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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會叫的蟈蟈籠子

上流人物 李佩甫 5549 2018-03-20
十六歲那年,他終於有了一雙鞋。 那鞋是一個叫劉漢香的姑娘送給他的。她這麼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遺憾。 劉漢香是村支書國豆的女兒。國豆臉上雖然有些麻子,可國豆女人臉上沒有麻子,她不但臉上沒麻子,而且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這女人有個綽號叫“大白桃”,另一個說法叫“十里香”。還有人說,媽的,潁河水再好,也就潤在了國豆家。操!潤了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潤,淨好水兒。老不公平啊! 這劉漢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嬌女兒。 開初的時候,劉漢香只是一個小毛丫頭,秧秧的,也看不出什麼。可長著長著,一下子就燦爛了。燦爛得一塌糊塗!於是就有人說,這劉漢香是國豆家的“國豆”! 那時,他並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註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窮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亂看的。即便是在鎮上中學上學的時候,他也從不亂看。你看什麼看,看也白看,窮人的眼是很節約的。

早在他上中學之前,“老姑夫”家的蛋兒們已經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縣上來人普查戶口時,由一位以工代賑的老私塾先生給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鬍鬚,一時文興大發,信筆寫來,在戶籍上:老大鋼蛋為馮家昌;老二鐵蛋為馮家興;老三狗蛋為馮家運;老四瓜蛋為馮家和;老五孬蛋為馮家福。而後,老先生用小楷毛筆一人給他們寫了一個紙片,上邊批著他們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說:“記住,這是'官稱'!” 可這些“官稱”在村里並沒有人叫,人們不習慣這些“少天沒日頭”的東西,它顯得太雅了些。在村里,該什麼“蛋兒”還是什麼“蛋兒”。只是到了後來,當他們一個個離開村子的時候,這些“官稱”才成了他們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個契機。

那是暑期後的一個下午,他照例背著鋪蓋捲到鎮上中學去報到。秋了,青紗帳已經長起來了,那無邊的熟綠從田野裡一秧一秧地爬出來,把路罩得很細,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沒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綠里,到處都是秋熟的腥熱,到處是孕育中的膩甜,風一溜儿一溜儿地從莊稼棵兒的縫隙裡順過來,腳下的土也彷彿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地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紗帳的掩護下,路過玉米地時,他還偷掰了幾穗嫩玉米,那時糧食總是不夠吃,能啃上幾穗玉米,晚飯就省下了。當他揣著幾穗偷掰的玉米貓著腰穿過玉米田,來到一片高粱地的地邊時,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雙鞋! 那是一雙“解放鞋”。這種鞋是部隊的軍人才有資格穿的,還是雙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邊上,看上去新嶄嶄的,像是沒有下過腳的樣子。他兩眼望著那鞋,遲疑了一下,心裡說,有這樣的好事嗎?他抬起頭來,側耳細聽著高粱地裡的動靜。高粱就要熟了,鐵紅的穗頭一浪一浪地在風中搖曳,那刀葉沙沙地響著,響得很有規律。風停的時候,就靜下來,靜得默,靜得文氣。看來,高粱地裡沒有人,真沒有人。東邊是紅薯地,西邊是玉米田,紅薯地裡顯然沒人,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樣子,那麼……是誰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專門為他預備的。這麼一想,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會,世上絕不會有這等好事。他圍著那雙鞋轉了一圈,心裡七上八下的,很誘人哪。最後,他禁不住拍了拍腳上的土,把腳伸進那鞋裡試了試,他媽的,還正合適呢!

天晴朗朗的,雲淡淡走,四周寂無人聲,面前有一雙鞋……然而,萬一呢?萬一要是誰脫在這裡的,你這邊剛要走,那廂又被人叫住了,多丟人哪? !算,算了。不就一雙鞋嗎?再說,他光腳習慣了,猛一穿鞋,還真有點彆扭,挺不舒服的。於是,他把已穿在腳上的鞋重新脫下來,在地邊上擺好,這才背著鋪蓋卷去了。 突然,身後傳出了“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是晴空裡的一聲霹靂,又像是從布袋裡撒出來的一隻母雞,還像是從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鈴鐺,既突兀又脆火!緊接著,又是一聲爆豆:“——家昌!” 他的臉“扑棱”就紅了,就像是被人當場捉住了似的,心裡很“賊”。他對自己說,上當了吧?上狗日的當了。別回頭,走,往前走! 誰知,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就听見身後一聲斷喝:“馮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過頭來,也就在一瞥之間,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紅。在這一抹粉紅的後邊,是漫無邊際的綠色,那綠色正是因了這一抹紅色而瘋狂,莊稼地裡突然就有風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動著,那葉子一刀一刀地飄逸!他把頭勾下去了。 那是一個女生! 十六歲,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齡,眼前站著一個女生,鮮豔得叫人不敢看。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劉漢香跳跳地來到他的面前,笑著說:“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給你的。” 劉漢香,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說非常熟悉。他們在一個教室裡坐了六年,而後又一同考上了鎮上的中學。然而,人家是支書家的女兒,是國豆家的“國豆”,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雖然同坐在一個教室裡,卻坐得陌生,他從未跟她說過話。況且,在中學裡,他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人家都叫他“赤腳大仙”。

他站在那裡,默默地搖了搖頭。他不穿,他不會穿的。 劉漢香輕聲說:“真的,真是送給你的。這麼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腳,你……這鞋是我從我哥那裡要來的,我哥復員了。穿上吧。” 他很乾脆地說:“我不穿。” 劉漢香說:“你敢!” 他扭頭就走,心裡說,有什麼敢不敢的? 劉漢香氣了,跺著腳說:“馮家昌,你聽著,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喊吧。你喊什麼?” 劉漢香怔了片刻,突然說:“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試試,我只要喊一聲,立馬就把你……” 頓時,他明白了,她一直跟著他呢。她是支書家的女兒,她要是真喊了,就真能把他捆起來……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好半天不說話。

她說:“你穿上。” 他說:“我不穿。” 兩人就在那兒僵持著。他本可以抬腳就走的,可懷裡那幾穗玉米絆住了他。終於,他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她,說:“你喊吧。” 一語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陽光照出了一份絕妙。那不是一張臉,那是伏桃的細膩,那是麥黃杏的滋潤,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那是石榴籽般的晶瑩,那是蘋果枝上的嫣紅,那是秋光合成的虛幻,那是潁水孕化的瀲灩!在秋光裡,那如花似玉的臉龐上還汪著一些似有若無的、煙化般的嫩絨絨,那絨兒就像光的影兒,光的露兒,光的芒兒,光的韻兒,光的醭兒,光的會玩魔術的小舅子!那生動啊,叫人恨不得從心裡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摸上一摸,卻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會沁出水來……僅一眼,他就像是被釘住了似的,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趕快把“心”收回來,可“心”丟了,他找不到了!

這時候,劉漢香搶上前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腳!”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腳抬起來了。抬起來才有些後悔,可劉漢香不允許他後悔,劉漢香抓住他的腳,硬是把鞋給他穿上了,穿了這只又穿那隻……而後,她說:“走吧。” 接著,他們上路了,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穿著這麼一雙“解放鞋”,懷裡揣著偷來的玉米,他怎麼走怎麼彆扭,那雙鐵腳就像是被繩子拴住了似的,走起來竟磕磕絆絆的,顯得十分滑稽。遠遠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劉漢香押送的一個“俘虜”! 一路上,劉漢香高興壞了,她時常“咯咯”地笑著,說了很多話。可他,卻只說了一句話。快到鎮上的時候,他說:“真欺負人哪!” 劉漢香詫異地說:“誰欺負你了?”

他再也沒有說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了,心里長出了一窩茅草! 當他們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劉漢香有意地慢下來,漸漸就落在了後邊。身後少了一個“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門口,他又被人圍上了。一些背著被褥來校報到的同學,三三兩兩地湊到他跟前,用十分吃驚的目光望著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裡“嗯,嗯”著。那些人竟然追著問:“乖乖,新鞋?!”他就說:“新鞋。”再問:“解放鞋?!”他說:“解放鞋。”有人很執著地問:“哎,你不是說光腳舒服嗎?”於是,在一個時辰裡,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奇聞。整個校園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當晚,當那些好奇的學生們一起擁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腳大仙”穿鞋的洋相時,他已經把那雙“解放鞋”脫掉了,仍是赤著一雙大腳。

此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個恥辱。他心裡說,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爭氣呀,你怎麼老是投降呢? !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腳疼了,他的腳踢在了門檻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裡他腦海裡陡然浮現了那張臉,那臉就像水盆裡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動著,揮之不去!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他很為自己的行為羞愧。 他再沒有穿過那雙鞋。 那雙鞋後來成了“四個蛋兒”的奢侈品。鞋已上腳,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時候,他悄悄地把那雙鞋夾回了家,扔給了他的兄弟們。 “四個蛋兒”搶上前來,全都驚奇地望著那雙鞋,你上來摸摸,我上來摸摸。狗蛋強梁些,首先發問:“哥,誰穿?!”他瞅了鐵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過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親,父親塌蒙著眼皮,一聲不吭。於是,他說:“輪著穿。”結果,“蛋兒們”就輪著穿了。先是鐵蛋穿著新鮮了些日子,接著是狗蛋趿拉了幾天,而後是瓜蛋。瓜蛋穿著太大,走起來七崴八崴的,他在鞋裡塞了些破棉花。輪到孬蛋時,他只是覺著稀罕,就在鞋後跟上挖了兩個孔,穿上繩子,用繩子把那鞋綁在腳上走,走起來一拖一拖,就跟劃旱船似的……就這麼穿來穿去,沒過多少日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樣子了。 不知怎的,那恥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裡,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點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個小糖豆,它不斷地從心窩裡跳出來,在眼前蹦蹦躂躂地誘他。 劉漢香為著什麼呢?在他的記憶中,劉漢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腦海裡連一點印像都沒有。是呀,他們沒有同位坐過,也沒有說過話,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麼突然間就大了?還送你一雙鞋? ! 驀地,他想起來了,是不是因為那枚圖釘? 那時候,他雖然窮得連鞋都穿不上,卻非常喜歡打籃球。每天下課後,他總是赤著一雙大腳奔跑在籃球場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腳大仙”的綽號。鎮上中學的籃球場是很簡易的,就在校園裡的空地上一東一西豎了兩根木桿,木桿上釘了塊長方形的木板,板上釘了一個鐵筐,這就是籃球場了。課後的很多時間,他都是在籃球場上度過的,他是一個籃球迷。籃球場離飯廳近,所以,也總是有很多人圍著看。記得有一次跟縣上中學的球隊打比賽時,他跑著跑著,只聽“噗”的一下,腳下一軟,他就在場邊上蹲下了,就那麼蹲著,把一隻腳撇著翻過來,發現腳底扎上了一枚圖釘!他沒在意,只是把圖釘從腳上拔下來,往場邊上一扔,快步跑去了,還接了一個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會兒,他聽到場邊上傳來一片“呀!呀!”的驚呼聲。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裡邊有劉漢香嗎? 還有什麼哪?再沒有了,再沒有什麼了。可人家送了你一雙鞋。說是別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國豆家的“國豆”!你算是什麼東西? !說是不想,可還是忍不住。偶爾,那個“小糖豆”總是從心的深處彈出來,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麼一會會兒。 可是,在學校裡,兩人卻誰也不理誰,見了面也不說話。洗碗的時候,你在這個水池,我就到另一個水池,就像仇人一樣。這感覺很好啊,無比的好! 學習是更加的勤奮了,人就像鞭子抽著一樣,俄語中的“”總是在嘴頭上默默地掛著,還有“打死崔大娘”(),一切都變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點點、一點點的)蜜一樣的甜意。是的,這是一個秘密。秘密使人充實,你心裡要是偷偷地藏著一點什麼,人就格外的沉靜踏實。學得太苦的時候,那“小糖豆”就會及時地跳出來,讓你甜一下,把那苦味沖淡。就那麼藏著吧,好好藏著。在那個學期裡,他的俄語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情是欠下了。拿什麼還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個星期天的時間,帶領著蛋兒們精心寡意地紮了一個兩篷樓的蟈蟈籠子。為扎這個蟈蟈籠子他費了大勁了,先是派蛋兒們到地里四下去尋找那些光滑的、細條兒的高粱稈,這種細條兒的高粱稈一株上只有一節能用,就這一節還得是百里挑一,很難尋的。於是,鄰近四鄉的高粱地裡到處都晃動著蛋兒們的身影,好歹還是找齊了。蟈蟈籠子是他親手扎的,他誰也不讓動,就一個人躲在屋裡精心擺弄。每一次開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後再動手去扎那籠子:那“兩篷樓”扎得有脊有簷,有廊有廈;門是雙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兩層的門扇還都是能開能關的;特別難為他的是,他在那“兩篷樓”裡還扎上了一個樓弧梯……等全紮好後,他又逼著蛋兒們上交了十二隻會叫的蟈蟈。 那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連飯都沒有吃,就提前從學校裡跑出來了。他帶著那個蟈蟈籠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個槐樹林裡。一直待到夕陽西下,遠遠看見劉漢香從大路上走來的時候,他才把那個蟈蟈籠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條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終於,挎著書包的劉漢香走過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蟈蟈籠子。她站住了,就那麼看了一會兒,卻猛地抬起頭來,高聲說:“你出來吧。” 他沒有動。他的心怦怦跳著,可他沒動。 劉漢香再一次高聲說:“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這一次,他沒辦法了,只好從槐樹林裡走出來…… 劉漢香望著他,說:“你扎的?” 他勾著頭說:“我紮的。” 劉漢香說:“送給我的?” 他說:“送給你的。”說完,他又汗津津地補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劉漢香彎腰把那個蟈蟈籠子拿起來,說:“扎得真好!” 他一聲不吭,就那麼站著。 可劉漢香話鋒一轉,氣呼呼地說:“你為啥不穿我給你的鞋?!” 他說:“我不能穿。” 她問:“為啥?” 他說:“我弟兄五個,都沒鞋穿。我不能獨穿。” 她遲疑了一下,說:“你上中學了呀……” 他幹乾地說:“那不是理由。”說完,他扭過頭,風一樣地跑去了。 身後是一片蟈蟈的叫聲,那叫聲熱麻麻的! 可惜的是,那個蟈蟈籠子先是被迫掛在了一棵棗樹上,是國豆家院子裡的一棵棗樹。因為那十二個蟈蟈一個個都是挑出來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著覺!後來,一直等到籠子靜了的時候,才終於掛在了劉漢香的床頭上—— 因為那十二個蟈蟈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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