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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西州月 王跃文 9929 2018-03-20
張兆林問孟維周:“劉禹錫有首詩,說什麼什麼桃千樹,盡是什麼劉郎栽,讀過沒有?”孟維周早已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便說:“沒有讀過。”原來,張兆林終於開始調整人事了。孟維周聽說,陶老書記對前段縣處級領導班子調整有些看法。幾位對安排不滿意的原縣委書記和部門領導牢騷滿腹,有的跑到陶老那裡訴苦。如南縣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黨校任校長,氣得罵娘:“他媽的張兆林太會玩人了。剛上去時,到處安撫人心,讓大家都覺得張書記待自己不錯,把自己當做他的心腹。事實上到底誰是心腹?只有他姓張的心中有數。好了,現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來陶書記培養的全部靠邊站!”陶老不准他們亂說。這些人一亂說,難免讓人誤會是陶凡在操縱。中國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後,從卡特一直批評到裡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礙哪位在位總統的威信,也不妨礙他自己死後享受國葬。中國國情不同哪!但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幾句,他也只是安慰他們一下,不作什麼評價。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幾個人在場,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幹部調整問題。陶凡搖搖手,說,不要議論這事,不要議論這事。接著隨口念出了兩句詩,說是劉禹錫的。在座的聽不明白,卻感覺到可能同人事問題有關。不知誰給傳了出來,但傳得不全。孟維周聽到後,對那詩有點印象,但也記不清了。回去一翻書,方知原文是“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說的是劉禹錫被貶官十年後,應召回到京師,見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貴。劉禹錫有感到此,作詩譏諷。孟維周明白了這個曲直,當然說沒有讀過這詩,省得惹麻煩。有些事是要裝聾作啞的。

張兆林問過孟維周後,便作平淡的樣子,其實仍疑云不散。孟維周忽發一念:乾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說那兩句詩我雖沒讀過,但從字面上看,用現在的話講,應該指事業後繼有人,欣欣向榮。細細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聰明。 那些對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韜光養晦,伺機再起。像林業局的陳清鏡,這次也下來了,安排到科協當副主席,卻沒事似的。有的英雄氣短,怒髮衝冠。農業局的朱來琪也下來了,到地區農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樣,到處發怒氣。沒有誰想到位置變動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濟,或者自己問題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寵,被劃入誰誰一線的。 孟維周很想弄清楚,張書記對這些人的真實態度如何?卻不得而知。他終於發現,張書記其實並不把外頭的怪話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孟維周再也沒有聽見張書記說起過乾部調整的事兒。讀書人說沉默是金,老百姓說咬人的狗不叫。說的都是一個道理。

孟維周最近提了個正科級。參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級了,這在地委機關沒有先例。 “這個孟維周爬得快呀!”一個“爬”字,很不好聽,可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官有多大,別人在背後總是這麼議論你的,你有意見也沒有用。說來也怪,誰也沒見哪位官員爬著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樣子。但人們都講他們在爬。想想也真是那麼回事。孟維周本人沒有聽見誰講他爬得快。恭維他的,一般都說,進步真快呀! “進步”用在這個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別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為別的許多意思,比如政治覺悟、工作水平、知識修養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為這些話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謙虛一下,說哪裡哪裡。別人若是直露露地說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說哪裡哪裡了。因為這等於說你嫌提拔得慢了。這就不對了。對組織的培養,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麼能有看法?不過,一般很少有人直來直去說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尷尬。

孟維周也真的有春風得意的感覺。縣市和部門的領導原來都叫孟維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覺得叫小孟不太合適了,開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燦爛。孟維周每天都要為這種熱情感動好多次,有時分明感覺到心臟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一陣。但他學會了不流露這種感動。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現。可是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絕對不同。那是古人情懷,早過時了。現代社會了,晉身官場,於喜於悲,需要的是老成。說得文氣些,該叫沉穩,或者剛毅什麼的。如果要說這是冷漠無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完全是貶損了。這不奇怪,人們看問題總是各有各的角度的。這也是辯證法!孟維周有次與同學聚會,有的說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說他冷淡些了。孟維周只是笑笑,說老樣子老樣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現得老成持重,越是為內心下意識的感動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實則不成熟啊!這是否就是外強中乾?

孟維周有意無意間研究了張兆林的晉升軌跡,看上去是那麼容易,三蹦兩跳就到了地委書記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維周的心髒又忍不住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起來。他發現自己前面霞光萬道,像練氣功的人開了天眼。孟維周看報紙,最留意的便是人事變動,官場上走馬換將他瞭如指掌。有時張兆林同其他領導閒扯,喜歡議論某人到某省當書記,某人到某省當省長。如果場合隨便,孟維周也插幾句話,將那些外省領導的出身及經歷講得一清二楚。張兆林就點點頭,說:“啊,啊,是的。”其實他並不清楚這些。張兆林好幾次表揚孟維周政治覺悟高,政治敏感性強,是不是就指他這方面的見識?後來,孟維周連外國總統的情況也感興趣了。外國領導人訪華時,報紙上總要登一段來訪者簡歷。孟維周特別喜歡研究這玩意兒,比如這位總統畢業於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屬於什麼黨派,有什麼特點和愛好,什麼政治主張,主要對手是誰,從事過哪些職業,當總統之前奮鬥過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歡琢磨的是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個台階所花的時間,看別人多少年之間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幾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圖在孟維周的眼裡似乎都是寥寥幾筆,簡單明了。從政是多麼容易而又愜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維周在馬傑面前做的有關“精神”的演講不能自圓其說,也讓孟維周感覺出一種危機。這是他目前覺悟到的惟一的前進障礙。現代政治演說才能太重要了。當領導的誰張口不要講三點意見?古人說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這種看法早不合時宜了。做領導只要會講,不一定要會做。太重視做了,往往事必躬親,陷入事務圈子。這幾年官員們不都呼籲要超脫,要跳出事務圈子嗎?君子不器啊!領導同志不能在瑣事上太過用腦,而應用寶貴的智慧去想大事謀難事。一旦謀出個什麼宏偉藍圖之類的東西,就號召群眾來實施。這可不是只講空話不辦實事的意思。領導的職責是什麼?除了用乾部,就是出主意。這可是毛澤東說的。你的主意要讓群眾理解,就得長於演說。列寧教導我們說,理論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列寧不就是一位傑出的演講家嗎?全世界無產者通過他的演講,知道了一種偉大的理論。我們就是用這種理論來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場革命中,我們失去的僅僅是脖子上的鎖鏈,而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有人說西方政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演講政治。政客們從競選議員到競選總統,所有的高官厚祿都是咿裡哇啦喊出來的。選民們明明不信他們那一套,但還是看誰講得動聽,就投誰的票。那些國家文化發達,人都不蠢,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這麼沒有覺悟?原來有人說,那些國家的人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謊言。人就是賤,總要信點什麼心裡才熨帖。

孟維周的思維也像那次關於“精神”的演講,有些蒙太奇的意思。 “我們要號召群眾啊,就得學會演說。”孟維周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口才。準確地說,是恢復這種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機會講話,於是盡量堅持每天睡覺前搞一段無聲演講。虛擬自己是什麼什麼職務的官員,在做報告,在接受電視採訪,在找幹部談話,在批評下級。他很容易進人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滿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鑽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演啞劇。這事不能讓馬傑察覺。對著鏡子,連自己的儀態都可以檢視,訓練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覺不錯,認為完全可以這麼練就出色的演說才能。記不准是戴高樂還是邱吉爾,原來是個結巴,便專門面對大海強化訓練演講,結果成了優秀的演講家。自己至少不是結巴,還怕不成功?難道只有我孟維周這樣嗎?別的領導譬如張兆林,他們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裡做著種種素質準備?想必不會太例外吧。誰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從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維周隨張兆林坐在疾馳的轎車裡,街道兩旁的行人飛快晃過,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這片模糊來。不知古人把人間喚做紅塵是哪來的靈感?坐在飛奔的轎車裡看芸芸眾生,只見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說是紅塵萬丈,恒河沙數。這種聯想極容易培養人的偉大感。心想張書記和馬傑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孟維周很有些得意,也覺得有些滑稽。說不定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就這麼悄悄地在成長啊!據說希特勒在發動戰爭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訓練戰爭機器,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有人覺得希特勒的軍隊是一夜之間強大起來的。哎呀呀,怎麼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維周感到臉熱,似乎自己也有一點背地裡磨刀霍霍的陰險味了。反過來一想,自己並非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只是思維出岔,同希特勒做了不恰當的類比。自己的一切抱負都是胸懷天下的,何錯之有?當然也不能講出來。拿破崙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只適應於外國軍隊。求功名覓封侯也只是中國封建時代人們的政治抱負。如今的革命幹部,大公無私,套用前人話講,只能講精忠報國,不能講封妻蔭子。理想必須有,但理想一定要遠大,譬如共產主義什麼的,不能太具體,說要當個什麼官。理想太具體了,人家輕則說你覺悟不高,重則說你野心勃勃。好在沒有誰能洞穿你的靈魂。可現在練這功那功的人很多,據說有的功修煉到爐火純青,便天目洞開,看誰誰都一絲不掛,你腦子裡面想什麼他一清二楚。但願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開了天目,靈魂無所遮攔,世界不就亂套了!

最近機關里又流傳了一句新的順口溜:“講真話領導不高興,講假話群眾不高興,講痞話大家都高興。”這話不說完全正確,也是相對真理。且不論真話假話如何,機關里的痞話的確空前地多起來了。辦公室精神會餐,最受歡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話讓張兆林很不高興。要不是注重涵養,他簡直會發作。那句話是:冷水洗鳥,越洗越小。張兆林的不快,是因為有人將這話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說他這個位置上的人一個不如一個。張兆林當然是最差的一個了。孟維周在一個偶然場合聽到了這句話,覺得太那個了,心想張書記若是聽了,不知有何反應?後來他又感覺出,張書記可能聽到這話了。只是當領導的修養好,沒有明顯流露。孟維周猜想,張書記的消息一定來自告密。也有這等蠢人,為這種事告密,有什麼好處?弄不好自己也要賠進去。有個故事,不知是歷史還是寓言了,說一位國王,給報告好消息者以獎賞,給報壞消息者以懲罰。這事若是歷史,歷史永遠是現實;若是寓言,寓言永遠是真理。誰將那種惡毒的痞話傳給張書記,肯定不討好的。孟維周記得上小學時,學校發現了一句反動標語,弄得全校上下緊張兮兮的,像馬上要發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師在講台上講起這件事時,最大限度地運用意會的表達,怎麼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動話。類似的忌諱,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張書記在好幾次會議上都說到這句話:“各級領導幹部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眾看什麼?就看你的政績!” 這是否可以看做是對個別詆毀者的回擊呢?也未可知。不過張兆林滿意的是,地委的實幹形像明顯地樹立起來了。按照他的思路,這個封閉落後的山區要發展,必須在深化改革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擴大開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擴大開放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必須下更大的決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這樣,地委經過認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為目標的開放工程,簡稱“兩走工程”。 前一段,有人議論張兆林只知撿陶凡的衣缽,搞他的庭院經濟,沒有任何新點子。領導就是要出點子呀。如今張兆林“兩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讚同。陸專員說:“張書記這個思路很好,符合我區實際。”在非正式場合,陸專員還調侃道:“張書記很有思想,不愧為我們地委的張克思。”張兆林卻很認真地表示:“這是全區幹部群眾實踐的總結,是地委一班人集體智慧的結晶,這個工作思路得到了省裡領導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編順口溜的人靈感來得特別快。西州一邊在大肆宣傳貫徹“兩走工程”,一邊就有人講怪話了。說什麼:“兩走不兩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領導往上走。” 這回張兆林真的發火了:“這像不像話?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議論,瞎指責,工作不干,怪話連篇。要對全體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提出一條紀律,那些蠱惑人心的順口溜,不准信,不准傳,更不准編!要讓一切渙散鬥志的言論沒有市場兜售!對亂七八糟的順口溜,有些同志存在錯誤的認識,認為這是群眾意見的反映。不是那麼回事,這是個別別有用心的人編的。用民謠兒歌之類的東西來搞亂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國諸雄就經常採用這個計謀。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不允許這麼胡來!有的順口溜可能還是個別乾部編的。讓一般群眾來編,編得了這麼好嗎?所以要特別指出,一旦發現黨政機關工作人員編這種順口溜的,要嚴肅處理!” 於是,根據張兆林的意見,地直機關組織了一次嚴肅認真的思想作風整頓。各縣市積極響應,也搞了一次。省委組織部覺得這個做法很好。改革開放,不能忽視幹部作風建設啊!於是,派人下來搞了次專題調查,寫出一篇很漂亮的經驗材料,分別登在省報和省委內部刊物上。當然,省委組織部的同志不知道有什麼“工作往下走,領導往上走”之類的順口溜。西州的經驗一宣傳,各地市也深感幹部作風很有必要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機關也不能太被動,也很認真地搞了一次。這樣,張兆林倡議的干部作風整頓,成為全省學習的榜樣。 張書記的肚子明顯地腆了起來。孟維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張書記一道游泳時發現的。不久前,張書記到外面轉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幾個項目,拜訪了幾位老同志,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嶼海濱浴場,孟維周第一次發現張書記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立即聯想到涵養、度量、宰相肚裡能撐船之類的話。張書記也的確是宰相肚裡能撐船。現在幹部的思想越來越複雜,背地裡議論領導已司空見慣,對張兆林也很有微詞。但孟維周注意到,一切難聽的話,在張兆林那裡,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從不耿耿於懷。肯定會有很多告狀信飛往北京,中紀委那裡不用說,北京那些老同志手裡也會有舉報信的。張兆林在北京拜訪了很多老同志匯,卻沒有流露半句怨言,這讓老同志很放心。有位老同志高度讚揚道:“小張呀,家鄉有你這樣的好同志當書記,是群眾的福氣!全區幹部群眾能夠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家鄉大有希望。”孟維周當時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想笑,但還是拼命地止住了。本來險些兒要脫口而出的爆發性的笑聲,化作一種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蕩漾在臉頰上。倒不是想笑話張書記的匯報不實在,這一點他也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會成千古恨。他是想起了一個很不雅的玩笑。有回坐在會場聽報告,張兆林講到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便有人悄悄兒說笑:“男女做愛時才真的是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啊。”孟維周還是個尚未開蒙的童男子,但他猜想男女間應該是那麼回事吧。 張書記的確不在乎人們說三道四,他只一股勁兒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得有聲勢,有影響。省報上隔三岔五便有西州的報導,這個偏遠山區的知名度眼看著越來越高了。可有人看問題就是偏激,說所謂提高本地知名度,實則是張兆林自己出風頭,撈資本! 最近,地區又辦成了一件大事,即將開通程控電話。這是西州地區“兩走工程”的關鍵性項目之一。實現“兩走”,通訊太重要了。原計劃用這個項目向“五一”勞動節獻禮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為向“七一”黨的生日獻禮。可又未能完工,只得改向“十一”國慶獻禮。張書記給地區郵電局向局長打過一次電話,很嚴肅地說:“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問題,你自己上電視台向全區人民交待。”郵電局雖是條條管的,卻也不敢得罪地委。向局長說:“張書記,我用黨票和職務保證,一定在'十一'上午八時準時開通程控電話!” 現在是九月中旬,看進度是沒有問題了。張書記開始考慮,怎樣把開通程控電話這事搞得有聲勢一點。這是全區人民熱切關注的大事呀!地區郵電局準備熱熱鬧鬧地搞一次剪彩慶典。張書記不同意。現在什麼都搞剪彩,群眾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郵電局再研究一個慶典方案。不等郵電局的方案出來,張書記自己有一個點子。他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時撥通第一個電話,代表西州全地區人民向省委劉書記報喜,感謝省委、省政府的支持。電視台將直播張兆林打電話的實況,然後又在晚上黃金時間滾動播出。 張兆林叫來陸專員和吳秘書長談這個想法。陸專員說:“這個點子好,又別緻,又簡單,又有意義。” 吳秘書長也說:“這樣好,這樣好。” 孟維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說張書記的策劃很有新意?到底還是忍住了。不能講策劃。策劃這個詞,雖然在社會上早就很時髦了,但以往常常講策劃陰謀,官場很多人至今還把它當貶義詞。要講只能講謀劃、籌劃之類。而謀劃又有太過心計的意思,還是不妥;看來只有講籌劃,似乎籌字有極盡辛勞的含義。詞典上當然不是這麼解釋的,詞典上是死的語言,生活的語言才是活的,而官場上的語言又最精妙。所以還是講籌劃吧。可他還來不及講,張書記已向吳秘書長做指示了:“省裡領導很忙,吳秘書長辛苦一下,上省裡跑一趟,向省委辦公廳匯個報,徵得劉書記同意。” 三天之後,吳秘書長從省城回來,向張書記匯報。省裡領導的確很忙,聯繫起來還真困難,但事情總算落實得差不多了。 原來,吳秘書長先向省委谷秘書長匯報了西州地委的想法。谷秘書長對這種不搞排場,簡樸辦事的作風給予了高度讚揚,說:“我一定向劉書記轉達你們地委的想法。” 吳秘書長在西州駐省辦事處住了一晚,第二天再打電話同谷秘書長聯繫。谷秘書長答复說:“劉書記原則同意。具體安排,請你們同劉書記的秘書伍秘書銜接。” 伍秘書也很忙,劉書記有多難找,伍秘書就有多難找。當天晚上十二點了,才掛通了伍秘書的電話。伍秘書畢竟是書記身邊的人,很熱情,說已上床睡了,還是爬起來接了電話。伍秘書說:“谷秘書長同我講了這事。你們張書記準備在電話裡講什麼話?” 吳秘書長說:“就是報喜,代表全區人民報喜,感謝省委、省政府的支持。” 伍秘書說:“這樣吧,電話裡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點五十在辦公室等你,你將你們張書記要講的話寫上給我。八點我要跟劉書記出去。” 之後,吳秘書長連夜撥通了張書記的電話。張書記沉吟一會兒,一句一頓地說了幾句。吳秘書長在這邊飛快地記了下來。他放下電話,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吳秘書長對自己的字不滿意,可又是深夜,外面打字店都關門了。便對辦事處袁海說:“小袁,你的字怎麼樣?”袁海謙虛道:“不行不行。”吳秘書長卻把筆和紙推到了他的面前。袁海就認真地抄了起來。吳秘書長看到小袁的字還可以,就放心了。可袁海剛寫了半行,吳秘書長說:“等會兒,等會兒。”吳秘書長剛才猛然意識到,這稿子雖只有百把個字,總也得有個題目才是,不然,一個光頭文章,怎麼送上去?但這樣的文章,吳秘書長還是平生頭一次碰上,不知怎麼處理。既不能標個某某同志在某處的講話,又不能標個關於什麼的報告,怎麼都不倫不類。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了。吳秘書長踱著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陣,才想到了一個不算太如意的標題:十月一日張兆林同志給省委劉書記的電話。 忙完之後,已是凌晨兩點多。 次日一早,吳秘書長同袁海一道準時將稿子送給伍秘書。伍秘書熱情地握著吳秘書長的手,說:“好吧,等定下來再通知你們。坐下喝杯茶嗎?” 吳秘書長起身告辭,說:“不了,你忙。我們辦事處小袁隨時找你聯繫行嗎?” 伍秘書說:“行!行!” 張書記聽完吳秘書長的匯報,表示滿意,並指示吳秘書長,要他交待小袁,隨時同家里聯系。吳秘書長說:“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里聯係得基本妥當了,郵電局向局長跑來匯報,說剪彩活動只怕還是要搞,他們省局要來領導。這就讓張書記為難了。省郵電局不好得罪的,地區的通信建設要倚仗他們支持。但如果同意搞剪彩,對省裡又不好交待。省委谷秘書長對他們不搞剪彩是給予了讚賞的,而且向省委劉書記作了匯報。 張書記反复考慮了一會兒,表了個態:“原則同意搞剪彩活動。氣氛要熱烈,場面要簡樸;不在排場,重在慶祝。” 張兆林私下卻有一計,吩咐電視台,慶典活動的各項內容都要錄像,但是電視上只出現張兆林向省委報喜的內容,而剪彩的場面不上電視。因為整個兒慶典活動都有省郵電局領導在場,如果不弄些攝像機去晃晃,他們說不定會有看法的。反正電視新聞那會兒,正是酒桌上觥籌交錯的時候,省郵電局的領導看不到的。只要新聞報導上註意了,省委那頭也好說了。不得已而為之,只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號了,省委那邊還沒有最後的消息。辦事處袁海一天一個電話回來。他打聽到,劉書記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計劃二十九號回省裡,航班是上午十點四十到達。臨時又因天氣原因,改坐火車了,正點的話是三十號上午十一時到站。 三十號下午四點多了,袁海還沒有電話來,吳秘書長著急了。他打電話給辦事處,一個女孩回答說:“稿子已到手了,袁主任趕火車回來了。” 吳秘書長發火了,怪他們怎麼不先打個電話報告一下,這邊領導急死了。辦事處的女孩嚇壞了,忙說:“袁主任剛才急急忙忙交待一句就趕火車了。我剛準備打電話匯報,吳秘書長您的電話就來了。” 吳秘書長不聽那麼多了,忙跑去報告張書記,好讓張書記放心。張書記拍了一下大腿,說:“這個小袁,腦子這麼不活,不知道發傳真過來?你看你看,越忙越亂。素質問題,素質問題啊!” 吳秘書長感到這事自己有責任,忘記交待小袁發傳真了,便說:“也是也是,我交待過讓他發傳真過來的。一忙,可能忘了。不過還誤不了事,火車是明天清早七點十分到站。” 次日清早,孟維周奉命接站。他很擔心,因為這趟火車幾乎沒有正點過,有時一晚就是個把小時。今天若是這樣,那就慘了。沒有省裡定的稿子,張書記怎麼去打電話?又不能再打電話到省委辦公廳去問那個稿子。問什麼呢?難道問我們張書記怎麼給省委劉書記打電話? 孟維周覺得省里辦事也太死板了。不就是打個電話嗎?弄得這麼煩瑣。張書記本來很會講話的,這麼一限制,還真不知怎麼講了。 果然晚點了。一打聽,說是預計七點二十五到站。能在這個時間到還誤不了事,一超過七點四十就危險了。 老天保佑,七點二十五火車終於到了。袁海老遠就把手揚得高高的。孟維周也把手揚得高高的。但人多擁擠,袁海怎麼也快不了。兩人手一握,立即往小車跑去。一上車,袁海就將稿子拿了出來,交給孟維周。 孟維周接著稿子,說:“你發個傳真過來不省事多了。” 袁海馬上意識到自己忙個通宵,倒忙了個愚蠢,便掩飾道:“想過發傳真,但聽說最近機要局這邊機子不行,收文效果不好。怕誤事,乾脆送回來算了。” 孟維周打開稿子一看,兩頁半紙,電腦打印的,格式像是相聲腳本。一瀏覽,也就是些極平常的話。他不由得感慨道:“搞得太嚴肅了,太嚴肅了。” 袁海說:“上面領導講話,不隨便講的。前任省委書記有次在北京開會,中央電視台記者採訪他時,因為事先沒有準備好講稿,講了幾句就前言不搭後語了,影響很不好。” 新落成的電信大廈氣派不凡。一樓營業廳裡,地委和行署主要領導、省郵電局領導及有關部門的負責同志濟濟一堂,他們在等待八點鐘的到來。根據安排,打過電話之後,各位領導同志再到外面去舉行簡樸而隆重的剪彩儀式。張書記同省郵電局的領導熱情地交談著。電視台的記者們各項準備就緒。孟維周趕到了,沒事似地走到張書記面前,遞過一個信封。張書記也沒事似地接過信封,不馬上打開看。過了片刻,省郵電局的領導同別的同志搭話去了,張書記才取出稿子來,慢悠悠地吸著煙,看了一遍。 張書記將稿子塞進口袋,毫無表情地望了一眼孟維周。孟維周知道張書記在望自己,卻佯裝不知,同記者們招呼去了。張書記在這些細節事情上特別欣賞孟維周。換了別人,送這稿子給張書記,一定是火急火燎的樣子,而孟維周卻像什麼事都沒有似的。一切都滴水不漏,除了張書記、陸專員、吳秘書長和孟維周,在場的人沒有誰知道這場戲原來還有那麼個腳本,而且這腳本剛剛才送到,也沒有誰知道談笑風生的張兆林背上一直在冒虛汗。 八點整一到,張書記按下電話機免提鍵,親自掛通了省委書記辦公室的電話—— “餵,劉書記嗎?您好!” “是。請問哪位?” “我是張兆林。” “哦,兆林同志,您好!” “劉書記,我給您報個喜。我區的程控電話,今天正式開通了。這是我們西州開通程控後打的第一個電話。我們西州全地區六百萬人民,非常感謝省委、省政府的關懷,一定進一步加大改革開放的力度,認真實施'兩走工程',努力實現經濟的超常規發展!” 接著,電話里傳來劉書記洪亮的聲音。 電視記者們緊張地忙碌著。西州電視台正在直播。當天晚上,電視台又播放了這條新聞。自然安排在頭條。此後又重播了三天。 次日晚上,省電視台也播了這條新聞。第三日,省裡日報就此發了頭條新聞,還配發了一則評論,題目:新聞之外的話題。副標題:不搞剪彩,不搞慶典,為這樣的開業儀式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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