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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風波再走

高位過招 许开祯 10646 2018-03-20
這場發生在海東的政治風波,最終還是給各方帶來不少影響。這個秋天,海東算是多事之秋,海州也一樣。 形形色色的傳聞包裹著海東,也刺激著人們的神經,讓海東政界在這個秋天裡出夠了新聞,也出夠了熱鬧。在郭仲旭和羅玉笑等人的強力推動下,海東經濟建設確實有了新變化,很多項目在這個秋天裡有了實質性突破。海州同樣,閻三平和茹娟曠日持久的爭奪最終以茹娟敗北而告終,電子城整塊地被閻三平的大洋公司拿到。朱天運出人意料地參加了電子城收購儀式,還在收購儀式上發表了講話,沒把這機會讓給柳長鋒。他不是有意跟柳長鋒較量,只是在必鬚髮出自己聲音的時候發出一些聲音。拖了幾年的半拉子工程盛世歐景,在這個秋天裡也找到了新東家。司卓婭的金港地產成功收購了盛世歐景,政府在這項目上做了相當大的讓步,公開理由是把半拉子工程解決掉,海州不留尾巴。有人說,司卓婭不過是個掛名老闆,金港真正的操控者仍是謝覺萍。有人欠了謝覺萍的,用另一種方式償還她。對此傳聞,朱天運一笑了之。

天氣轉陰又轉晴,然後又陰。雨一場連著一場,把海州搞得軟綿綿的,頗像舊時候的女子,哀哀怨怨中流出不少眼淚。其實海州是很剛烈的,這個城市更多時候具有陽剛之美。海州女孩子就說,寧嫁海州男,不端南陽碗。南陽的男子個個性情綿軟,喜歡討老婆開心,但就是不得海州女孩的喜歡。 世上的事總處在荒悖之中。 這個秋天里傳得最多的,還是郭趙二人之間的博弈。有人說,省委銘森書記是徹底敗了,雖說從醫院出來後,也很壯烈地打出了幾拳,連著在幾次會議上強調反腐倡廉,強調作風建設,也對駱建新案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甚至責令於洋等人回頭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但這樣的話聽起來空洞乏力,沒一點震撼性,讓人覺得是在硬撐。於是更可怕的傳言就到了各個角落。

這個世界是藏不住秘密的,再神秘的事,總有渠道給你傳出來。因此說,這個時代是沒有秘密的,所謂的秘密不過是強行將真相演變成另一種東西。 被演變的真相說穿了還是真相,它的真相就在於演變本身。 無數個演繹中,讓朱天運聽了目瞪口呆的,只有一條。這條消息不是從海州傳出的,也不是省委或省府大院。具體來自什麼地方,無從知曉,朱天運也沒有興趣去打聽。不過,內容卻令他驚了又驚。 傳言說,那次北京之行,趙銘森和郭仲旭之間,是達成了某種協議的。一退一進,看似兩方較量,其實兩方在和解。打對方卻不傷要害,讓外人感覺是在打,他們卻是在講和,或者…… 或者什麼呢,朱天運感覺不好表述,所以不去想後面的。 但他終於明白一件事,所有的努力或博奕,只為了一件事:郭仲旭安全離開海東。

這個消息不久之後便得到證實,郭仲旭果然要到某部位去任職了,幕開幕合,反反复復中,上演的是一場場驚心動魄的鬥爭,成全的卻只有一件事:仕途。 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包括百姓利益! 朱天運再次感受到孤獨,從未有過的蒼涼。似乎這時候,他真累了,累得不想再起來。 可他能累嗎?整個秋天裡,傳得最多的,不是郭仲旭也不是趙銘森,風口中激蕩的,是他朱天運。浪尖上搖擺的,仍然是他朱天運! 他在等。他知道,一切遠未結束。一切只有歸到他這地方,才是他們的目的。 或者是他們雙方的目的。太可怕了,朱天運居然想到了雙方這個詞。他的心冷冷地打了一個戰,然後就又安靜了。 他要等,必須等。因為對方還沒向他出手呢。任何一場博弈,都不能沒有收穫。沒有戰利品的戰爭不叫戰爭,沒有犧牲品的博奕也不叫博奕。

他是一條魚,已經被人曬到了案板上,現在就等刀來。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騰雲驥忽然來了,意氣沖天的樣子。緊跟著葉眉也來了,兩人不謀而合敲響他的門,臉上全是震驚又興奮的樣子。 “怎麼這麼巧,把你兩位給撞上門了?”朱天運一邊放起手中文件一邊道。 “趕的巧,趕的巧嘛,正好跟葉大檢察官給趕一起了。”騰雲驥知道葉眉跟朱天運的特殊關係,身邊秘書的夫人,內心裡自然就高看葉眉一眼。葉眉有點臉紅,騰雲驥怎麼著也是老領導,在她面前是前輩。騰雲驥老跟她客氣,弄得她甚為不自在。正要開口謙虛,就听朱天運又說:“興沖衝趕來,一定是有喜事吧?” 騰雲驥知道是問他,心裡按捺不住,又看葉眉在,不敢說,嘟嘟囔嚷。葉眉想出去,給騰雲驥騰地方,朱天運不樂了,訓道:“就你肚子裡那點事,還怕別人聽到?講!”

“不是小事!”騰雲驥接話道。 “大事輪不到你來講,小葉你坐,桌上有巧克力,你自己拿。” 葉眉乖乖地坐下,伸長耳朵等騰雲驥的話。心裡扑騰扑騰,忍不住地直跳,怕騰雲驥跟她說的是一件事。 葉眉急急趕來,是那起車禍有了最新消息,不,應該算最新證據。開那輛越野車的司機查到了!葉眉一直沒放棄對那起車禍的調查,就是在最最暗淡的日子裡,她也咬著牙在查。她想,就算有人把朱天運從書記位子上排擠開,變為無職無權的普通人,也不能讓這起車禍不了了之,更不能讓幕後主使逍遙法外。葉眉暗中動用不少關係,圍繞著那輛越野車去查,但此案太撲朔迷離,迷情一個接著一個,幾次眼看要摸到真相,卻又陷入僵局、死局。就在她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亮光意外出現。誰也沒想到,會是閻三平幫了她!

閻三平這個人,太令葉眉震驚了。 葉眉是因為一件受賄案去找閻三平的,閻三平拒不承認給明澤秀行過賄,弄得柳長鋒等人極為尷尬,柳長鋒近乎惱羞成怒,決計要給閻三平一點顏色。正好省裡有樁案子牽扯到大洋地產,犯案者是省國土局一位副局長,原來是海州市國土局長。此人在海州工作時,跟柳長鋒走得併不是太近,柳長鋒幾次讓他辦事,他都頂著不辦。以前念著此人的表叔在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柳長鋒也不敢拿他如何。現在他表叔退二線了,柳長鋒就想好好整治一下,也好出出氣。恰巧此人又跟大洋公司有些黑幕,柳長鋒就唆使蘇小運,暗中用力,想敲山震虎,讓閻三平知道一下不配合他們的厲害。 葉眉本來沒資格參加此案調查的,偏巧最近反貪局人手緊,她又從駱建新一案中撤了出來,閒著,臨時被派去,替人跑跑腿,做做紀錄什麼的。

昨天葉眉他們取完證,閻三平請客,說不能讓幾位檢察官白取證。閻三平這種人,哪個層面的人都能應付過來,也會應付,這方面他真成精了。吃過喝過後,一人一大包禮,說他閻三平就這性格,不打不成交,一交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得吃他拿他的,不拿他見怪。葉眉心想,這種人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也是搜刮民財得來的。可輪到她拿時,閻三平突然伸出了手:“葉檢察官你沒份,對不起。” 葉眉一愣,旋即臉就紅了。閻三平當著其他檢察官面說:“我閻某隻交朋友,不交敵人,對不住,諸位拿了先走,我跟葉檢察官還有筆帳要算。”一聽這話,帶隊的檢察官不依了,生怕閻三平有啥過激行為,將禮物一扔,口氣很沖地說:“閻老闆是給我們灌洗腳水?” 閻三平哈哈大笑:“如果要灌,剛才飯桌上就灌了,等不到現在。各位也甭怕,我閻三平不是土匪,也不是黑幫,好賴還在海東做點事。我跟葉小姐真是有點私事要談,放心,要是葉小姐少提一根頭髮,我閻三平這條命,你們就拿去。這樣說幾位總放心了吧?”見幾位還不應聲,閻三平又用激將法,衝葉眉說:“葉大小姐發個話,要是怕我閻某,那就別跟我去。”

葉眉的血性被激上來了,她還從沒被人這樣挑釁過,再者,明澤秀那案,讓葉眉對閻三平有了新看法,感覺這人並沒想像中那麼可怕。於是道:“怕,我怕什麼,閻大老闆如此有威望的企業家,又是全國人大代表,難道還會對我一小女人心存不軌?” “不敢不敢,各位,都聽到了吧,葉小姐表態了,你們就放心走吧,以後記著常來,吃什麼喝什麼,跟自個家一樣,只管吭一聲。” “去吧,沒事的,閻老闆酒多了,跟大家開玩笑呢,我再陪閻老闆一會,到時給你們發短信。” 這樣一說,其他幾位才放心而去。葉眉跟著閻三平,到了他另一處富麗堂皇的辦公室。閻三平親自張羅著給葉眉泡茶,又開了一瓶洋酒。葉眉說不喝,閻三平笑笑:“喝不喝是你的事,開不開是我的態度。葉小姐請坐,今天我是誠心請你,剛才有失禮處,還望葉小姐多多包涵。”

“閻老闆客氣了,我這陣還受寵若驚呢。能得到閻老闆如此優待,我該說謝才是。” “假話空話咱都不談了,扯淡不是我閻某人的嗜好,今天請葉小姐來,就一件事。” “什麼事,請講。” “有樣東西想送給葉檢察官。”閻三平忽爾葉小姐忽爾葉檢察官,叫得葉眉心裡一緊一緊,一聽又說送東西,葉眉越發吃緊,道:“什麼東西?” “葉小姐不用害怕,我閻三平是商人,商人還能給別人送什麼呢?” “你別亂來,再說無功不受碌,我還沒到讓閻老闆抬舉的份上。” “葉小姐自謙,自謙者有兩種人,一是故意,一種是真的不夠份量,不知葉小姐屬於哪一種?” “哪種也不是。” “好,葉小姐痛快。想問葉小姐一件事,最近是不是在查一起案?”

“我天天在查案。” “案跟案不同,我指的是一起秘密案件,如果我沒說錯,葉小姐跟某位領導曾經在江邊被人撞過,差點就……”他不說了,陰森森地拿目光看住葉眉。 “無稽之談!”葉眉心裡嗵嗵連響幾聲,還好,她表現得還算鎮定。 “葉小姐不真誠,我閻三平不喜歡不說實話的人。” “我葉眉也不是逢人就說實話,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告辭了。”說著,真就做出要走的樣。 閻三平並沒急,而是非常沉穩地說:“想走我不攔,不過葉小姐可別後悔,我閻三平只給別人一次機會,絕無二次。” “你什麼意思?”葉眉邁開的步子又停下,十分茫然地看著閻三平。 “什麼意思葉小姐應該懂,我敢這樣說,沒我閻三平幫忙,那起車禍你們誰也查不了。” “你——?”輪到葉眉震驚了。 接下來的一幕就更富戲劇性,當葉眉真的坐下來想跟他認真談時,閻三平忽然又拿出一個箱子來。葉眉嚇一跳,憑這些年辦案經驗,一下就判斷出裡面是什麼。 “想要我說實話,這東西你得收下。” “為什麼?” “不為什麼。這是我閻三平的規矩,從不跟陌生人談正經事,要談,只跟朋友談。” “我跟你無法做朋友。”葉眉生氣地說。 “拿了它,就是朋友。” “為什麼?”葉眉奇怪得都問不出話了,世上哪有這樣的邏輯,給別人提供線索,還要倒給別人東西。 閻三平一語道破天機:“我閻某是商人,商人跟你們政客不同,你們政客只要一交朋友,就吃人家拿人家,商人不,商人是幫朋友發財。” “我不發財。” “不是讓你發財,你拿了,才證明跟我閻三平是朋友。這麼說吧,敢拿我閻三平東西的人,才不敢出賣我。我不能在你面前出賣了別人,然後再讓你把我出賣,傻子才那樣幹。” 葉眉呵呵一笑,道了聲稀罕,也確實稀罕,葉眉哪經過這種事,哪聽過這種理。後來她才明白,閻三平說的有道理,拿了他的錢,你還敢出賣他? 但葉眉不拿,閻三平又問一聲:“拿還是不拿?”葉眉果斷說:“不可能!”閻三平說:“那好,請葉小姐回去,我剛才什麼也沒說。” 葉眉猶豫了,話都談到這份上了,怎麼能回去?閻三平既然能說出那起車禍的時間地點,肯定知道內幕啊。葉眉決定鋌而走險了。她說:“好,不過我也有條件,減一半,我拿,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哪知話剛落地,閻三平就道:“再加一箱。” “你?”葉眉近乎拉著哭腔了,閻三平呵呵一笑道:“我說我是商人,商人從來不干賠本買賣,我閻三平在江湖里漂了也不是一年兩年,知道做事不能做絕,這份禮是不是只給你的,還有那個人,我直說了吧,別人都覺得他沒希望了,我不這麼認為,我看好他,就算是我投資吧,將來總有辦法幫我收回。” “不行,絕不行,我一分也不拿了。” “可以,那就請回。” 就這麼糾纏著,葉眉終不是妥協,不過她又說:“就這一箱,不管多少,我都認了,成不?” “再加一箱!”說著,閻三平真就走進里間,拎出一模一樣兩個箱子來。葉眉傻眼了,知道閻三平今天吃定了她,再也不敢亂開口,怕他無休止地提出箱子來。商人的每一分錢都是武器,閻三平敢提出箱子,就敢在以後成幾何倍數地跟葉眉和朱天運提條件。而閻三平有的是箱子! “好吧,我認,請閻老闆告訴我真相。” 葉眉傻傻地想,等閻三平說出真相,他就逃,箱子動也不動。哪知閻三平說:“真相就在三個箱子裡,你拿去,打開它,就能找到你想要的。” “你——?”葉眉被戲耍一般,怒不可遏地瞪住閻三平。閻三平走過來,拍拍葉眉的肩說:“放心,我閻某雖然是個商人,做人的道理還是懂,這些年我閻某靠什麼發的財,我比誰都清楚,有人從我這裡拿走的,遠不止這個數,可他們屁事也沒。不公平啊,這點東西,就算我送給他的吧,要說也是他該得的,可惜他這人太清正。真是滑稽,清正頂什麼用呢,真滑稽。” “不許你污辱他!”葉眉站起來,怒斥閻三平。閻三平依舊笑道:“我像是污辱他麼,有我這樣污辱的?”完了,又沉沉道:“我敬重他,請轉告他,就算全世界的人想害他,我閻三平也不會。對了,另外再告訴他一句,是茹老闆改變了我。” 就這樣,買賣成交,真正讓葉眉放下心的,還是茹娟這個人。既然閻三平聽茹娟的,葉眉就有辦法讓茹娟把箱子還有箱子裡的錢退給閻三平。這點她很自信。 葉眉現在知道了真相,真相跟她猜想的竟一模一樣,她是急著來告知朱天運。同時她也緊張,昨天她藉故拿不動,想耍賴,結果閻三平派了兩個人,愣是幫她把箱子搬到了家中。箱子眼下放在地下室裡,不能讓孫曉偉知道。秘密果然藏在箱子裡,可是三箱錢是一百五十萬啊,整整齊齊碼了十幾撂,想想都怕。 世界上做大膽事荒唐事的,除了官員怕就是暴發戶。三張支票或三張卡解決的事,硬是要虛張聲勢弄出三個箱子來。葉小眉哪裡知道,這就是閻三平這種人的做事風格,人家要的就是這股勁兒。官員玩權,老闆玩錢,目的都是為了彰顯自己身份。沒錢沒勢的百姓,只有玩玩苦難玩玩悲摧。 騰雲驥果然是來報告車禍案的,幾乎同一時間,他這邊也觸摸到了真相。哪知剛開了口,就被朱天運厲聲制止。 “換個話題好不,老是說這事,我不想听!” 騰雲驥一定是被真相激動,迫不及待地想說出來,朱天運拐著彎阻止他,他不聽,愣是接著說:“朱書記,真沒想到啊,是他在背後操縱。” “老騰你能不能換個話題!”朱天運又強調一句。 “不能換,朱書記,你讓我說完,這次我跟上江市刑偵支隊聯手,駕駛越野車的司機唐學渡就藏在上江,現已抓捕歸案,據他交待,幕後黑手是……”騰雲驥差點就將那個人名說了出來。朱天運臉已黑得不見形狀,騰雲驥如此不識趣,令他十分憤怒,他斷喝一聲:“夠了,不要講了!” 這一聲吼得實在是太大了,騰雲驥和葉眉嚇得打出一個哆兒,葉眉看看騰雲驥,騰雲驥也看看葉眉,這才知趣地把話頭收住。 過半天,朱天運嘆一聲:“老騰啊,現在是什麼時候,你怎麼還不開竅。” “我開不了竅。”騰雲驥悻悻道。 “必須開!” “我就是不服,憑什麼他們要一手遮天,還要……” “什麼也不憑,這是政治!” “這不叫政治,是騙術,陰謀!”騰雲驥越發來勁。 “老騰!”朱天運再次重重打斷他,揮揮手說:“這事到此為止,你們兩個誰也不能再碰,聽見沒,誰也不能再碰,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我啞巴不了!”騰雲驥像是著了魔,一根筋硬要撐到底。 “啞巴不了也得啞巴,我再重複一遍,這是政治,必須這樣!” 這天,葉眉跟騰雲驥幾乎是被朱天運轟出來的,從朱天運的反應看,他是真不想讓他們碰這事了,但凡一件事講到政治的高度,這事就已嚴重得不能再碰,可惜葉眉和騰雲驥並不明白這個理。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心裡還不住地問,政治,什麼叫政治? 夜風吹來,打亂了朱天運的頭髮。江水濤濤,浪花飛濺。朱天運已在江邊站了一個多小時。他在家裡坐不住,一個人打車來到江邊,就是曾經車子掉下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兒,但總是有一股強烈的衝動迫使他往這地方跑。這段時間,他的腳步已往這邊邁過好幾次,每次來,先在路邊站一會,在曾經葉眉甩出車子的地方停留那麼一刻,然後順崖而下,站在江邊。望住茫茫的江水,盯住一個個漩渦。暗暗告誡自己,曾經有人想讓你掉進這裡,徹底在這世界上消失掉,可你活了下來。 你活了下來,他們就不自在。 不自在啊。 他們接著還會有陰招、損招。朱天運,你能挺住麼,你必須挺住。現在就剩你沒妥協,就剩你還沒和對方打成交易。朱天運,你會不會也妥協啊? “怎麼,還是想不通是不?”不知什麼時候,身後突然響來一個聲音。朱天運聞聲望去,夜晚的江邊,出現的竟是茹娟。她一襲長發,迎風飄著,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怎麼來了?”朱天運的聲音有點興奮,眼神跳動了幾下。 “你在江邊看風景,我在黑夜裡看你。”茹娟說。 “我不是看風景。”朱天運更正道。 “一個人不能在同一地方摔倒兩次,能絆到朱書記的地方,不是風景是什麼?” “陷阱。”朱天運一點不驚訝茹娟怎麼知道那起車禍,現在茹娟知道什麼他都不怪了,惟一奇怪的,就是為什麼要幫他。 這是一個渾身充滿迷的女人,但也絕對相信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女人。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外公就這樣說過我,現在輪到我把這話送給書記了。”茹娟看上去很開心,並不因為目前的形勢而怨聲載道。她輕鬆的語氣感染了朱天運,朱天運覺得老沉在一些事裡真沒勁,抖抖肩,往前跨兩步,開心道:“說,是不是在跟踪我?” 茹娟哈哈笑出了聲:“如果我是特務,早把你害了,看江也這麼出神,我到身邊半天都沒發現。哼!”她這一哼,就暴露出女人不被重視的委屈。 朱天運趕忙道:“那你也不能偷偷來啊,神出鬼沒。” “人家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雖是在夜色下,茹娟臉上飛出的紅還是讓朱天運捕捉到了。奇怪,怎麼對她有種奇特的感覺呢,什麼時候開始的?廣州那個短信之後,還是? “這個驚喜我接受,不過最好還是提前打個電話,發條短信總行吧。” “才不呢,就是要嚇你。”茹娟扮個鬼臉,說完後馬上垂下了頭,一副嬌羞樣。 夜色像床一樣鋪開,無邊無際,浪聲似乎瞬間小了,一股異樣的東西升騰起來,瀰漫在江邊。再往前走時,茹娟就很自然地挽住了朱天運胳膊,甚至將半個身子依過來。他們盡力迴避著不開心不痛快的事,盡力不把話題往敏感處引,兩人東拉西扯,真像是情侶一樣在江邊漫步。其實兩人心裡卻都是緊著的,一點不敢鬆懈。好幾次,茹娟都要把話題提出來了,一看朱天運憔悴至極的臉色,又強行咽回去。 茹娟最近從閻三平那裡得知不少事,她很奇怪,本來是跑來幫別人箝制閻三平降服閻三平的,怎麼又跟他成朋友了呢?兩人還很能談得來,到現在幾乎是無話不說了。思來想去,才知道他們是一類人。外界都稱他們商人,他們自己也這麼認為。可脫開了外界,當他們獨處的時候,他們才知道自己並不完全是商人,也是一個想做點正事的人。就算是商人吧,他們也有共同的悲共同的哀。都說如今是官商勾結共同謀取利益的時代,錯,勾結根本不存在,只是互相利用,這還是好的,更多時候,他們是受權力左右受權力擺佈。是權力想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真正的商人是有商業理想商業抱負的,他們沒,他們充其量是沒有頭腦的商業操作者,看似事業做得很大,錢像流水一樣滾滾而來,那是虛的,假的。他們只是權力在這個時代的另一種演繹另一種延伸,是權力朝商業領域伸出的一根拐杖。這根拐杖說穿了還是為權力所用為掌權者服務。 “我們只是戲子,只是表演者,導演和製片人卻藏在身後。出了問題卻要我們全部承擔,罪責都在我們身上,他們永遠是乾淨清白的。商業的悲哀莫過於不讓商人具有靈魂,一群沒有靈魂的人乾著一些喪失靈魂的事,從四處榨取不該榨取的利益,然後雙手奉還給他們。他們高興了,賞你一兩個項目,讓你為他們干政績,為他們臉上貼金。不高興一腳把你踢開,立馬再扶持別人。放眼這片土地,企業家遍地都是,可哪個敢拍著胸脯說,我是真正的企業家?說穿了,我們不過一群狗,一群會掙錢會咬人也會搖尾巴的狗。” 這話是閻三平親口跟她講的,講的時候,她幾乎驚呆了。原來在他心目中一文不值,充其量不過惡霸流氓的一個人,竟然能講出這樣一堆深刻的話來。打那天起,茹娟改變了對此人的看法,也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 看法一變,很多事的本質就變。這是茹娟最近感悟到的。茹娟最近在內心裡重新思考或掂量了兩個人,一個是跟她早有聯繫的趙銘森,一個,就是眼前的朱天運。 拈量的結果,是她懂得了什麼叫政客,什麼才叫真正的男人! 她今天來,是急著告訴朱天運,他被別人出賣了。消息是下午吃飯時閻三平告訴他的。閻三平無不悲涼地告訴他,又一個男人要倒下去了,海東政壇從此不會再發出別的聲音。 如果不是那個突然而至的電話,這天的茹娟是能完成自己一樁心願的,她太想為朱天運做點什麼,哪怕幫他抹一次汗,哪怕幫他捧一杯水,或者幫他撫慰一下失落的心。她也好奇怪,怎麼突然對這個男人心疼起來了呢,揪心了呢,不想讓他再出事呢?但那個電話中止了她跟朱天運江邊的漫步,也沒讓她有時間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打電話的是於洋,一看到號碼,朱天運的心就提了起來,他跟於洋有些日子沒通過電話了,怎麼突然? “老朱你在哪?”於洋的聲音,於洋第一次改口稱他老朱,而不是朱書記。 “我在家。”朱天運撒了謊。 於洋緊著道:“你馬上到富民路二號金江飯店來,我在2118房間等你。” 於洋說完就掛了,朱天運愣了一會,頓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把拽起茹娟就往路上走。 “你拽疼了我,走慢點行不?!”茹娟有點不想離開,佯裝生氣地說。 朱天運沒吭聲,毫不手軟地將茹娟拉到路上,見不遠處停著茹娟的車子,幾步過去:“快開車門,馬上送我去金江飯店。” “發生什麼事了,幹嘛這樣著急。” “風暴來了!” 風暴果然來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朱天運所以裝啞裝傻,裝出逆來順受什麼也不作為的樣子,就是知道要來這麼一場風暴。他一直在等,這個過程很漫長,也很煎心。但他不敢報任何的僥倖,他知道最終他們會把刀架他頭上。 但他不怕。很多事怕是沒用的,也沒必要怕。他不過是要看看,對方到底能把牌攤到什麼程度?或者說,對方的攻擊力到底有多強,會不會喪心病狂不擇手段? 所有的鬥爭都要最後攤牌,朱天運說穿了,是在等對方最後那張底牌。 “老朱,情況不太正常啊。”於洋看上去也憔悴不少,不憔悴才怪。他的口氣很駭人,臉色更是駭人。朱天運一直知道於洋在市區某家賓館有處神秘住處,有時候辦特別重要的案,就在這裡召見人,沒想到是看似很平常的金江賓館,更沒想到他會被於洋緊急召到這裡來。 “說吧,用不著拐彎。”朱天運一副早就做好了準備的架勢。 於洋又嘆一聲,似乎不知從哪裡開口好。磨蹭一會,還是拐彎抹角道:“老朱啊,咱倆都不是外人,今天急著請你來,是想落實一件事。” “說吧,什麼事我都能接受。” “不是你能不能接受,是我接受不了啊。”於洋臉上閃過一層極為複雜的表情,想想事情終還得說,於是一咬牙,問了。 “你在當書記第一年,是不是替你大舅子開脫過一樁罪?” “開脫?”朱天運似乎被這兩個字惑住了。其實不,大舅子三個字一出,朱天運就知道,對方果然把手伸到他最深最暗處了。 厲害啊。他冷冷一笑,面無懼色地望住於洋,等於洋往下說。 於洋卻不再說話,留下一大段空白讓朱天運去猜。 朱天運的大舅子是現任老婆蕭亞寧的哥哥,他原來老婆是獨生女。蕭亞寧的哥叫蕭亞軒,原來是名警察,後來…… “是不是有人又把那件案子翻出來了?”默了片刻,朱天運主動問於洋。 於洋艱難地嘆了一聲,顯得很無奈地說:“情況比你想的還糟,有人把幾年前這樁案子重新翻騰出來,反應到了中紀委和公安部,做為一起隱藏多年的大案奇案,公安部已經下了指令,重新調查。” “是這樣啊。”朱天運苦笑一聲,進而又道:“翻騰得好,這樣我也好解脫,不瞞書記,這案子壓了我多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下好,讓它水落石出吧。” “水落石出?”於洋被朱天運的鎮定還有這份淡然弄驚了,他原以為朱天運會驚,會失措,會徹底惶亂。可是…… 幾年前海州死過一個女人,這女人是夜總會小姐。 這女人曾被蕭亞寧的哥哥時任派出所長的蕭亞軒包養。後來她死了,激起一些波瀾,但很快事態就平息了,有關方面給出的結論是為情自殺。 但這不是事實,於洋也相信,這絕不是事實。此後,各種各樣的傳說就在海州還有海東傳播開來,有人說,朱天運向警方施加壓力,逼當事人改口供。也有人說,那女人本來是朱天運包養,事發後為了保住官帽,朱天運讓大舅子主動承擔。更有人說,此起案子偵破當中,朱天運嚴重違犯組織紀律,從頭到尾干擾司法公正。 總之,對他朱天運很不利啊。 “天運,你要有所準備啊。”於洋無不擔憂地說。 朱天運很理解地看著於洋,這一刻,他對於洋是心存感激的。不管怎麼,在這種特殊時候,於洋能想到他,能不顧原則地將這些不該告訴他的消息告訴他,證明他們還是有交情的。 “謝謝於書記,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就讓上級認真查吧,我會積極配合,請於書記放心。” “天運……”於洋覺得朱天運誤解了他的意思,想補充什麼,但朱天運的態度又讓他開不了口。這個人,怎麼老是把事不當事啊。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告辭。”朱天運說。於洋意猶未盡,不想讓他走。可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一看號碼,是中紀委打來的,於洋只好面露難色地看了看朱天運。朱天運非常識趣,沒多說一句話,果決地離開了於洋這裡。 茹娟候在外面,她今晚要告訴朱天運的,也是這事。 而且茹娟已經知道,此案是羅玉笑副省長親自翻騰出來的。 茹娟要送朱天運回家,朱天運不讓,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衝茹娟說,你回吧,沒事的,真的沒事。再大的風暴,我朱天運也能抗過。 “天運……”茹娟忽然也改了稱呼,喃喃地叫了他一聲。 朱天運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茹娟肩膀:“放心,天不會塌下來,就算塌下來,也有我朱天運撐著。” “他們不會下死手吧?”茹娟仍然不甘心地問了一句。 “會!”朱天運肯定地說,見茹娟面色駭然,又安慰似地道:“人不是被別人下死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 是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走在回去的路上,朱天運腦子裡反复響著這句話。為官也好,做人也好,人總是要有底線的,底線不突破,你就不會被逼到絕路。絕路其實是自己修的,不是別人給你修的。 朱天運一路走著,一路想。回到家中,卻發現家裡亮著燈。 蕭亞寧回來了! 坐在客廳角落的,還有一個人,蕭亞寧的哥哥蕭亞軒。他面如死灰,一點看不出當年飛揚跋扈的樣子。 “天運,我怕,我悔,當初真不該讓你管這事啊——”蕭亞寧的聲音響徹在黑夜裡。 朱天運沒一點意外,似乎老婆這時從國外趕回來,是他早就料想到的。他走過去,想安慰一下老婆,給她一點力量。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這力量還怎麼給,他已經錯了一次,難道還要接著錯下去? 不,絕不! 良久,他衝面如死灰的大舅子蕭亞軒說:“你準備一下,我陪你去趟公安局。” “幹什麼?”蕭亞軒猛地抬起頭,吃驚地望住自己的妹夫。 朱天運慘淡地笑了笑:“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裝傻。亞軒,有些事是裝不過去的,就算裝過去,良心也不安啊。” “不,不,絕不!”蕭亞軒突然尖叫起來,他的表情恐怖極了,渾身抖索,像個麻風病人。 蕭亞寧終於弄懂丈夫的意思,也跟著跳起來:“天運,你要大義滅親?” 朱天運怔怔地望住妻子,好多事湧上來,像霧一般瀰漫住了他。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要動搖了,但另一個聲音又響過來,你不能輸,你一輸,就是滿盤皆輸啊。 “亞寧,原諒我吧,我只能這麼做!” “不!”屋子裡響出蕭亞寧撕心裂肺的聲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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