那幾年,朱懷鏡當上了副縣長,事事也都順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縣長夫人,總是滿面春風的樣子,人也就特別漂亮。後來因為偶然的機遇,他調到了市政府辦公廳。他本是不怎麼願意往外面調的,他喜歡小地方生活的隨意與平和。只因為有人為他看了相,料定他離土離鄉會有大出息。起初他不太相信,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他就深信不疑了。那位先生看相、測字無所不精。他先是隨手寫了一個“由”字。先生說“由”乃“田”字出頭,想你定非等閒之輩,必將出人頭地,顯親揚名。但必須離土而去,遠走高飛,方有作為。先生又看了他的面相,說他眉間有痣,是聰敏闊綽之相,定會富貴。他聽了很覺玄妙,禁不住笑了。先生是個隨和人,問他為何哂笑?想是以為老夫胡言亂語吧?信與不信,不由老夫。但命相之說,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我說個趣事,你別說我粗俗。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翹的,一定風流無比。男人遇著這種女人,自是艷福不淺。但她們多半紅杏出牆,男人要費盡心機才可管住她們。有的女人嘴角有痣,下面一定有痣。這種女人大多陰冷,對房事不感興趣。娶了這種女人,難得銷魂一回。但她們規矩,男人大可放心。不過她們的丈夫就難說了,一般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當時聽了,朱懷鏡就想自己女人下面有沒有痣他不曾在意,但陰冷他是領教過的。剛結婚那會兒,他們為這事不知吵過多少回。女人說他無聊,一天到晚只想著那事,沒出息。他說你要我成天想什麼事?時刻想著遠大的革命理想?時刻想著為什麼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我是人!是個活生生的男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知道什麼是男人嗎?男人除了拼命地干事業,還要拼命地干女人!經過多次的爭吵和說服,女人才成了現在這樣的女人。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把老婆放倒在床,掰開就細細看了起來。果然發現女人下面有一黑痣。這就奇了。難道命相之說真的如此奇妙嗎?女人覺得他有些不對頭,說你今天怎麼了?平日回家總是心急火燎的,今天半天不來?他說我看看,我看看。女人說你還沒看見過是不是?難道十來天沒見,那裡就長了朵花?這麼好看?他便滿腹狐疑,爬到女人身上。女人說你今天不高興是嗎?他說沒有哩。那回他玩得很不盡興,但怕女人多心,還是裝模作樣的狂暴了一會兒。完事兒,他讓女人坐在床上。女人不解何意,但還是順從地坐了起來。男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以為男人好久不見她了,想欣賞她的裸體,便顯出嬌態可人的樣子。他其實在細細地觀察她的外眼角。這女人眼睛平視的時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視的時候,外眼角就上翹了。他就拿不准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翹了。看著女人這將傾欲傾的坐姿,真叫人愛得心頭髮痛。管他哩!我寧可她是個風流女人,也不要她陰冷。不怕她風流,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況那時他是副縣長,不怕女人怎麼樣。但從此他真的相信命相之說了。不過只是放在心裡。他畢竟是領導幹部,不能把迷信的一套掛在嘴上。但是那位高人的話他牢牢記住了。後來碰上機會,他認定是老天照應,就調到市政府來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調到市政府三年多了,還沒有見到發達的跡象。他在下面乾過三年多副縣長,如今又過了三年多,他仍只是個副處長。處長劉仲夏的資歷不及他,卻是蒸蒸日上的勢頭。更要命的是他同劉仲夏的關係說不出的微妙。兩人在一起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可朱懷鏡總感覺像有個飽嗝打不出來,堵在喉頭悶得難受。香妹單位也不太如意,他們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現在快成特困企業了。女人多次同他吵,要他想辦法替她換個單位。他只說慢慢來。他知道憑自己現在的身份,要給女人換個單位。真比登天還難。他不想同女人說出自己的無能,怕讓女人看扁了他。如今這世道,女人一旦瞧不起自己男人了,什麼事情就來了。他還有說不出口的隱衷。他發現如今效益好些的公司,大小經理多半花花腸子,養情婦已是時尚。女人模樣兒這麼俏,難免叫人眼饞。自己又只是個小小副處長,誰會忌著你?人家佔了你的女人,你還得忍氣吞聲。香妹現在的公司效益不好,頭兒們人卻老實。也許就因為老實,生意也就做不好。管他哩,錢少幾個就少用幾個吧,圖個安全。可女人像在公司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男人沒本事替她想辦法,她就靠自己了。有個大老闆看上了她,她半推半就,就跟了人家。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事,只有朱懷鏡蒙在鼓裡。他回到家裡,撞見女人正同那男人在床上龍騰虎躍。他跑到廚房取了菜刀,憤怒地砍去。但他用力過猛,沒有砍著別人,卻把自己大腿砍了一刀。他痛得跳了起來,大聲叫喊,卻出不了聲。原來做了個噩夢。 朱懷鏡醒來,背上黏黏糊糊的,出了大汗。香妹早已起床了,正在廚房忙做早餐。他沒有睡好,頭有些重。又不能再睡,怕上班遲到。 起了床,眼睛仍澀澀的。這個樣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衛生間洗澡。怕熱水器開大了太耗氣,冷得直哆嗦,老婆聽到他在裡面嗬嗬地叫,就說你不要命了?凍病了錢還花得多些!她說著就把水溫調高了。他感覺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衝了一會兒,就關水穿了衣服。心想這女人真好,自己卻還做那樣的夢,太不應該了。 兒子琪琪嫌饅頭不好吃,噘著嘴巴耍小性子。朱懷鏡訓道:“不快吃,上學要遲到了。我們小時候哪得這種好東西吃?餐餐吃紅薯!”琪琪才上小學一年級,哪懂得這中間的道理?說:“紅薯還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香妹哭笑不得,說:“你怕是街上那種烤紅薯?你想哩!”朱懷鏡威嚴起來,說:“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先餓他三天,看他吃不吃。”琪琪這就怕起來了,才撇著氣,吃藥似的吃了起來。 一家人吃了早飯,上班的去上班,上學的去上學。琪琪還得爸爸用單車馱著去學校,一來要趕時間,二來這會兒路上車太多了不安全。 寒風嗖嗖,琪琪坐在單車上凍得打顫。到了大門口,卻見許多男女圍在門口要進來,同武警戰士推推搡搡。 “爸爸,這是乾什麼?”琪琪感到奇怪。 朱懷鏡信口說:“他們是工廠裡的工人。工廠發不出工資,他們沒有飯吃,來找政府要飯吃。琪琪要好好讀書,不然長大了當工人,就是這樣的。你知道嗎?” 琪琪還聽不懂,卻早已習慣了在大人面前說是,就含含糊糊答應了。朱懷鏡又問:“琪琪長大了想幹什麼?” 琪琪想了想,說:“不知道。媽媽說長大了不要當乾部,沒錢。”聽了這話,朱懷鏡就笑了,心裡不知是酸溜溜還是幽默。 送了琪琪回來,門口圍著工人沒有了,卻見五顏六色的三角旗滿地都是。幾個武警戰士在飛快的打掃。想必剛才一定發生過衝突。這些工人也的確可憐,他們只是要一口飯吃,可自己還同兒子那麼說,真是罪過。 走到辦公室,先上了廁所,對著鏡子整理了髮型。外面風大,頭髮給吹亂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頭髮弄得油光水亮,別人肯定說你脫離群眾。可到了這大機關,頭就要一絲不苟了,不然人家說你沒修養。可他的頭髮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亂了。這真為他平添了許多煩惱。他剛調來時不識深淺,口無遮攔,有次開玩笑說自己頭髮總是亂糟糟的,煩死人了,真是滿頭煩惱絲啊!可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了秘書長谷正清耳朵裡去了,讓谷秘書長很不高興。這裡的領導也許都以為自己的層次很高,有話不屑於當面同你說,只在一邊說。谷秘書長在背後嚷他:“他煩惱什麼?組織上對不起他還是怎麼的?”谷秘書長這話又七彎八拐轉到了朱懷鏡耳朵裡,讓他著實嚇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這話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谷秘書長那裡,讓谷秘書長對他有看法了。他知道有時候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上司對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馬上換地方,別等著人家來修理你。不然你想賴著不動,就只好死牛任剝了。從此朱懷鏡講話更加謹慎了。還得時刻注意谷秘書長的臉色,看他對自己的看法壞到了什麼程度。但風度照樣還是馬虎不得的,朱懷鏡便只好堅持用摩絲維持髮型。可如今冒牌貨多,難得碰上好摩絲,只得時常往頭上抹些水上去。 朱懷鏡整理好髮型,做出精神抖擻的樣子,去了辦公室。打掃衛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課。於是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櫃子。櫃子一溜儿擺了五個,佔了整整一面牆。他一個人坐這間辦公室,可屬於他的櫃子只有一個,其他四個是前任幾位秘書長佔著的。有個櫃子頂上放著一個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掃衛生,都得把它拿下來抹一下,很費事。放在那裡也有礙觀瞻。有回朱懷鏡就把這瓷瓶取下來,放在桌上做筆筒用。卻讓谷秘書長看見了,狠狠罵了他一頓:“你這是怎麼回事?老同志的東西,怎麼可以隨便動?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輩革命家,嚴格講來,他們用過的東西都算革命文物,得進博物館!你知道嗎?這個瓷瓶,是老秘書長第一次進京,從中南海帶回來的,老人家最心愛的。”朱懷鏡想不到這事竟讓谷秘書長發這麼大的火。說的那位什麼老秘書長不知是姓龐還是姓盤,反正現在在辦公廳工作的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是不是早已作古也未可知。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處,像供奉釋迦牟尼佛牙舍利一樣。這幾個深藍色的鐵皮櫃也從來沒見人來打開過,他卻要天天把它們抹得一塵不染。 看樣子谷秘書長對他的看法已經定格了,要改變也難了。他在荊都還玩得不怎麼開,就只好在這裡死挨了。他越來越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剝的境地。 可朱懷鏡卻總認為谷秘書長犯不著為那瓷瓶如此發火。也許他給谷正清的印象太惡劣了,人家就借題發揮吧。也許谷正清是藉著尊重老領導,樹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壓新人,甚至有死人壓活人,這在官場似乎是老套路了。 灑掃完畢,就坐下來看資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報告了。目前的任務就是看資料。成天面對一對死氣沉沉的材料,石油危機,等等等等。管我屁事!又去翻那材料。可翻了一會兒,便冷得直哆嗦。機關暖氣管道九月份就開始維修的,原來說兩個月完工,現在三個月了,還沒有弄好。這時,劉仲夏從隔壁打電話過來,說有事叫他過去一下。他便過去了。扯完了事情,劉仲夏問:“你昨天看球去了?” “對,我去了。你怎麼知道?” 劉仲夏說:“我正在你後面。見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不招呼你了。” 朱懷鏡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的那股瘋勁,真是丟人現眼。不知道的,一見那樣子,都會以為他是不三不四的人。不知道劉仲夏怎麼看?他便即興搪塞:“我那位朋友,誰見了都會以為他是二流子。他們藝術家都這樣。別看他其貌不揚,在中國畫壇,他還是有影響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中曾根康弘都收藏過他的作品。” 劉仲夏一下子肅然起敬了,“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還夠層次嘛。” “哪裡哪裡,朋友就是朋友。他也別在面前充什麼藝術家。藝術家怎麼樣?不照樣打嗝放屁?” 劉仲夏也就談了一會兒繪畫藝術,說了梵高、達芬奇等幾個外國畫家的名字,很內行的樣子。然後試探道:“你可以給我幫個忙嗎?你知道的,我這次搬房子後一直沒怎麼佈置。你可以請你朋友給我作幅畫嗎?” 朱懷鏡沒想到劉仲夏會開這個口。這就叫他為難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說讓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畫,他不罵死人才怪。最要緊的是他剛才扯的是彌天大謊,如果當做真事兒做起來只怕要露馬腳的。劉仲夏就會說他是在愚弄人。見他有些為難,劉仲夏就說:“當然要付報酬的,不能剝削別人的勞動嘛。不過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 反正謊言已經出籠,朱懷鏡只得順勢胡說下去了:“報酬你就別提了。你知道他畫作的價格嗎?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到五萬,這還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價便宜些,心情壞呢那就貴了。是朋友,白送也就白送了。說不准,我去試試。他們這種人,都有些怪。不是我們這些朋友,還真受不了他。” “那就拜託你了。”劉仲夏客氣地說。 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不及細想這事怎麼同李明溪說,先給他掛了電話去:“明溪嗎?你昨天晚上是什麼名堂?瘋了?” 李明溪還沒答話,先笑了起來,說:“我是看見觀眾席上大家一會兒又伸出雙手啪啪地拍著,突然覺得很滑稽,像群潑猴。當時我感到自己靈魂出竅了,漂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空中飄飄蕩盪,可以望見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潑猴當中發呆。我想抓回自己的靈魂,怎麼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覺得腦子嗡地一響,怎麼也忍不住笑了。你越是問我,我越覺得好笑。你現在提起那事,我又忍不住要笑了。” 朱懷鏡覺得莫名其妙,說:“這並不怎麼好笑呀?你怕是神經有問題了吧?你不要瘋了才好哩!你要是瘋了,孤身一人,沒有照料,不要害死我?” 李明溪卻真如瘋了一般,說:“你還別說瘋子哩。我想瘋子都是些智力超常聰明絕頂的人。你說為什麼總見狗發瘋,而不見其他動物發瘋?因為狗是動物中最聰明的。當狗的智力超過了極限,同人一樣聰明時,就成了瘋狗。又因為狗對人最了解,所以狗一瘋了就咬人。” 朱懷鏡不明白這人怎麼一下子腦子裡鑽出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說:“我不同你講瘋話了。你只說中午有空出來一下嗎?我有事同你講。” 李明溪不太情願出來,說什麼事這麼神秘,電話裡說說不就得了?朱懷鏡說你這是講廢話,好說我不說了?於是兩人約好,中午十二點在市政府對面東方大廈一樓咖啡屋見。 說好之後,朱懷鏡再來細想這事。管他個鬼哩!反正話也說出去了,只好將計就計,假戲真做了。再說劉仲夏對畫壇也一無所知,能哄就哄吧。這時突然停電了。市政府也常停電,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縣政府的電是不敢隨便停的,偶爾停了一回,政府辦一個電話過去,電力公司的頭兒會嚇得忙做解釋。也不知現在下面的情況怎麼樣了。從這裡的跡像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來就冷,停了電,室內陰沉沉的,更覺寒氣森森。窗外的樹木在寒風中搖曳。冬越來越深了。 朱懷鏡中午下了班,徑直去了東方大廈。李明溪不會那麼準時的,他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小姐過來問他要點什麼,他看了一下單子,發現咖啡要十塊錢一杯了。兩個月前他來過一次,是六塊的價。卻不好說什麼,就要了一杯咖啡。這地方靜得好,間或來坐坐,也蠻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進來。他穿了件寬大的羽絨中樓,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備有快餐,有些不倫不類,卻也是這裡的創舉。生意倒還好些。他倆各要了一份快餐,再是一些飲料。一邊吃著,朱懷鏡說:“也沒什麼事,只是想請你替我作幅畫。” 李明溪覺得奇怪,眼睛睜得老大望著朱懷鏡,說:“你不也神經了?你平時不是總說我的畫臭,送給你做揩屎紙都嫌有墨嗎?幾年出鬼了!” 朱懷鏡不好意思起來,說:“你就別小心眼兒了。我那麼說你,是見你太狂了,有意壓壓你的鋒芒。你就當回事了?說實在的,你的畫並不差,只是你沒出名。你該知道畢加索的笑話。這位大師後期畫風越來越怪誕,幾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據他晚年私下透露,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畫出這麼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只是他的名氣太大了,不論怎麼畫,都得到世人的喝彩。人們越是欣賞他的怪,他就越畫越怪。這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媚俗。也不知當時人們爭相購畫和收藏畢加索畫作的時候,那些自命高明的美術評論家為他的作品大吹大擂的時候,畢加索老頭兒躲在一邊是怎麼想的,說不定暗自發笑吧。” 李明溪聽了只是笑,並沒有知音之感。他反正一直在笑。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反正不懂畫。” 朱懷鏡說:“那麼你是只給懂畫的人作畫了?這樣的話,你們當畫家的只有餓死一條路。不過真正要餓死的也只是你這些不成名的。人家吳冠中、黃永玉他們,落筆千金!國畫不是講究留白嗎?人家畫面上留出一大塊白宣紙,也是好幾萬塊錢一平方尺!” 李明溪這下收住了笑容,只把飯菜嚼得吱吱響。朱懷鏡說:“你別同我這樣了。我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緣由說了,只是沒有說到日本前首相收藏李明溪畫作的事。 李明溪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著朱懷鏡,像望著一個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說:“你要去拍馬,拿我的畫作當拍子?開始我還想給你畫,現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畫了。” 朱懷鏡急了,說:“我拍他的馬屁幹什麼?他只是處長,我也是副處長我要拍馬屁只會去拍秘書長,拍市長。只是我們一道共事,人家提出來,我怎麼好駁人家的面子?”李明溪是個糊塗人,沒有去想劉仲夏怎麼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李明溪。朱懷鏡當然也沒說起上午即興扯謊的事。他只是說他單位的人事關係,當然也說得遮掩。他說官場這正副之間,有時是天壤之別。就說市長,不僅帶著秘書,還有警衛,出門就是警車開道。到了這個位置,說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調,就是國家領導人了。至少也是部長什麼的,級別雖然不變,卻是京官。但副市長們,弄不好一輩子就只是這個樣兒了。正職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沒有希望出頭。劉仲夏就是這種人,他不讓任何下屬有接觸上級領導的機會,好像怕誰同他爭寵似的。碰上這麼一位正職,你縱有滿腹經綸,也只是漚在肚子裡發酵。他沒有權力提拔你,甚至也並不給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領導面前給你一個字的評價,哪怕壞的評價也沒有。那麼你就只有在他劉處長的正確領導下好好乾了。幹出的所有成績,都是因為他領導有方。你還不能生氣。你沒有理由生氣;別人並沒有對你怎麼樣呀?你要是沉不住氣,跑到上級領導那裡去訴苦,就是自找麻煩了。領導反而會認為你這人品行有問題。人家劉仲夏同志可是從來沒有說你半個不字,你倒跑來告人家狀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懷鏡就這麼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長換了兩位,他同市長話都沒有搭過一句。市長他倒是常看見,但這同老百姓天天在電視裡看見沒有什麼兩樣。在電視裡還可以看見市長的頭部特寫,連市長伸出來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通常是在辦公樓的走廊裡碰上市長。現任市長姓向,一位瘦高的老頭兒。向市長從走廊裡走過,背後總是跟著三兩個躡手躡腳的人。這些人都是辦公廳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們只要一跟在市長背後,就一個個陌生著臉,眼睛一律望著市長的後腦勺。似乎向市長的後腦勺上安著熒光屏,上面正演著令人興奮的色情片。前面的人就忙讓著路,就像在醫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術車。朱懷鏡碰上這種情形,總會情不自禁地叫聲向市長好。向市長多半像是沒聽見,面無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時也會笑容可掬地應聲好。但即使這樣每天碰上十次市長,市長也不會知道你是誰。可市長偶爾回應的笑容卻令朱懷鏡印象深刻。他有時在外面同別人吃飯,人家把他當市長身邊的人看,總會懷著好奇心或別的什麼心問起向市長。這時他就會想起向市長的笑容,感慨說:向市長很平易近人。他心裡清楚這與其說是在擺向市長的好,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護面子。如今這世道,不怕你吹牛說自己同領導關係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在你如何的在領導面前拍馬,就怕讓人知道你沒後台。朱懷鏡缺的就是後台! 朱懷鏡一時也不說話了,隻機械地嚼著飯,不知什麼味道。這本是一個清靜的所在,但他倆的清靜有些叫人發悶。吃完飯,家里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懷鏡語氣有些沉重,“你是檻外人,自然可以瀟瀟灑灑,無所顧忌。但官場況味,你是無法體會的。不親臨其境,誰也想像不出那種味道。一切都是說不出的微妙。比你創作的苦悶更甚百倍千倍。你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不管春夏與秋冬。我就太難做到了。”朱懷鏡說了許多,無限感慨。他從來沒有這麼同人推心置腹講過自己的境遇。他知道現在這世道,你同人家訴苦,除了遭人看不起,連一點廉價的同情都撈不著。所以現在人們不管弄得怎麼焦頭爛額,卻總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牛皮喧天。有些人屁本事沒有,居然就憑吹牛,轉眼間就大富大貴了。你今天還在笑話這人瞎吹,明天你就不敢笑話別人了。人家早已真的人模人樣了。 朱懷鏡說話的時候,李明溪一直埋著頭。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怪異。等朱懷鏡說完,長嘆一聲,他才似笑非笑地說:“如此說來你還真的很痛苦?我原來只以為你有些無聊哩!好吧,我畫吧。你說,他有何興趣?我沒有激情,只好搞命題作文了。” 朱懷鏡想了想,說:“那也一時說不上。不過人家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只會說幾句官話,他還是經濟博士哩。” 李明溪聽了馬上笑了起來,說:“經濟博士?據我所知,如今官場上有些人的文憑來得可並不經濟哩。” “人家可是出過幾本書的哩,”朱懷鏡說,“他那幾本書將是他在政界過關斬將的重要資本。”朱懷鏡說是這麼說,他怎麼不知道李明溪說的是事實?花錢買碩士、博士文憑的領導幹部太多了。 “有了。”李明溪突然眼睛亮了一下,隨之掩嘴而笑。 朱懷鏡原以為他得到靈感了,可是見他的樣子像是惡作劇,就說:“畫什麼東西就隨你,只要不像紀曉嵐羞辱和珅,搞他什麼'竹苞松茂'之類的東西去罵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個小聰明,人家懂!” 說好了,時間也就差不多,兩人付了帳走人。朱懷鏡徑直去了辦公室。本想去劉仲夏那裡說說索畫的事,估計他這會兒可能還沒有來上班,就先翻翻報紙。看到一則笑話,說是第比利斯一幢高層建築停電停水一個多星期了,有人卻貼出一張通知,請冬後倖存者於星期一上午在大樓前集合,拍照留念。朱懷鏡立即想像著俄羅斯的冬天,寒冷而漫長。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俄羅斯人真是幽默,快要凍死了還有心思開玩笑。記得西方有個說法,說人在最無奈的時候就只有笑了。朱懷鏡心想,暖氣要是還不修好,這裡只怕也要拍冬後倖存者紀念照了。只是沒有人敢開這個玩笑罷了。 想給劉仲夏打個電話,又覺得不太好,就跑過去看了看。仍不見他來上班。已是三點半了,要來也該來了。只怕是開會去了?去開會也該打個招呼。正副職之間工作不通氣,論公是不合組織原則,論私是不尊重人。朱懷鏡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這麼多呢?自尋煩惱。也有可能人家有緊急事情出去了,來不及打招呼。 他一個下午沒事,只在裝模作樣地看資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會兒就透心涼。只好起身到各間辦公室走走。手下同志們是兩人一間辦公室。同事們見他去了,忙招呼朱處長好,手便下意識地撫弄著攤開的文件,好像要告訴他,他們正在認真閱讀資料。一見這樣子,朱懷鏡就知道他們是在海闊天空地聊天了,卻故意裝糊塗,說:“都在看嗎?時間越來越緊了,要好好看一看資料。不光是看,還要琢磨一下觀點。”同事們點頭稱是。他當然明白手下人最煩的就是成天傻坐著看資料,卻仍是故作正經,強調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講得好像很認真,手下人聽得也好像很認真。真是有意思,官場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無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認認真真的樣子。似乎上下級之間就靠這種心照不宣維護著一種太平氣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懷鏡步態從容地回到家裡。一進門,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了啦。他估計這會兒劉仲夏即使開會去了也該回來了,就準備掛個電話過去。他剛拿起電話,又放下了。還是明天上班時沒事似的告訴他吧,不然顯得太巴結了。香妹在廚房裡忙,說道:“你這麼冷,不知道開電暖器?朱懷鏡開了電暖器,身上慢慢暖和些了。琪琪小孩子不怕冷,坐在一邊看電視。電視裡正演著卡通片。 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來了。四毛提了個尼龍編織袋,站在門口半天不曉得進來。朱懷鏡說你快進屋呀!四毛擦著鞋問要脫鞋嗎?朱懷鏡說著不要脫哩,卻又取了雙拖鞋給他。 “快叫舅舅,琪琪。”朱懷鏡說。 琪琪就喊了舅舅,卻頭也沒抬,望著電視不回眼。香妹聽見了,攤著雙手出來招呼:“四毛來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飯,你姐夫陪你說話吧。” “今天從烏縣來的?”朱懷鏡問。 “是。清早上的車。”四毛答道。 “姨夫姨娘身體好嗎?”朱懷鏡又問。 四毛問道:“我爸爸身體還行,做得事。媽媽身體不行,一年有半年在床上。” “家裡收入怎麼樣?”朱懷鏡問。 “一年到頭找不到幾個錢。”四毛說。 兩人說了這幾句,就沒有說話了。朱懷鏡因為在老家當著副縣長,四毛在他面前總有些畏畏縮縮。朱懷鏡就客氣地對他說:“看電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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