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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茫茫的北湖

女縣長 许开祯 25888 2018-03-20
流管處的改革突然中止腳步。就在祁茂林他們分頭找陳根發幾個做工作時,水利廳下了緊急通知,暫停移交,已經移交的,暫時由縣上代管,預製廠跟水泥廠兩家小企業,等問題查清後再行移交。 隨後,水利廳派出一支工作組,進入流管處。工作組由紀檢書記帶隊,廳黨組幾名成員都參加了。工作組此行的目的,就是盡快查清群眾舉報的問題,找到那近三千萬貨款的去向。 流管處的空氣唰地緊起來。 工作組到達的第二天,陳根發幾個便被分頭叫去談話,談話持續到第二天,工作組開始查帳。同時,縣上的工作組全部撤回。 也就在這一天,省城傳來一條消息,祁茂林的妻侄自殺了! 祁茂林剛剛返回縣上,還沒來得及跟林雅雯見面,噩耗便傳來,聽到消息的一瞬,他震驚了! “怎麼會,怎麼會呢?”他倒在沙發上,呆呆地重複著,夢囈一般。

林雅雯第一時間聽到消息,省紀委一位處長將電話打給她時,她的震驚不亞於祁茂林。等把事情經過聽完,林雅雯就疑惑了,不,不只是疑惑,是憤怒,是難以控制的憤怒。 早在半月前,也就是陳根發他們拿著檢舉信四處告狀時,祁茂林的妻侄已被省紀委秘密控制,他涉嫌挪用公款,將水科所三百萬元科研經費挪來炒股。股市發生大震盪後,三百萬所剩無幾,他自知無力償還,主動向單位坦白了自己的犯罪事實。紀委接到舉報,派出力量對他進行調查,誰知他竟負罪自殺。 “騙局,這一定是騙局!”掛了電話,林雅雯就失去理智了。類似的事情她聽到過很多,早不自殺晚不自殺,單在需要他出面澄清問題時,他竟突然地離開這個世界。這種遊戲他們居然還敢玩!

“太狠了!”她叫了一聲,在辦公室裡踱起步來,踱了一會,忽然記起祁茂林。這種時候,祁茂林才是最悲傷的。林雅雯沒再猶豫,很快來到縣委這邊。祁茂林的辦公室鎖著,秘書說祁書記在裡面,不讓任何人進去。林雅雯悵然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掏出電話,打給孫愔:“馬上準備車,我要去省城!” 十分鐘後,車子上路了。林雅雯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她要去見馮橋,她要親口問問他,流管處的錢是不是他拿的,讓紀委審查祁茂林的妻侄,是不是他做的安排?她現在已顧不上擔憂或後怕了,她必須阻止他,防止更多的不測發生! 車子離開縣城沒多久,最多也就半小時吧,孫濤書記的電話打來了,林雅雯沒接,她誰的電話也不想接,她在心裡叫,誰也別想阻止我!

孫濤書記連打幾遍,林雅雯拒不接聽,沒辦法,孫濤書記只好把電話打到孫愔手機上:“讓林縣長接電話!”孫愔拿著電話,回頭望了幾眼林雅雯,怯怯地跟孫濤書記講:“對不起,我跟林縣長不在一起。” 合了電話,孫愔放慢車速:“林縣長,要不回去吧?” 林雅雯雙目盯住窗外的青山,沒說話,孫愔沒敢再問,緩緩加快了車速。經過五佛縣城時,華蓉蓉的電話到了。她很聰明,將電話直接打給孫愔:“你是不是跟林縣長在一起?”孫愔剛說了一句沒,華蓉蓉就說:“我在你後面,請把車停下,市委孫書記有重要指示。” 孫愔剛要停車,林雅雯就發了火。剛才孫愔跟華蓉蓉的通話她都聽到了,她相信,孫濤書記知道她的行踪,也是華蓉蓉告的密。 “不要停,繼續開!”

孫愔一踩油門,車子像離弦的箭,瘋狂朝前衝去。後面的華蓉蓉跟了一會,絕望了,再往前走,車後面便沒了尾巴。 這一天的林雅雯最終還是沒能闖進省委大院,車子穿過省城高速路出口時,她看到了停在前面的司馬古風。別的人攔她她不在乎,司馬古風親自出面,她就不能不猶豫了。後來在同心閣茶樓,她這樣跟司馬古風解釋:“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我已經沉默得夠久了。”司馬古風耐心地為她削了一個蘋果:“先吃個蘋果,不急,啥事都不是急來的。” “我吃不下。”她賭氣似地道。事實上她也真是沒有胃口,這一路上想的,怕的,恨的,早把她的胃口折騰光了。 “吃吧,我很少削蘋果。你發現沒,削蘋果是很需要耐心的,稍一心急,這皮就掉了,連不成一片了。”司馬古風像個超然於事外的人,並不在乎她心裡有多急。等她吃完蘋果,司馬古風才說:“這件事跟削蘋果一樣,需要足夠的耐心。”

她“哦”了一聲,若有所悟地揚起目光,看到司馬古風表情怪怪的,望住她笑。她的臉微微一紅,才明白司馬古風用另一種方式勸解她。 汪眉兒又進來續水了。汪眉兒捧上的茶她還一口也沒喝,她微紅著臉,跟汪眉兒說了聲“謝謝”。汪眉兒眉毛輕揚,啟開嘴唇,笑了笑,道:“今天這茶一定要喝的,剛剛送來的毛尖,鮮得很。” 一股清香飄出,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一直系在那事上,系在那個人上,一點也沒沉下來。 “你這心氣,要不得。”司馬古風又說。 “我知道。”她承認了一聲,捧起茶,呷了一口。 “你去找他,能解決啥問題?”司馬古風這才跟她說起了正事,“啥也解決不了,只能把你自己弄得更被動。” “我不在乎。”

“就衝這句話,證明你還遠沒有成熟,別忘了,政治靠的不是激情,也不是衝動,政治需要足夠的冷靜,還有沉著。” “我冷靜不了!”她差點又要激動了,一想到那張臉,她就沒法不激動。 “那你只能失敗。”司馬古風的臉上露出一層失望。他挪開目光,略帶灰暗地盯住窗外,窗外景色很美,八月的省城,景色著實迷人。但這景色,分明少了些什麼。望了一會兒,司馬古風又將目光盯她臉上,不甘心地說:“你這兩年,怎麼就沒一點長進呢?” 這句話讓她垂下頭,司馬古風這樣說,等於全盤否定了她。內心裡,她不希望被人否定,她也渴盼著自己能盡快成熟起來,但就是成熟不了。 “實話告訴你吧,你根本就見不到他。你也不想想,一個縣長,哪能那麼隨便見到省委要員?怕是孫濤同志來了,也不定能見到他。”

“我……”她有些不知所云了。 “換一個角度,就算他答應見你,你怎麼說?跟他吵,跟他鬧?還有,流管處有問題,你犯什麼急?你是沙湖的縣長,脖子再長也吃不了隔山的草,這話是沙鄉人說的,你不至於連這話都沒聽過吧?” 她的頭慢慢垂下去,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心情只能壞事,明白不?” 她點點頭,她已感覺出,司馬古風在拿話撫慰她了,司馬古風也不想把她的積極性徹底打掉。 “照你的意思,這事怎麼解決?”她終於靜下心,跟他討辦法了。 “靜觀。”司馬古風吐出兩個字,就不說話了,捧著茶,像是很陶醉的,在品。她默默地咀嚼著這兩個字,心裡泛起一股苦味,後來,那苦淡下去,再淡下去,她品到了另一種味……

“流管處的問題,遠非你想的那麼簡單,也遠非陳根發他們查到的那些。你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省裡上上下下,為流管處,傷了多少腦筋。知道它的改革為啥這麼艱難嗎,它難住了一大批人,包括海林書記!” “有這麼嚴重?”她又一次開始怕了。 “怕是比這還嚴重。”司馬古風重重嘆了一聲,爾後道,“僅一個流管處倒也罷了,怕是流管處的蓋子一揭開,整個水利系統的蓋子都要掀開,到那時,翻船的,就不只是個別人了。”司馬古風的聲音沉下去,茶屋的空氣再次凝重,讓人喘不過氣…… 司馬古風沉吟了好長一會,話題一轉說:“雅雯,今天我攔你,是想告訴你一句話,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別讓它影響你一輩子。” 林雅雯的心一震,她清楚司馬古風在說啥事,她也想忘掉,真的,有些事壓在心裡,比山還重。有些人擱在心裡,更是……

“輕裝上陣,從頭做起,懂不?”司馬古風溫暖的目光如水一般洩過來,覆蓋了她。林雅雯“嗯”了一聲,她真是感謝這位長者,這位老朋友。 “雅雯啊,有些話我必須跟你講清楚,我司馬古風這輩子,很少對誰這麼認真過,你是個特例。並不是我司馬古風對你有什麼企圖,我這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則,就是值得付出的,一定要付出,不值得的,懶得理。你是個可造之材,這是我多年前送你的一句話,現在還想送給你。對於可造之材,我司馬古風願意花費時間。當然,我司馬古風也不是萬能的,不對的地方,你盡可批評。不過雅雯,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幫你,包括孫濤書記,包括茂林同志,還有你以前的同事。並不是因為你是女同志,也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你身上有優點,這些優點你自己可能沒察覺到,別人發現了,他們幫你,其實是在幫自己。”

林雅雯豎起耳朵,靜心聽,這番話,司馬古風從沒說過,有層紙,他也從沒捅破,看來,他今天是想捅了。 司馬古風又道:“每個人都有遺憾,我有,孫濤書記有,祁茂林也有。他們都是想乾一番事業的人,但身處環境不同,受的限制也就不同,但又不忍心就這麼把抱負放棄了。說穿了,都是把這層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他們以自己的經驗,還有教訓,幫你鋪路,目的,就是想讓你走得更遠。你走遠了,他們的目標也就走遠了。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吧?” “目標,遺憾……”林雅雯默默念叨著這些,念叨來念叨去,心裡竟湧上一層熱濕。 “為別人鋪路,其實就是為自己鋪路。我司馬古風不才,這輩子,只能做個教書匠。但我有一雙眼睛,我的眼睛不會欺騙我。雅雯啊,聽我一句,你是有希望走得更遠的,千萬別負了自己。” …… 這番話,真是比金子還珍貴。林雅雯一時,都有些驚恐得不敢接受! 這天林雅雯並沒急著回縣里,她在母親家住了一夜,陪母親說了半晚的話。第二天,她去省財政廳,農財處李處長告訴她,支農款已下撥了,讓她到銀行去查。林雅雯拿出一封信,交給李處長。信是司馬古風一位老朋友寫的,意思是讓李處長對沙湖縣關照一下,在支農項目這一塊,多扶持點資金。 李處長看完,笑道:“林縣長啥時也學會跑關係了,這位老領導的信,可是很難求的。” 林雅雯笑笑,沒作回答。李處長說:“這樣吧,眼下幾個項目,都是按最高額度給你們批的,回頭你抓緊再報幾個項目,我爭取一下。” 有了這話,林雅雯心裡就有底了,她道了些感謝話,跟李處長告辭。出了財政廳,時間還早,林雅雯原本打算去學院找周啟明,想想,又放棄了。周啟明那死人,最怕她找到學院去。死人兩個字剛一冒出,她就被自己嚇了一跳,轉而,就又笑了,沒辦法,這兩個字,怕是這輩子也改不掉了。 改不掉也好,就一輩子叫他死人吧。 她給他發條短信,告訴他自己在省城,讓他晚上回家吃飯。不大功夫,周啟明回了短信,就三個字:知道了。望著短信,林雅雯忽然笑出了聲,愛情這玩意,究竟是啥東西,她跟周啟明之間,到底還有沒有愛情?細一想又覺這問題荒唐得很。司馬古風說過,愛情猶如鏡中花,水中月,只能嚮往,不能擁有。她想起汪眉兒那張臉,那楚楚動人的樣子,還有她永遠水一樣漫在司馬古風臉上的目光。愛情怕就是那樣一種境界吧,這輩子,她是遇不到愛情了,只能老老實實過日子。 這一天林雅雯辦了許多事,公事私事都辦,她去了教育廳,縣一中晉級的事落實了,她很高興,跟人家千恩萬謝一番。往農業廳去的時候,正好路過一家商場,她讓孫愔停車,進商場替周啟明選了兩件襯衫,一件毛衫,又替父母各選了一件秋季穿的羊絨衫。穿過商場時,眼前忽然一亮,一眼瞅中一件毛衫,很新潮,腦子裡忽然就跳出司馬古風那張臉來。她想,這件毛衫要是穿他身上,會是怎樣一種效果?想著想著,她被自己逗笑了,對,就買給他,不穿也得穿!讓他比周啟明還年輕!買完這件,還不盡興,硬是又轉了半個小時,最後替汪眉兒也選了一件。 幹完這些事,她的心裡忽然有了種踏實感。原來女人的踏實感來得竟這麼容易! 她帶著很享受的表情,離開商場,才發現時間比原來計劃的超出一個多小時。 到了農業廳,時間已近中午,林雅雯想請兩位處長吃飯,人家推辭,不肯吃。林雅雯也沒堅持,從包裡拿出一份報告,很恭敬地交到人家手上。兩位處長跟她很熟,答應她農廣校建分校的事,下月就批,可以先期撥一些款。推廣大棚蔬菜的事,得往後推一推,眼下五佛正在搞試點,如果成功,可以把沙湖縣擴大進去。不過兩位處長透露給她一個消息,省廳想在農村推廣小型沼氣項目,要她及早爭取一下。林雅雯馬上說,這個想法縣上早就有了,方案正在請農學院的專家搞。 兩位處長笑笑:“林縣長現在真是功夫到家了,哪兒有錢就往哪兒鑽。” 林雅雯笑道:“窮縣嘛,不鑽日子過不下去。” 從農業廳出來,時間已近一點,林雅雯細心算了算,半天功夫,她跑了三個廳,談了六件事,落實了將近五百萬資金。這趟省城,來得值,值啊。心情一好,話也多起來,往黃河邊去的時候,她忽然問孫愔:“你妹妹學的什麼專業?” 孫愔趕忙道:“水土保持專業。” “看我這腦子,說過就給忘了。”林雅雯自嘲了一聲,又道,“眼下有個項目,正好可以讓她搞,不知道她自己樂意不樂意?” 孫愔一聽,心裡立馬一陣喜,縣長總算記起他還有個妹妹,謝天謝地。忙說:“樂意,怎麼能不樂意呢?” 林雅雯也笑了,她是笑孫愔說話的那份急,笑完,又覺自己這個縣長,當的真是沒有人情味,便也很真誠地問孫愔:“小孫你跟我說句實話,是不是給我開車挺沒意思?” 孫愔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說錯了啥,手下一陣慌,車子在路上晃了幾晃:“沒,沒,林縣長,我真沒那種想法。” “把車子開穩當,瞧你這點出息。”車子上了濱河路,林雅雯才說:“回頭跟你媳婦商量商量,有啥困難需要我解決的,只管提出來。我平時忙,顧不上這些,你也別裝著,這事也不算啥腐敗,你說呢?” 孫愔還能說啥,心裡喜得,恨不能立刻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妹妹的事有希望了。 就在當天下午,林雅雯打電話給人事局,讓他們先把孫悅借調到農辦,具體怎麼安排,等項目搞完再說。 林雅雯在省城住了三天,這三天,她算是盡了一份妻子的義務。第三天下午,萌萌從廣州回來了,坐火車回來的。林雅雯本來要去接她,強光景打來電話說,馬鳴去了廣州,專程接兩個孩子的。林雅雯心想,一定是強光景逼馬鳴去的。她在電話裡說了強光景幾句,強光景不好意思道:“你那麼忙,哪有空,事情是他煽動的,就讓他去接。” 馬悅沒回來,聽馬鳴說,他兒子不打算回來了,就算當乞丐,也要在沿海城市當。林雅雯沒說什麼,看著瘦了一圈的萌萌,她心裡不知有多難過。萌萌卻一點也不領情,還跟以前一樣,不跟她說話,出了火車站,跟周啟明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到姥爺身邊去了。在這個家裡,她就跟姥爺親。 林雅雯想等萌萌的事安排好再回縣上,周啟明說:“你回去吧,你留在家裡,弄得我也不好跟她交流,你走了,事情反而好解決。” 林雅雯剛想跟他急,周啟明忙拿手勢止住她。看著周啟明怪怪的樣子,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想想也是,周啟明儘管說得難聽,話裡話外卻都是事實。誰讓她當母親當得如此失敗呢? 回到縣上,林雅雯並沒急著去見祁茂林。那天想安慰他的想法真是糊塗,出了這種事,外人是無法安慰的,就跟當初萌萌離家出走,她恨不得滿世界的人都閉上嘴巴一樣。她想,還是讓祁茂林慢慢從痛苦中走出來吧。 她主持召開了兩個會議,在農辦跟計委的會上,她要求兩部門加大工作力度,盡快將年初確定的三個項目補充完善,充實資料,這次省上帶來的新項目,力爭在下月中旬拿出項目建議書,論證後再搞擴充方案。對窮縣來說,項目就是希望,就是未來。林雅雯要求兩部門的同志振作精神,以良好的姿態和認真負責的態度按期完成工作,為沙湖縣下一步的發展打好基礎。會後她還特意將孫悅留下,叮囑了幾句。她發現,孫悅是個蠻有個性的姑娘,並不像孫愔形容的那麼令人嫌。 “好好努力吧,機會給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 孫悅很是感激地說:“林縣長,我一定會珍惜這機會,請您放心。” 在縣直機關工作會議上,林雅雯針對目前幹部隊伍中出現的思想消極、坐等觀望現象,提出了嚴厲批評,要求政府機關在新一輪的先進性教育中,起好表率作用,一定要打消思想上的種種顧慮,聚精會神搞建設,群策群力謀發展。她責成行政監察局和人事部門,深入下去,摸清幹部隊伍思想,及時採取有效措施,確保全縣一盤棋。對惡意散佈流言,故意擾亂行政秩序者,要嚴肅查處。 會後有人說,林雅雯要來硬的了。 開完這兩個會,林雅雯趕到胡楊鄉,她要跟朱世幫認真合計一下,林地的事,到底怎麼解決才好。 朱世幫還是原來的意見,堅持收購。 “必須把它收回來,交到誰手上我都不放心。”朱世幫說。 “收我贊成,但怎麼收,收回來以後怎麼管理,你得心裡有數。”經歷了這麼多波折,林雅雯也算是明白,林地如果繼續由流管處管理,將來怕是一棵樹也剩不下。這次去省城,她從幾個渠道都聽到消息,水利廳是想把南北二湖全部開發出來,搞規模種植,具體怎麼開發,沒有人說得清,但肯定是交給洪光大開發。一想洪光大這人,林雅雯的心就寒了,他怕是為了錢,啥都敢做,哪還顧及你的樹?還有,省城風傳,讓林業廳接管林地,也是他們玩的一個遊戲,先通過政策,將林地收歸林業廳,然後讓洪光大以承包或租賃的方式接管過去,經營權到手後,怎麼經營就完全由著洪光大了。 林業廳和水利廳聯合向省府打了報告,聽說是海林書記出面乾預,省府才沒批。看來,他們垂涎南北二湖,已是很久了。 洪光大為什麼死盯住這兩片土地不放呢,林雅雯想不明白。朱世幫一語點醒了她:“他們盯的不是林子,是流管處,不這樣做,流管處就沒法破產,讓流管處徹底解體才是他們的目的。” 朱世幫這句話,把很多藏在暗處的東西嘩地擺到了明處。是啊,只有流管處徹底消失,所有的問題才能一筆勾銷! 這個如意算盤,打得確實太精了。 按照朱世幫和胡二魁他們的意見,沙灣村農民集資入股,成立沙灣村生態農業開發公司,以生態公司名義向市縣提出,收購南湖林地。朱世幫甚至野心勃勃:“必要時,我們可以把流管處接管過來。” “胃口也別太大,我擔心,農民們不樂意哩。”林雅雯說。林雅雯並不擔心農民們不入股,她是擔心,在林地產權上,沙灣村村民會提出不同意見,畢竟,一半以上的林子是農民們自己栽的。 “這你放心,所有資料我都弄齊全了,真正屬於沙灣村自己的林地,誰也別拿走,物權法馬上要出台,不信到時候打不贏官司。有爭議或是沙灣村拿不出證據的,我們出錢買。”朱世幫很有信心地說。 林雅雯擔心朱世幫再把矛盾激化,產權問題,不是那麼容易說得清的,遂提醒道:“你也別老想著打官司,物權法從制定到出台,得有個過程,啥事也別想太美好,還是把困難預料多點。這麼著吧,先把公司抓緊張羅起來,有了公司,我才好幫你們爭取資金。” 一聽縣長要出面爭取資金,胡二魁幾個咧嘴笑了。 天黑了。天又亮了。沙漠裡住了一夜,林雅雯又急著往回趕。南湖的事算是告一段落,無論結果如何,眼下大的風波是沒了。路上她想,下一步,就該集中精力解決北湖的爭端了。 望草湖靜靜的,這是一片悲傷的湖,也是一片多情的湖。 望草湖就是北湖,傳說這兒曾是蘇武牧羊的地方。多少年前,這兒曾是碧波蕩漾,水草茵茵。沙鄉有位叫望草的女子,因痴戀氣節不凡的牧羊人蘇武,常常站在北湖邊,悵望那個懷抱使節棒的英氣男人。月圓月又缺,春去秋又歸,十九年恍然而過,妙齡女子白髮早生,雙目失明,卻最終未能向心上人訴一曲衷腸。蘇武解除囚禁,隨使節歸漢的那一天,癡情女子縱身投入湖中,為情而去。沙鄉人為紀念她,也為了表達對美好愛情的嚮往,遂將北湖改為望草湖。誰知多少個世紀過去了,當年草肥水美牛羊成群的望草湖,如今早已是一片鹽鹼地,旱沙灘。林雅雯還沒到沙湖縣前,沙湖縣政府作出一項決定,劃地招商,鼓勵當地農民還有外鄉人前來墾荒種地,改造沙湖。幾年過去了,當年規劃的農場非但沒成規模,反而因地界或產權引發的糾紛源源不斷。開發商與鄉政府,開發商與開發商之間,紛爭不斷,衝突迭起。 這兩年,林雅雯為北湖的糾紛,也沒少付出努力。就在馮橋視察沙湖的前一天,蘇武鄉的毛鄉長還跑到縣上向她訴苦,說工作實在沒法幹,開發商不把鄉上的干部當人,說話口氣能噎死人,老百姓又罵他們是漢奸,簽訂不平等條約,把偌大的一個望草湖白給了人。 林雅雯當時心說:“活該,誰讓你們好大喜功,盲目開發,弄下這個爛攤子,看咋收拾?”轉念一想,毛鄉長跟她一樣,也是無辜者,是跑去給別人擦屁股的。當年的始作俑者,早已因開發望草湖的驕人政績,升到市裡面做官去了。 一提這些事,林雅雯的心就痛,就憤。 “政績”兩個字,害了多少事,坑了多少人!可作為後來者,她還得在政績上下功夫! 蘇武鄉位於沙湖縣最北部,跟胡楊鄉毗鄰。兩個鄉原本是沙湖的南湖跟北湖,中間隔著長城。這長城也不知哪年修的,有說是明長城,也有說是秦始皇修的,總之,是一道土牆子將南北二湖分隔開來。兩個鄉的情況大同小異,都是乾旱缺水,沙化現象嚴重,眼看要立不住人了。不同的是胡楊鄉屬於流域以內,蘇武鄉劃在流域外。這流域,就是令人頭痛的胡楊河流域。 林雅雯是一大早就出發的,趕到蘇武鄉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多,遠遠的她就望見,鄉政府裡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又像是在上訪。林雅雯剛來時,一看到這種場面,就嚇得不知所措,面對那些怒火中燒的農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現在,早已鍛煉了出來。按沙鄉人的說法,經多見廣,皮厚了,臉成城牆了,怎麼轟也不怕。 孫愔見狀,心虛地問:“林縣,要進去嗎?” “不進去跑來做什麼?”林雅雯反問了一句,腦子裡,已在緊急思忖對策。 車子剛到鄉政府門口,還沒來得及停下,就有人從院裡跑出來,邊跑邊喊:“縣長來了,我們找縣長!”裡面的人一聽來了縣長,全都轉了身。他們知道跟毛鄉長嚷也是閒的,如今的鄉政府,除了催糧,再就是抓計劃生育,大的事兒,屁也解決不了一個。 林雅雯走下車,冷冷地掃一眼眾人。這是一種氣勢,也是一種心理策略,無論心裡怎麼想,樣子上,必須做得生氣,不耐煩,而且要帶點兒威嚴。要不,等一會你說的話,就也成了屁,沒人理睬的。 “什麼事?”她問帶頭衝上來的徐大嗓子問。 徐大嗓子五十來歲,長得老,看上去有六十歲,林雅雯是在處理土地糾紛時跟他認識的。此人以前在村辦小學當老師,有點文化,後來轉正考試沒通過,辭退了,因此對鄉政府有了仇。前些年仗著他當老師時那點兒威望,也在望草湖弄了塊地。沒想他剛一弄到手,望草湖的政策變了,既不允許小戶開井,也不允許私下倒賣土地,只能將土地交回鄉上。徐大嗓子似乎買地時就打定了主意,要跟鄉上縣上乾到底。在縣鄉兩級沒批准的情況下,他擅自鼓動六個小戶,每人集資一萬五,在望草湖邊上打了眼井。水還沒送到地裡,就被縣水利局關井隊強行關停了。於是,徐大嗓子的上訪之路便開始。林雅雯第一次到蘇武鄉的時候,沒搞清徐大嗓子的為人,聽了他幾句話,認為他講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就道:“你的事我記下了,三天后你到縣上來,我給你答复。”沒想徐大嗓子跟後就甩出一句:“來回一趟得花不少錢,你給我報銷?” “報銷!”當時的林雅雯是想盡快制止事態,同時,也想給鄉干部們做個表率,別見了農民就吹鬍子瞪眼,不拿人家的事當個事。誰知,她的輕率給她埋下了禍根。等回到縣上,一了解望草湖土地糾紛的前因後果,她就知道,自己態表得太早了,不但早,而且表得有些荒唐。 第三天,徐大嗓子來了,不只一個人來,浩浩蕩盪,帶了一大隊人馬,是包專車來的,徑直開進縣政府,見人就說:“是林縣長讓我來的。”等進了辦公室,面對吃驚的林雅雯,徐大嗓子就沒那天那麼友好了。從肩上把鋪蓋圈一扔,慢條斯理地掏出旱煙鍋,點上抽了。林雅雯剛說了句這兒禁煙,徐大嗓子就扯起大嗓門:“啥都禁,你還讓不讓我們老百姓活了?”其他人見狀,也都學他那樣,在樓道、衛生間、還有別的辦公室裡,打起了地舖。一看,就是集體商量好了要大鬧一場。 那天的林雅雯驚了,呆了,她還正愁著要是徐大嗓子來,怎麼跟他說?沒想,徐大嗓子給她來了這一手。徐大嗓子像是料定她給不出啥答复,索性不要答復了,就要她的難堪! 林雅雯結巴著,驚怔著,甚至控制不住地抖索著,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眼前的場面。那是她第一次遭人圍攻,也是第一次遭人謾罵。徐大嗓子連問了三聲:“林縣長,答复呢?”見她赤紅著臉不說話,虛張聲勢地就火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清官,是個為民辦事的官,哪知你也是一丘之貉,一個只說空話不辦實事的官僚分子。” “官僚分子!”外面的人附和道。 後來她說了一句,讓他先把人帶走,具體的事兒,讓他一個人留下來談。徐大嗓子嚯地站起,旱煙鍋在玻璃茶几上重重磕了幾下:“我留下咋的,你還能抓了我不成?人民政府就是人民進的!我的問題不解決,我不會回去,他們也不會回去。” “解決問題要有解決問題的方式。”林雅雯一開始還很有耐心,心想既然是群眾上訪,就按群眾上訪的程序解決。說著話,她打電話叫信訪辦主任。哪知不叫還好,一叫,徐大嗓子的牢騷話又來了:“想推諉啊,我們誰也不見,今天就見你縣長!”僵持了一會,林雅雯才明白,徐大嗓子根本不是跑來解決問題的,他是跑來耍自己威風的。 林雅雯定了定神,感覺單是害怕也不是個辦法,凡事都有個開頭,不能讓同樓上辦公的副縣長們看笑話。說來也怪,那一天,樓上幾個副縣長都在,居然沒一個站出來製止。強光景偏巧又不在,這戲,就由她一人唱了。付石壘倒是出來過,但也只是像徵性地跟徐大嗓子講了幾句,然後站樓道裡吆喝羊群似地叫了幾聲:“回去啊,全都回去。”就又不見影了。 那一次若不是祁茂林,林雅雯真是下不來台。徐大嗓子像是吃定了她,任憑她怎麼耐上性子做工作,就是聽不進去一句。林雅雯後來也是豁了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坐到啥時候,如果真能坐出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來,我給你徐大嗓子記功。就在局面僵持時,祁茂林從市裡回來了,一聽秘書說政府這邊出了事,歇也沒歇,就趕了過來。看見徐大嗓子的一瞬,祁茂林真是有種撲上去抽這傢伙一頓耳光子的衝動。徐大嗓子像是也怕他,見他進來,突然躺在地上,耍起了死狗。 “給我拉起來!”祁茂林喝了一聲,就有秘書連同工作人員衝徐大嗓子下手。徐大嗓子搶在被別人拉起來之前,自己站了起來。不過他的表情也是豁出去的,反正到了這份上,害怕也是閒的,不如來一次硬碰硬,看他祁茂林咋說。 “打電話叫公安,把這禽獸關進去!”誰也沒想到,祁茂林會吼出這麼一句。林雅雯有點驚,秘書也有點驚。一看祁茂林的臉色,秘書不敢怠慢,掏出電話,就給公安局打。徐大嗓子怕了,戰戰兢兢道:“我跑來解決問題,你憑啥抓我?” “憑啥?你幹下的醜事你不清楚,要不要我給你講出來?你個吃五穀不干人事的,還有膽跑這地方鬧。先抓進去,出了問題我負責!”一聽這話,徐大嗓子嚇得掉頭就跑,鋪蓋卷都沒來得及拿。秘書要追,祁茂林輕輕咳嗽一聲,目光示意秘書,別多事。 一同來的人見祁茂林發了威,徐大嗓子又嚇得逃了,緊忙收拾起東西,往外走。半小時後,辦公樓靜了下來。不知何時摻在人群中的付石壘正欲說話,祁茂林狠狠瞪他一眼,衝林雅雯說:“你到我那兒去一趟。”說完,自個下樓,先走了。 也是在那次,林雅雯知道瞭望草湖的問題為什麼久久得不到解決,知道了徐大嗓子為什麼如此囂張,敢聚眾圍攻她。 “這事做的,真是沒屁眼,我都丟人丟得沒法跟你說。好了,這事你就甭插手了,誰留下的後患,讓誰去解決。有本事他們就往市裡鬧,省上鬧,反正我祁茂林是沒辦法給他們解決!”說完,祁茂林點了煙,狠抽。祁茂林是很少抽煙的,他的肺不好,但那天,祁茂林抽得兇。抽著抽著,突然問:“你咋跟徐大嗓子扯上瓜葛了?” 林雅雯紅著臉,將前幾天去望草湖的事跟祁茂林說了。祁茂林嘆一聲:“往後去哪,先打聲招呼,你剛來,情況吃得不透,沙湖的事兒,複雜著哩。沒一年兩載,你怕是整不出個頭緒。”說完,頓了一會,見林雅雯納悶,又道:“知道這個徐大嗓子是啥人?” 林雅雯搖頭。 也就是那天,祁茂林告訴林雅雯一件原本不該告訴她的事兒。 徐大嗓子到底是個啥樣的人,祁茂林為什麼要罵那樣的話,罵了,徐大嗓子為啥就能急慌慌地溜掉?這事,祁茂林原本準備將它爛在肚子裡,可那天,祁茂林還是忍不住給說了。 事情緣於一個叫白興光的老師。白興光原來也是蘇武鄉的民辦教師,轉正考試那年,他跟徐大嗓子考了個並列第三,可那所學校只能轉正兩個。徐大嗓子明顯佔有優勢,因為他嘴會說,又會來事兒,村上鄉上人緣都不錯,而且捨得花錢。有消息說,學區領導考評的時候,徐大嗓子家的一圈羊不見了,有說吃掉的,也有說賣掉的,總之,跟學區領導有關。就在教育局公佈名單的前一天,當時的縣委副書記祁茂林收到一封信,信是白興光寫的,具了實名。白興光檢舉徐大嗓子有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他猥褻女學生,以給學生講題或談心為名,將本該放學回家的女生留在學校,留在他那間宿舍兼辦公室裡,搞下流動作。白興光說得很具體,還點了遭徐大嗓子猥褻的女學生的名,那可都是些十一二歲的娃娃呀。祁茂林氣炸了,信還沒看完,就提起電話打到了教育局:“給我把蘇武鄉那個姓徐的畜生扒拉了!這個挨槍子兒的,他要是能當老師,沙漠裡的駱駝都能當!”罵完,祁茂林稍稍平靜了一會兒,覺得這事就這麼處理了還欠妥,於是悄悄找來紀檢辦的人,讓他們火速去蘇武鄉,暗中查訪一下信中檢舉的問題。幾天后,派去的兩個人回來了,心事沉重地說:“事兒像是有,但不太嚴重,是有娃娃們受到不同程度的騷擾。可惜當事人都不站出來說話,怕毀了娃的名聲。”祁茂林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將此事壓了,既沒處理也沒往上匯報。 “畢竟,這關乎十幾個娃娃的一輩子啊,這畜生!”那天說完,祁茂林發出這樣的嘆。 徐大嗓子的教師自然沒被轉正,但關於那事兒,一直沒人跟他提,他以為做得很隱蔽,天不知地不覺。哪知,時隔多年,縣委書記差點當著眾人的面給他喊出來。 徐大嗓子在家里安穩了半年,僅僅半年,便又蠢蠢欲動了。如今,他仗著手裡掙了幾個錢,兒子又研究生畢業,分配在省裡某個部門,自以為有了後台,在村里,漸漸又成了一霸。 今兒這一院子的人,都是徐大嗓子召集來的,他現在自己給自己封了個官——村民維權委員會主任。 聽見林雅雯問,徐大嗓子咳嗽了一聲,他的嗓子現在不行了,遠不如兩年前那麼響亮,聽說是一場病給害的。不過,用足了勁,還是能喊出很高的聲音。 “還能是啥事兒,老事兒,這都老皇曆了,我都羞得不敢上政府的門。”徐大嗓子說。 林雅雯沒接他的話茬,兩年時間,她學會瞭如何跟徐大嗓子這種人打交道。 “毛鄉長呢?”她問聞聲趕來的鄉秘書。 “在裡頭,讓人圍著,出不來。”秘書是個小青年,一看徐大嗓子等人堵在縣長面前,很是發急,但又不敢對徐大嗓子說什麼。在鄉上,誰要敢跟徐大嗓子講理,誰就沒個安穩,他能一天到晚跟著你,跟你胡攪蠻纏。 林雅雯瞅一眼鄉秘書,說:“沒事,告訴毛鄉長,我先到湖里走走,讓他處理完群眾的事兒,到湖里找我。”說完,她瞥了一眼徐大嗓子,放開腳步,朝湖里去。 徐大嗓子沒敢攔,但又不甘心,跟在林雅雯屁股後面,也往湖里去。 這是林雅雯用的一點兒小計,她料定只要自己去湖里,徐大嗓子一定會跟來,其他的人不用再說,自然也會跟來,用不了多時,鄉政府的院子就空了。林雅雯邊往前走,邊拿眼往後看,果然,人們跟著徐大嗓子,陸陸續續往沙湖里走了。 沙湖早已看不出是沙湖,乾涸絕水不說,這些年讓開發商折騰的,四處是廢墟。前幾年本來已平整好的地,去年又推翻,重新平整。結果平到一半,仗打起來了。開發商跟村民打,打了半年,最後把最大的開發商錢生福打進了醫院。眼下錢生福的女兒錢小芊正跟湖灣村的村民打官司,湖灣村已有六個人被拘留,這事一度鬧的成了大新聞,跟'121'惹出的風波差不多。幸虧縣上出面阻止的快,要不然,後果比這還嚴重。 一踏進沙湖,林雅雯的心就沉了,重了。這湖曾是沙鄉人的福,是沙鄉人的生命之源,沙鄉人正是靠了它,才得以生存,得以繁衍,得以一代代的活下來。興許,是沙鄉人繁衍得太快了,湖有點承受不起,慢慢地,淺了,乾了,水盡了。祁茂林曾說,他當蘇武鄉黨委書記的時候,這兒還能看得見水,儘管少,可憐巴巴的一層,連隻雞也淹不死,但畢竟有水。有水才能有綠,才能有活氣。似乎轉眼間,那薄薄的一層水兒不見了,沙湖露了底,泛了鹼,變得讓人不敢認了。每每跟林雅雯提起沙湖,祁茂林總要忍不住唏噓上一陣子。 “要說,我們都是罪人啊。”這是他動不動就要說的一句話。林雅雯理解他,一個人跟一片土地久了,真就會生出一種很怪的感情。祁茂林儘管不是沙鄉人,但從參加工作開始,就一直在沙湖縣轉悠,沙湖算是他的第二家鄉。他的心裡,應該藏有一個沙湖的,這份情感,怕是林雅雯這樣的人永遠也感受不到。祁茂林說,當年之所以出台那些優惠政策,鼓勵私營老闆進入沙湖搞開發,也是情勢所逼。 “有時候情勢逼起人來,真是沒辦法,你幹久了,便知道其中滋味。”祁茂林跟她談完沙湖開發的前前後後,曾發出這樣的嘆。當時林雅雯不理解,認為祁茂林在推卸自己的責任,現在,她漸漸懂了,人在位子上,真就有迫不得已的時候。 林雅雯一邊走,一邊亂想。腳下的沙湖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是腳踩到鹽鹼地上,鹽鹼咬噬鞋底的聲音。這兒的鹼是越來越厚了,厚得就跟雪一樣,整個北湖白茫茫一片。難怪毛岩松說:“再這麼折騰下去,怕是整個沙漠都要變白。”毛岩鬆就是毛鄉長,他說的折騰,就是縣鄉關於望草湖的政策。 望草湖最早的開發政策是由縣上製定的,當時省上提出一個宏偉構想,要將千里絲綢古道建設為商品糧基地,還制定了詳細的發展規劃。這樣的構想本來跟沙湖縣不沾邊,沙湖有沙湖的現實,也有沙湖的難處。可偏偏,有人就耐不得寂寞,非要躋身往裡湊熱鬧。這一湊,便湊出一個開發望草湖的遠景規劃。祁茂林說,這規劃縣上討論了幾個月,又拿到市裡去論證,市裡起初不大同意,認為這規劃脫離實際,有殺雞取蛋之嫌。但時任縣委書記的朱天成不甘心,他再三強調,在建設商品糧基地這一重大戰略舉措中,沙湖縣絕不能落後,絕不能將自己置之度外。 試想一下,如果將茫茫大漠還有乾涸的南北二湖變成油綠的莊稼地,那該是多麼壯觀的一道風景。不,這不能叫風景,應該叫宏偉藍圖。 朱天成不死心,除了三番五次找市上,重新論證,重新評價,他還四處找專家,找沙湖縣走出去的老領導,老關係,讓他們為沙湖縣的未來鼓譟說話。終於,有人站了出來,很權威地說:“沙湖為什麼不能建成商品糧基地?這不是條件允不允許的問題,而是思想認識跟得上跟不上形勢的問題。沙湖縣有那麼多的荒漠廢地,為什麼不能把它們變成良田?” 就這一句話,市上的態度立刻發生變化,不但很快通過了方案,還專門成立一個工作組,深入沙縣,現場督導。於是,在縣鄉村三級尚未達成共識時,關於開發望草湖的各項優惠政策便已出台。應該說,當時出台的“望草湖十二條”是帶有鼓舞性的,對吸收資金,鼓勵民間資本進入農業建設確實起到了積極作用,這一點祁茂林也不否認。但錯就錯在,配套的東西沒跟上。縣鄉村三級都有權批地,都有權搞規劃,而且發展到後來,演變成了誰投資誰受益,誰圈地誰賣錢。縣計委、鄉政府、村委會三家都擁有說話權,但三家的職責權限還有對土地的最終歸屬一直未得到解決,結果就出現重複出讓土地,鄉上否決村上,縣上否決鄉上的惡性否決事件。等發現問題嚴重到無法收拾時,他們才明白,政令是不能從幾個口亂出的,錢也不能誰見了都收。 “核心問題就是太盲目,認為北湖的土地多得賣不完,經辦人員往那兒一站,手指一下,說這塊地你開發,這塊地就真成你的了。結果,縣鄉村三級利益分配不公,索性搶著賣,搶著收錢。因為十二條明確規定,收益自支。”祁茂林說。 “還有就是人情地關係地太多,你真是搞不清,哪塊地是賣出的,哪塊地是送出的。反正到處有人批條子,隨時有人打電話,荒蕪多年的北湖那兩年簡直成了香餑餑。如今拿到法庭上的合同,就連當初的經辦人員都搞不清,這些合同到底是咋籤的。”祁茂林又說。 林雅雯無法想像當時的情況,她真是不明白,這麼重大的一件事,怎麼會搞得如此混亂?難道就連賣地首先要搞清四址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們都不曉得?後來聽了祁茂林的解釋,她才恍然大悟。原來縣上和鄉上都是按圖賣的,圖上的確劃清了四界,而且哪一塊屬縣管地,哪一塊屬鄉管地,哪一塊才是留給村上的都標得清清楚楚。但,圖跟實地有嚴重的誤差,而且圖上標的什麼三道嶺子二道溝五道樑都是測繪人員道聽途說的,並沒實地詳查,跟村民們眼裡的北湖風馬牛不相及,這才引出後面一系列糾紛。 荒唐嗎?的確荒唐。但它確確實實就發生了。到現在,有些合同上的地在哪兒,還是說不清。因為當年有一部分人,簽了合同並沒去開墾,而是玩起了倒賣合同的把戲。如今手持合同的,卻冤枉得找不到地。 林雅雯到沙湖縣兩年多,幾乎每兩個月就要處理一起土地糾紛案,真是越處理越亂,越調解糾紛越多,到現在她自己也搞不清,同一塊地,到底許過多少家主兒。 想到這兒,她不自禁地笑了笑,笑得有幾分澀,幾分苦,還有幾分無奈。 正要往前面的二號區去,徐大嗓子追了上來。徐大嗓子一臉怨氣,顯然,他對林雅雯的態度很不滿。 “鼻子裡插根蔥,裝什麼像啊,問題不解決,我讓你們誰也不得好過。”徐大嗓子心裡恨了一句,硬給自己壯了壯膽,跑到前面,堵住林雅雯:“縣長大人,錢啥時給呀?” 林雅雯沒理他,繼續往前走。她在考慮,是該採取果斷措施解決問題了,再拖,不但會把北湖拖成一塊廢地、死地,就連沙湖縣的投資環境,也要受到巨大影響。這麼想著,她回過頭,衝身後嘀嘀咕咕的湖灣村村支書楊泥漫喊:“老楊你過來。”楊泥漫一聽縣長喊他,急猴猴地跑了過來。 “我上次交代你的工作,進行得咋樣了?”林雅雯問。 楊泥漫臉上的表情嘩地緊住,局促地撓了撓頭,又怯怯地衝徐大嗓子望瞭望,道:“這事兒……還沒個頭緒。” 一看楊泥漫猥瑣的樣,林雅雯便清楚,事情還是出在徐大嗓子身上。她不無懊惱,也痛恨政府這隻手太軟。一個徐大嗓子,竟能左右得了整個望草湖的局勢,這樣下去,工作還怎麼開展? 這次下來之前,林雅雯已將望草湖的所有資料都調查清楚,她知道,徐大嗓子之所以這麼張狂,不只是他手裡握著三份合同,也不只是關井隊強行填了他的井,徐大嗓子背後,還有一個人! “老楊,這麼著吧,今天你給我個面子,把鄉親們帶走,別老想著鬧,鬧是鬧不出結果的。今天我想跟二區的開發商談談,等二區的事解決了,你們那點兒事,不是啥問題。”林雅雯的口氣似乎是在求著楊泥漫,但她的目光,卻分明在告訴楊泥漫,今天這人,你必須帶走!楊泥漫當支書當了十年,早當精了,當油了,上級官員眨一下眼,他都能猜出官員心裡想什麼。林雅雯的話雖軟,但軟跟軟不同,他看得出,今天的林雅雯,是帶著刀來的,是帶著斧子來的,要砍的,並不是哪棵樹,而是他們這些纏在樹上的藤。 他立馬堆出一臉笑,很順從地說:“行,林縣長,今天我聽你的,你怎麼指揮我怎麼做。人我這就帶走,實在帶不走的,還得給你留著。”說完,朝身後跟來的村民喊:“都到我家去,等一會縣長跟鄉長去那兒,大家有話就到我家去說。” 人們先是猶豫著,害怕徐大嗓子阻攔,可這一天的徐大嗓子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居然沒跟楊泥漫較勁兒。楊泥漫這才暢暢快快將人帶走了。 不多時,毛岩松趕了過來,氣喘吁籲,見面就說:“你看我這兒,亂得跟馬蜂窩一樣,縣長來了也沒法接待。”林雅雯笑笑,對這個部下,她有點偏愛,甚至有點過分的信任。這信任一半來自於毛岩鬆的工作能力,一半,緣自他對北湖的感情。林雅雯有時想,為什麼像毛岩松和朱世幫這種類型的干部,反而在當下的環境裡不受歡迎? 一心對下還是一心唯上,這對鄉鎮一級的干部來說,真是個深刻的命題。毛岩松原來在新井鄉當鄉長,北湖土地糾紛發生後,往蘇武鄉派幹部,一度成了縣上第一大難題。林雅雯到縣上不久,鄉鎮一級幹部有過一次大調整,組織部最初的方案是讓毛岩松回縣上,擔任區劃辦主任,林雅雯在眾多的干部中發現了他,堅持讓他來蘇武鄉,擔任一把手。事實證明,林雅雯當初沒看錯人,在毛岩鬆的事情上,她堅持得對。 “閒話少說,方案準備得怎麼樣?”林雅雯今天到望草湖來,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想跟毛岩松討論下一步北湖的發展方向。朱世幫的方案給了她很大啟發,為什麼不能讓蘇武鄉的農民也成立一個公司,讓農民自己開發和再造北湖呢? “快了,再有一周,估計就能弄妥。” 兩個人說黑話一樣,邊說邊往前走,二號區的幾個老闆看見他們,從推土機上跳下來,往這邊走。身後,徐大嗓子照舊跟著。林雅雯示意毛岩松,先甭理他。毛岩松偷偷一笑,其實他心裡,對徐大嗓子的事已有了解決的辦法,不過,暫時他還不想給他解決。他跟林雅雯一個心思,要逼著徐大嗓子把身後那個人說出來。 望草湖一共分了六個區,相比之下,二號區的矛盾簡單,糾紛也少。林雅雯跟毛岩鬆在幾個老闆的陪同下,四處看了看,跟上次來時相比,二號區的情況令人高興。地是按縣上的要求統一平整的,湖里零零星星的樹,也完好地保護了下來。唯一的遺憾,就是草沒了,讓推土機給翻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地已經賣給了人家,不平整等於是荒地,一平整,就得付出代價。 平地的一共五位老闆,當初二號區買地的有十多人,糾紛發生後,縣上給其餘幾位退了錢,這五位本來也要退,但他們打了井,地也平整了一半,要想解除合同,就得賠償他們的損失,縣上真是拿不出錢。經過協商,他們願意按縣上的規劃和要求重新平地。林雅雯當時的想法是,先鼓勵他們把地平好,至於將來怎麼開發,等大方案出來後再定。實在不行,就咬著牙付錢,從他們手裡再把平整好的地買回來。現在大方案已在她腦子裡,林雅雯需要跟他們進一步溝通。 看完現場,林雅雯將他們請到鄉政府,簡單寒暄後,林雅雯切入正題。她跟二號區買地最多的田發良說:“縣上有個想法,想對北湖進行一次大改造。你們幾位能不能帶個頭,以股份制的形式,把大家手裡的土地集中起來,別再各自為政,弄得誰也形不成氣候。” 田發良笑笑:“難啊,林縣長,情況你也清楚,這地,真不是說集中就能集中起來的。” “不難我找你田老闆做什麼,你田老闆是縣上有威望的企業家,又是政協委員,該給政府幫忙的時候,還得幫忙是不?” “林縣長這樣說,我田某就不好意思了。”田發良也是性情中人,當初縣上一窩蜂吵著賣地,他也提過不少意見,可惜沒人理會。北湖折騰成這樣,他心裡也很憤怒,兩次政協會上,他都遞交了關於保護生態,合理開發北湖的提案。林雅雯從政協要來了他的提案,認真研究一番,確信在如何有效保護北湖土地資源,防止惡意哄抬地價方面,田發良跟她觀點相同。今天把焦點對準田發良,也是想讓他在下一步的整治中起個好頭,充分發揮他優秀企業家和政協委員的作用,為縣政府排憂解難。 “這麼著吧,田老闆,你們幾個好好合計合計,北湖肯定要整治,而且這一次縣上決心很大,不管遇到什麼阻力,縣上都不會動搖。大方向已在方案裡了,圍繞這個方案,你們拿出自己的意見,合理,縣上就採納,不合理,就依法解除合同,該賠多少,縣上賠給你們。一個原則,土地是農民集體所有,掠奪和盤剝農民,他們不答應,縣上也不能答應。縣上犯的錯誤,縣上糾正,哪怕代價再大,也不能一錯再錯。” 說完,林雅雯拿出方案,遞到田發良手中。田發良捧著方案,忽然就意識到,今天林雅雯找他們,真實用意,是想把已經賣出的土地收回! 打發走田發良他們,林雅雯讓毛岩松關上門,兩個人繼續先前的話題。 “一號區和三號區搞清楚沒,糾紛地到底佔多少?” “接近三分之一。”毛岩松說。 林雅雯略一思忖,問:“讓湖灣村的農民出錢收回糾紛地,你估計難度有多大?” “難度當然有。”話雖這麼說,毛岩鬆心裡還是沒底。這事幾天前林雅雯電話裡跟他安排過,他以前也有這想法,但真要落實起來,怕是…… “主要是啥問題?” “關鍵還是資金,那些糾紛地,都是倒了幾手的,地價比正常地高出一倍還多。單是一區跟三區,要想把糾紛地都收回,至少也得二百萬。這錢攤在湖灣村二千口人頭上,每人就是一千元。” “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原本想靠賣地發財,結果卻讓地把一個村害了,這個教訓,得讓他們牢牢記住。”林雅雯說。 “怕是他們現在還意識不到這點,你沒見楊泥漫那態度,到現在他還想靠土地發財呢。”毛岩鬆的語氣裡充滿了怨恨。 “楊泥漫的問題等一會再談,我想知道,如果按原來縣上規定的價格,再加上同期銀行利息,收回這些地難度大不?” “這……”毛岩松不吭氣了,過了好長一會,他才道,“這筆帳我也算過,如果按最初賣地的價格收回,難度不是太大。這些年鄉財政也有些積累,再讓村上拿一部分,攤到個人頭上的,也就二百來塊,這些錢村民們還是願意掏的。問題是按原價收回,買地人不干。” “這你不用管,誰炒起來的地價,讓他們跟誰要去,縣上沒理由負擔這些。”林雅雯憤憤道。 “林縣長,這措施不行,這樣一來,矛盾又要激化了。”毛岩松趕忙說。 “這也怕那也怕,工作還乾不干了?實話跟你說吧,這一次,我就想把矛盾挑起來,越激化越好。北湖的問題想在沒有矛盾的前提下解決掉,等於是癡人說夢。”說到這兒,林雅雯頓住了。內心裡,她又何嘗不想平平穩穩把矛盾解決掉,但這可能麼?還有,憑什麼要讓那些惡意哄抬地價者從中牟利?北湖的土地不是在增值,而是貶值,按市場經濟,目前手持土地者都該賠錢,能按最初的價格收回,縣上等於是在照顧這些人了,如果再讓步,她這個縣長等於就是拿農民的血汗錢在為政府的錯誤埋單。這種事,她林雅雯絕不會做。 “林縣長,這太冒險了。” “這個險值得冒,也應該冒。”林雅雯的態度非常果決,看來這一次,她真是要來狠的了。 “就怕……”毛岩松話說一半,打住了。 “我清楚你指什麼。”林雅雯喝口水,換一種口吻道,“岩鬆啊,有些人你不想碰,可他硬讓你碰,怎麼辦?躲,不是我林雅雯的作風,你毛岩松怕也不想躲,那就只有一個辦法,碰!” 毛岩鬆心裡騰一聲!他從林雅雯臉上看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鎮定,這鎮定本來是很鼓舞他的,可,他的心卻比剛才更沉。一想林雅雯要碰的這股力量,他就不能不擔心! 林雅雯跟毛岩松關起門來苦苦想辦法的時候,湖灣村支書楊泥漫家,一屋子人正在高談闊論。鄉里人談政策,那是另一個景緻,天上地下,啥都敢談。什麼北湖的地價要飛漲了,漲破天了,什麼林雅雯要當書記了,想拿北湖搞示範區。還有的說得更玄,北湖下面有油田,這油田要是開發出來,湖灣人就躺著吃吧,還用得著動彈? 楊泥漫一直點著煙抽,今天的楊泥漫心事重重,別人跟他說話,他不理,老婆問他話,他當沒聽見。一屋子的人說說笑笑,把他的臉色說不過來,就是一片子陰,陰得很。吃黑飯的時候,還不見林雅雯找上門來,楊泥漫就覺事態嚴重了。 楊泥漫不是無緣無故地陰臉,也不是毫無緣由地發愁,楊泥漫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清楚。當初賣地,他是村委會主任,負責寫合同、收錢、給人家指地兒。這些事,一開始做得很規範,頭是頭,尾是尾,一點也不亂。忽然有一天,亂了,再後來,就亂得他也不清楚了。這亂跟一個人有關,楊泥漫跟這人,多少有些瓜葛。 楊泥漫發愁的,就是這事。 楊泥漫最近聽到很多消息,都跟這人有關,有消息說這人要出事了,惹了大麻煩。也有消息說,他的合夥人出了事,有可能要殃及到他。總之,都是些讓楊泥漫聽了心冷的消息。楊泥漫並不是怕這人會連帶到他,沒啥可連帶的,他楊泥漫一個平頭老百姓,還沒活到讓人家連帶的份上。他是怕,這人一旦出事,北湖的蓋子就捂不住,遲早讓別人揭開,一揭開,他這個村支書就當到頭了! “泥漫,你倒是說句話呀,把我們叫來,又不說話。”他的堂叔楊老三坐不住了。楊老三本來要跟徐大嗓子去,念及泥漫是他侄,跟來了。這陣他有些後悔,心想與其這麼幹坐著,不如去徐大嗓子家,至少,徐大嗓子家還能蹭一頓酒喝。 “說啥,能說啥?”楊泥漫恨了一聲,又點了一支煙。 這天的林雅雯並沒到他家,村民們白等了一下午。走時,一個個臉上灰灰的,好像上了多大的當。 第二天,鄉黨委突然下發文件,免去楊泥漫村支書職務,由楊泥漫的侄子楊樹槐接任。鄉黨委此舉,讓湖灣村人啞巴了。 楊樹槐二十八歲,年輕有為,十八歲當兵,二十二歲復員回鄉,在部隊上學下一門技術,是遠近有名的電焊工。讓楊樹槐接任村支書,是林雅雯早就有的打算,只是時機一直不成熟,沒跟鄉黨委建議。現在不能再拖了,要想徹底解決北湖的問題,就得先把湖灣村基層組織建設好,沒一個強有力的村級班子,村民的思想就無法統一,行動更是統一不起來。 林雅雯瞅准楊樹槐,有多層緣由。楊樹槐是楊泥漫侄子,讓他取代楊泥漫,楊泥漫雖是心中不快,但也不至於鬧得很僵,畢竟,新班子還要靠老班子扶持,這點上,林雅雯看得遠,也想得周到。還有,楊樹槐的老丈人是湖灣村的首富,人稱陳百萬的陳大包工頭。開始幾年,陳百萬搞建築,事業幹得風風火火,楊樹槐剛複員時,就在他手下乾。後來建築市場競爭激烈,翁婿倆逐漸退了出來,陳百萬目前搞長途販運,養著十幾輛車;楊樹槐小兩口開家電焊鋪,生意也做得紅火。北湖最初搞開發,買地最多的還是陳百萬。眼下一號和三號區,他們翁婿倆持有的地最多,如果能把他們翁婿調動起來,一號和三號區的問題就能解決掉一大半。 這是林雅雯的私心,到了這種時候,她也不能不動私心。當然,最重要的,是楊樹槐幹事的魄力。讓一些能幹事的年輕人擔當村級班子的主角,是林雅雯剛到縣上就提出的一個建議,可惜祁茂林太保守,老是強調穩定,以致沙湖縣村級班子老化問題越來越突出。發現楊樹槐,還是許靈的功勞。林雅雯讓許靈摸底,許靈像發現寶貝一樣向她推薦了楊樹槐。 宣布當天,林雅雯找楊樹槐談話,向他提出一個問題:“縣上想把一號和三號兩個區先啟動起來,搞苗圃基地,你有沒有信心?” 年輕的楊樹槐還不大習慣跟縣長面對面說話,他扣了扣頭,憨笑著說:“信心當然有,就是怕政策變。” “政策你放心,一旦方案確定,我代表政府跟你簽字,五十年不變,怎麼樣?” “都說五十年不變,有時你們早上說的事,下午就變。”楊樹槐看著憨,說出的話卻一點不憨。林雅雯讓他的話說得沒了詞。是啊,哪項政策出台前,都是做了保證的,結果呢?農民們真是讓政策變怕了,變得對政府越來越不敢有信心。林雅雯沒在這事上跟楊樹槐多說,楊樹槐能當著她的面提出這問題,說明他還是一個有思想的年輕人。 林雅雯開始跟楊樹槐交底,她想把自己心中描繪的那副藍圖完整地呈現在這位年輕的村支書面前。 一號區和三號區連著,靠近湖灣村,當初劃區,是由近到遠劃的,離村子近的兩個區,劃給了湖灣村,遠的,劃給了鄉上和縣上。林雅雯想,先想辦法把一三兩個區統一到一起,平整後集中種樹苗,樹苗她已跟林業廳聯繫好,由林業廳無償提供。種植技術,由縣上聘請專家,進村指導。這是一項遠期工程,不能指望一兩年就見效益。林雅雯的想法是,縣上設立一項基金,專門用來扶持種樹的農民。除一三兩個區外,還可以向農民提供優質樹苗,讓農民在自己的莊稼地裡種。但凡退耕種樹的,由縣上按當年最高畝產,對農民進行補償,種樹所得,歸農民自己所有。三年後,樹苗成材,由縣上統一收回,每棵樹的價格按市場價定,收益歸農民所有。但必須保證,要把樹繼續種在沙漠裡。這項政策要是真能到位,農民的積極性就會調動起來,那麼,不用縣上再發動,周邊農民也會行動起來。這樣就會形成以湖灣村為中心,蘇武鄉及周邊鄉村互動的一個大的防護林體系。 落實這一方案,關鍵因素有兩個,一是水土保持技術,不能因為種樹加大對地下水的開採,要採取有效措施,減少用水量,方案她已交給孫悅她們去做了。另一項就是資金。資金難度確實不小,林雅雯想分三步走,第一步,縣上先擠出二百萬,專款專用,用來做前期投資。第二步,就是向市上、省裡爭取扶持性資金,重點解決農民退地補償。第三步,林雅雯想通過新聞媒體,向全社會爭取支持。胡楊河流域的生存與消亡,牽動的絕不只是流域內百姓的心,但凡有點社會責任感的,都在關注這一流域的未來。 去北湖之前,林雅雯在跟強光景交代這一任務時,懷著無比神聖的心情說:“這是一項百年大業,我們一定要本著對子孫後代負責的精神,儘自己所能,把這項光彩事業做好,做大。”到北湖那一天,強光景已帶著資料去省城找媒體了。她相信,有了全社會的互動,北湖的綠色屏障一定能建設起來! 大方向她已確定,現在就是一個骨頭接一個骨頭往下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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