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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生死博弈 张启元 5274 2018-03-20
新陽市委大院,二十年前的位置處在城市邊緣,有一個近五百畝的院落。北高南低,丘陵起伏,中間有一片近百畝的水面。以水面為界,湖西為生活區。院內有一棟棟年代清晰、新新舊舊的住宅。是市委、市政府機關幹部宿舍樓。同這些公寓樓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院內三層梯次走高的小山坡,錯落有致地建了三群單家獨戶的十幾棟小別墅。一律青磚藍瓦,每棟別墅都有相當的綠地空間,簇擁著古樟、梧桐、丹桂、水衫。別墅之間道路縱橫,人行道暢通。房屋雖然跟不上形勢,但依稀可見昔日豪華氣派。 “文革”前,除了最高處三棟小樓是地委正副書記才能入住外,其他十一棟規定是行政十一級的干部和地委常委才能進入。機構改革、地市合併後,老同志都退下來了。為了肯定老同志高風亮節、主動讓賢的貢獻,省委同新班子成員談話時專門作了一條規定,新進班子的同志一個也不能搬進小別墅,老同志原住哪還住哪。這對新老同志都是愛護。所以,這些別墅中人,或年逾古稀,或是遺孀遺屬,瀰漫著暮氣。但院內空氣清新甜潤,放眼翠綠,清晨鳥嬉枝頭,黃昏知了蟋蟀合奏,是都市的鄉間,鬧市的綠洲。

湖東為辦公區,綠樹叢叢,簇擁著幾棟坐北朝南的紅磚瓦房,同市中心的現代建築相比,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三年前,市委、市政府離它而去,一頭扎進了新打通的一條“祥雲”大道,這是新城區的一條主幹道,又取名“祥雲”,既為吸引各單位到新區去建設,爭著去頭頂“祥雲”,成就事業,也為改善機關辦公條件。現在留下的只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機構,諸如檔案館、地震辦、信訪局、地方病防治辦公室等等,加上一些臨時機構、領導小組辦公室之類。所以,湖東的景像似棄婦的淒涼。辦公樓前麻雀“唧唧喳喳”,同昔日車輛穿梭排隊,形成強烈的反差。過去乾淨整潔的魚鱗小路,現在兩邊的雜草已經覆蓋到了路面。幽靈似的在這里活動的,是那些歷朝歷代市委、市政府的官員,工作人員。他們現在或離休、退休,或是退而未休的調研員、助理調研員之類。過去上班時,他們中間高低貴賤,尊卑有序,等級森嚴。現在都是老百姓,除了看病住院享受個什麼待遇、追悼會的規格、訃告是貼在居民區還是登在市報、省報的不同外,其它都一樣。於是這個老市委院子,成了老同志鍛煉身體、議論時政、交流健康秘訣、發洩對老伴不滿的地方。枯藤老樹,暮氣荒涼,同老弱病殘的群體相映成趣,渾然一體。

穆子理的習慣是每天九點出門,在院子裡漫步一小時,風雨無阻,天寒地凍,盛夏酷暑,雷打不動。已經堅持了十幾年。下台時55周歲,當時推行幹部隊伍“四化”方針,找到了一個類似“抓鬮”的好辦法,按年齡“一刀切”。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早出世。市級班子“留四不留五”,以當年6月30日計算,凡是年滿55周歲的一律下。穆子理是當時的地委常委、組織部長,幹部政策他清楚,當組織部長的更要帶頭,所以只好捏著鼻子喝一壺。還要表現出一副心情愉快、高風亮節的風範。實際上老穆心裡窩火,在家裡罵了兩年娘才算慢慢平靜下來。老穆是海南省人,紅色娘子軍的後代,暨南林業中專畢業生。由於根正苗紅,分配到新陽地委機關工作,團地委、人事局、監委、組織部,“肅反整風”,“反右”鬥爭,“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歷次政治運動中,穆子理都是組織上最信任的骨幹,都是在“五人”小組、材料組、核查組之類的要害崗位上工作。整“材料”,作結論,提出處分意見,裝檔案袋。所以,穆子理對全市相當多的干部情況非常熟悉。他們的思想作風,工作能力,乃至家長里短,作姦犯科,男盜女娼,風流韻事,瞭如指掌。正是他對乾部情況熟悉,從地區革命委員會成立起,他就在組織組工作。到機構改革,穆子理已經當了近十年的組織部副部長。才當了兩年多的部長,進了地委的核心層,剛剛品味到組織部長的滋味,開始了個機構改革,來了個“一刀切”的政策,從內心來講,穆子理不罵娘才怪。他認為這個“一刀切”的政策是個最無能的政策,是個最脫離實際的政策。幹部工作嘛,是做人的工作,不是任人唯賢、德才兼備嗎?黨的歷史上什麼時候執行過按年齡用乾部的政策?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不分德才素質,把一些能力強、表現好但年齡稍大的干部“切”下來了。在地區這個層次,都是黨的高級幹部,培養一個容易嗎?五十來歲,正是思想、閱歷和經驗都比較成熟的年齡段,就老了嗎?一個這麼大的國家,得浪費多少人才。特別是後來安排接任組織部長的人,是個年輕的大學生,行署人事處剛剛提拔不久的副處長,思想比自己解放,普通話也比自己講得好。可他壓不住台,業務不熟,幹部情況不熟,不了解幹部能正確使用乾部嗎?總之,那兩年,穆子理坐在家裡,看什麼都不順眼,想什麼都來氣,連家裡的公雞打鳴他都看不慣:一付盛氣凌人的架勢,抄起掃帚就打。尤其是他那個寶貝女兒穆曉明,還時不時地教訓起老子來,他見著就頭痛。剛剛大學畢業,也在瞎嚷嚷什麼“四化”方針是對的,你們這些人,在極左路線下呆得太久,頭腦僵化,靠你們改革開放搞不成,得重新換一批年富力強的干部在新陽沖沖。穆子理聽得手癢癢的,牙響響的。不是看在老伴的面子上,他早就扇了她耳刮子。真是世道變了嗎?自己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輪到這個黃毛丫頭來給我上課。

穆子理上午九點鐘準時出門,像往常一樣打算在院子裡走上兩圈,三千米六里路。七十多歲的人了,毛病自然少不了,萎縮性胃炎,頸椎增生壓迫神經,左手左腿有些不聽話了,精瘦,八十七斤毛重,到是使他少了很多心血管方面的毛病。 “穆部長,你才出來?” 穆子理抬頭一看,迎面來了一幫退休幹部。原機關老干科長,信訪辦副主任,市委接待辦的主任,市紀委副書記,建設副局長。這撥人,都是從穆子理手裡提拔起來的,名單都在他手裡盤過好幾次,退休後都在老市委院子內有住房,因為都是市委機關出去的,又都差不多是同級幹部,共同語言也多一些,所以鍛煉身體、打麻將、打門球都常常湊到一起。碰上了穆子理,自然會跟上來,圍在一起走走。

“穆老,昨天去市政府開會了嗎?聽說這次政府常務會開得很隆重,還請了你們老幹部'搓'了一頓是嗎?”老干科長昨天聽到了很多關於政府常務會的新聞,逮上了穆子理,想證實他的信息。 穆子理動作遲緩地扯扯掉在肚臍眼下的褲腰帶,這是他幾十年形成的老習慣,無論是回答領導的提問,還是回答下級的提問,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只要思考問題,就感覺褲子往下掉,兩隻手就下意識的去拉褲腰。也許是一尺八寸的腰太細,也許是思考問題需要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腰部就立即收縮。這時候他看到全是自己的老部下,那種組織部長的感覺又冒上來了,他覺得有責任給他們傳達傳達。於是穆子理以死不改悔的廣東話給部下們“傳達”開了。

“以我的感覺,柳王明這個市長還是個乾事實的人。聽他報告講得也比較實在,這兩年新陽的發展還是不錯的。” “他講過乾部受賄五萬塊錢很正常,不算什麼,人人都有是嗎?”原紀委副書記問。 “聽說他在欣達公司有20%的股份,這次欣達開發市政廣場可淨賺兩個多億,他就可分到四千萬。據說他還讓他的情婦開發官山公墓。” “他有個部隊的首長現在是個大領導,現在他正在想辦法當市委書記。” “上邊有人,送個市委書記他噹噹,還不是你當年安排個科長那麼簡單。” “我們聽說這個人的素質,是歷任市長中最差的一個。光情婦就有好幾個。” 不等穆子理往下說,這幫退休幹部就議論開了。 “祥雲大道前年花了四千萬鋪油路,去年說是要改造成水泥路面,又花了七千萬,今年又說要綠化亮化,又把水泥路面挖了一部分,從中間搞綠化帶,兩邊用燈光裝飾,砍了快要成蔭的梧桐,換上了大苗的樟樹做行道樹,據說每棵樹花了九百多,你猜誰幹的?”

“誰幹的?” “從前年鋪柏油路到去年改水泥路,到今年挖水泥路面增建綠化帶,包括推銷九百多元一棵行道樹的,都是一個老闆,柳王明的外甥。”說話的是退休的建設局副局長。 “不對呀,看見三次改造的施工單位不同,怎麼會是一個老闆?” “三次改造不是一個施工單位不錯,那是一個老闆用了三個單位的施工資質證書參加招標。” “那既然是招標也說不出什麼呀?” “現在工程招標的貓膩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 “我看哪,你們都是道聽途說,事實究竟如何我們誰也不知道。如果真像你們說的那樣,不要說共產黨不容,就是國民黨也不會收這種人。”穆子理講究評價幹部以事實為根據的老傳統。 “穆老,穆老,阿姨讓你趕快回去,說來了市裡領導看你來了。”一行人正談得來勁時,老穆家的保姆氣喘吁籲地從後面追了過來。

“市裡領導看我?”老穆覺得不對,不是年不是節的,這時候誰來看我?自從退下來後,市領導每年春節前'例行'來看一次他們,都顯得無奈,來幾句官場客套就走人,生怕老同志提了什麼要求。這時候不會有領導來呀! “快去穆老,說不定昨天的會還沒開完呢。”有人開起了玩笑。 穆子理步履蹣跚地來到自家院門的時候,一行人已經排在院門恭候他了,他一個都不認識。 “老部長,我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王道廣,我當時調進政府辦公室的時候還是你劃的圈呢。”自稱王道廣的站在最前面,一頭黑髮梳得油光水滑,滿臉紅光。穆子理從他面前走過時聞到一股化學品氣味。哦,好像小丫頭頭上常散發出的味道。 “這是市政府辦公室陳副主任,這是行政科長,這是老幹局副局長,這是組織部的秘書科長,這是柳市長的秘書。”

穆子理跟著王道廣的介紹,不停地“呵,呵,呵”,點頭。 一行人圍著他,來到屋裡坐下。 “你們都這麼忙,還抽時間來看我?” “穆老,後天就是中秋節,柳市長派我們來看看老同志,他本來要親自來的,因為市政廣場周圍拆遷,一些市民對拆遷補償有意見,集體上訪,他處理這事去了。只好讓我們幾個代表,向你表示節日問候。這是柳市長讓我們帶給你的,不成敬意。”這時王道廣從秘書手裡接過一個印有市政府字樣的禮品袋,送到穆子理的手上。 “柳市長說,新陽的工作能有現在這個成績,都是老同志打下的基礎,還希望穆老一如既往,繼續支持市政府和柳市長的工作。” 穆子理儘管見過不少世面,但畢竟離開了組織多年,如此隆重的待遇,如此熱情的關心,他還真有些受寵若驚,還真是從心裡感謝組織的關懷,柳王明市長日理萬機,還記得他們這些老同志。來來往往,上上下下,自他退下來之後,少說也六七任市長,像柳王明這樣,中秋節還專門派人上門慰問,還是第一次。他甚至喉嚨裡湧上了什麼,擠出的幾句話,粵腔更重了。

“不好意希(思)啦,我們這些老東西(同志),幹不了什麼,還勞柳市長掛牽,你們代表我謝謝他。我們老同志感到柳市長是個乾實係(事),說實話的寅(人),昨天我們聽了他的報告,講得希(實)在。他比我們幹得好。” 柳王明秘書費勁地聽著穆子理的廣東普通話,王道廣從禮品袋裡拿出了一隻金燦燦“牛”,擺到他身邊的茶几上,向他介紹這頭牛——。 “這是柳市長特意讓人設計的老黃牛,有幾個意思。一是褒揚你們這些老同志為新陽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是革命的老黃牛。二是鼓勵年輕的同志要向老同志學習,默默地奉獻,甘當老黃牛。三是只要全市新老同志和衷共濟,新陽的工作一定像'牛市',牛氣沖天。”

“好,好,好,這個立意好。” “穆老,還有一個好,這頭牛是貴重金屬鑄造的,外面鍍了24k純金,只鑄了一千個就毀版了,極有收藏價值。市面上買不到,放了十年八年,弄不好值個十萬、八萬的。” “這麼重的禮,我怎麼敢收哇?” “穆老,莫負了柳市長的一番心意。” 一行人趕快退出,匆匆向穆老告辭。又在院子裡的幾個山頭上挨家挨戶跑了一遍,如此這般,口乾舌燥,王道廣不厭其煩,說明柳王明如何重視關心老幹部,如何在百忙之中不忘記老前輩為新陽作出的貢獻,一連兩天,王道廣馬不停蹄,東跑西顛,整整走了三十三戶副地級以上的老幹部,僅僅只有四個投靠子女在外地休息的和五個在上海廣州住院的沒跑到,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一身臭汗,王道廣硬是讓這些老幹部對柳王明刮目相看。王道廣把走訪結果、特別是老同志的誇獎和評價向柳王明匯報,滿以為這件事辦得圓滿,可以告一段落。 “你們辛苦了,但事情沒有辦完。那幾個在外地治病的老幹部,你們辦公室安排個副主任,代表我一個個去看望。除了送禮品外,還要送慰問品。在外地休息的老同志也要去看望,代我向他們問候,並彙報新陽近兩年的變化,徵求他們對全市工作的意見。好不好?把工作做細點,呵。”柳王明一揮手,不容分說。 “柳市長,通過這次中秋節走訪,給我很大的啟發:應當建立一個市政府領導走訪老同志的製度。這對溝通政府和老同誌之間的思想,取得老同志的支持,很有好處。” “制度?”柳王明吃驚地看著他。 “是啊!” “你不懂,道廣。傻瓜才去搞什麼制度嘞。” 這回輪到王道廣傻眼了。柳王明不好給他解釋,他從心裡嘲笑王道廣的天真。制度是什麼,是捆領導者手腳的繩索。不會當領導的,喜歡用制度管人管事;會當領導的喜歡隨意管理。再說,制度使領導和老百姓的活動空間一樣大,那還有什麼領導和群眾之分?誰還願意當領導。你想想,如果這次中秋節慰問是“制度”規定的,那誰還感謝你柳王明。沒有製度,柳王明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可以看,也可以不看;可以這個月看,也可以下個月看;可以帶著禮品看,也可以不帶禮品看。明年柳王明當了市委書記,還用得著這麼費事嗎? 王道廣不懂政治!柳王明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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