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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部二千萬不要忘記張逗的自述

盛世 陈冠中 3587 2018-03-20
我,張逗,二十二歲。 現在錄影的地點是妙妙的家,在北京懷柔。 我是河南人,父母是農民,我自小有哮喘病,但長得高,十三歲就像人家十六歲,在火車站被拐騙去山西的黑磚窯,前後三年多,做蓋房子用的磚,幾次哮喘病發差點死掉。曾經試過逃走,被別人救了,送到當地勞動局,又給勞動局的人轉賣到另一家黑磚窯。六、七年前,那地區的黑窯廠在全國媒體曝光,很多廠關了,救出不少童工,年齡遭遇跟我差不多,都是失踪人口。我見到很多記者,其中包括廣州來的妙妙,我們相處得特別好,她叫我寫了一篇文章,講我的經歷,我覺得寫得不怎麼樣,妙妙說寫得很好,說會替我在媒體發表。之後我被送回家鄉,我媽死得早,我爸去南方打工,我又回到學校,重新讀初中一年級。

一年多後,收到妙妙的信,說媒體都給打招呼了,不准再報導黑磚窯,以免影響國家的形象。我那篇文章也不能登了,只能交給天涯網發表在網上,跟帖很多,一周後才給和諧掉。妙妙把她的EMAIL地址給了我,我去鎮裡,上網吧發了一封郵件給妙妙,說我不想再上學了,家裡也沒人,我想再出去打工。妙妙回郵,叫我去北京找她。她是北京人,已辭掉廣州的周報工作,搬回北京。她說現實世界太恐怖,壓力太大,寧願做自由撰稿人,在家工作。 我過了十七歲生日,就到北京懷柔找妙妙。原來她現在也是住在村里。 她叫我跟她住,教我做愛,教我彈木吉他,她會做很好吃的飯,還有蛋糕、餅乾什麼的。她有三隻貓三隻狗,都是撿回來的。她說之前北京因為奧運,大片大片拆遷,很多人把貓狗留下沒有帶走,所以北京特別多流浪貓、流浪狗,甚至名種金毛犬都成了肉狗,在農貿市場才七塊錢一斤。

我也是她撿來的。我現在哮喘發作也不用害怕了。 她寫文章、電視劇本賺稿費養家,我有時候在附近的寵物診所打工,因為經常帶貓狗去治病跟診所的人混熟了。妙妙的小院是跟農民買的小產權房,有三間北房,還有一個單獨的廚房和帶淋浴的廁所。我們和貓貓狗狗過了一年三個月很快樂的日子。那年妙妙三十二歲。 然後聽說全國到處大亂,北京也人心惶惶,我們首先想到是到處找貓糧狗糧,怕斷糧。後來,人也快斷糧了。宣布嚴打後,局面就穩下來了,但妙妙怕我被抓,不讓我出門。我在家待了一個月。當時糧食還是緊張,很多人都把寵物丟掉,妙妙每次從外面回來都帶回來貓狗,有些還是病的、殘的。所以我們家現在還有幾十隻貓狗。我學會了照顧它們。

那年冬天過後,社會一下子繁榮了,每個人都面露笑容。但對妙妙來說,卻發生了一件難以理解的事。她突然不認得我了,任何人都不認得,見到任何人,她都點頭微笑,但不說話,每天,她只記得餵貓狗,每隔幾天會做一批沒加糖的曲奇餅,但她不再寫稿子、不彈吉他、也不出門,有需要的時候,會跟我做愛,但她不再跟我聊天說話了。 我一直知道,我到北京的一年多,她在以為我看不到的時候,會去吃某種藥,所以有時候她會像靈魂出竅一樣誰都不認得,不過一般不到半小時就會回神。這次她沒有回來。 我知道是我照顧她的時候了。但我不能光靠打零工養家。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希望妙妙原諒。我偷偷賣掉家裡的貓狗,尤其是剛生出來的小貓小狗。我不會賣給肉狗商販。因為經濟好了,很多人又開始收養貓狗,我已經挺擅於培養、配種,生一批、賣一批,家里永遠有很多貓狗,還好妙妙對貓狗的愛是一視同仁的,看到誰就餵誰。

我還每天練三個小時吉他。有幾個傍晚,我對妙妙說我去聽音樂,她沒有反應。我坐長途公交去五道口,到一些以前妙妙帶我去過的地方聽現場音樂,不聽我有點難受。每次,我都碰到幾個玩音樂的半熟臉兒,還一起玩過幾首歌,他們都很喜歡我那手西班牙吉他,說以後演出時需要吉他手的話會找我。回來後我加緊練習,妙妙,你教我的技法我都練熟了,等著去五道口上台演出。 想不到演出那天晚上我出事了。 我接到電話去演出,當天下午五點我就把你和貓狗的晚飯準備好,跟你說了一聲,去了五道口。跟之前幾次去聽音樂一樣,演出結束後太晚了,回不來,我就會找個地方打個盹,再坐頭班車回來。這次我到了市區後,先在藍旗營的一家小館吃點東西,小館店窄,坐得很密,隔桌是一男一女,男的說話是電視上台灣綜藝節目主持人那種腔調,滔滔不絕的在說,內容我聽不太懂,突然那個阿姨開始說話,是個北京人,我發現她竟然在罵政府。

自從兩年多前中國人的盛世正式開始後,我就覺得很奇怪,碰到的人都好快樂,很少聽到有人說不快樂的事,我覺得所有人都變得有點怪,但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也裝得很快樂。所以聽到那個阿姨罵政府,我心裡感到很特別。沒想到那個台灣腔男的竟然教訓起那個阿姨,說你們的政府多了不起、多照顧你們,你們大陸人不懂得感恩,你們以為餵飽十三億人是件容易的事嗎,你們有什麼資格批評政府,你們女人懂什麼……可能是他不停的說你們、我們,我聽著覺得特彆扭,結賬走的時候,看到那男的屁股只坐五分之一椅子,我想都不想就猛撞了他椅子一下,他摔在地上,我頭也不回的走出小館,也沒看到有人追出來。 我去了一家叫五味的音樂現場,那晚上我們的樂隊表演不錯,現場氣氛特好,我也分到二百塊錢。其他樂手拉著我喝啤酒,說慶祝我第一次正式演出,一直弄到了兩點多。

分手後,我本來想熬到天亮,但是喝了酒有點犯困,就在車站附近一棟樓的側面,靠牆坐下,打算瞇一下。 剛坐下合上眼睛就給五六個人用木棍劈頭蓋臉的一頓亂打,連爬起來還手的機會都沒有。是台灣腔男人找人打我嗎?我雖然身體很壯,但這樣打下去可扛不住了。後來突然那幾個人就走了。我吸不到氣,左手像斷了一樣,右手壓在身下,哮喘藥在褲兜沒法拿。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看我,我發不出聲,手顫動著想告訴他藥在褲兜里,那人沒反應過來。我知道我要死了。 妙妙,我那時想,我死了,誰來照顧你?貓貓狗狗怎麼辦?妙妙,對不起。我太任性了,不該撞人家,現在我死了誰來照顧你?貓貓狗狗怎麼辦…… 突然我吸到藥了,我又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會死了,我壯,打是打不死的。

醒來已在病床上,只聽到護士喊:餵,你送來的人醒啦。有個大叔走到床邊,我不認識他,我提起精神說,褲子,我褲子。他把我褲子拿過來,我叫他在褲腳小兜里掏出五百多塊錢,又叫他拿了紙筆寫上懷柔妙妙家地址,貓糧狗糧牌子,份量多少多少,加上麵粉,雞蛋,拜託那人替我買了送去。我也不知道那人拿了我的錢會不會走掉,是否願意跑到懷柔,我甚至不明白他送我到醫院後,為什麼還等我醒來。我顧不了這麼多,我想著你們斷糧怎麼辦? 第二天早上那人回來,說東西已經送過去,有個女人收了,他向她解說我在醫院,那女人只微笑的點頭,請他吃不甜的曲奇餅。他還說我家貓狗真多。聽了我就放心了。 下午他又來看我。我問他為什麼照顧我?他說,看我躺在地上喘不過氣,手在褲兜上顫動,突然明白我是哮喘患者,因為他也是,也長期用激素。他從口袋找到我的藥。

他說,看到我用激素,忽然想知道另一個用激素的哮喘患者,平常是怎麼樣過的? 我問:“知道來幹嘛?” 他說:“看有沒有覺得其他人都跟你不一樣?” 我說:“當然不一樣。他們沒哮喘”。 他說:“他們很快樂?” 這句話讓我有觸電的感覺。不是我不快樂。五年前開始我和妙妙在一起不會不快樂,現在妙妙不跟我說話,但我們兩個人也沒有不快樂,但是這兩年,我發覺我見到的人是有點不一樣,我說不清楚,只能說,他們很快樂。反而我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就算快樂也不是同樣的一種快樂。 他一直看著我,等我答覆,我點頭。 他好像中了彩券一樣高興,然後看看左右,像怕有人在偷看我們。 他靠近我說:“我終於找到答案了,只有我們用哮喘激素的人,才會不嗨。這是我們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問:“你周圍的人,是不是都不記得那一個月?” “哪一個月?” “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之後,中國人盛世正式開始之前那一個月”。 我不明白。 他說:“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與中國人盛世正式開始之間,不是大家現在說的好像是緊接在一起的,而是隔著一個月時間的,正確來說是從春節假期後第一個工作天數起共二十八天”。 大概看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說:“是不是你現在跟人家說全國動亂、搶購糧食、軍隊進城、公安嚴打、禽流感疫苗注射,都沒人記得了?那一個月的事,大家都忘了?” 我心想,的確再沒人跟我說起這些事,的確有點好像不曾發生一樣,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忘了。 他以為我也忘了,頹喪的坐下來,輕輕說:“原來你也是忘了,我弄錯了,太一廂情願了”。

我說:“大叔,我記得”。 “你記得?” 我說:“我記得那年的事”。 他仍懷疑的看著我。 我說:“我記得到處去搜購貓糧狗糧,記得嚴打躲在家不敢出去……”。 他說:“太好了,太好了,感謝老天爺,我終於找到了。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張逗”。 “張逗兄弟,你叫我老方,以後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因為你是我知道惟一記得那個月的人。千萬不要忘記你現在記得的東西,我們一定要把那個月找回來”。 他救了我,救了妙妙和貓狗,他怎麼說我怎麼聽吧。我也跟自己說,千萬不要忘記:我是妙妙撿回來的,妙妙對我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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