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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沉重的空氣

女縣長 许开祯 22474 2018-03-20
那一場在沙灣人看來酣暢淋漓痛快得不得了的集體圍攻,給省委副書記馮橋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想想,沙漠之行,是馮橋擔任副書記後第一次深入基層,原想藉這次調研,將壓在心上的一些事兒處理掉,不讓它們再成為負擔,誰知…… 沙灣人也付出了代價。村支書胡二魁被鄉黨委撤職,村小組長七十二也丟了官,儘管是個小組長,但也管著上百號人哩。平息和製止這起集體圍攻省領導事件的,竟是一向在群眾中不大有威信的鄉黨委書記王樹林。王樹林那一天是真火了,沒能將村民們阻止在村子裡,他已覺很失職,等村民們唾沫橫飛,衝省委馮副書記嚷個不停時,他便知道,該是他果斷出手的時候了。他毫不猶豫地叫來了派出所的警察,指著胡二魁的鼻子說:“先把他帶走,出了問題我負責!”七十二剛喊了聲王書記,就被他反擰著胳膊,丟進警車。王樹林的表現讓林雅雯大開眼界,也讓祁茂林和孫濤書記看到了基層幹部的另一面。但這些,都已於事無補,除了讓馮橋副書記意外地記住王樹林這個人外,對整個事件,已沒一點意義。

馮橋副書記當天就回到了省城。隨後,孫濤書記帶著祁茂林,前往省城做檢討。做檢討早已成為慣例,只要省級領導下鄉,發生集體圍攻或聚眾上訪事件,地方官的檢討是免不了的。孫濤書記憂心忡忡,一路沉默著,他並不是擔心自己的烏紗帽,他是怕,沙灣村農民的這次莽撞行動,會不會讓事態朝更壞的方向發展?快到省城時,孫濤書記才衝祁茂林說了一句:“老祁,這檢討不好做啊。” 祁茂林也是一路無言,他想的是,怎麼才能說服孫濤書記,盡量讓他祁茂林退下來。 孫濤和祁茂林原本是想找省委海林書記的,這種檢討,只能做給海林書記,馮橋是不會見他們的。沒想,海林書記這次也來了個例外,不見。兩人候了一天,最後只見到趙秘書長。趙秘書長心情鬱悶地說:“回去吧,眼下工作緊,不要再在這些事上分神了。”

林雅雯再次見到孫濤書記,已是一月後,這中間,發生了許多事。 先是那個叫華蓉蓉的漂亮女人被提拔為政府辦主任。這件事發生的突然,林雅雯一點思想準備也沒,祁茂林找她時,她還在李敏的熏醋廠,跟專家們討論擴建方案。祁茂林說,過來開會吧,有件事議一下。她趕到會場,常委們已經在等她,組織部許靈沖她使個眼色,意思是讓她別亂講話。林雅雯無言地坐下,就听祁茂林說:“臨時開個會,有兩件事議一下。”這兩件事,一是任命華蓉蓉為政府辦主任,常委們誰也沒提不同意見,許靈剛提出來,大家便舉手通過了。林雅雯也沒反對,她知道這事跟馮橋有關,馮橋走後沒幾天,關於華蓉蓉的種種傳聞便在沙湖縣響了起來,有傳聞說她可能要直接升為副縣長,也有說她可能要調往省城,擔任旅遊局一個非常顯眼的職務。這些都跟林雅雯沒關係,林雅雯在乎的是,沙湖縣的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走?另一件事,縣上要成立接管小組,負責接管流管處五家企業。祁茂林提議由付石壘任組長,水利局局長任副組長,常委們也沒意見,兩件事很快就定了。

接管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一切出奇的順利,水利廳不但按時撥付了那筆款,還專門下發通知,縣上拖欠流管處的二百萬,一併轉入安置資金,用來解決職工的生活難題。為籌這二百萬,林雅雯又費了一番周折。原本想從民營企業家王生髮那兒借一百萬應急,王生髮再三推託,不大痛快。李敏聞知消息,從熏醋廠擴建資金中擠出一百萬,讓林雅雯應急。林雅雯也是被錢逼得沒了法子,如果按時還不了這二百萬,陳根發他們再上訪,責任就在她了。 另一百萬,是孫濤書記幫著解決的。他在電話裡說:“一個縣長,借了人家款不還,成什麼樣子?”批評歸批評,孫濤書記還是讓市財政幫她把難題解決了。錢的事一落實,付石壘便帶著接管小組去了沙漠,到目前,已有三家廠子被按管過來。陳根發的預製廠和另一家小型水泥廠,正在清產核資。

這都是些小事,或者說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大事,是市縣兩級原定的宣傳計劃被取消,陳家聲及八老漢的先進事蹟被相關部門予以封鎖。 馮橋離開沙湖縣的第三天,林雅雯找來強光景,叮囑他把材料中的個別內容改一改,不要太突出陳家聲。依林雅雯的判斷,陳家聲這次帶頭鬧事,將對市縣確立的宣傳方案產生不利影響,為了確保宣傳攻勢不受大的影響,林雅雯決計變被動為主動,提前做好應對準備。聽完她的吩咐,強光景憂心忡忡道:“林縣長,八老漢這一鬧,宣傳的事,怕得停下來。” “為什麼?” “我也說不准,但我感覺著,有人會拿這事做文章。”八老漢圍堵馮橋那天,強光景正好在省報編輯部。依照市縣跟省報達成的宣傳協議,關於宣傳陳家聲的那篇重點報導,第二天就要見報。就在強光景跟省報新聞部主任把稿子校對完時,新聞部主任突然接到電話,通知他把稿子撤下來。這事強光景沒敢跟林雅雯說,林雅雯找他前,省城晚報社也打來電話,說宣傳稿可能要推遲刊發,要強光景有個思想準備。

“先別想那麼多,還是集中精力把手頭的工作做好。”見強光景瞪著眼,林雅雯又說:“不就是上訪麼,哪兒都有,他們不會因為這麼點事就把八老漢的成績給抹了。”強光景見她仍然滿懷信心,忍了幾忍,沒把真實情況說出來。第二天,林雅雯正要跟宋漢文打電話,問他央視的事聯繫得怎麼樣了,宋漢文自己倒找來了,進門就說:“這工作,真讓人沒法幹。”一聽宋漢文的口氣,林雅雯就知道,事情有變故了。 果然,宋漢文告訴林雅雯,省委宣傳部已做出決定,暫停對八老漢的宣傳,已經交給媒體的稿件,限期收回。 “為什麼?”林雅雯驚訝地睜著雙眼,感覺被人重重搧了一嘴巴。 “你問我,我問誰去?”宋漢文苦笑道。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望了半天,宋漢文解嘲道:“這八老漢,好端端的事,硬給他們攪黃了。”

“能怪他們?”林雅雯覺得有口氣憋在嗓子裡,咽不下去。 “不怪他們怪誰?林地集中管理,本來就是國家的政策,省上這樣做,也是出於對流域的保護,這跟砍伐是兩碼事。” “這是你的理解。”林雅雯打斷老宋,她想知道,省委宣傳部做出這一決定的理由。宋漢文點了支煙,望住她說:“這還需要理由?你這個縣長真是當出水平了,這事你還需要問理由?” “我為什麼不問?縣上花了多大精力,再說,也不能因為一次上訪就把八老漢的成績全給抹了。不行,我得找市委反映。”說著,就要跟孫濤書記打電話。宋漢文起身,按住她的手說:“別犯傻了,眼下孫書記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捱的批,不比你我少。” 林雅雯這才冷靜,是啊,省上做出的決定,找孫書記又頂什麼用?可不找,她心裡又堵。這一天,林雅雯真是不知怎麼度過的。宋漢文跟她說完事,急著返回市裡去了。省委要在全省幹部中間開展一場先進性教育,宣傳部首當其衝,宋漢文急著回去做準備工作。臨走時他沒忘叮囑林雅雯,眼下是特殊時期,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不可犯簡單錯誤。

林雅雯本來還對老宋有意見,老宋說八老漢那些話,她不能苟同,怎麼弄來弄去,全成八老漢的不是了?後來細細琢磨老宋留給她的話,才明白,老宋是教她怎麼說話哩。 一層悲哀罩住了她,身為一縣之長,居然不能理直氣壯為百姓鳴不平,居然不能把內心想講的話講出來,這個縣長,當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激動歸激動,激動過後,她還得想辦法讓自己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是的,身為縣長,你必須要懂得,啥話能公開講,啥話不能。你講的話,不只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一級組織。想到組織這個詞,林雅雯的內心平靜多了。她想起司馬古風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你也在江湖,每個人都在江湖。江湖中行走,就得遵從江湖規則。你的規則就是,心中必須有民,但不一定把它喊在嘴上,喊在嘴上,反倒顯得你淺了。”

林雅雯不想淺。 第二天召開的科級幹部大會上,林雅雯忽然改變調子,對八道沙及沙灣村發生的集體圍攻事件,提出了嚴厲批評,她要求全縣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要加強黨性學習,始終不要忘了,自己是黨的干部,在堅持一切為民這個根本時,還要牢牢記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關乎黨的形象。她的講話讓台下一陣咋舌,包括在主席台正中就座的祁茂林,也感覺她的講話有些突然,跟會議的內容不大相符。在人們的印像中,林雅雯不是一個愛唱高調的人,更不是一個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的人,但這天她上了,上得還很嚴肅。會後強光景請示她,要不要再聯繫一些新聞媒體,把八老漢的事蹟報導出去?林雅雯非常嚴厲地道:“你是宣傳部長,搞宣傳工作,有兩個字必須堅持,那就是”原則“!”

也是在這天,林雅雯跟新上任的辦公室主任華蓉蓉發生了第一次摩擦。 事情還是因秦風而起,華蓉蓉調到政府辦當主任,最高興的,不是她自己,倒是秦風。自從華蓉蓉調到政府這邊,秦風整個人都變了,不但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就連說話做事,都成了另種風格。林雅雯只知道華蓉蓉跟秦風私人關係好,但沒想到華蓉蓉的上任會給秦風帶來如此大的變化,要是知道,她寧可早一天提拔華蓉蓉。當然,這是氣話,林雅雯對這兩個人,心存偏見,她知道這樣不好,不利於工作,作為上級,不應該輕易就對下屬抱有成見。但沒辦法,成見這東西,一旦有了,就頑固地存在你心裡,想滅都滅不掉。不知怎麼,一看到華蓉蓉跟秦風湊在一起,林雅雯就會莫名地來氣,尤其是工作期間。可這兩個人像是專門跟她作對似的,有事沒事,老往一起湊。華蓉蓉才來政府這邊幾天,林雅雯就已在辦公室裡看到過不下十次秦風。他真是悠閒啊,林雅雯每看見一次秦風,就會這麼嘆上一聲。自從強光景到了宣傳部,秦風就像老幹部一樣悠閒自在。尤其近兩天,一聽八老漢的宣傳計劃被省上取消,秦風更是幸災樂禍,有事沒事,就跑這邊來,一來就跟華蓉蓉聊半天。

開完科級幹部大會,林雅雯想讓辦公室整理份材料,結合全省即將開展的黨員幹部先進性教育,如何把村一級的工作抓上手,不留空白,不留死角。這事她本想先跟祁茂林碰碰頭,沒想會剛開完,祁茂林就驅車去了流管處,他的外甥小侯子又惹了事,把洪光大的鄉下情婦就是那個姓楚的推土機手的老婆寧酸棗一群羊給趕去了,說是姓楚的活著時欠下預製廠三萬塊錢,一直在帳上掛著,現在清產核資,這帳得收回。羊趕走沒一小時,派出所就把小侯子帶走了,祁茂林就這一個外甥,惹了事不能不管。林雅雯想把材料先整理出來,等祁茂林回來再上會研究。她往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心想還不到下班時間,怎麼會沒人呢? 辦公室的秘書們是集中辦公,華蓉蓉也不例外。林雅雯來到辦公室,果然沒一個人影,心里納悶著,往二樓走。二樓還有一間辦公室,是平日秘書們寫材料用的。林雅雯還沒到門前,就听裡面傳出秦風的聲音:“我看這齣戲他們咋唱,十幾個人,下鄉採訪半月多,結果一篇文章也發不出來,這樣的事,也只有他姓強的能幹得出。” 秦風話音剛落地,華蓉蓉的聲音就響起來:“別忘了,強光景頭上有縣長罩著,你呢,你頭上可啥也沒。” “我就靠你罩著。”秦風話裡帶了一股壞意。 “想得美,我才懶得罩你呢。”華蓉蓉的聲音一向很脆,說這種話,就更脆。 兩人正聊得投機,林雅雯呯地推開了門。兩人湊在一起的身子馬上分開。林雅雯掃了一眼屋子,室內煙霧繚繞,看來會一結束他們就湊到了這裡。 “上班時間,沒正事做是不是?”林雅雯的口氣很不好。華蓉蓉趕忙站起,吟笑著道:“秦部長找我取份材料,我也剛從樓上下來。” “是嗎?”林雅雯忍住不快,她看見秦風手裡果然拿著一份材料。 “其他人呢,辦公室怎麼沒人接電話?” “是嗎,剛才都在呢,我下樓才幾分鐘,能到哪去?”華蓉蓉一邊撒著謊,一邊抽身上樓,臨走還沒忘衝秦風使個眼色。秦風的屁股沉在椅子上,他對林雅雯的到來無動於衷。 莫名的,林雅雯心裡就起了火,她責問秦風:“是不是縣委那邊沒給你安排工作?” 秦風轉過臉,滿不在乎地說:“我秦風無能,只能幹些雞毛蒜皮的事。” “秦風,你眼中太沒人了!”林雅雯被秦風的態度激怒了,聯想到剛才秦風說的那些牢騷話,再也不能容忍,板起臉就教訓起來。秦風聽了幾句,慢悠悠起身:“林縣,你把火發錯對象了,我是秦風,不是強光景。”說完,就朝門外走去。林雅雯哪能受得了這個:“秦風你站住,你還是不是縣上的干部?” “不知道!”秦風扔下三個字,走了。林雅雯僵在門口,她還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傲慢無禮的人。一時,心裡湧出多種想法,如果換在以前,很可能就要火冒三丈,但這天,她忍住了。馮橋走後,沙湖的空氣發生太多變化,表面風平浪靜,暗地裡,卻湧動著太多不正常。秦風敢如此放肆,證明他已得到了某種蠱惑。 她已聽說秦風四處托關係的事,馮橋回省城的第二天,省委宣傳部就有人將秦風喚到了省城,這個在工作上不求上進的人,幹起這套來,卻十分內行。 林雅雯還在生悶氣,華蓉蓉打三樓下來了,看見她,想要返身上樓。林雅雯叫住她:“工作時間,注意點影響。” 華蓉蓉緩緩轉身:“林縣長,你在說我?” “說你怎麼了?”林雅雯露出驚訝的目光,今天真是怪了,哪個人也批評不得,哪個都成精了。 就在她轉身下樓時,華蓉蓉忽然說:“林縣長,你最近火太大,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這句話真夠惡毒!萌萌出走的事,早已在縣上傳得沸沸揚揚,林雅雯避都避不及,華蓉蓉卻公然講到她面前來。這華蓉蓉,林雅雯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時間一晃而過,誰都沒來得及細細把玩這一個月。其實這一月,省上,市裡,還有沙湖縣,都在悄然孕育著一場風暴,這風暴來得不是太急,但又分明能聽到它的腳步。 一個月後,林雅雯再次出現在孫濤書記面前。這一次,她是為朱世幫而來。鑑於省林業廳要強行收回林地,朱世幫加緊了自己的運作,他想趕在林業廳正式出台相關政策前,將南北二湖還有青土湖的林地悉數收回。這工作難度太大,不只是資金問題,林地本來就敏感,加上前後發生過幾次產權變更,弄得現在誰也說不清,哪塊林地究該屬於誰。還有,想收回林地,就得有政策支持,林雅雯來,就是想請示孫濤書記,看市上能不能在政策上扶持一把。 聽完林雅雯的匯報,孫濤書記沒急著表態,這些日子,關於沙湖,關於流管處,已敏感得不能碰。就因沙灣村村民和八老漢的不冷靜行為,孫濤書記已向省委做了三次檢討,到現在,海林書記還是不肯見他。還有,孫濤書記從另一個渠道聽說,馮橋所以讓林業廳收回林地,就是想把流管處跟自己徹底斷開,眼下有人已在翻騰他的老帳了。 “這事先放放,不急,眼下全省都在開展先進性教育,你們就別再添亂了,一門心思,把經濟建設抓上去。那個朱世幫,縣上如果安排不了,就讓他到市上來,回頭我跟組織部門說說,考察一下。” “這不行。”林雅雯急了,朱世幫真是不能離開沙湖,他一走,胡楊鄉的群眾就放了羊。王樹林雖說眼下表現得積極,但這人最近變化太大,林雅雯對他,已有些不放心。 “朱世幫還是留在縣上吧,怎麼安排,我回去跟祁書記商量,林地的事,希望市上能出面,跟林業廳溝通一下。” 說到這兒,孫濤書記忽然記起一件事:“那個華蓉蓉,表現怎麼樣?” “這……”林雅雯一時口拙,她沒想到孫濤書記會把話題轉到華蓉蓉身上。孫濤書記又問了一遍,她才道:“人是祁書記硬安排給我的,對她,我不好評價。” 孫濤書記沉吟片刻,道:“你別怪老祁,這個人,他也是沒辦法。” 林雅雯的心猛然就重了,沉了,從孫濤書記語氣裡,她聽出一種味兒,聯想到縣上乾部間的傳聞,禁不住就想,難道華蓉蓉跟他? 太可怕了! 這一天,就在孫濤書記的辦公室裡,林雅雯再次想起那張臉,那張藏在正義和威嚴後面的臉。 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天降著濛濛細雨,省城的天空被淫雨染得一片頹廢。林雅雯的心,也是傷糜一片。前一天晚上,她跟周啟明吵了架,吵得很兇,那是他們婚後第一次暴吵。起因其實很簡單,林雅雯堅持要讓萌萌自己睡,周啟明呢,老說孩子還小,應該跟媽媽同睡一屋子。林雅雯認為他是在找藉口,故意躲避她。 結婚不久,夫妻倆便各睡各的屋,只有到週末,才例行公事般,睡一張床上。林雅雯怕這種日子久了,夫妻感情會生疏。周啟明卻堅持己見,說平日兩人互不干擾,這樣反而有利於增進感情。也不知怎麼,那段時間林雅雯的需要特別強,恨不能天天睡在周啟明懷裡。周啟明是個這方面比較散淡的人,很少去關注女人究竟需要什麼,夫妻間的那點事,在他看來完全是義務,有時工作一忙,這義務他也懶得盡。偏巧那陣周啟明要評副教授,忙個不亦樂乎,林雅雯纏他,他便煩,三句不是好話,兩人吵了起來。林雅雯罵周啟明不懂女人,周啟明說我又不是女性學家,懂女人幹什麼?林雅雯說可你有妻子。周啟明說不錯啊,我是有妻子,但不能因為妻子連學問也不做了吧?林雅雯惱了,怒沖沖道,好,你去跟學問過吧,這個家,不需要你。周啟明也惱了,啪地將書扔茶几上,林雅雯,你不能因為自己做不了學問,就仇視做學問的人,我做學問怎麼了,比你渾渾噩噩混日子強! 這話刺激了林雅雯,林雅雯本來就因丟了專業,心裡不是滋味,單位上順心倒也罷了,一不順心,各種痛苦就都氾濫。周啟明在專業上日益進步,取得的成就越來越大,作為妻子,她高興,但同時,她內心的不平衡還有遺憾也越發強烈。周啟明不刺激她,倒也能馬馬虎虎把日子打發掉,周啟明這一刺激,她心裡的五味瓶就徹底打翻了。這一夜,當著女兒的面,林雅雯撕破臉,跟周啟明紮紮實實乾了一仗。天一亮她就後悔了,我這是做啥啊,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日子往碎裡砸麼? 上班後她得知,周啟明搬到學校去住了,他用這種方式向她抗議。林雅雯又氣又悔,他一個大男人,就不能讓著她點?聯想到婚前婚後日子的變化,無端地,心就陰得跟這倒霉的天氣一樣,偏巧她的頂頭上司,林業廳主管科技生態林的科技處長跟謝副廳長發生矛盾,毫無道理地將火發在她頭上,她跟處長吵完架,關起門來,午飯也沒心情吃,就那麼傻呆呆地坐了大半天。下午快下班時,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萌萌下午到那邊吃飯,讓母親做條魚給萌萌。母親已知道周啟明搬到學校的事,電話裡問她:“雅雯,你們兩個,到底鬧啥彆扭?” 林雅雯哽咽著嗓子,寬慰母親:“媽,沒啥,日子太單調了,吵吵也好。” 母親哦了一聲:“雅雯啊,你最近不大對勁,是不是工作上不開心?” 林雅雯沒敢跟母親多講,生怕話頭一拉開,就再也收不住。她自己的苦惱,不想傳染給母親。 自己究竟有啥苦惱呢?那個淫雨綿綿的下午,林雅雯孤獨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台上那盆獨自綠著的君子蘭,心事愁重地坐了一下午。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已到了傍晚,林雅雯還是不想離開。一想到從這兒出去,就要回到盆盆罐罐摔了一地的家中,她就有些怕,害怕面對一個人沒有溫暖的那個家。正悵然間,洪光大的電話來了,問她在哪?林雅雯想也沒想就跟洪光大說了實話。 那段時期,她跟洪光大的關係不錯,那個時候的洪光大還遠不是現在這樣,他有目標,有理想,跟單位上那些死氣沉沉的男人比起來,渾身都在發光。跟周啟明這樣的書呆子比起來,光亮就更顯眼。林雅雯跟他因一個項目認識,後來又因兩家聯合搞經濟林開發,關係由遠漸近,成了朋友。按洪光大的話說,她是他的紅顏知己。林雅雯雖不這麼想,但只要洪光大發出邀請,她還是很少推辭。那天洪光大在電話裡說,他也閒著無聊,一個人沒心思吃飯,不如一起湊個份,把這個令人討厭的雨夜打發了? 林雅雯照例沒推辭,有什麼理由推辭呢,與其孤零零受這雨夜的煎熬,倒不如跟洪光大在一起,聽他神吹一通,也能把心頭的寂寞還有傷愁給化解掉。她嗯了一聲,關好門窗,按洪光大說的地址,去了那個叫月滿樓的酒店。 到了地方,才發現包間裡坐的不是洪光大,是他。 林雅雯想走,馮橋已從椅子上站起來,熱情地伸出手。林雅雯就走不脫了,人家是副廳長,一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況且,之前他還那麼主動地想把她調過去,給她那麼重要的位置,再怎麼著,也得陪人家把這頓飯吃完。馮橋說,他也是剛剛接到洪光大的電話,趕來湊個分子。有了這句話,林雅雯放下心來,她想,洪光大不會騙她,不會把她單獨扔給一個還不太熟悉的男人,儘管他是領導。 林雅雯錯了。事後她才明白,這是一場陰謀,一切都是他跟洪光大預謀好的。她早已成為獵物,被他垂涎。洪光大呢,一心想拿她做禮物,他們為此還達成了某種交易。可惜那時候她太年輕,對人世間的陰暗,看得還不是太透。 那天飯吃到中間,她問,洪光大怎麼還不來?問這話時,她已感覺到他的目光,那是一種掠奪的目光,放肆而又貪婪,滿含著暴力。她被那目光扎得很難受,如坐針氈般難堪。他笑笑:“不來不是更好麼,雅雯啊,一直想單獨請你吃頓飯,工作太忙,老是抽不出時間。” 到了那種時候,他還不忘拉出官腔。他的官腔拉得很標準,聽上去頗有權威。她挪動了一下身子,想跟他拉開點距離。他借點煙的空,往她跟前靠了靠,一股淡淡的煙草味襲擊了她,那是他的體味。林雅雯害怕那種體味。 “上次跟你說的事,你再考慮考慮。”他這麼說著,目光再次投過來。這一次有點低,林雅雯感覺胸的地方一陣難受,好像被那目光刺痛了。她起身,想為他續水,也想藉機給洪光大打個電話,他怎麼能如此戲言啊? 她的手猛地被握住了,有力,堅決,不可抗拒。她渾身一顫,連打幾個寒戰,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手抽開,就覺整個身子被他控制了。他站起來,以非常從容的方式,從後面抱住了她。林雅雯腦子裡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他的手並沒迅疾發出攻擊,而是帶著纏綿的,在她身上輕動。同時他發出聲音:“小林,我……” “馮廳長,不行。”林雅雯叫了一聲,奮力抽開身子。 馮橋有點意外,沒想到拒絕來得這樣猛,這樣堅決。他老道地笑了笑,咳嗽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噎在嗓子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林雅雯的心撲撲直跳。她想走,腿又僵在那裡,走不了。想坐,又怕一屁股坐下去,自己這輩子,就被毀了。正在猶豫,電唰地停了! 那個雨夜,那個令人傷心的秋天的夜晚,酒店居然停了電! 林雅雯更為緊張,彷彿,濃濃的黑暗中,有無數雙手朝她伸來,要撕碎她,活剝她。那是多麼恐怖的一種感受啊,她緊起身子,牢牢地用雙手護住胸,護住女人應該護住的一切。 可能護住麼? 包間裡再次響起腳步移動的聲音時,林雅雯再也顧不了什麼,一頭衝出來,就往樓下跑。 後來她才記起,那夜停電的不是整個酒店,只是那一個包間,她衣衫不整地衝出一樓大廳時,大廳裡燈火通明…… 她的故事永遠終止在那兒了,可是現在,華蓉蓉會不會? 林雅雯不敢深想。關於他,林雅雯後來還聽到過許多,那些故事裡的女人,有的發了財,有的升了官。林雅雯很要好的一個同學,人稱冰雪美人,如今就在水利廳當財務處長。 他的精力可真旺盛啊! 從市裡回來,林雅雯叫來許靈,要她把華蓉蓉的詳細情況給她。說來也是慚愧,到現在,林雅雯還不知道華蓉蓉這個人的來龍去脈。 “怎麼,她又要變動?”許靈不解地問。 “叫你查你就查,多什麼嘴。”林雅雯斥道。 許靈伸了下舌頭,回去翻資料去了。林雅雯心裡,卻在一遍遍想,他為什麼要把華蓉蓉派她身邊來,那麼多的位子,為什麼偏要選中辦公室主任? 許靈隨後拿來的資料證實了林雅雯的猜測,也讓林雅雯倒吸一口冷氣。他真能下得了手啊! 三十二歲的華蓉蓉出身於工人之家,父親華實原是一名爆破工。一期引黃工程時,華實帶著一個班,奉命進入涵洞,做前期爆破,不幸遇難。事故發生後,馮橋代表組織,前去慰問死難者家屬,自此認識了華蓉蓉。出於對遇難者家屬的關懷,工程指揮部以委培的方式,向西南水利學院輸送了八名學生,其中就有十九歲的華蓉蓉。當時華蓉蓉已是工程指揮部一名材料員,是馮橋點名讓她去學院深造的。此番深造,改變了華蓉蓉的命運,也改寫了她的人生軌跡。三年後,華蓉蓉拿到大專文憑,先是在工程指揮部工作,後來工程下馬,指揮部解散,華蓉蓉到了縣上。然後就一路順風,由普通幹部升到團縣委書記。 林雅雯懊惱地連嘆幾聲,看來,他們之間已非一天兩天,怪不得華蓉蓉到現在還不嫁人。 林雅雯搖搖頭,想將這些怪誕的想法驅出腦子,專下心來,考慮下一步的工作。 孫濤書記指示她,眼下務必要做好兩件事,第一,把熏醋廠擴建工程抓好,力爭搞出一個像樣的企業來;第二,盡快把北湖的遺留問題解決掉,不要讓北湖的事情影響到南湖,南北二湖一旦起連鎖反應,後果不堪設想。 林雅雯決計,抽空去一趟北湖,那兒一大堆麻煩,是該解決了。 第二天,林雅雯正要動身去北湖,陳根發拄著拐杖找來了。一看臉色,就知道流管處那邊準又出了大事。 進了辦公室,陳根發陰著臉不說話,林雅雯讓他坐,他也不坐,一臉心事地站著。林雅雯問他,移交的事進行得咋樣?他不回答,像根木頭,僵立在那兒。林雅雯嘆了口氣,不明白他這樣子是為了啥。過了十幾分鐘,陳根發才說:“林縣長,有件事難住我了,想來想去,只有找你。” “啥事?”林雅雯心頭一緊。 “有幾筆款子不見了。” “款?” “林縣長,這事不能在辦公室說,你還有沒有其他地方?”陳根發邊說邊拿眼瞅外面,外面樓道里人來人往,政府辦公樓此時正是人多的時候。林雅雯這才反應過來,陳根發為什麼不落座,原來他是有所顧忌。她笑笑,剛想說句沒關係,就听華蓉蓉的聲音響了過來,華蓉蓉好像在跟秘書安排一份材料,那材料是付石壘要的。林雅雯略一思忖:“行,跟我走吧,到我住的地方去。” 半小時後,兩人來到林雅雯住的賓館。林雅雯特意跟司機孫愔交代,如果有人找她,就說她在會一個重要的客人。孫愔點點頭,給縣長開車,這點心他還是能操到。 到了這兒,陳根發才變得自然,臉色沒那麼緊,說話也不那麼局促了。不過他說出的事,卻把林雅雯嚇了一大跳。 “林縣長,流管處的帳有問題,十幾筆款子,加起來好幾百萬,找不著影了。”陳根發在流域內生活了二十年,說一口地道的沙鄉話,此事經他的語氣一渲染,聽上去格外怕人。 “什麼?”林雅雯驚得從沙發上站起來。 “事情怕人啊——”陳根發重重嘆了一聲,問林雅雯,能不能在這兒抽煙?林雅雯趕忙拿出煙,讓他抽,自己,竟也控制不住地點了一支。 這是林雅雯一點小秘密,就連司機孫愔,也不知道她還抽煙。 煙霧繚繞中,陳根發把壓在心頭的疑惑道了出來。確定向縣上移交後,預製廠跟其他五家小廠一樣,進入清產核資程序。這事本來跟陳根發關係不大,要說他不管也行,具體工作由工作小組承擔,加上付石壘他們一介入,事情就越發跟他扯不上關係了。但當了這麼多年廠長,他總想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特別是他當廠長這些年經手的業務,他想徹底清查一次。查的中間,就發現有幾筆帳對不上,都是預製廠火的那些年發生的業務。陳根發跟副廠長老劉一合計,決計讓老劉帶兩個業務員,找當時的業務單位問問,看對方有沒有紀錄。這一問,就把事兒問出來了。 預製廠雖是一家一千多號人的企業,但一直沒有獨立法人資格,無自主經營權,等於是流管處下面一個生產車間,只負責生產,銷售及財務核算,由流管處負責。其他幾個廠子也是一樣,都是流管處統一下達生產指標,提供原材料,產品加工成型後,按流管處下達的任務書,將產品送往施工單位;流管處則按月核發工資。直到流管處徹底走下坡路,這種狀況才有所改變。流管處將各企業斷奶,讓他們自己找飯吃,不過這是後話了。陳根發讓老劉查的,就是五年前預製廠向各施工單位加工預製件的數字,這關係到外單位到底欠預製廠多少錢。 老劉帶人跑了兩家施工單位,就發現數字出入大。最大一筆,預製廠這邊的出貨單是三千二百件,按當時合同價,總價款為五百二十四萬,可對方帳上只有二百二十萬,三百多萬的預製件不明去向。跟對方經營處再三核實,對方只收到這麼多,其他的,不知去了哪兒。幾家單位查下來,就發現,當時的材料單有問題。預製廠出貨單跟施工單位接貨單出入太大,數目對不上,價格也有誤差。陳根髮帶著疑問去問喬仁山,喬仁山支支吾吾,說自己沒分管過經營,具體事兒他也說不清。陳根發提出查帳,喬仁山藉口財務人員換了幾撥,五年前的帳如今咋查? 就在他們跟喬仁山交涉時,有人寫給陳根發一封匿名信,信中舉報所有的假都是洪光大造的。洪光大當時是開發公司副經理兼流管處經營科科長,他跟當時流管處財務科長串通一氣,用這種手段先後將二千多萬的產品發到別處,錢卻揣進自己腰包。 陳根發不敢相信,想找洪光大核實,老劉攔住他說:“這種事,你問他,他能承認?” “那咋辦?” “我也不知道。”兩個人苦想了一夜,還是沒想出個主意。第二天他們去找水泥廠廠長,想了解一下水泥廠那邊的情況。水泥廠廠長如今是洪光大手下的紅人,自然不肯見他們。到了晚上,原來水泥廠的副廠長王正明找上門來,道出了跟他們相同的事實。水泥廠這邊,也有三百多萬的貨去向不明。 “怎麼會這樣?”三個人同時發了呆。兩個廠子加起來,就是二千多萬的漏洞,這還不包括沒查到的。也就在當天晚上,三個人同時收到一封恐嚇信,要他們少管閒事,要想全家人安全,就最好把嘴巴閉緊。 陳根發說著,拿出兩封信,遞給林雅雯。一封是恐嚇信,一封,是寫給陳根發的檢舉信。 林雅雯仔細看了一遍,心就重得提不起來了! “怎麼辦?”半天,她喃喃道。這事要是查真,可是掉腦袋的事啊。二千多萬,這麼大一筆巨款,竟然沒了下落! “鄭奉時知道不?”忍不住的,她就把心裡的擔心問了出來。陳根發沒回答,也沒辦法回答。要說鄭奉時不知道,這事說不過去。他是處長,是法人代表。流管處一年有多少活,他不可能不清楚。要說知道,這事又讓人納悶,依鄭奉時的性格,他不會知而不報吧? 她不敢再問下去了,她的心已被鄭奉時緊緊提了起來,要是鄭奉時也參與其中,那…… 陳根發一直在等她拿主意,半天不見她吭聲,小心翼翼地問:“林縣長,這事……” “要不找祁書記匯報吧,聽聽他的意見?”林雅雯自己也沒了主意,這麼大的事,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不行,這事不能讓祁書記知道。”陳根發突然說。 “為什麼?” “那個財務科長,是祁書記的妻侄。” “什麼?!” 第二天,林雅雯匆匆趕到流管處。她並不是想幫陳根發查清那些帳,她沒那資格,也沒那權限,她是急鄭奉時。說不清為什麼,聽了陳根發那番話,林雅雯莫名地就為鄭奉時的未來擔憂起來,昨夜她一夜未眠,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全是鄭奉時。後來她嘗試著給鄭奉時打電話,先後幾個號碼都試過了,全是空號。 林雅雯心事重重地坐到了天亮。 這一夜,她腦子裡充滿了混亂的想法,她想起了跟鄭奉時的前前後後,想起了大學時代那段美好的歲月。儘管那段歲月啥也沒發生,就連一次擁抱也沒,但留下的,卻是一輩子也難忘懷的美好記憶。 那是一個女人的初戀。有幾個女人能忘掉自己的初戀呢? 到了流管處,林雅雯忽然就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鄭奉時,鄭奉時離開流管處已有些日子了,有誰會知道他的消息?陳根發說:“要不找喬主席問問?”林雅雯想了想,猶豫不定地來到喬仁山辦公室,這兒曾經是鄭奉時的處長室,如今易了主人。舉手敲門的一瞬,林雅雯腦子裡閃過一絲疑惑,喬仁山會跟她講真話不?悵然立了片刻,還是敲響了門。半天,門開了,出乎意料的,付石壘出現在她眼前。 付石壘正在跟喬仁山說事兒,看見林雅雯,他也有些吃驚:“林縣,你怎麼來了?” 林雅雯尷尬地笑笑:“你們都在啊。” 喬仁山從裡面走出來,熱情邀她。林雅雯瞅瞅付石壘,又瞅瞅喬仁山,兩人表情怪怪的,像是對她的到來很意外。進了辦公室,寒暄幾句,付石壘藉故有事,先走了,喬仁山掩上門,表情忽地沉重下來。 “你也聽到了?”喬仁山問。 “聽到什麼?”林雅雯反問道。 “還能是什麼,林縣,既然來了,咱們誰也別打啞謎,這件事,你怎麼看?” “我得先問你,你到底知情不?”林雅雯也鄭重起來,看得出,喬仁山也是被這件事難住了。 “我說不知情,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知情。”喬仁山起身,在屋子裡踱步,踱了沒幾步,又道:“我敢打賭,老鄭也不知情。” “不可能!” “林縣你別激動,流管處的管理有漏洞,很多事,是不需要我們知道的,我們的管理方式跟縣上不同。” “你是在找藉口吧,那麼多錢沒了影子,你們會不知道?” “林縣你小點聲。”一聽林雅雯又拔高了聲音,喬仁山慌了,轉身把門鎖死,壓低聲音道:“這事眼下知道的人還沒幾個,你先替我保保密,千萬不能擴散出去。” 喬仁山這番舉止,讓林雅雯生疑,聯想到剛才他跟付石壘關起門說事的情景,禁不住問:“付縣長知道了吧,他怎麼說?” “不,他還不知道。”喬仁山搖頭,又怕林雅雯多想,緊著解釋:“剛才付縣長來,是為別的事,林縣你別多想。” “我沒多想。”林雅雯認真起來。 喬仁山接著道:“流管處的材料單分兩種,一種對外,一種屬於內部調撥,給下面的廠子分派任務,多是用內部調撥單。內部調撥單有些做帳,有些不做。錢嘛,你也知道,花的地方多,就算是小金庫吧。陳根發他們反映的問題,我估計就屬這種。” “那可是幾千萬啊,你的小金庫有多大?”林雅雯的心揪得更緊。 “這個我說不准,財務不歸我管,材料這一塊,也不歸我管。”喬仁山實事求是道。林雅雯能理解他,一個單位,領導之間是有分工的,特別是工會主席,在單位算是閒角。喬仁山現在雖是當了一把手,但這個一把手,含金量很低,以前流管處效益好時,他在坐冷板凳。 再往下談,林雅雯才知道,類似問題早就在流管處內部傳了,有人還把檢舉信寫到省裡,水利廳怕影響流管處的改革,才將此事壓著,沒想,陳根發他們又將此事捅了出來。 “這是根導火索啊,我怕……”喬仁山憂心忡忡道。 林雅雯無言,看來,她對流管處的事,知道的真是太少,如此混亂的管理,如此沒有監督沒有製約的財務管理,怕也只有流管處才有。據喬仁山說,流管處的帳都是分開記的,有些內部收入,從來不記帳,當年的票據當年就銷毀。而且,內部調撥單是洪光大的開發公司搞的,算是他的特權。林雅雯終於明白,喬仁山的慌張從何而來。 “林縣長,幫我做做思想工作吧,別讓老陳他們再捅這一塊了。”喬仁山說到最後,近乎是在求林雅雯了。林雅雯儘管很理解他,但讓她當這個說客,她做不到。 林雅雯最終還是沒向喬仁山打聽鄭奉時。她想,如果鄭奉時真有問題,會有人找他的,這麼大的黑洞,想瞞過去,不可能!再者,跟喬仁山談過之後,她心裡又多了一種想法,鄭奉時如此做,說不定是掌握了什麼,或者,他提前預知了什麼? 不管怎樣,她的心情比來時好了許多,感覺不那麼後怕了。從喬仁山辦公室出來,她想四處走走,順便查看一下南湖的莊稼。農業的事,什麼時候都是重頭戲。就在她踏上南湖的一瞬,眼裡突然閃進一個人,陳言。 這段時間,陳言一直在這一帶活動,像個幽靈,不時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八老漢圍攻馮橋那一天,他就在八道沙,跟朱世幫在一起。當時朱世幫要出面製止八老漢,被他攔住了。 “這種事兒,該鬧就得鬧,不鬧,沙湖的問題不會有人重視。”他說。事後證明,他還是把問題看得太簡單,八老漢不僅沒鬧來一點好處,反把上電視上報紙的大好機會給鬧掉了。陳言不無惋惜。 陳言眼下在一家網站當編輯,還兼著幾個論壇的版主。他對傳統媒體越來越失望,他要用自己的眼睛,還有心靈,去發現藏在角角落落的新聞,尤其是傳統媒體記者不願意或是不敢去碰的角落。他給這些新聞起了個名:民間立場。目前他在博客裡已貼出幾篇宣言,他想用獨特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開闢一條從未有過的新聞通道。儘管一切剛剛開始,但他信心十足。 陳言也看見了林雅雯,笑著走過來,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伸出手,她發現陳言氣色很好,跟上次南湖事件時相比,陳言多了幾份自信,少了些毛躁。 “縣長一個人轉,很難得啊。”陳言笑道。 “是很難得。”林雅雯由衷地說,這也是她剛才驀然間生出的想法。來沙湖縣兩年多,她還從沒這麼自在地一個人走過,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都是腳步由不得自己。今天這樣走走,感覺真好。 “大記者又發現什麼了?”林雅雯見陳言手提照相機,肩上還挎著攝像機,全副武裝的樣子,就想陳言一定是風聞到了什麼。 “大新聞,真的是大新聞。”陳言的聲音略帶著誇張,似乎有意要讓林雅雯知道,他目前還是記者,並沒因晚報辭退而丟棄這份使命。林雅雯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怎麼,還在耿耿於懷?” “哪啊,早忘了。不過我還得感謝你,你批評得對,記者如果把自己太當回事,是看不到新聞的。” “哦?”林雅雯揚起目光,“這話倒有點新鮮,說說看,你現在看到啥新聞了?” “你跟我來。”陳言今天興致很高,他拉著林雅雯,朝湖邊的堤壩上走去。這堤壩還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大約是晚清年間吧,據說那時南湖汪洋一片,水草繁茂,鴨鵝成群,湖邊居民怕湖水淹沒莊稼,築起了這道堤。如今雖說湖乾了,堤壩卻還完整地保留著。 兩人來到堤壩上,陳言指著遠處的林子說:“林縣你看,如果把南北二湖封閉起來,就跟封山育林那樣,不讓人進出,不讓羊群出沒,就算不再提倡種草種樹,怕是用不了十年,這兒一定會水肥草美。” 陳言的聲音感染了林雅雯。她望著遠處綠油油的楊樹,還有大片大片的沙棗林、紅柳叢,以及梭梭、毛刺等,心血跟著沸騰。陳言說得沒錯,這兒要是真學山區封山育林那樣,制定硬政策,把所有踩踏的腳步阻止住,沒準綠色真就能連成片。綠色中間那刺眼的斷裂帶,其實就是人類活動的結果。 “你這個主意好,怎麼想出來的?”林雅雯一時激動,感覺陳言不經意間說出了一個妙點子。 陳言呵呵一笑:“瞎想的唄,在湖里走來走去,每次都要踩斷不少小樹枝,你說,我們到底是在護林還是在毀林?” 林雅雯沒回答,她的目光仍然被茫茫的湖區牽著,南北二湖,曾是沙鄉人的生命之湖,沙湖兩個字,正是因此而來。但隨著沙鄉發展的腳步,這綠,這水,卻在一天天消失,想來,這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人類越是想改變自然,自然卻越是惡作劇地報復人類。她來沙湖縣兩年,年年喊種樹,年年喊保護生態,結果呢,腳下的土地,比兩年前又乾旱許多,綠色也比兩年前少了許多。再這麼下去,怕是這一片綠,就會被身後茫茫的黃沙吞噬。 有時候最笨的辦法,或許就是最管用的辦法。把人撤出去,真是比啥辦法都管用。 “人呢,人往哪去?”激動了一會,她又回到了現實中。 “該往哪去到哪去。”陳言正拿著攝像機,拍攝從遠處慢悠悠走來的一群羊。不用猜,那羊一定是七十二的。 陳言順口甩出的一句話,又讓林雅雯怔想半天。哪是該去的地方?南北二湖有四個鄉十九個村委員近十萬口人,往哪去?這樣大的工程,哪是她一個縣長做得了主的! “走啊,還愣著做什麼?”陳言已到了遠處,見林雅雯還傻站在堤壩上,放聲喊。林雅雯這才醒過神,知道自己不該做這種夢。到了跟前,陳言笑道:“隨口說說,你還當真了?” “不是我當真,是這個建議真有價值。”林雅雯認真地說。 “有價值的東西太多,實用的卻太少。你是縣長,不能跟我一個思路,你得首先考慮實用。”陳言說著,又舉起照相機,抓拍天上的白雲。七月的沙漠,天高雲更高,望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起來。 這一天,陳言跟林雅雯兩個原本有可能成為冤家的人,在沙漠裡轉得很快樂。這得歸功於陳言。自從離開晚報社,自從成了一名失業者,陳言的心境,發生了巨大變化。一番艱難抉擇後,他終於從低谷中走出,開始笑對人生。受他的鼓舞,林雅雯的心情也變得透明,不再沉重,不再壓抑,一種快樂感染著她,激悅著她,這快樂是辦公室裡體驗不到的,也是平時很少能擁有的,她有種身心徹底放開的暢快感。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出很遠。夕陽將大漠染得一派絢麗,莊戶人家的屋頂升起裊裊炊煙時,兩人往回走。 經過一片鹽鹼地時,陳言忽然說:“有人託我問候你呢。” “誰?” “你猜猜。”一路交談下來,陳言已完全沒了拘謹,老朋友似的。他也沒想到能跟林雅雯聊得如此自然。這陣兒,忽然記起一個人,心想咋把這事給忘了? “我猜不到。”林雅雯也早已沒了縣長的架子,跟大姐姐一樣親切自然。 “你的老同學,老朋友。”陳言道。 “他?”林雅雯疑惑地問了一聲。陳言朗聲一笑,點了下頭。林雅雯的步子就止住了,怔在那兒,怎麼可能呢,他不是…… “他在哪?”怔了一會,林雅雯追上陳言,急切地問。 “幾天前我在青土湖遇見他,跟他聊了一下午。”陳言表情詭秘,語氣也神神乎乎,“沒想到吧?”他又說。 “不可能!”林雅雯像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尖噪噪地叫了一聲,她認為陳言在撒謊。 陳言停下腳步,望住林雅雯,極為認真地說:“真的,我也沒想到能遇見他,他跟以前大不一樣,傷感,迷茫,一個人徘徊在湖里。” “這……這怎麼可能?”林雅雯還是認定鄭奉時去了外面,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但是陳言的話她又不能不信,陳言沒必要跟她撒謊。 “你跟他聊什麼了?”她問。 “我們聊得很多,我的前半生,他的前半生,加起來,就是非常坎坷非常有意義的一生。”陳言又在抒情了。林雅雯的心,卻因了鄭奉時的突然出現,變得迷惘。他在湖里,他居然在湖里!她聽見自己的心在使勁叫喚。 “其實,他對流管處,是很有感情的。”陳言的聲音也變得迷茫,“只是可惜了,像他這樣的人,到哪兒也不會討人喜歡。” “為什麼?”林雅雯下意識地問。 “典型的死腦筋,不開竅,或者叫不識時務。” “哦。”林雅雯嘆口氣,將目光從遠處收回,認真聽陳言往下講。 “流管處會出大問題的,等著吧,也許就在今天,或者明天。”陳言的口氣變得玩世不恭起來。林雅雯又看到了以前那個陳言,憤世嫉俗,自命不凡,還有小文人的自以為是。 “這話怎講?”她試探著問過去一句,她想陳言可能聽到了什麼。 “感覺,你相信感覺麼?”陳言突然問她,林雅雯有點洩氣,她想听的,是鄭奉時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一個能幹事的人被他們攆走了,一個很有前途的單位被他們挖空了,千瘡百孔,現在的流管處,真是千瘡百孔。要相信,紙裡面最終是包不住火的,沒有什麼力量能把火山壓制住。”陳言的話近乎瘋人瘋語,林雅雯的心,卻隨著這些話沉下去,越來越沉。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陳言越說越離譜,林雅雯只好拿話打斷他。 “不,你能聽懂,其實你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 “結局,所有人的結局。” 這個瘋子! 後來,林雅雯還是忍不住問起鄭奉時來,陳言笑道:“他走了,去了新疆。” “胡言亂語。”林雅雯不滿道。 “真的,我送他上的車。臨別前他跟我說,如果見到你,讓我帶給你一句話。” “什麼話?” “離開沙湖縣,回你的省上去。” “……” 這天臨分手時,陳言又說出一個更為震驚的事實:鄭奉時早就離婚了!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怕是全流管處,沒一個人想到。他跟謝婉音,早就分了手,只不過他把一切都藏在心裡,沒跟任何人提起。他這次去,是為了謝婉音。”陳言的聲音低下去,低得近乎聽不到。 “謝婉音要做手術,乳腺癌。” 夜半的時候,林雅雯再次收到幾條短信,打開一看,是一首詞,因為長,一次發不了,分三次發了過來。 亭亭野菊 一絲孤傲 曾向秋風爭秀 浮雲來去嘆虛空 亦閒看 露荷斜柳 樂天知命 經霜芳蕊 佳韻松竹是友 風流未誤伴嬋娟 蟹肥處 清香分酒 這次不用再猜,以後再也不用猜了,林雅雯閉上眼,就能看到那張面孔,那可是大學時代公認的美人啊,校花,多少男生夢中思念的對象。想不到,鄭奉時竟跟她離了,更想不到,當初那麼心高氣盛,目空一切的謝婉音,竟…… 竟患了癌症! 林雅雯的眼裡,忽然浸了淚。她已無法用心去讀,謝婉音寫了什麼。望著手機屏幕上那一行行模糊的字,她的心濕了,往事奔騰出來,頃刻間,淹沒了她的夜晚。 謝婉音跟林雅雯不在同一個系,大學時代的謝婉音讀的是林業經濟管理,她在學校相當活躍,憑藉藝術方面的天賦,大二時已成為引人注目的人物。林雅雯至今還記得,謝婉音跳新疆獨舞時禮堂裡鴉雀無聲的情景。能容納兩千人的禮堂,常常是謝婉音為他們展示新疆民族風情的地方,她用自己的舞蹈還有一顆純粹的心靈,帶給他們對神秘新疆的無限嚮往。 謝婉音的父親是農墾兵團農二師三團團長,母親生在南國,是最後一批進疆女兵。謝婉音在琴聲和葡萄的芬芳中長大,遼闊的疆域給了她太多靈感,天山、草原、大漠戈壁,無不在她身上打下烙印。二十多歲的謝婉音不僅才貌出眾,組織和交際能力也非同尋常。大學時代的林雅雯儘管也很出色,跟謝婉音一比,就失色多了。這也是同樣出眾的鄭奉時為什麼常常把目光投向謝婉音的原因之一。 大學時代的他們並沒產生什麼,興許是謝婉音太過顯眼,鄭奉時並沒敢追求她。到了後來,彼此走上工作崗位後,相隔兩地的鄭奉時和謝婉音猛然爆發了愛情,等林雅雯聞知消息時,兩人已相擁著走進婚姻的殿堂。林雅雯記得,得知他們結婚的那一天,她是哭過的,淚水濕了一地。她感覺愛情在那一個季節突然枯萎,再也開不出嬌豔的花。 鄭奉時跟謝婉音有過一個女兒,據陳言說,孩子在兩歲時夭折了。具體怎麼夭折的,陳言沒講,可能鄭奉時也沒跟他講,畢竟那是很殘酷的記憶,林雅雯能想像出鄭奉時心裡的痛。陳言只說,孩子的夭折對他們打擊很大,婚姻開始走下坡路,加上謝婉音死活不肯離開新疆,鄭奉時又調不過去,長期兩地分居,加速了婚姻的死亡。 對這些,林雅雯不感興趣,她也沒讓陳言多講。婚姻如同一棵樹,需要兩個人的雨露和陽光共同滋潤共同照耀,缺了任何一種營養,這樹都會枯萎、凋謝直到死亡。林雅雯自己的婚姻也還一塌糊塗呢,哪有資格對別人的婚姻評頭論足? 震撼林雅雯的,是謝婉音的病,還有她未來的人生。婚姻錯了可以從頭再來,生命卻只有一次。坐在墨黑的夜裡,林雅雯止不住地一次次為謝婉音發出嗟嘆,發出惋惜,還有……她在想,謝婉音為什麼要發給她這麼多短信,難道她已察覺出,自己對鄭奉時還抱著一份不死的心? 林雅雯嚇了一跳,不死的心,她有麼? 飛機上那張面孔嘩就閃現出來,那個時候她為什麼不打招呼,她是認出她了的呀! 時光如梭,時光如夢,時光把一切都沖走了,又把一切都留下。 林雅雯再次哭了。 由於發現巨大的財務黑洞,陳根發和劉副廠長拒不按工作組議定的程序,將預製廠移交給付石壘;水泥廠王正明也站了出來,帶著五十多號工人,臨時成立一個維權小組,要清算水泥廠債權債務。已經平靜下去的流管處再起波瀾,移交工作陷入僵局。 這一天,已經返回省城的水利廳長曾慶安再次來到流管處,跟陳根發他們耐心談了三個小時,不見效果。曾慶安一激動,衝付石壘跟喬仁山說:“廠子今天就交,交不下去也得交。如果有人阻攔,就採取強硬措施,出了問題我負責。”曾慶安這句話本來是有意說給陳根發聽的。一個已經被免去職務的小廠長,居然對廳長的話充耳不聞,曾慶安對陳根發,就不只是失望了。他想陳根發今天要是真敢起哄,就讓派出所把人帶走,這一次,曾慶安不敢不強硬了。再不強硬,流管處這團火,就會燒起來,越燒越大,那麼…… 誰知曾慶安剛一發話,洪光大便跳將出來,這段時間,洪光大過得太寂寞。上次被工人圍攻,若不是馮橋在電話裡將他罵個狗血噴頭,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如今馮橋已走,洪光大巴不得藉這機會,出口惡氣。 洪光大帶著開發公司幾十號人,跟在付石壘他們後面,很有氣勢地來到預製廠,說是幫工作組清點財產。結果剛一進大門,就讓工人們鎖在了廠內。小侯子指揮著工人,將大門朝里鎖上,不讓陳根發他們進來,他站在廠區中央的花園牆上,衝工人們喊:“同胞們,受苦受難的弟兄們,我們辛辛苦苦掙下的廠子,今天就要被別人拿走,往後,我們就會成為無家可歸的失業者,這種事,我們能答應麼?” “不能!” “堅決不能!” 小侯子話剛落地,工人們憤怒的聲音便響起來。付石壘剛說了句:“大家不要吵,我們是依法前來接管廠子,請大家安靜!”就有工人沖他惡狠狠地罵:“你算老幾,哪兒的老鼠不鑽哪兒的洞,亂跑來偷啥食?” 付石壘一看場面,不敢再講了,黑著臉,縮在了人後。喬仁山啥也沒講,工人們亂哄哄的吵嚷聲中,他耐著性子,蹲在花園下,抽煙。 洪光大正要耍威風,電話忽然響了,一看號碼,臉色不由得一變。接完電話,洪光大的威風也沒了,垂頭喪氣地縮在一邊,後悔自己帶了人來。 局面僵持著,工人們分三層,將付石壘他們圍在裡面。廠門外,陳根發和劉副廠長身邊,也聚集了不少工人。就在付石壘考慮著要不要將情況向上反映時,大門外一陣騷亂,王正明帶著水泥廠的工人,打著巨大的橫幅,上書“嚴查腐敗分子,追討流失款,還我血汗錢!”的黑字,朝預製廠這邊走來。 林雅雯的手機眼看要打爛了,上午十點到現在,手機就響個不停,先是祁茂林,連著打了幾次,接著,方方面面的電話就都來了。這一天的林雅雯出奇的冷靜,她決計一個電話也不接,就讓手機在那兒響。她知道這些人要跟她說什麼,無非就是讓她趕到流管處,幫付石壘做工人們的工作。這工作是她做的麼,工人們的情緒是她能穩定得了的麼? 之前她已把態度跟祁茂林表達清楚,能正常移交,縣上就接管,移交不了,讓流管處自己想辦法。祁茂林不同意她的觀點,說,移交是省上定了的,不能想推翻就推翻,無論如何,縣上要幫流管處,把矛盾化解在最小範圍內。 愛幫你們自己去幫吧,我幫不了!林雅雯賭氣似的,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華蓉蓉叫了她無數次,她屁股擱在椅子上,就是不動。 但在心裡,她卻比誰都急。她知道,陳根發這樣做,一定是又查出了什麼,別看陳根發文化程度不高,對預製廠的帳,他卻記得一清二楚。哪一年加工了什麼,替哪家單位加工的,他記得一清二楚。就連當時拉貨的人,什麼車拉走的,他也在一個本子上記著。能把預製廠幾年前的呆死爛帳查出來,說明陳根發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或者,陳根發早就覺察到有人借管理上的漏洞做文章,暗中記了小帳。不管怎麼,這事是個炸彈,弄不好,要炸翻一片人。林雅雯並不是害怕有人被炸翻,她是擔心陳根發,陳根發如此不識時務,會不會招來別的麻煩? 洪光大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啊。 這一天祁茂林不在縣上,兩天前他去了省城,說是到省財政廳催問一下支農款的事。林雅雯知道祁茂林在說謊,支農款的事不用祁茂林操心,該跑的路子她都跑到了,錢馬上就到帳。這筆款該怎麼花,她都想好了,她想把這筆款全部用到北湖,把北湖的遺留問題解決清。還是孫濤書記說得對,千萬不能讓北湖也跟著起事,僅一個南湖,就鬧得全省不安,如果北湖也起了連帶反應,怕是會驚動中央。 自從馮橋來過南湖後,祁茂林的態度變了,本來他已淡出,不大愛管事了。八老漢和流管處工人一鬧,祁茂林又變得活躍起來。林雅雯斷定,這跟馮橋的態度有關。馮橋臨回省城前,單獨找過祁茂林,談了兩個多小時,具體內容不得而知。孫濤書記在跟她的談話中,也透露出一個意思,原定讓祁茂林退下來,看來時機還不成熟。 “讓他再發揮一下餘熱吧,沙湖縣離了他這頭老黃牛,還真怕是不行。”孫濤書記這麼說。林雅雯並不是急著想讓祁茂林退位,對接替縣委書記,她本來就沒想過,都是別人的揣測,或者是孫濤書記一廂情願,現在,她就更不能想了,這個縣長能幹到哪一天,她還犯疑惑呢。 她想,祁茂林一定是去找他的妻侄——原流管處財務科長。兩年前,他被調到水利廳下屬的水科所,擔任副所長。這個人的升遷,怕是跟那些不明去向的貨款有很大關係。如今東窗事發,祁茂林究竟會採取怎樣的態度? 想想,祁茂林也是難啊,一個小侯子就弄得他很被動,如今又多出個妻侄,他算是被這些關係害苦了。 下午三點四十分,林雅雯得知,祁茂林緊急從省城返回,抄近道去了南湖。可能是她一天不接電話,祁茂林這次沒跟她打招呼,消息還是強光景送來的。強光景說,縣委那邊炸了鍋,幹部們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 “林縣長,祁書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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