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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天吾我們會去很遠的地方嗎?

1Q84 BOOK1 村上春树 8654 2018-03-20
小松打電話來,是星期五的早晨,五點過後。天吾那時候正夢見走過一座長長的石徹的橋。要到對岸去拿一件遺忘的某個重要文件。走在橋上的只有天吾一個人。好些地方有沙洲的差麗大河。水緩慢地流著,沙洲上長著柳樹。看得見鱒魚優雅地游著。鮮綠的柳葉溫柔地垂在水面。像中國彩繪瓷盤那樣的風景。這時他醒過來,在漆黑中看一下枕邊的時鐘。這種時間有誰會打電話來,當然在拿起聽筒前就料到。 「天吾,你有文字處理機嗎?」小松問。既沒有「早安」,也沒有「起來了沒?」這個時刻他還沒睡,一定是熬通宵吧。並不是想看日出而早起的。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就寢前,想到該對天吾說的什麼事了。 「當然沒有。」天吾說。周遭還很暗。而且他還在長橋的正中央一帶。天吾很難得作這麼清楚的夢。 「不是我自豪,我可買不起那種東西。」

「會用嗎?」 「會用啊。不管電腦或文字處理機,只要有的話還是會用的。到補習班去就有,工作上也經常在用。」 「那麼,你今天就出去找一台文字處理機買回來。我對機器這種東西完全不懂,所以什麼廠牌啦,機型的就交給你辦了。多少錢事後再報帳吧。我希望你用這個,盡快開始改寫《空氣蛹》 「話雖這麼說,便宜的也要二十五萬圓左右喔。」 「這個程度,沒關係。」 天吾拿著話筒歪著頭。 「換句話說,小松先生要買文字處理機給我嗎?」 「是啊,讓我來掏腰包。這件工作有必要做這樣的投資。小氣巴拉的成下了大事。你也知道《空氣蛹》寄來的是用文字處理機打的稿子,那麼要改寫如果不用文字處理機就不妥當了。盡量採取跟原來稿子相似的格式。今天可以開始改寫了嗎?」

天吾想了一下。 「可以呀。想開始的話馬上就可以開始。可是深繪里要我星期天去見一個她所指定的人,當准許改寫的條件,但現在還沒見到那個人。見過面如果談個成,不是白白浪費時間金錢嗎?這不是不可能。」 「沒關係。那件事總有辦法。你不用在意一些細節,現在馬上就開始動手吧。這件事要跟時間競爭啊。」 「你有自信面談會順利嗎?」 「第六感。」小松說。 「我的第六感很靈。不管什麼,我好像都沒有天賦才華,不過只有第六感很強。不好意思,不過就憑這一點活到現在。嘿,天吾,才華和第六感,最大的差別你想是什麼?」 「不知道啊。」 「不管有什麼天賦的才華都不一定能填飽肚子,不過如果有靈敏的第六感,卻不愁沒飯吃。」

「我會記得。」天吾說。 「所以你不用擔心。趕快從今天開始作業沒關係。」 「如果小松先生這樣說,我也沒關係。只是不想自以為機會來了就開始動起來,事後卻發現『白費力氣』而已。」 「這方面一切由我負責。」 「明白了。下午我跟人有約,然後就有空了。我早上就先上街去買文字處理機回來。」 「就這樣辦吧,天吾。靠你了。你們兩個人同心協力把世界翻過來吧。」 九點過後有夫之婦的女朋友打電話來。她開車送先生和小孩到車站之後的時間。那天下午她本來會來天吾的住處。星期五是兩個人每次約會的日子。 「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她說。 「很遺憾今天沒辦法去。等下星期吧。」 所謂身體不舒服,是指進入生理期間的婉轉說法。她有這種高雅而婉轉表達的教養。雖然在床上她並沒有這種高雅和婉轉,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不能見面我也很遺憾,天吾說。不過,既然這樣也沒辦法。

不過只以這星期來說,不能和她見面並沒有多遺憾。和她做愛雖然快樂,但天吾的心情已經轉向《空氣蛹》的改寫上了。各種改寫的想法,像太古的海裡生命萌芽的騷動般,在他腦子裡浮現又消失。這麼一來,自己和小松沒有兩樣,天吾想。事情在拍板定案之前,心情已經擅自朝那個方面動起來了。 十點出門到新宿去,刷信用卡買了富士通的文字處理機。最新的機型,比同線產品以前的機型輕多了。也買了備用色帶和列印紙。提著那個回到公寓,放在桌上接上電線。在工作場所他用過富士通的大型文字處理機,這雖是小型的,但基本機能沒什麼兩樣。天吾一面確認機器的操作機能,一面開始著手改寫《空氣蛹》。 這本小說要怎麼改寫,並沒有稱得上明確的計畫。只是關於各個細部有幾個想法而已。並沒有準備好為了改寫的一貫方法或原則。本來像《空氣蛹》這種幻想性、感覺性的小說,天吾就沒有確實的信心,能不能合理地改寫。正如小松說的那樣,文章顯然必須大幅修改,然而這樣修改,能不損傷作品原來的氛圍和資質嗎?那是不是等於給蝴蝶加骨骼呢?」想起這種事就開始迷惑,不安逐漸升高。不過事情已經動起來了。而且時間很有限。沒有工夫袖手思考了。總之只能先從細微的地方開始一一具體整理下去。在動手處理細部之間,或許整體形象就會自然浮現吧。

天吾,你可以辦到。我知道,小松很有自信地斷言。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天吾總之就能把小松說的話完全接受下來。他雖然是個言行相當有問題的人物,基本上也只為自己著想。如果情況必要,可能會把天握鱖脆捨棄。而且頭也不回地走掉。不過就像他本人說的那樣,身為編輯的他第六感中有某種特別的東西。小松經常毫不猶豫。不管什麼事都能當機立斷,付諸行動。毫不在意周圍的人會怎麼說。這是傑出的前線指揮官所必備的資質。而這怎麼看都是天吾所沒有的資質。 天吾實際改寫,是從中午的十二點半開始的。他把《空氣蛹》原稿的開頭幾頁到適合告一段落的地方,依原文先打字到文字處理機的畫畫。試著先把這個段落改寫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內容本身不動,只徹底調整文章。就像改變住宅的裝潢一樣。基本結構保持不變。因為結構本身沒問題。水管線路的位置也不變。除此之外可以換掉的東西——地板、天花板、牆壁、隔間——都拆除,換成新東西。我是包辦一切的巧手木匠。天吾這樣告訴自己。沒有已經決定的設計圖之類的東西。只能隨時當場臨機應變,憑直覺和經驗下功夫。

一讀之下難以理解的部分加上說明,讓文章容易看出脈絡。多馀的部分和重複的形容予以削除,述說不足的地方加以補充。有些地方,章節順序調換。因為形容詞和副詞本來就極少,因此一面尊重少這個特徵,同時如果感覺有必要增加某種形容表現時,則選擇適當語言補充上去。深繪里的文章整體上是稚拙的,優點和缺點清清楚楚,因此取捨選擇並不如預想的那麼費事。因為稚拙而有不容易理解、不容易讀的部分,另一方面也有雖然稚拙,卻因而有令人驚奇的新鮮表現。前者乾脆切除用其他東西代替,後者則原樣保留下來。 天吾在一面進行改寫時,重新感覺到的事情是,深繪里並不是在為了留下文學作品的心情下寫這作品的。她只是把自己心裡有的故事————借用她的語言,是把她實際看到的東西————總之用證言記錄下來而已。不用語言也可以,只是除了語言之外,找不到適當的表現方法。只是這樣而已。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文學的野心。完成的東西也不打算當成商品,所以沒有必要仔細用心在文章的表現上。以房屋來比愉,就是只要有牆壁有屋頂,可以遮風擋雨就夠了。所以天吾不管在她的文章上加多少功夫,深繪里都不介意。因為她的目的已經達成。她說:「你可以隨你高興去改。」可能完全是她的真心話。

雖然如此,構成《空氣蛹》的文章,絕對不是自己一個人了解就可以的那種文章。如果深繪里的目的只是要把腦子裡浮現的東西以資料記錄下來的話,用各別條列式寫法記下來應該就夠了。沒有必要採取麻煩的順序特別整理成讀物的形式。這怎麼看,還是以希望有別的誰拿起來讀為前提所寫的文章。所以儘管《空氣蛹》不是以文學作品為目的所寫的,而且那文章是稚拙的,還是擁有能打動人心的力量。不過這所謂別的誰,似乎和近代文學以原則放在心上的「不特定多數讀者」不同的樣子。天吾讀著之間,不由得不這樣感覺。 那麼,她假想的是什麼樣的讀者呢? 天吾當然不知道。 天吾只知道《空氣蛹》是同時具備大優點和大缺點正反兩面的,極特別的小說,其中甚至擁有某種特殊目的似的。

改寫的結果,稿紙字數大約膨脹了兩倍半。與其寫過多的地方,不如寫不足的地方要多得多,因此照情節順序寫的話,整體的量無論如何都會增加。畢竟一開始是稀稀疏疏的。文章改寫成合理通順的正常文字。觀點安定,因而變得容易閱讀。但整體的流動卻有點悶。理論太外露了,最初的原稿所擁有的銳利味道卻減弱了。 其次要進行的,是將那膨脹的稿子中「不必要的部分」刪除的工作。把贅肉一一抖落。刪除工作比附加工作要簡單多了。由於這作業使文章的量減到大約七成左右。這是一種頭腦的遊戲。先設定能增加盡量增加的時間帶,其次再設定能削減盡量削減的時間帶。在這樣的工作交互執拗地繼續進行之間,振幅逐漸縮小,文章量也自然落到該安定的地方。到達無法再增加,也無法再削減的地點。自我被削去,多餘的修飾被篩落,過於明顯的理論退到房間後面去。天吾天生擅長這種工作。天生的技術人。擁有在空中飛翔尋找獵物的鳥般銳利的集中力,搬運水的驢子般的耐力,始終忠實地遵守遊戲規則。

聚精會神,繼續埋頭在那樣的作業中,鬆一口氣看看牆上的鐘時,已經快三點了。這麼一說,還沒吃中飯。天吾到廚房去,燒一壺開水,在那之間磨了咖啡豆。吃了幾片夾了起司的餅乾,啃了蘋果,水燒開之後泡了咖啡。邊用大馬克杯喝,為了轉換心情,邊想了一會兒跟年紀大的女朋友做愛時的事情。本來這時候,應該正在跟她做著那個的。這時他在做什麼,她在做什麼。他閉上眼睛,對著天花板,深深嘆了一口含有沉重暗示和可能性的嘆息。 然後天吾回到書桌,把頭腦的迴路再度切換回來,在文字處理機的畫面上,重讀改寫過的《空氣蛹》開頭的一節。就像史丹利.庫柏力克的電影《光榮之路》開頭的一幕,將軍到戰壕陣地巡視那樣。他對自己所看到的成果點頭。不壞。文章改進了。事情往前進展了。但還不算十全十美。還有很多不能不做的事。到處都有崩塌的沙包。機關槍的子彈不夠。看得出鐵絲網有幾個地方太薄弱。

他把這文章先列印在紙上。然後存檔起來,關掉文字處理機的電源,把機器推到桌子旁邊。把列印出來的稿子放在前面,一手拿著鉛筆,再仔細重讀。覺得多餘的部分再刪除,感覺說得不夠的地方再補充,前後不順的地方改寫到認可為止。好像在選適合浴室細縫的瓷磚那樣,慎重選擇那個場所必要的語言,從各個角度檢查鑲嵌銜接的情況。如果銜接不良,就調整形狀。一點點語氣上的微妙差異,就可以使文章活起來,或毀掉。 在文字處理機的畫面上看,和用紙印出來看,完全同樣的文章看起來的印象卻也有微妙的不同。用鉛筆寫在紙上,和用文字處理機的鍵盤輸入,所用的語言感覺也會改變。有必要從兩個角度來檢查看看。打開機器電源,把用鉛筆寫在列印稿上的修正地方,一一輸入畫面。然後在畫面上重讀這次的新稿。不壞,天吾想。每段文章都各自擁有該有的分量,從中產生自然的節奏。 天吾仍然坐在椅子上伸直背脊,仰望天花暗吐出一口大氣。當然這並不是完全完成了。放幾天再重讀時,應該會看出還需要修改的地方。不過現在這樣就行了。到這裡已經是注意力的極限了。需要有冷卻期間。時鐘的指針接近五點了,周遭開始暗下來。明天再開始改下一段。光修改開頭的幾頁,幾乎就花掉整整一天。比預估的費事。不過一旦鋪好軌道,產生了節奏之後,作業應該可以進行得更迅速。而且不管是什麼,最困難最費事的,就是開頭部分。只要解決了這個,接下來就——。 然後天吾腦子裡浮現深繪里的臉,想到她讀了改寫過的稿子,到底會有什麼感想。不過天吾無法推測她會有什麼感想。關於深繪里這個人,他等於完全不了解。除了她十七歲,高中三年級學生,但對考大學完全沒興趣,說話方式自成一格,喜歡白葡萄酒,擁有會讓人心亂的那種美麗臉孔,此外一無所知。 不過對深繪里在這《空氣蛹》的作品中想描寫(或想記錄)的世界成立方式,自己大致上已經逐漸能正確掌握了,天吾心中產生了這種手感,或接近手感的東西。深繪里用那獨特的限定語言想描寫的光景,由於天吾很用心、很仔細地加以改寫之後,變得比以前更鮮活、更明確地浮上來了。這裡產生了一種流動。天吾知道。他雖然只是從技術層面著手補強,然而就像本來就是自己寫的東西一樣,那加工非常自然地融為一體。而且稱為《空氣蛹》的故事,正要從那裡強而有力地站起來。 這讓天吾覺得比什麼都高興。改寫工作因為要長時間集中精神,因此身體很累,但相對地心情卻很亢奮。關掉文字處理機的電源,離開書桌後,往往收斂不住還想繼續改寫的心情。他打心底喜歡改寫這個故事的工作。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應該不會讓深繪里失望才對。話雖這麼說,但天吾無法好妤想像,深繪里高興或失望的模樣。何止這樣,連嘴角逐漸放鬆微笑起來,或臉上稍微罩上陰雲的時候都無法想像出來。她的臉上沒有所謂表情這東西。是本來就沒有感情,所以沒有表情呢?還是有感情,但那和表情連不起來?天吾不清楚。總之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天吾重新這樣感覺。 《空氣蛹》的主角可能是過去的深繪里自己。 她是十歲的少女,住在山中特別的社區(或類似公社的場所)照顧著一隻盲眼的山羊。那是她被賦予的工作。所有的小孩都分別被賦予工作。這只山羊雖然年紀老了,卻是對社區具有特別意義的山羊,有必要好好看守不要出什麼差錯。眼睛不能稍微離開一下。她被這樣吩咐。但終於疏忽眼睛轉開一下,在那之間山羊競死掉了。她因此受到處罰。和死掉的山羊一起被關進舊倉庫裡。在那十天之間,少女完全被隔離,不許外出。不許和任何人說話。 山羊擔任Little People和這個世界的通路角色。 Little People是好人還是壞人,她不知道(天吾當然也不知道)。到了晚上,Little People就會透過這只山羊的屍體來到這邊的世界。然後到天亮了又回去那邊的世界。少女可以和Little People說話。他們教少女做空氣蛹的方法。 天吾佩服的是,眼睛看不見的山豐的習性和行動,都非常詳細地被具體描寫出來。這樣的細節,讓這部作品從整體變得非常生動。她是不是真的飼養過瞎眼的山羊呢?還有她是不是像上面所描寫的那樣,真的在山中的社區裡生活過呢?天吾推測可能有。如果完全沒有那樣的經驗的話,以一個說故事者來說,深繪里更是擁有罕見的天賦才華了。 下次見到深繪里時(應該就是星期日),天吾想問問她關於山羊和公社的事。不過當然不知道深繪里肯不肯回答這種問題。想起上次交談的對話時,她看來好像只回答認為可以回答的問題。不想回答,或不打算回答的問題,則乾脆忽視。好像聽不見似的。和小鬆一樣。他們在這方面彼此很像。天吾則不是。如果被問到什麼,不管是什麼樣的問題,都會規規矩炬作答。這種事情可能是天生的個性吧。 五點半時,年長的女朋友打電話來。 「你今天做了什麼?」搜淌。 「一整天,一直在寫小說啊。」天吾說。一半真的,一半假的。因為不是在寫自己的小說。不過也不必說明得這麼詳細。 「工作順利嗎?」 「馬馬虎虎。」 「今了天忽然這樣對不起噢。我想下星期可以見面。」 「很期待。」天吾說。 「我也是。」她說。 然後她談到小孩的事。她常常對天吾談到小孩。兩個小女孩。天吾沒有兄弟姊妹,當然也沒有小孩。所以不太知道小小孩是什麼樣的東西。不過她不介意這種事情而談到自己的孩子。天吾不會主動多談。不管什麼,都喜歡聽別人說。所以她說的話他都很有興趣地傾聽。她說小學二年級的長女,在學校好像被欺負。小孩自己什麼都沒說,不過同班同學的母親告訴她好像有這回事。天吾當然沒見過那女孩。有一次她給他看過照片。不太像母親。 「是什麼原因被欺負呢?」天吾問。 「因為氣喘有時習貫發作,所以沒辦法跟大家一起行動。可能因為這個。個性很乖的孩子,功課成績也不錯。」 「真不明白。」天吾說。 「氣喘會發作的孩子應該受到保護,不應該被欺負啊。」 「小孩的世界,沒那麼簡單。」她說著嘆一口氣。 「有時候只因為跟大家不一樣就會被排斥。雖然大人的世界也很類似,不過小孩的世界會以更直接的形式出現。」 「具體上是什麼樣的形式?」 她把具體的例子一一搬出來。每一個例子雖然都不是很嚴重的事,不過這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時對小孩來說就感覺很難過了。他們會隱藏什麼。不開口。會做惡意的模彷。 「你小時候,有被欺負過嗎?」 天吾回想小時候。 「我想沒有。雖然可能有,不寡桃沒留意到。」 「如果沒留意到的話,就表示一次也沒有被欺負。因為欺負這件事,目的本來就在讓對方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欺負。如果被欺負的本人沒留意到,這欺負就個成立了。」 天吾從小就個子高大,也很有力氣。大家都對他另眼看待。可能因為這樣所以沒有被欺負。不過當時的天吾,還有比欺負更嚴重的問題。 「你有被欺負嗎?」天吾問。 「沒有。」她明白地說。然後似乎有點猶豫。 「倒是欺負過別人。」 「跟大家一起嗎?」 「對。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大家約好了,不跟一個男生說話。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一定有什麼直接原因,不過既然想不起來,我想應該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不管怎麼樣,現在覺得那樣做很不對。覺得很羞恥。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會做那樣的事。」 由於這個,天吾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現在偶爾記憶還會甦醒過來。無法忘記。不過他沒有提這件事。要提的話會很長。而且那是一旦化為讀言,最重要的微妙感覺就會喪失的那種事。踏過去從來沒對誰提過,往後可能也不會提。 「結果,」年長的女朋友說:「大家對於自己不是屬於被排斥的少數方,而是屬於排斥別人的多數方,都可以感到安心。啊,幸虧在那邊的不是自己。無論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基本上都一樣,跟在很多人這邊時,可以不太需要擔心會遇到麻煩。」 「如果進入少數人這邊的話,就必須經常擔心遇到麻煩該怎麼辦了。」 「就是這樣。」她以憂鬱的聲音說。 「不過如果處在那樣的環境,或許至少自己就學會動腦筋了。」 「可能自己會動腦筋了,卻老是去想一些麻煩事。」 「這也是一個問題。」 「還是不要想太深比較好,」天吾說:「最後也沒有演變到多嚴重。因為班上一定有幾個,可以用自己的頭腦認真思考的孩子。」 「是啊。」她說。然後獨自不知道想了什麼一會兒。天吾的聽筒還抵著耳朵,耐心地等她想清楚。 「謝謝。跟你談過覺得輕鬆點了。」她稍後才這樣說。好像已經想到什麼了。 「我也覺得輕鬆點了。」天吾說。 「為什麼?」 「因為能跟你說話。」 「下星期五見。」她說。 掛斷電話後,天吾走出外面,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去買食物。抱著紙袋回家,把青菜和魚一一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冰箱冶藏。然後一面聽著FM廣播的音樂節目一面準備做晚餐時,電話鈴響了。一天有四通電話,對天吾很稀奇。這種情況一年有幾次都數得出來。這次是深繪里打的。 「這個XING QI TIAN的事。」她沒有開場白地說。 電話那頭聽得見汽車喇叭聲不停地響著。司機好像對什麼很火大的樣子。可能是從靠大馬路的公共電話打的。 「這個星期天,也就是後天我要跟你見面,然後去見一個什麼人。」天吾為她的話添上內容。 「早上九點,新宿車站往LI CHUAN的最前面。」她說。其中排列出三個事實。 「也就是說在中央線的下行月台,最前面一節車廂的上車處等候,對嗎?」 「對。」 「車票要買到哪一站?」 「隨便。」 「隨便先買,到了再精算車資。」天吾推測、補充。就像改寫《空氣蛹》的工作那樣。 「那麼我們會去很遠的地方嗎?」 「你現在在做什麼。」深繪里不理天吾的問題,問道。 「我在做晚飯。」 「什麼東西。」 「一個人,所以不做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烤梭子魚乾、做蘿蔔泥。煮青蔥蛤蜊味噌湯,搭配豆腐一起吃。也做醋拌小黃瓜和海帶芽。然後白飯和醃白菜,這樣而已。」 「好好吃的樣子。」 「是嗎?並不是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我經常都吃類似的東西。」天吾說。 深繪里不說話。以她的情況,似乎並不介意長時間一直不說話的樣子。但天吾卻不行。 「對了,我從今天開始改寫你的《空氣蛹》。」天吾說。 「雖然還沒有得到你最後的許可,不過因為工作天數不太多,不開始會來不及。」 「XIAO SONG先生要你這樣做。」 「是啊。小松先生叫我開始改寫。」 「你跟XIAO SONG先生很好。」 「是啊。大概很好吧。」這個世界上可能找不到能跟小松處得好的人。不過這件事說來話長就算了。 「改寫順利嗎。」 「到目前為止。大致上還好。」 「那就好。」深繪里說。這好像不是口頭上說話而已的表達方式。聽起來改寫的工作進行順利,她也相當高興似的。只是有限的感情表現,只能顯示到這個程度為止。 「但願能讓你滿意。」天吾說。 「不擔心。」深繪里毫不遲疑地說。 「為什麼這樣想?」天吾問。 深繪里沒有回答這個。聽筒那頭只是沉默著。刻意的那種沉默。可能是為了要天吾思考什麼的沉默。不過不管怎麼絞盡腦汁,天吾還是完全不知道搜酞什麼有那樣堅強的信念。 天吾為了打破沉默說:「嘿,我想問你」個問題。你真的在公社那樣的地方住過,飼養過山羊嗎?那些事情的描寫非常逼真。所以我有點想知道,是不是真的發生的事?」 深繪里輕輕乾咳一下。 「不談山羊的事。」 「沒關係。」天吾說。 「如果不想談,可以不談沒關係。我只是問一下而已。請不要介意。對作家來說,作品就是一切。沒有必要加上任何說明。星期天見吧。還有,跟這個人見面,要不要注意什麼事情?」 「不太明白。」 「也就是說……最好穿整齊一點,或帶什麼禮物去比較好,之類的。因為我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一點提示。」 深繪里又再沉默。不過這次不是刻意的沉默。只是她單純地對天吾提問的目的,還有那發想本身,還沒法理解。那問題似乎沒有在她意識的任何領域著陸。已經超越意義性的邊緣,永遠被吸進虛無中了。像孤獨的行星探查火箭直接通過冥王星旁邊那樣。 「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天吾放棄地說。對深繪里提出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搞錯了。算了,就在什麼地方買個水果去好了。 「那麼星期天九點見。」天吾說。 深繪里停了幾秒鐘後,什麼也沒說地掛斷電話。沒說「再見」也沒說「那麼,星期天見」。只是電話卡一聲斷掉而已。 或許她對天吾行過禮、點過頭才掛上電話也不一定。但很遺憾,肢體證言大多無法在電話上發揮原來的功效。天吾放下聽筒,深呼吸兩次讓頭腦的迴路切換到比較現實的東西上,然後繼續做那樸實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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