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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九主意

上流人物 李佩甫 3594 2018-03-20
終於見了面了。 不知怎的,見了他,還是有些激動。 是他。一切都活起來了,那舊日的記憶……七個多、快八個年頭了,從外形上看,他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潤了一些,胖了一些,大軍官了嘛,穿得也光鮮,再不是光著腳的樣子了。可從骨子裡說,如果不是這身軍裝架著,他倒是顯得有些疲憊。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著似的,架子雖撐著,可心已經彎了,他也累呀。從面相上看,她知道他累。雖然已經這樣了,恨是恨,也還是心疼他,這很矛盾。一個女人,要是陷進去了,再想跳出來,太難,太難了! 是啊,你可憐他。在首長的辦公室裡,他不該那麼“哈菜”。那人雖說是個首長,你不也是個官?怎麼就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的,那麼“哈菜”哪?真的,她不由得替他抱屈,覺得他不該那樣。你也是個男人……但是,從眼上看,他的狠勁還在,他仍然狠。

可是,出了首長的辦公室,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那臉就像是塊上了凍的抹布,皺巴巴的,又澀又苦,苦成了一張核桃皮……在院子裡,兩人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陌生得就像是路人。 這時候,老侯手裡提著一個暖水瓶探探地走過來,看見馮家昌,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張揚地笑了笑,說:“老馮,來客了?” 馮家昌也笑了笑,淡淡地說:“一個親戚。” 老侯說:“噢,親戚?” 馮家昌就說:“老家的,親戚。” 這時候,劉漢香看了看老侯,用感激的語氣說:“你看,麻煩你了。” 這一謝,老侯就有些慌,他一邊走一邊說:“謝個啥子,我們是老戰友了。”走了幾步,覺得有些不妥,他又揚了揚提在手裡的暖水瓶,對馮家昌說:“老馮,既然是親戚來了,還不領家去呀?”

馮家昌隨口“嗯、嗯”著,那臉不陰不晴的,顯得略微有些尷尬。有那麼一刻,兩個男人相互看著,目光裡都很有些含意……那陰險、那刻毒、那獸一樣的搏殺,全都在眼簾後邊隱著。兩人在錯身走過的一剎那,竟然還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觸目驚心! 接下去,當劉漢香跟著他往外走的時候,突然之間,馮家昌的臉就像開了花似的,每見一個人,他就笑著對人介紹說:“——親戚。”而後,他一路點著頭,見人就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說:“我親戚。”就這麼走著走著,他甚至連大門口的哨兵都不放過,一次又一次地對人說:“一個親戚。” “親戚”,說得多好! ……他把她約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裡。進了房間後,他沒有坐,就那麼一直站著,站得筆直。屋子裡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劉漢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聲大哭!那淚在心裡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顆的鹽粒,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後,馮家昌說話了,他的鼻子哼了一聲,冷冰冰地說:“我知道你早晚要來。我等著這一天呢……”接著,他又說:“不錯,是我對不起你。” 這話說得乾脆,也直白。這又是一刀,這一刀劃得很深,連最後那一點點粘連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漢界”……劉漢香什麼也沒有說,劉漢香就那麼望著他。就是這個人,這樣一個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著他。 馮家昌硬硬地說:“俗話說,有鋼使在刀刃上。你來得好。很好!最近,軍區要提一批幹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爭一個職位……你來得正是時候。說吧,你要怎樣?” 劉漢香不語。也許是憋得太久了,那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從沒掉過一滴淚,可這會兒,怎麼就止不住呢?真丟人哪,你!此時此刻,她真想大喊一聲,老天,你殺了我吧!你把我的頭割下來吧!他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這還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嗎?當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對人說“一個親戚”的時候,當他在首長面前點頭哈腰的時候,那種嘴臉,她是多麼失望啊!

馮家昌並不看她,馮家昌的臉很緊,緊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絲!馮家昌仍在自說自話:“其實,我已經讓人捎過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錢,你說個數。如果是……硬要我脫了這身軍裝,你也說個話。我,認了。殺人不過是頭點地,你說吧。” 她擦了一把臉,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好嗎?” 馮家昌不語。 劉漢香說:“八年了……”下邊的話,她還沒有說出來,她想說,我沒有別的,就想來看看你,見你一面。可她的話卻被打斷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斷她說:“我知道,我欠你,我們一家都欠你……” 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了。他只是想盡快做個了斷。他恨不得從心裡伸出一隻手,趕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還有心,可他已經沒有心了。對一個沒心的人,你還跟他說什麼?也許,在他眼裡,那不過是一筆舊債,欠就欠了,也說過要還,你還要怎樣? !那日子就像是一塊舊抹布,用過了,就該扔掉。這態度有點橫,甚至還有點潑,近乎於那種“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說了吧,再不說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馮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著表呢,金光閃閃的表! ——那昔日的,不過是一個牙印。一個牙印算什麼? ! ——連續五年,他都在獎狀的後邊寫著三個字:等著我…… 心很辣,心已經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傷口上一瓣兒一瓣兒地磨著,熱烘烘地痛!說過不哭,說過不掉淚的,見了他,也還是掉了淚。女人哪,淚怎麼就這麼賤? !那血一浪一浪地湧著,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已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煙!也不盡是恨,也不盡是怨,什麼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無數個蠓蟲在飛……劉漢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經無話可說,那就說點別的吧。她話鋒一轉,笑著說:“來之前,村里人給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听聽嗎?”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說,不管你說什麼。豁出去了,就這一堆儿了! 劉漢香說:“頭一條,就是讓我把身子墊得大一點,挺著個肚子,做出懷孕的樣子,去找你們領導。領導要是不見,就在你們軍區的大門口立著,站上三天,只要見了你們的人,逢人就說,我是你的未婚妻,等了你八年……” 馮家昌直直地站在那裡,緊皺著眉頭,一聲不吭。 劉漢香接著說:“第二條,讓你爹領著我,扮成撿破爛的,直接去找你那城裡的女人。進門就給她跪下,憑她怎麼說,就是不起來……到時候,我一句話不用說,就讓你爹說。我說的話她可能不信,你爹說的話她會信。而後,再找你們領導,一級一級找上去,讓你爹對他們說,只說實情,不說一句假話,你爹的話,他們會信。”

這時候,馮家昌又“哼”了一聲。那張臉,鐵板一樣。 劉漢香說:“第三條,讓村里來二三十個老頭老婆,把軍區的大門給圍了。見了你,沒有二話,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後,一條條、一款款地給上頭的領導訴說你的'長處',歷數你在村里的各樣'表現',讓部隊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狀況,知道你的為人……” “這第四條,是呱噠叔出的。他說,把你做下的事寫成'傳單',全村人都蓋上指印,印上幾百份,見人就發。從縣武裝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國防部……” “第五條,他們說,在你家,我已住了七個多年頭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看你怎麼辦。你要是敢這麼家一頭,外一頭,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辦,這個事,你想瞞也瞞不住。農閒的時候,村里來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攪和你。隔三岔五地派人去攪和你。你不讓人過了,你也別想過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條,他們說,城裡不是有人僱保姆嗎?那好,我就算是你們家僱的一個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個保姆,一年的費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還有精神上的損失又是多少?這麼算下來,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說個不字,那就砸,見什麼砸什麼,法不治眾,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來……” “第七條,他們說,也有賴法。再不行,就去法院裡告你強姦。你就是一強姦犯,全村人都可以證明你是一個強姦犯,時間、地點、人證、物證都有,人人都可以寫證言。那天晚上,你是攔路強姦……” “第八條,全村出動,背上被子,帶上乾糧,穿上老棉襖,三千口人來'抬'你一個人。進城後人分兩撥,一撥來軍區,一撥去你老婆的單位,就在這城里扎下來,啥時說好了,啥時候走人……他們說,一個上樑村,要是合起伙子'抬'一個人,一準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條,這個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說,要是我,就弄根繩纏腰里,裡頭綁上炸藥、電雷管,打扮得齊齊整整地來找你。她說,這叫死嫁。見了面,攔腰一抱,隨手那麼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給你了,死也要落個軍官太太……” 馮家昌硬得像塊鐵,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裡……那眼神裡似還含著一絲蔑視!他背過身來,冷冷地說:“說下去。” 劉漢香說:“完了。” 馮家昌說:“就這些了?” 她說:“就這些了。” 馮家昌鄙夷地說:“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劉漢香反問道:“你說呢?” 馮家昌不語。 這時候,劉漢香站起身來,長嘆了一聲,說:“我看錯人了。”說完,她再沒有看他,就那麼挺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門響了一聲,“砰”一下,又彈回來了,有風從門外刮進來……夾著一股凌人的寒氣。 馮家昌仍是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著,站得依舊筆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會發現,他的腿已經抖了,兩條腿像篩糠似的抖!在他的褲襠處,有一塊暗色的洇濕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湮出來了,一滴,兩滴,三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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