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官場小說 上流人物

第42章 禮儀樹

上流人物 李佩甫 5149 2018-03-20
又是秋天的時候,上樑村有了很多爛頭的人。 ——他們的頭是被人打爛的。 三年後,在果子成熟的季節裡,村人開始打架了,張家跟王家,劉家跟孫家,一戶一戶的,頭都打爛了,包上頭再接著打;親一窩也不行,妯娌間是相互的罵,你罵我的爹,我罵你的祖宗,罵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罵著罵著就廝打起來,挖得臉上一道兒一道兒的,淨是布鱗……派出所的人也來抓過兩次,關一陣子,又放了,主要是沒有打死人。 ——有人說,也快了。 那當然是因為樹。 種樹種到了第四年,人們才知道,糧食不值錢了。辛辛苦苦種一畝地,到了收穫的時候,糧食卻賣不出去了。到糧所去賣糧,還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隊,被人吆來喝去的,最後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夠買化肥的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說是種樹,其實是種金子呢!老天爺,他們種的是“紅富士”呀。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劉漢香從省園藝場賒來的兩萬棵樹苗,一下子就讓他們富起來了。那掛在樹上的,都是錢哪!

開初是爭“地邊”,你多了一溝兒,我少了一壟;後來是爭“陽光”,你承包的樹枝蔓出來了,超過了地界,遮擋我的樹;再後是連“風向”也爭,特別是果樹授粉的那幾天……待果子長起來的時候,偷竊竟成了一種風氣。先是外村人來偷,後來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兒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動就毀。操,他家的樹怎麼就掛果多呢,心裡氣呀!於是,就天天有人找著打“官司”。 有那麼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裡,一下子淚流滿面……其實事情是很簡單的,也不過是鐵鎚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著頭髮,嚷著罵著來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給斷一樁“官司”。 “官司”是一個蘋果。 鐵鎚家女人昂昂地說:“……小孩拉泡屎,你不讓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說:“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饃捲著吃?!”鐵鎚家女人反口說:“放屁!誰家沒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著呢?!”二水家女人說:“你放屁!你家的屎長翅膀了,會飛?!”鐵鎚家女人說:“屎?!小孩屎還入藥呢,你想吃還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說:“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頭頂著呢?!”鐵鎚家女人說:“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聲!”二水家女人說:“你害樹,你看見樹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藥餵過?!”鐵鎚家女人跳將起來,說:“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讓白水的男人排著操!”白水是個鎮,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說:“你家都是喝金尿銀的主兒!回王像吧,王像賣'龍肉'的多,你不就是'龍墩'上坐出來的?”地方上有一說法,天上龍肉,王像驢肉。王像也是個鎮,是鐵鎚家女人的娘家,王像的“龍墩”(即驢鞭)很有名。鐵鎚家女人說:“螞蚱鬥蛐蛐,你算哪塊地裡的野蟲兒,也敢說王像?!”二水家女人說:“可不,王像是屙龍屎的地方,日一個就是金屁股!”……就這麼罵來罵去的,還是因為蘋果。鐵鎚家與二水家承包的果樹是挨著的,大約是鐵鎚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結得大些,嫉妒了,剛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沒有紙,趁人不備,一溜小跑,竄將起來,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樹上擰了一個大蘋果,順手給孩子擦了屁股……這時候,剛好被二水家女人當場發現了。

香姑很傷心。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就淚如雨下!這倒把兩個詈罵中的女人嚇住了,她們不明白她怎麼一下子就哭了……頓時,兩人都閉了嘴,傻傻地望著她。最後,香姑默默地說:“蘋果呢?” 二水家女人說,“在樹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時候,鐘聲再一次敲響了。在那棵老槐樹下,在那個大碾盤上,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著一個蘋果——就是那個曾經用來給孩子擦屁股的大蘋果……香姑站在碾盤的旁邊,十分悲愴地說: “我現在告訴你們什麼叫窮……” 她用手指著那個擺放在木桌上的蘋果:“這就是窮。咱們很窮。咱們是心裡窮。咱們窮到了用蘋果擦屁股的地步!” 說著,望著一村人,她滿臉都是淚水……她心裡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麼多的心,她受了那麼多的累,可是,她要喚醒的,還是沒有喚醒。她怎能不傷心呢?

人們望著她,人們很沉默。人們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是呀,那個娘們儿也實在是不像話,竟然用蘋果給孩子擦屁股,作孽呀! ……可是,要說起來,多大個事呀?要想收拾那娘們儿還不容易?罰她就是了。這就值得香姑下淚嗎? 突然之間,人群裡有人跳出來,這人叫保國,保國頭上是帶傷的,他剛剛為蘋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國高聲喊道:“有種的站出來,讓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還是銀的?!” 立時,眾人也跟著喊:“揪出來!把她揪出來!……” 也有人喊:“民兵呢?繩她!捆幾繩她就老實了……” 可是,就在人心將亂的時候,就在“鬥爭”將要開始的時候,人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樣的憂傷!眼睛裡充滿著悲愴和絕望。她站在那裡,心中的淒涼透過目光漫散出來,就像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母羊……她的聲音啞啞的,聲音裡帶有一種月光般的涼意。她從人們的喊聲裡又聽到了那種含有“毒氣”和“惡意”的東西,這樣的行為一旦開始,是很難控制的。她不讓人們這樣,她的目光制止了人們的騷動。她說:“保國,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國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癢癢地、怏怏地縮了回去。 她說:“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會越偷越窮。” 她說:“頭爛了,蘋果爛了,人心也會爛。種得這麼辛苦,為什麼要讓它爛?” 她說:“陽光還用爭嗎?風向還用爭嗎?那是天賜的。” 她說:“蘋果就是蘋果。蘋果是種出來的,不是偷來的,不要讓它心涼。” 她說:“想一想,在這個地界上,沒有一個偷兒可以成為富人。” 她說:“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裡有二十棵蘋果樹……” 她說:“一個村子不能沒有禮儀。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樹,就叫'禮儀樹'。村里來了客人,就領他們去嚐嚐。要是誰動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裡有了“嘎嘎”的笑聲。沒有人知道笑聲是從哪個角落里傳出來的,但還是有人笑了……不過,那笑聲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訕訕的,戛然而止。是啊,人們都覺得香姑在變……她的目光很涼。她的聲音也像月光一樣,涼涼的。她說的話,越來越叫人聽不懂了。可是,村人們還是原諒了她。人們都知道,她是受過刺激的人,也許,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沒有惡意。自當村長以來,她沒有沾過人們一分錢的光,這都是人們眼看得見的。如今,哪裡還有這樣的村長?這樣的村長實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麼會這樣呢?可是,她卻有著超常的預見力,那樹苗,不是她弄來的嗎……況且,她也只是愛說些瘋話罷了,那就讓她說。

可是,到了最後,她說的話還是讓人心疼了。 她說:“如果蘋果讓人仇恨,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如果蘋果讓人偷竊,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呢?不管怎麼說,我是村長,我有責任。我必須承擔責任。要是懲罰的話,那就懲罰我好了。如果蘋果有罪,是我引進了蘋果,我也必當受到羞辱。那就罰我在這里站著吧。讓我與抹了屎的蘋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們也有羞愧的時候……村人們望著她,就像望著天上的月亮一樣。她靜,她涼,她讓人思。她站在那裡,雖然她已經說過“散會”,可村人們都沒有走,一時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們相互看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 在此後的日子裡,人們看見鄉里的領導來了。鄉里的領導披著一件西裝,叉著腰,在果園裡走來走去,說:“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長,香姑就陪著他們一處一處看。看了,鄉里的領導還是那句話:“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這個“很好”就讓承包果園的人心揪著,也戰戰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領導帶走了,領著領著就領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園子裡,蘋果是嘴上的東西,你怎能不讓人嚐嚐呢?這時候,香站就說:“嚐嚐吧,摘那大的,嚐嚐。”於是,領導就說:“好,品品,大家品品!”領導說了,自己並不動手,就由著秘書和司機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簍子裡,“嗚”的一聲帶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禮儀樹”了。鄉里的人來了,縣里的領導跟著也來,縣里領導倒是更隨意些,也是在果園裡走來走去,只是不叉腰,就問:“是紅富士嗎?”她說:“是。”就問:“銷路咋樣?”她說:“銷路不錯。”就說:“紅鮮鮮的,好品種啊!”縣里的領導一邊看一邊很鄭重地抽煙,他的煙灰很長,那煙灰成了思考的長度,久久,他指示說:“好啊,氣魄大一點嘛,氣魄要大一點。啊,搞個千畝蘋果園!”於是,就再一次領到那個園子裡,一簍一簍地摘了,“品品”。而後是稅務局、電業局、工商局……嘴上的東西呀!於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樹,就一次一次地被“禮儀”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園子。

人們看著那片樹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裡的“窮”,嘴上雖然不說什麼,但心裡是有愧的。人們開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誰都忙啊……一個秋天就這樣過去了,那片園子不斷地被上邊來的人“禮儀”。可是,本村,卻沒有人去那園裡摘過一個蘋果。那枝頭上的每一個蘋果,都成了一種寫照,成了一種陽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那些果兒是哪一天被“禮儀”的。那樹彷彿是用來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蘋果就在枝頭一日日鮮豔著,讓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時候,人們發現,在那棵朝陽的樹上,還掛著最後一個蘋果,那蘋果高高地挑在枝頭,終於有一天,它“噗”的一聲,落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鬆了一口氣……自此,沒有人再去摘別人家的蘋果了。自然,村人們的頭也就不再爛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人們又驚訝地發現,村中那棵老槐樹突然變得漂亮了。樹身上拴著一條圈繩,繩子上結著一些小小的飄旗兒。老人們一個個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紅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條,就在那棵老樹上拴著,風來的時候,就旗一樣地飄起來。老人們往後退著身子,嘴裡嘟噥說:“這是乾什麼用的呢?”有些學問的“眼鏡爹”說:“是幡嗎?許是幡?” ——沒人知道。 一時間,人們對這棵老樹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時候,那樹也彷彿陡然之間有了某種神性。而後,一連三天,當人們從村中走過的時候,都不由得要停下來,看一看這棵樹,樹也沒什麼,樹好好的,只是樹身上乾乾淨淨的,還拴了“旗”。後來,人們先是圍著看,而後就一路猜下去,當他們猜了一些日子後,就四下里打聽,這到底是乾什麼用的,是誰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願籲? ……可是,傳來的話卻如此的簡單,簡單得就像是一個兒戲:那是擦鼻涕用的。人們還是不大相信,就這樣簡單嗎?不對吧。可是,就是這樣簡單,他們問來問去,問到了香姑那裡,她說,那就是讓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這時候,人們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這棵樹幾乎成了人們的“鼻涕樹”。在一年一年的時光裡,當老人們蹲在樹下曬暖的時候,當漢子們圪蹴在樹下吃飯的時候,就常常“哼”的一聲,順手把鼻涕抹在樹上。不知有多少年了,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村街里時常會響起那“哼——哧”聲,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那就是往樹上甩鼻涕的聲音!就這樣,天長日久,那樹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樹,樹身上總是黑乎乎油膩膩的,就像是用黑漆漿過一樣。這樣的事情是很小的,從沒有誰站出來說過什麼。可是,手帕一旦掛在了樹上,那就成了一種約束,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從此,再沒人往樹上抹鼻涕了。不久,當老人們再一次從家裡走出來的時候,前胸上竟然掛上了一塊手帕。也不知從誰開始,一個學一個……那是媳婦們的傑作。

對香姑,人們是越來越尊重了,那是對善良、對公平的一種尊重。村里有那樣多的事情,她是那樣的忙……可是,每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頭髮總是一絲不亂,也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看見什麼人的時候,她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對鐵鎚家說:“李梅蘭,你頭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會對買官媳婦說:“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麥囤家的,她會說:“胡樹芬,女人是水洗出來的呀。”還有磨家,她說:“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這些話,總是讓人費思量。最初的時候,鐵鎚家見人就問,李梅蘭是誰呀?人們都說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村里有沒有一個叫“李梅蘭”的……這是什麼意思呢?鐵鎚家意意噯噯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後,她一覺醒來,忽聽見樹上雀兒叫,她“吞兒”的一聲,笑了滿床:老天爺,她就叫李梅蘭!你看這日子過的,她怎麼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呢? !於是,這天早上起來,她就去照了照鏡子,她已經好久不照鏡子了……至於買官媳婦,那也是一樣的,有很長時間,她一直在“卸”香姑說的那句話,也一直沒有“卸”透,很費思量啊!也是有那麼一天,她去照了鏡子。自此,女人們一個跟一個學,出門的時候,都先照一照鏡子……漸漸地,每當香姑走出來的時候,女人們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麼,看她梳了什麼發式,看她走路的姿態,看她的行為舉止,而後暗暗地跟著仿。這也怪了,不知怎麼的,站在村街里罵人的事就越來越少了。 可是,人們還是覺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輕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