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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西州月 王跃文 8962 2018-03-20
這天馬師傅從哥們儿那裡得知,1號車的師傅劉平在活動,想來取代他的位置。這可不是個好事。他原來進地委辦,靠的是當時在農行當副行長的姐夫同張兆林的關係。但這種關係畢竟是下級同上級的關係,況且現在姐夫又調到外地去了。當初安排你進地委辦,已經是給面子了,還能指望人家長期關照你?人情有時同鈔票一樣,多大的人情只能辦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沒有了。誰知道那劉師傅有什麼背景呢?還真讓人擔心。吳秘書長他摸不著深淺,誰知道他同劉師傅關係如何?自己找張書記嗎?實在不妥。 馬傑似乎看出,張兆林對他並不滿意。有回下鄉,馬傑不知怎麼就說到關隱達了。關隱達隨和,平日待馬傑很客氣。馬傑說到關隱達,免不了讚歎之意。他正說著關隱達如何如何的能幹,突然感覺耳邊安靜得奇怪。原來,張兆林同孟維周誰也沒吭聲。馬傑立刻噤口不言了。此時,他感覺的再不是安靜,而是空調的噪聲。張兆林坐的這輛桑塔納很舊了,空調本來不太好,那天的響聲好像格外大。但製冷效果並不差,可馬傑脖子上汗涔涔的。同是這件事,馬傑同孟維周的心得併不相同。馬傑發現張兆林對自己不感興趣,孟維周意識到陶凡時代永遠過去了。從此,他閉口不談同陶凡有關的任何話題,自然從不說起關隱達。

馬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還只有求小孟幫忙。他後悔自己原先不該對小孟那種態度。不知小孟是大度還是沒有察覺到,那小伙兒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縣里出差。馬師傅找了個機會同小孟說:“孟科長,我覺得我倆在一起共事很和諧哩!”馬師傅已好長時間不發牢騷了,而且開始喊孟科長。 小孟說:“是啊是啊,我也是這個感覺。” 馬師傅說:“人還是要多讀點書。張書記水平高,你同他說得來。我就不行,大老粗,你們談的有些東西,我聽了雲裡霧裡。” 小孟聽到這些,便明白馬師傅一定是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了。他客氣道:“哪裡哪裡,張書記的水平才叫水平,我當他的秘書,只要不誤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呀。”

馬師傅欽佩道:“你看你看,你這什麼功呀過呀,我就講不來。同樣一個意思,有水平的講出來,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聽他兜圈子,啟發道:“我就喜歡你的開朗直爽,有什麼講什麼。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氣啊!” 馬師傅捉摸著小孟的表情,說:“張書記我很敬佩,跟著這樣的領導,辛苦一點也值得。只要張書記不嫌棄,又同你孟科長搭檔,再累也沒什麼。我們打工的,又不求當官,圖什麼?就圖別人看得起!” 小孟終於明白馬師傅的用意了。劉平意欲取代馬傑的事,小孟清楚。吳秘書長都有些鬆口了,但張書記不同意。他說都是地委辦的工作人員,誰都不錯,換來換去沒有必要。弄不好還會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測。這事早已定下來了,不知馬師傅是否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小孟決計藉機行事,在這事i上做些文章。他見馬師傅仍在打迂迴,便試探道:“你這個崗位最忙,責任又大,看起來簡單,卻也不是誰想乾就可以乾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工夫的,辛苦呀!但盯著這個崗位的人還是有的。有些人動機不純,以為跟著書記跑,就可以撈到好處!”

馬師傅心想,孟科長分明也知道這事了,只是不便說穿,在暗示自己。已經挑明到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問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腳?” 小孟笑了笑說:“你自己其實都清楚了,何必瞞著我?” 馬師傅便將從別人那裡聽到的話說了一遍。小孟一聽,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知道馬師傅聽到的真的是過時消息。孟維周的算盤是:馬師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來了,他就說去做做工作;如果馬師傅知道已平安無事了,就說他同張書記講過這事。不管怎麼說,都要是一種輕描淡寫的表情。這會兒他心裡有了底,更加賣起關子來:“馬師傅,這事我本來不應同你本人講的,這是違背原則的。不過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詳細情況我不講,你聽見了怎麼個情況就算怎麼個情況。我建議你自己也不要去打聽,也不要去活動,那樣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會隨便動你的。”

馬傑立即表示感謝了。在外頭那幾天,馬傑在孟維周跟前格外殷勤。當然,只要張兆林在場,兩人的眼珠子只跟著張書記轉的。他倆單獨相處,自然就分出尊卑上下了。 過了幾天,馬師傅問小孟:“事情怎麼樣了?” 孟維周很神秘地說:“最後還沒有定下來。吳秘書長有意思讓劉師傅來,不過你莫急,最後還得張書記定。你千萬別去找吳秘書長,他的脾氣你知道,弄不好問題更複雜了。我今天就同張書記說說。” 馬師傅當天夜裡心急如焚,幾次想爬起來跑到小孟的單身宿捨去問消息,還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過。說到底不就是給地委書記開個車嗎?什麼大不了的?講出去是個笑話。可這對他的確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馬傑照例把車開到孟維周的單身樓下,一長兩短地按著喇叭,比平時早了五分鐘。自從張兆林當一把手,馬師傅都是這樣,每天早晨七點四十準時來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張書記。一般趕到張書記家裡是七點五十。小孟接過張兆林的包,向張書記夫人道聲舒姨再見。張兆林第一次接受這種服務時沒說什麼,小孟小馬就這麼堅持下來了。今天小車到小孟樓下時,小孟還在喝稀飯。小孟把頭伸出窗戶,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車,馬師傅就想問,卻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條斯理,等了片刻,說:“我同張書記說了,沒問題。” 馬師傅立即鬆了口氣,連說謝謝。小孟卻又說:“不過今天上午最後定,張書記要同吳秘書長通一下氣。你放心,張書記定了,通氣只是過套。”馬師傅相信這話,心裡卻仍是忐忑。 中午送張書記回家後,小孟在車上同馬師傅說:“現在最後定下來了。” 馬師傅滿心歡喜,不知怎麼道謝才好,不停地問:“是嗎是嗎?” “不過我要告訴你,”小孟說,“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就當沒有發生這回事。我也只當不知道這回事。這牽涉到領導意見分歧問題,說開了會惹麻煩的,尤其對你不利。” “那當然,那當然。”馬師傅感激不盡,一定要孟維周上他家吃中飯,喝幾杯。小孟反正是單身,吃食堂,也就不怎麼推辭了。

馬師傅愛人小荷手腳麻利,飛快地弄好四菜一湯。小孟說:“中午中午,簡單點簡單點,就喝幾杯啤酒吧。” 馬師傅笑笑,說:“是簡單,是簡單,四菜一湯,廉政建設的標準。” 馬師傅幾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說一聲謝謝孟科長,感謝話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個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說:“孟科長年輕有為,前途遠大。過幾年下縣鍍金,再上來不又是地委領導?到時候我們小馬就給你開車算了,還要你關照哩。” 小孟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我小孟何德何能?我與馬師傅是好搭檔,一起為張書記服務,就要盡好職責,處處為領導著想,處處維護領導形象。就說這回的事,馬師傅特別要注意同劉師傅處理好關係。你就只作不知道這件事嘛。這牽涉到張書記同老陶書記的關係,不可大意。”

馬師傅很恭謹地聽著,連聲稱是。他已從內心把小孟當做自己的領導了。自此,馬師傅對孟維周敬服有加,言聽計從。他對吳秘書長卻心裡有了一本賬,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頂頭上司。 一樁本來就不存在的事,竟這樣被孟維周演繹得一波三折,驚心動魄,讓馬師傅惶恐了好幾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說明孟維周做的工作難度大,馬師傅便越心懷感激。這件事多年以後都讓孟維周暗自得意,他發現自己搞政治原來天賦不淺。 孟維周和馬傑隨張兆林到省裡開會,孟馬二人同住一個房間。有天晚上,馬師傅實在忍不住了,對孟維周說:“孟科長你向張書記參謀一下,換一個車才行。不買新的,就換1號車也可以。其他城市的書記誰不是皇冠3.o以上的車?誰還坐桑塔納?這也是領導形像啊。”

孟維周看得出,馬傑現在發現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開始耍弄1號車師傅劉平了。他心裡難免感嘆: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腳。但他不想點破這一層。平心而論,孟維周也希望張書記有個好車,莫說車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臉上也光彩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機們,老是在他和馬傑面前調侃,說張書記是著名愛國人士,坐愛國車。 孟維周猜想張書記暫時不會同意買新車的。當上地委書記不到一年,馬上急著買新車,這不是張書記的作風。孟維周便說:“張書記同我扯到過這事,買車換車他都不主張。”孟維周有意用了一個“扯”字,一听就知道他同張書記很隨便很親密。春秋筆法,微言大義。 今天孟維周有一種演說的慾望,既然打開了話題,就索性口若懸河了:“馬師傅,這些事情是要領導自己做主的,我們不要瞎操心,不然會幫倒忙的,影響領導形象。領導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當然美國例外。克林頓一邊有人控告他性騷擾、逃兵役、吸毒,他一邊仍當著總統。中國就不同,群眾的眼睛雪亮的,他們對領導的要求很高。克林頓生在美國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國,憑他那德行,還想當總統?痴心妄想,白日做夢!我的意思是說,不論哪裡的領導,形像很重要。說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領導要有精神力量,群眾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澤東同志早就說過,人總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舉個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亂中飽受流離之苦,可他'每飯必思君恩。'我們現在要問,君王對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對皇帝老子心懷感念。忠君就是他那個時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為後人,當然看得真切一些,寫詩說,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這裡他批判地指出,只因皇上沉溺享樂,荒於朝政,才導致安史之亂,使千萬百姓像石壕村那對夫妻一樣生死別離。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維周眼看自己的演說合不攏口子了,便裝著尿急的樣子,拋下一句沒頭沒腦的“精神”,匆匆鑽進了衛生間。一邊小便一邊照著鏡子作鬼臉,覺得自己的胡說八道很可笑。並無尿意,半天才擠出幾滴,同剛才的演說差不多。唉,自己原來在大學演講是小有名氣的,現在退化了。跟著領導跑,通常只需講是或好,沒有多少講話的機會。這是一種危機啊! 孟維周躲在廁所裡笑話自己,馬傑卻很佩服他,張口就是古今中外。只恨自己書讀少了,聽都聽不懂。

孟維周同馬傑的私人關係似乎越來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維周卻一直沒有忘記姨父那句教誨:千萬不要與同事交朋友。不過,他對姨父的理論有所發展,他認為同事之間朋友還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設防,不要授人以柄。 過了一段時間,圖遠公司總經理舒培德先生準備給張書記贈送一輛新皇冠轎車,感謝地委和張書記對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張書記不同意,說:“地委怎麼可以揩企業的油水?特別是圖遠這樣的私營企業,是新的經濟增長點,要大力保護。我們不能像有些西方國家那樣,接受所謂政治捐贈,這是我們制度不允許的。我們不是那種金錢政治啊!地委不能開這頭!” 可舒先生是誠心誠意的,怎麼辦呢?一來二去推了好幾個回合,最後決定,地委堅決不能接受贈送,只作借用。張兆林便有了新的坐騎。 舒先生的誠意,孟維周完全相信。因為舒先生同張書記私交不錯。全區眾多企業頭頭當中,只有這位圖遠的老總被稱做舒先生。西州場面上的人只要講舒先生,誰都知道指的是舒培德。孟維周剛到張兆林身邊工作時,就看見舒先生常到張兆林這裡走動,猜想他倆的交情已很久了。張兆林對企業的負責人一般都很客氣。企業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為他們排憂解難。舒先生可以說是白手起家的創業者,更讓張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維周知之不詳,只零零碎碎聽到一些片斷,像個傳奇人物。據說他從小外出闖蕩天下,後來成了一家外國公司在中國的商務代表。舒先生幾年前到地區來搞投資考察,張兆林接待了他,兩人很談得來。有個小故事,說是張兆林宴請舒先生,服務小姐不慎將一碗湯灑了,張兆林褲子上弄了一塊油垢。出這種洋相,張兆林臉上很不好過,嚴厲批評了服務小姐:“你們服務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國際影響!”舒先生連連擺手:“不難為小姐,不難為小姐,我這個人很隨便的,都是中國同胞嘛。”再後來,舒先生不想在外國老闆那里幹了,自己出來創業,辦起了圖遠公司。孟維周很嘆服舒先生的能耐。看看包玉剛、李嘉誠、霍英東、曾憲梓,他們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財佬。舒先生的前程誰能料定?英雄莫問出身啊! 那輛皇冠轎車掛上了5號牌照。也有人建議換上1號,陶老書記反正不太用車。張兆林說:“不必不必!” 張兆林這些細節在孟維周看來,都是成大氣的人才具備的。不過,西州人心目中也早已約定俗成,知道現在西州的5相當於原來的1。有人講了個笑話,說西州街上有人相爭,一個怒喝:“你算老幾?”一個答曰:“老子算老五!” 年底了,照例要組織有關部門到省裡去匯報工作。省城到西州,山高路遙,省裡的同志很難來一趟。只好自己主動上門匯報,感謝上級領導一年來的支持和關心,請求今後繼續予以重視。既然是快到年關了,帶點土特產,也是人之常情。省裡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領導帶隊集體上省匯報工作。可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將你拒之門外。遠遠地趕來也辛苦啊。但是不去的話情況會怎麼樣呢?還真沒人試過。 籌備了好一陣子,馬上可以出發了。這天,唐總經理唐半仙跑到張書記辦公室匯報工作,完了後說,祝:“張書記上省城一路順風。” 張書記笑道:“你是個吉祥人,有你這一句一定順利的。明天我們上路,時辰上有講究嗎?” 唐半仙回道:“我早給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時過八分準時發車,萬事大吉。” 唐半仙走後,張兆林叫來吳秘書長,問:“通知發了沒有。” 吳秘書長說:“通知昨天下午就發了。” 張兆林說:“明天我們早點動身,路上怕堵車,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點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飯吧。” 吳秘書長說:“也是,沿途好幾處在修路,早點走好。那就補充通知一下。” 孟維周知道改行通知的原因,而吳秘書長並不知道,便很感激張書記對他的信任。最初大家都覺得張兆林很隨和,不像陶凡老黑著臉。但張兆林慢慢的也嚴肅起來了,臉上輕易不會露出笑臉。可他對孟維周倒是較隨便,有時還隨便得讓孟維周不好意思。孟維周早就發現一條規律:張書記一般是同他單獨呆著的時候隨便,到外地出差的時候更隨便。只要有下面領導在場,或是從外面回到地委機關,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張兆林有時也開幾句不太雅的玩笑,讓人覺得這位領導很貼近群眾。但孟維周只是附和著笑笑而已,從不就著張書記的玩笑發揮,也不在任何場合重複他的玩笑。領導同志開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環境下忘情所致,過後說不定會後悔自己失言。這樣的玩笑,你敢重複?一句話,領導什麼時候都是領導,下級什麼時候都是下級。領導同你隨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領導隨便就是目無官長。千萬不要看到領導同你隨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趕到地委辦公樓會議室。張兆林同陸專員打過招呼,問:“吳秘書長,都到齊了嗎?” 吳秘書長說:“差不多了吧。” 張兆林問:“差不多?到底差多少?” 吳秘書長略加遲疑,說:“只差財政局的了。” 陸專員說:“柳韻同志,等等她吧。” 吳秘書長點點頭,眼睛不望張兆林,只同別的同志打招呼去。張兆林不做聲,大口地吸煙,一張臉沒在了濃濃的煙霧裡。 六點過五分了,柳韻還沒有到。張兆林把頭掉向陸專員,說:“我們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後趕來。女同志真叫婆婆媽媽。” 陸專員一邊起身,一邊還問了句:“不等了?” 張兆林說聲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上了車,就六點過七分了。張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維周想想,該帶的都帶了沒有。孟維周作思索狀,說:“沒有了吧。”他知道張書記是要捱到六點過八分。吳秘書長望著車外,他希望柳韻同志趕上。 六點過八分一到,張兆林說:“走吧。”於是十幾輛小車依次開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暢通無阻。下午五時半就趕到省城了。西州地區駐省城辦事處已做好了一切接待準備。辦事處主任袁海請各位領導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維周將張書記的行李放置妥當,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見辦事處袁海來了。張書記正在衛生間,孟維周就問:“袁海有事嗎?” 袁海附在孟維周耳邊,輕聲道:“財政局柳局長出事了。” “啊!”孟維周大吃一驚。 這時,張書記出來了。 “小袁坐吧。” 袁海唉了幾聲,卻不坐下。等張書記坐到沙發上以後,袁海低沉著嗓子,說:“張書記,報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麼事,說吧。”張兆林不太在意的樣子。 “柳局長路上出事了。” “什麼?什麼事什麼事?”張書記仰起頭,眼睛睜得老大。 “翻車了。”袁海說。 “啊?人沒事嗎?人沒事嗎?”張書記猛地站了起來。 “我是中午接到的電話。都不幸那個了,還有預算科長和司機,三個人都那個了,唉!” 張書記不停地搖頭,在房內來回走動。這時陸專員和吳秘書長來了,站在一邊不動。看樣子袁海早已告訴他們了。誰也不講話,都看著張書記在不安地走動。 過了會兒,陸專員說:“你看你看,誰想到會有這事。” 張書記在沙發上坐下來,手指指另一張沙發,示意陸專員也坐下。 張書記沉痛地說道:“我有責任啊!” 吳秘書長說:“哪裡哪裡。要怪我們辦公室時間要求講得不嚴。”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辦事處本來準備了幾瓶好酒,給各位領導洗塵。張兆林揮揮手,酒就撤下了。吃過晚飯,陸專員、吳秘書長、辦事處袁海到張書記房間坐了一會兒。孟維周不知該進該退。張兆林說:“小孟坐嘛。”孟維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開始議論這件事。吳秘書長說:“柳韻這樣有能力的年輕女幹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歲吧。” “今年十月份滿三十七。”張兆林說完,又補了一句,“碰巧她好幾次生日都是同我們在外面出差過的,印象較深。” 大家感嘆好一會兒,張兆林交待袁海:“你再掛個電話回去,了解一下詳情,等會兒告訴我。並請轉告他們三位家屬,我同陸專員後天回來,再去慰問他們。” 出了這事,大家都沒心情聊天,陸專員就說:“兆林同志您早點兒休息吧。”張兆林搖搖頭,又擺擺手,大家就告辭了。 袁海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順利。弄了一個多小時,才搞清情況。出事地點是西州地委出來後七十公里處,因為車速太快,在拐彎處掉進山崖下面。出事時間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點多才被人發現。人早都沒有一絲熱氣了。 袁海猶豫一陣,還是敲了張兆林的門。張兆林還沒有睡,一臉淒容。整個房子煙霧繚繞。他靜靜地聽完袁海的匯報,只輕輕揮了揮手。袁海退了出來。 馬傑睡在床上,想著柳韻翻車的事,說:“她那個司機平時很穩重的。” 孟維周說:“今天可能是追我們吧,誰知道呢?” 馬傑說:“他媽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聽說物資公司唐總懂這個,今後出門,都請他算算。” 孟維周說:“你真會開玩笑,張書記會信這一套?共產黨人,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啊!” 孟維周對馬傑總留有一手。下基層出差,晚上他同張書記一道打撲克,喝消夜酒,馬傑至今不知道,總以為他們晚上辦什麼大事。孟維周知道,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處多多。別人對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則是理應保密的,像剛才說的,讓人知道張書記信迷信怎麼行? 馬傑自覺講得不得體,立即點頭說:“那也是,那也是。當領導的,相信科學。” 孟維周本來不太相信唐半仙那套鬼把戲的,可今天的事說起來也有點神。柳局長若是也趕在六時八分出發,興許不會有事?也難怪張書記有些相信。美國和俄羅斯的科學都比我們發達,可是據說他們的總統都相信占星術,專門僱請大師卜問國家大事。這怎麼說?未知世界遠遠大於已知世界,不要懷疑自己不懂的東西。 第二天吃了早飯,大家都集中到辦事處會議室,恭候有關部門領導的到來。匯報會時間定在上午九時開始。請柬早發出去了,昨天辦事處又分別打電話請了一次。整個匯報活動的大體安排是,先開個全面匯報會,再由各部門分頭對口活動,張兆林同陸專員再拜訪幾位省裡領導。現在不幸出了柳韻的事,陸專員找張書記研究了,總體安排原則上不變,只把走訪省裡領導的時間壓縮一下,爭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萬一搞不完,下次再來。明天一早,張書記同陸專員往回趕,吳秘書長留下來負責。 大家正在會議室喝著茶,辦事處接到省信訪局電話,地區有幾家困難企業的工人代表到省裡集體上訪來了,說他們半年沒有領工資了,生活無著落。一共三十多個,怎麼也勸不走,影響很不好。信訪局的同志說:“我們已給你們地委辦打了電話,現在問題是人不肯散,請辦事處派人去協助做一下工作。” 袁海把這個情況一匯報,張書記和陸專員都很惱火。陸專員嚷道:“這些人,我們來賣香油,他們來潑大糞!” 張書記看看表,都八點二十多了。發火沒有用,得馬上處理。不然省裡有關部門的同志來了,大家臉上不好過的。張書記說:“時間不等人了,我先講個意見,大家看怎麼樣,總的原則是兩個'一定',工人群眾的生活困難一定要千方百計解決,煽動工人鬧事的個別人一定要嚴厲追究。銀行同志在這裡,馬上掛電話回去交待家裡,先貸款發放職工基本生活費,花錢買穩定。吳秘書長同經委、辦事處的同志馬上去把人勸回。要買好火車票,送他們上車才算數。還得派人護送,不能讓他們半路上又下車回來了!” 大家同意這個意見。安排停當,時間也差不多了。吳秘書長等火速出去了,省裡部門的同志陸續到來。 匯報會的氣氛很好。省裡同志說,西州地區這幾年發展很快,他們十分滿意,一致表示將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設便宴招待。張兆林同陸專員舉著酒杯到各席巡迴敬酒,孟維周緊隨其後打招呼。但張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裡同志笑著,表示有意見了,說:“你張書記的酒量誰不知道?今天怎麼這個表現?”陸專員忙解釋說:“張書記這幾天狀況欠佳,饒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乾。” 陸專員一桌一桌解釋著,基本可以過關。可是工商銀行的胡行長不依,他仍記著當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過,就由孟維周代喝了。宴畢,歡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後,吳秘書長才趕了回來,精疲力竭的樣子。吳秘書長說:“人總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難做了。” 張兆林說:“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飯,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陸專員出去活動,你就不去了,掛個電話回去,把我們上午研究的意見同在家的幾位領導銜接一下,要馬上落實。” 第二天一早,張書記同陸專員匆匆踏上歸程。平時跑長途,張兆林喜歡聽聽音樂。可是這次,馬傑照例開了音樂,張兆林沉著嗓子說:“關了吧。” 張書記是個講感情的人,對柳韻一定心懷負疚,或者有更複雜的心情吧。孟維周在柳韻的追悼會上隱隱感覺到些什麼。致悼詞的是陸專員,張書記只做了不到三分鐘的簡短髮言。短短幾句話,用詞樸素,字字真切,感人至深。像這樣的追悼會,孟維周跟隨張兆林參加過多次。他見張兆林往往只是禮節性的肅穆,不會大悲過慟。也不是什麼冷漠或虛偽,人之常情罷了。倒是通常說的因為誰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為力量,完全是客套話了。可是這一次不同,孟維周看出張書記真的很悲痛。張書記後來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太暢快,孟維周卻是勸慰不得的,只做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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