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官場小說 上流人物

第3章 扎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

上流人物 李佩甫 4891 2018-03-20
娘是那年臘月裡得病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飯,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沒下過床。開初的時候,她還能喝一點水,喉嚨裡“雞兒、雞兒”的,咽得很艱難。再往下,就連水也灌不進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乾了,干成了一張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皺兒一皺兒的繃紋,紋兒一炸一炸地張著口,人家說那叫“雪皮”。那時候,娘總是把他們兄弟五個叫到床跟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娘眼裡含著淚細聲說:“鋼蛋兒,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話可說。 在最後的日子裡,娘只是想放一個屁。娘說,我要是能放一個屁多好! 那天,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喬三針”。 “喬三針”也算是村里的中醫“先生”,“先生”坐下來先是號了脈,而後平聲問:“出'虛恭'不出?”父親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喬三針”急了,粗聲說:“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艱難地搖了搖頭。 “先生”長嘆一聲,收了針盒,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到出了門,他才對父親說:“挨不了幾天了,準備後事吧。”

那時候,一年紅薯半年糧,整個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聲不斷,淨紅薯屁。可娘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樣,放個屁。娘說,我咋就不能放個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那皮上掛一層幹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這時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沒有了,眼窩裡的那一點點亮光讓人看了觸目驚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鉛一樣灌進了他的內心深處。在經過了許多日子後,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後的關口,想放一個屁也很難哪! 娘是七天后去世的。 臨死前,娘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而後目光下移,微微地張了張嘴,想喊些什麼,可她沒有喊出來……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經涼了。 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著他的手,在村里的代銷點裡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裡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給他們一人頭上蒙上了一塊白布,而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著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著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著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而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布,是乞討,是求助,是哀的?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只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娘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為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緻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地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字。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為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羨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只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 “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著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嗎? 而後又是“謝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裡看天的!他牢記著他從褲襠裡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裡,他的褲襠裡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著,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群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床上,一聲一聲嘆。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 這年的夏天,割草的時候,他把四個兄弟帶到了一片谷地裡。在谷地裡,他讓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後說:“聽著,娘去了,沒人給你們做鞋了。現在,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鞋。” 兄弟四個詫異地望著他,看上去都很高興。鐵蛋說:“哥,你還會做鞋?” 他沒有說話,就地坐下,伸開手,亮出了手裡抓著的六顆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腳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腳丫上的土,說:“都看著——”說完這話,“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腳的腳丫上分別扎上了三顆蒺藜;接著,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腳的腳丫上也扎上了三顆蒺藜!而後,他站起身來,背起兩手,大模大樣地在谷地裡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著他,鐵蛋說:“這,叫鞋?” 他說:“鞋,鐵鞋。” 狗蛋說:“疼,疼嗎?” 他蹺起一隻腳,讓他們看清楚扎在腳上的蒺藜,而後說:“開始會疼一點,把腳板磨出來,就不疼了。” 接著,他又說:“誰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飯。” 於是,四對小腳丫全亮出來了,一個個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鐵蛋的腳丫看了看,一隻腳給他扎上了一顆蒺藜,鐵蛋只是皺了皺眉頭,故意說:“不疼。”而後又是狗蛋,一抓腳,狗蛋咧了咧嘴,想縮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給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聲不吭,只是把臉扭了過去……孬蛋還小,看著孬蛋的小腳丫,他遲疑了片刻,說:“孬蛋就算了,孬蛋還小。”可孬蛋卻嫩聲說:“哥,我也要'疼'。”於是,他說:“好,孬蛋最聽話。”說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了兩根白布條,把蒺藜裹在了布條裡,一邊給他拴上了一個。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鐵蛋突然說:“哥,我再要一顆,中午加兩勺飯!行嗎?”

他沒理他,說:“站起來,都站起來。站起來走走試試。” 四個蛋兒,一個個“呀、呀”地站了起來,全都側著腳……他站在一旁說:“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誰最勇敢!” 於是陽光下,這個腳上紮有蒺藜的小隊,一側一歪的,就在谷地裡走起來了。 他說:“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過頭,說:“哥,到啥時候就不紮了?” 他說:“等腳上有'鐵'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個夏天裡,“老姑夫”家的孩子們一個個背著草捆,齜牙咧嘴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尤其讓村人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怎麼會一個個都撇歪著腳走路呢?問了,都不說,誰也不說。在上樑,那像是一道奇異的風景,每到黃昏的時候,一個個蛋兒就會從橘紅的落日里搖搖地走出來,把身上的草捆一個個卸放在麥場裡,而後亮出腳丫,一口一口地往腳上吐唾沫……

四個蛋兒,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鐵”,“鐵”在哪裡呢? ! 到了這年的秋天,四個蛋兒已經可以平著腳走路了。他們把老大圍起來,一個個說:“哥,這算不算有'鐵'了?” 於是,在一個黃昏裡,他把他們一齊帶到了光溜溜的場地裡,用“父親”的口氣說:“坐下。”待他們全坐下之後,他伸出腳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遍,說:“摸摸。”他們也就听話地一個個伸手摸了一遍……他問:“硬不硬?”蛋兒們說:“硬。”接著,他伸開手,亮出了手裡握著的十二顆蒺藜!讓他們一個個都看清楚了,這才把蒺藜一顆一顆地紮在兩隻腳上,待他全扎上之後,又當著他們的面,緊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跳在了石滾上!而後,就那麼在石滾上站著,對他們說:“這才叫有'鐵'了!”

這時,狗蛋突然驚叫道:“哥,你腳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不是血,那是鐵鏽。” 腳上紮著十二顆蒺藜,可他硬是在場裡給他們演示著走了一大圈。那腳板木是木了一點,可他心裡說,有時候,日子就是這麼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著日子走,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四個兄弟全都看著他,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再也不問了。他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鐵”…… 同時,他還告訴了他們一個絕招:中午的時候,把兩隻腳放在大路上的車轍裡,用那被車碾來碾去的、曬熱了的扑騰土埋起來,就用這細麵樣的熱土捂好,蓋緊實了,埋上它一兩個時辰,好好地蒸一蒸燙一燙,腳就不那麼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鐵”快。 於是,在此後的日子裡,馮家的“蛋兒們”時常會放下肩上背著的草捆,坐在大路邊上,把兩隻腳伸到車轍裡,用熱土蓋起來“浴腳”……這是一份難得的快樂!把腳“浴”在熱土裡的時候,那燙燙的溫熱,那細麵一樣的柔軟,那沙沙癢癢的滑溜儿,還有腳板上慢慢升起來的一絲絲涼氣,閉上眼的時候。使他們有了一種酒樣的陶醉。多好啊! “浴腳”。在那些日子裡,“浴腳”成了馮家“蛋兒們”的最高級的一份享受。 “浴”完之後,他們會同時從熱土裡拔出腳來,先是晾上一晾,而後,你摸摸我的腳板,我摸摸你的腳板,看到底誰的更硬一些。

這叫比“鐵”。 是呀,那“鐵”慢慢在生長著,可生長著的“鐵”裡,不時會長出一兩個小刺兒,那是蒺藜上的刺兒,有時候那刺兒就斷在了肉裡,隨著“鐵”一起生長,會帶來些鑽心的小痛。這也不要緊,拔出來就是了。拔的時候,又會生出來一些無名的快樂。你想,在肉裡掐呀、掐呀的……終於捏出來一點什麼,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癢,這有多好! 父親的眼皮塌了。父親的腰也塌了。沒有多少年,儀表堂堂的父親,竟成了一個羅鍋子。自從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權力之後,對於他的行為,父親從未說過什麼。可是,就在他腳上紮了十二顆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間燒火的父親,突然從灶火裡跑了出來,異樣地叫道:“兒子,幹啥——哪?”

他竟然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傲傲地說:“走路呢!” 這話說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義的突兀。這就是他的宣告,面對父親,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親啞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叫他“兒子”,以後父親再也不這樣叫了。 這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也是他試“鐵”的時候。他沒有穿父親做的那種木製“呱噠板”,就那麼光著腳走出了家門。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那無邊無際的雪白就像是一雙雙“那種鞋”向他飛來!一天的“那種鞋”!那種鞋(後來他知道那叫“網球鞋”)秋生家的一個親戚穿過,白色的,粉白,連鞋帶都是白的!人家是城里人,來鄉下串親戚時穿在腳上,一走一彈,讓他看見了,還有尼龍襪……他就這麼在雪地裡走著,一步一步地試那“鐵”。初時,腳踩下去的時候,雪很暖,甚至是有點燙,溫溫的燙。可走下去的時候,卻綿綿的,竟還有點彈,是有點彈哪。在腳下,那雪肉肉的,熱熱的,或者就像是熱鍋裡的豆腐,腳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時候,那一軟一軟的感覺叫人很舒服,無比的舒服!再走,腳上就有些泥了。這時,他明白了,雪是怕他這雙腳了。雪怕他,那腳已經“鐵”出來了,雪沾腳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裡,他的腳徹底戰勝了雪!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只是快樂,那是從腳底板上湧出來的快樂,貓舔一樣的快樂!那快樂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著,一邊跑一邊嗷嗷大叫,他的叫喊聲在曠野里傳得很遠!而後,他跨過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飛雪,雪在河的南岸掛起了一道倒捲的飛簾,那雪簾在風中曼舞著,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飛翔的感覺,一股熱流從腳下湧上來,很燙人啊! 那時候,他莊嚴地說:會有鞋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