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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女人的宣言

上流人物 李佩甫 5263 2018-03-20
這是一個“母雞打鳴”的早晨。 貴田家的母雞“澇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亂叫。 “澇抱”是鄉間的土話,是說母雞不下蛋,變態了,動不動學公雞聲,還光想做窩,那大約是雞們的愛情故事。可貴田家女人不管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滿院子追著打它。待抓住了雞的翅膀,一邊打罵著:“賤,我叫你賤!”一邊提到河邊上,把它扔到河里浸它!據說,把它扔在河水里浸一浸,雞就“改”了。於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聲! 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劉漢香挎著一個小包袱,走過長長的村街,一步跨進了那個破舊的院落。那時候,村街里靜靜的,路人不多,槐樹下,也只有一個老女人在推碾。這老女人是瘸子長明的後娶,本就是個碎嘴,有個綽號叫“小廣播”。她躬著桿子腿,身子前傾著,一圈一圈圍著碾盤轉。推過來,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裡說,這不是漢香嗎?怎麼就……就什麼呢,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就覺得有些異樣。後來,她拍著腿對人說,她把辮子剪了,辮子都剪了呀!

當劉漢香走進院子的時候,老姑夫家的“蛋兒們”正一個個捧著老海碗喝糊糊呢。驟然,那“哧溜”聲停下來了,一鼓兒一鼓兒地小眼兒從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著她。獨老五機靈些,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歡歡地叫道:“漢香姐!” 劉漢香站在院子裡,臉先是紅了一下,布紅,透了底的紅。接著,她抬起頭來,望著蛋兒們,停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但又清晰地糾正說:“——叫嫂。” 蛋兒們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來的驚喜猶如炸窩的熱雀,四下紛飛!一隻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沒地方放了似的,就一個個傻傻地笑著。還是老五孬蛋搶先叫道:“嫂,嫂!” 當劉漢香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說:“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靦腆地輕聲說:“嫂。” 老二鐵蛋頭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聲…… 這時候,劉漢香擺了擺手,說:“孬蛋,你過來。” 老五喜壞了。他顛顛地跑到了劉漢香跟前,劉漢香憐惜地摸了一下他的頭,接著,蹲下身來,解開了她隨身帶來的包袱,從裡邊一雙一雙地往外掏,她一連掏出了五雙鞋,五雙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雙給孬蛋穿上,說:“小弟,合腳嗎?”孬蛋彈了一下舌兒,說:“正得。”而後,她依次叫著蛋兒們的名字,一雙雙都給他們穿在腳上……一直到了最後,她才掂著那雙鞋來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靜靜地說:“爹,一個家,不能沒有女人。我這就算過來了。” 老姑夫蹲在那裡,兩隻手仍是傻傻地捧著那隻海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片刻,他抬起頭來,竟然滿臉都是淚水!那老淚浸在皺摺裡,縱橫交錯,一行行地流淌著……他嗚咽著說:“孩子,實在是……委屈你了。”

劉漢香靜靜地說:“這是我願的。” 陡然間,院子亮了。男人們也有了生氣。在這個破舊的院落裡,彷彿飛來了一道霞光,雀兒跳著,房頂上的衰草彈彈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頃刻間整裝了許多,門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舊紅彷彿就湮了些鮮豔,連撂荒在窗台旁的老鐮也有了些許的生動,門楣上方,“軍屬光榮”的牌子一時間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掃了,臟還是臟,但臟裡蘊潤著熱熱的氣息。是啊,女人當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劉漢香領著蛋兒們打掃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頂著一塊鄉下女人常用的藍布格格汗巾,像統帥一樣屋里屋外地忙活著,指揮蛋兒們掃去了一處處的陳年老灰……這會兒,蛋兒們一個個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歡愉是可以想見的!老五說:“嫂,樑上也掃嗎?”劉漢香說:“掃。”老四說:“嫂,木桌要動嗎?”劉漢香說:“動。先抬到西邊去。”老三說:“嫂,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斷的……”老五說:“胡說!哪是我蹦斷的?”劉漢香說:“沒事,掉個個兒,朝里放,回頭用磚支上。”老二鐵蛋力大,是乾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時間不說什麼,就看劉漢香的眼色,劉漢香的眼風掃到哪裡,他的手就伸到哪裡……

老姑夫家有四間草房,一個灶屋。在那四間草房裡,有三間是通的;單隔的那一間,本是冬日里存放柴火和糧食的地方,現在劉漢香把它收拾出來,半間放柴草糧食(所謂的糧食已經沒有多少了,只有半甕玉米糝子,半甕紅薯乾面,一堆紅薯),這半間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時沒有床,就在地上鋪了些穀草,一張席,搭了一個地舖。當一切都歸置好的時候,已時近中午了。這時,劉漢香先是燒了一大鍋熱水,讓蛋兒們一個個洗手洗臉,洗了還要一個個伸出手來讓她檢查一遍,沒洗好的,她就在他們手上輕輕地打一下,讓他們再洗。蛋兒們一個個臉洗得紅堂堂的,很久了,才乾淨了這麼一回! 自劉漢香進門之後,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沒軸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樣,他就那麼屋里屋外地跟著轉,“磨”得也很不成個樣子,處處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時候,又總是礙了誰的事。蛋兒們呢,就像是舊軍隊有了可以擁戴的新領袖,鼻子裡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就那麼轉著轉著,看自己實在是無用,就喜喜地轉到村街上去了。

陽光很好。老姑夫暈暈騰騰地在村街上走著,他很想給人說點什麼,可他的眼被喜淚醃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有一隻狗在牆根處臥著,他彎著腰湊上前去,說:“東昇,是東昇嗎?”那狗哼了一聲,他說:“娘那腳,咋成大洋驢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說:“是廣才?” 這時候,只聽身後有人說:“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廣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說:“你看這眼,你看這眼。”說著,他磨過身來,循聲說:“豆腐家,別走,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說:“老姑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擔著挑子,一邊走一邊說:“老姑夫,你嘴鬆了?你就是再松,我也沒豆腐了,磨了一盤豆腐,都給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裡嘟噥說:“這人,也不問問啥事,說走就走。”老人在陽光下蹲了一會兒,陽光暖霞霞的,曬得人身上發懶。可過路的人卻很少,就是有一個半個,也是匆匆忙忙,並不想跟他多說什麼。終於,有個騎車的過來了,他喊道:“哎,哎,老馬。是馬眼鏡吧?哎,別走,你聽我說呀……”可等他站起來的時候,那人騎車過去了,竟是個外路人。 而後,他佝僂著身子,就這麼一磨一磨的,又來到了代銷點的門前。飯場早散了,代銷點總是有人的。進去的時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這才說:“東來,賒掛鞭!”東來眨了眨眼,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姑夫,你不發燒吧?”這時候,趴在櫃檯前跟東來聊天的兩個老漢“吞兒”聲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說:“這孩,啥話。”東來用譏諷的口吻說:“不發燒啊?哼,我還以為你有病呢。不年不節的,你放的那門子炮啊?!”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你給我拿掛鞭!”東來本該問一問的,為什麼要“鞭”?可東來就是不問。東來說:“要掛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說:“對了,拿掛火鞭!”東來鄙夷地說:“鞭是有,你帶錢了嗎?”老姑夫說:“我先賒你一掛,秋後算賬。”東來說:“那不行,我不賒賬。”老姑夫直了直腰,說:“東來,別人賒得,我為啥賒不得?我會賴你一掛鞭嗎?!”東來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別的可以賒,'鞭'我不賒。”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說:“拿吧,趕緊拿吧。別跟你姑夫亂了。”東來卻沒來由地火了:“誰跟你亂了?!要都像你這樣,這代銷點早就賠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著他,說:“不賒?”他說:“不賒!”

兀的,東來的身子從櫃檯裡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樣,紋紋道道的,說開就開了。他巴巴地笑著說:“喲,漢香來了?漢香是難得到我這小店裡來呀!” 劉漢香站在門口,靜靜地說:“火鞭多少錢一掛?” 東來怔了一下,說:“你,也要火鞭?”接著就說:“有哇,有!” 劉漢香說:“多少錢一掛?” 東來回身從櫃上拿出了兩掛火鞭,說:“有五百頭的,有一千頭的,你要哪一種?叫我說,就一千的吧?” 劉漢香說:“我是問多少錢一掛?” 東來很巴結地說:“說啥錢哪?不說錢。你輕易不來,拿走吧。” 劉漢香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是乾啥?不說錢我就不要了。” 東來的臉還在“笑”著,卻有些吃“味”,就賠著小心地說:“你看,要說就算了。再說吧?回頭再說。”可他看了看劉漢香,心裡一緊,很委屈地說:“要不,先記賬?記賬就行了。一塊八,進價是一塊八……”

劉漢香沒再說什麼,她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個手縫的花錢包,從裡邊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紙票,放在了櫃檯上,而後說:“再稱斤鹽。”就這麼說著,她隨手拿起了那掛一千頭的火鞭,遞到了老姑夫的手裡,柔聲說:“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著那掛火鞭,淚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聲“爹”把屋裡的人都喊愣了!東來大張著嘴,屋裡的兩個老漢也都大張著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啞了的小廟!那眼,陡然間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白瞪著。有好大一會兒,代銷點裡鴉雀無聲! 劉漢香再一次說:“稱斤鹽。” 東來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嘴裡喃喃地說:“鹽,噢鹽。”說著,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樣,緩慢地轉過身子,拿起秤盤去鹽櫃裡挖鹽。挖鹽的時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惚,秤盤吃進鹽裡,那一聲“哧啦”悶塌塌的,就彷佛鹽粒醃了心一樣!

沒有人說什麼,再沒有人說什麼了。代銷點啞了…… 中午,當那一掛“火鞭”在老姑夫家門前炸響的時候,一個村子都啞了! 那掛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牆頭上,趾高氣揚地用竹竿挑著那掛火鞭,大聲說:“嫂,嫂啊!我點了,我可點了!”那一聲“嫂”是很脆火的,那一聲“嫂”也分外的招搖,那分明是喊給全村人的,聽上去操巴巴的!炮響的時候,孩子們哇哇地跑出來了,先是在一片硝煙中“咦咦、呀呀”地張望著……而後,就你擠我搡的,滿地去撿那炸飛了的散鞭。 可是,沒有多久,女人們的喊聲就起了!那帶有毒汁的日罵聲此起彼伏,就像是滿街滾動的驢糞,或是敲碎了的破鑼,一蛋蛋兒、一陣陣地在村街上空飄蕩:“拐,死哪兒去了?!”“片,片兒,殺你!沒看啥時候了,還不回來!”“玲兒,玲!搶孝帽哩?!”“二火!鑽你娘那屄裡了?成天不著個家?!”“海,海子,再不回來,剝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廣播”,把磨槓一扔,早就不推了,她四下里“串門”去了。是啊,頃刻間,一村人都知道了。劉漢香,那可是上樑的“畫兒”呀,那簡直就是上樑的“貴妃娘娘”!就這麼,這麼……啊?眼黑呀,這真讓人眼黑! !

女人們還是出來了,“小廣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們心裡有一萬個小蟲在拱,心癢難耐,就一個個走上村街,從西往東,而後是從東向西,有抱孩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那身子趄趄的,目光探探的,似想“訪”出一點什麼。初時,還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確乎是看見劉漢香了,真就是漢香啊!一晃,看見的僅是劉漢香的背影,劉漢香在院子裡扯了一根長繩,正在給“蛋兒們”曬被子呢……再走,往東直走,一直走下去,就是支書劉國豆的家。看見那個大門樓的時候,她們的腳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遠遠地從路那邊磨過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見支書家的雙扇大門關得緊緊的! 看來看去,人們心裡不由犯嘀咕:國豆,他可是支書啊!那是個強人,硬性人,他會“認”嗎?他就這樣白白“認”了? ! 待女人們接連看了兩三遭之後,突然之間,劉漢香就從院子裡走出來了。她站在院門口,面對著整個村街,面對著一個個借各種理由前來窺探的女人們,臉上仍是靜靜的,那靜裡有些凜然,有些傲視,還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她腰里束著一個圍裙,定定地站在那裡,彷彿說,看吧,好好看看吧,這就是我,劉漢香! 女人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們訕訕地笑著,說:“漢香啊……借、借個簸箕。” 劉漢香笑一笑,說:“簸箕?” 那女人手指著,語無倫次地說:“錘家,上錘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過來,又是那一套,說:“漢香啊,……桶,水桶。” 劉漢香就笑一笑,說:“還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說:“魚兒家,桶,還漏,哩哩啦啦的……” 也有夾著孩子的,說:“漢香啊,你看看,一點也不爭氣,拉一褲兜……” 劉漢香就說:“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說:“嗯,河上。坐坐。” 女人們一個個走過去了,那“心”上卻偷偷地拴上了一頭叫驢,一個勁兒地撇嘴。掃過街角,就齊夥夥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說:“老天哪,啥樣的找不來?啥樣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著,是雲彩眼兒裡的命,不知有多高勢呢,誰知道,一頭栽到了糞池裡!”“中邪了,這八成是中了邪了!等著瞧吧,要不了三天,一準得跑回去!”“可不,漢香是啥人?那是個貴氣人,從小在蜜糖罐兒裡泡大的,一點屈沒受過。那過的是啥日子?這是啥日子……”“這閨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國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來當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窩光棍,一窩蝨!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後,女人們終於打聽到了支書的態度。在一次村里的干部會上,當有人提到漢香的時候,支書劉國豆黑著臉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別提她!她不是我閨女。我沒有這樣的閨女!從今往後,我跟她斷親了!” 是呀,在上樑,在方圓百里的鄉村,劉漢香破了一個例:沒有嫁妝,沒有聘禮,沒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沒有男人的認可(男人還在部隊當兵呢),她就這麼一個人住到婆家去了! 圖的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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