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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芙蓉國(上) 柯云路 4760 2018-03-20
檢閱台正鬧鬧嚷嚷地進行著對兩個反革命流氓分子的批鬥。這是一種簡單明了、粗茶淡飯的鬥爭方式。不時擁上來一批批的男女學生對兩個流氓分子拳打腳踢加高聲叫罵。他們就是流氓,就是反革命,就是拉大旗做虎皮,就是資產階級,就是牛鬼蛇神,就是惡棍,就是美女蛇。打臉,打頭,踢腿,踢屁股。 當一個長著金魚眼的矮個子女生掄起軍用皮帶一下一下抽打米娜時,操場上所有的脖子都抻得更長了,像一片要被連根拔起的向日葵。檢閱台上擁擠著三四十個最堅決造反的學生,有人喊道:打得好!那個金魚眼的矮個子女生像個鬥志昂揚的小母貓,越打越來勁。 三四寸寬的牛皮帶帶著百來克重的銅頭,掄起來打人再得勁不過了。皮帶抽在脊背上劈啪作響,銅頭砸在肩上、背上、臀上,發出輕重不同的悶響。當皮帶抽在米娜彎下的腰背上時,皮帶頭便繞過去,砸在米娜的肋骨上,胸腔一定是比較空洞的,銅頭砸在上面,發出一點擊鼓的震動聲。如果抽在臀部,銅頭隨著皮帶落下去,就好像砸在面袋上撲撲地沉悶發實。

這位金魚眼的矮胖女生叫朱立紅,與盧小龍同班,是一個政治課一結束就急步跑上講台圍在老師身邊左一個右一個提問題的學生,對一切不聖潔的東西都誓不兩立,她憎恨米娜臉蛋的嬌柔,身段的風流。打了一陣,她有些累了,當她用手背擦去額頭熱氣騰騰的汗水時,一個大塊頭的男生劈手奪過她手中的武裝帶,說道:“這個流氓更該打!”說罷,便抽打起與米娜並排的賈昆來。 朱立紅汗水淋淋地看著這個更有力的抽打。一瞬間,她多少有些洩氣,因為她被奪去了皮帶,從大革命的中心人物變為陪襯,站在那裡有點無所適從。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最早行動的,她垂下目光,瞄了一眼彎腰撅屁股的米娜:短袖白襯衫上已經湮上了血跡,深藍底白花的短裙也湮出了血跡。因為大彎腰,襯衫上滑,露出了一段細腰,上邊已有了血汪汪的裂口。兩個雄赳赳的女生依然一左一右反剪著米娜的雙臂,同時使勁抓住她的頭髮,讓她彎腰抬頭,看得出米娜渾身在搖搖欲墜地顫抖著。朱立紅覺出了一種成就感,也第一次體驗到打人的快感。這種快感在意識中朦朧對應的圖像是幫助媽媽殺魚。一條大魚白白嫩嫩,用剪刀將其開膛,揪出五臟,刮去魚鱗,用鋒利的大刀把它砍成幾段,再切上一些刀口以進味。刀很沉很快,切在肥肥嫩嫩的魚肚子上銳利無比。米娜腰部綻開的傷口讓她聯想到開了膛的血淋淋的大白魚。這種打人的快感在她心頭還喚醒了一種東西,這似乎是有生以來一直被壓抑的衝動。沒有比直接抽打肉體更能發洩心中的仇恨了,此刻,快感像酵母一樣在她體內發酵了。為了再表達什麼,她又抬起腳朝米娜腿上踢過去,米娜的腿一彎,幾乎跪倒在地,立刻被兩個扭押著她的女生拉起來。朱立紅又狠狠地盯了一下米娜露出一截的細腰,同時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民間俗語:最毒不過水蛇腰,然後,就以一種心悅誠服的目光觀賞起那個大塊頭男生對賈昆的抽打。

此刻,高揚銅頭皮帶的是今天北清中學造反的點火人,他兩年前在北清中學畢業,現在北清大學讀書,有一個與他的形象和氣質非常一致的名字——馬勝利。當他今天殺回母校傳播革命火種時,正值北清中學的學生們已經自行發動,揪出了兩個反革命流氓分子,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他提出要掛牌子,要公審。當革命的潮流興起時,用一系列激進的口號去引導、去加溫,你就推動了潮流,而潮流也便把你捧為領袖。今天,他在北清中學首次享受到了領袖的待遇,鬧嚷嚷的一千多人被他驅動了,當他號召將兩個流氓分子押到大操場批鬥時,人群便潮水一般跟了過來。 作為三輪車運輸工人的兒子,馬勝利長著一副壯實的身軀,腰圍幾乎和胸圍一樣大。 他的臉盤很大,顴骨很高,三角眼看人的時候總像在瞇著眼盯視對方,皮膚很黑,十幾歲的時候走在街上就讓人懷疑是三四十歲的人。在北清中學上學時成績很差,因為是鐵餅冠軍,雖然屢屢留級,卻是北清中學參加市中學生運動會的驕傲之一。憑此,他作為特長生又被北清大學錄取。如果對他的情況再做一點背景性交待,他的父親酗酒,脾氣暴躁,時常打罵老婆,以至母親在馬勝利年幼時就患病去世。從小生活的窮困,自然是對馬勝利又一個必要的說明。此外,在中學時他就被同學們所嫌惡,理由非常簡單,他與生俱來的腋臭。上了北清大學之後,因為打架鬥毆傷了右臂,隨之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一點憑藉——扔鐵餅的好成績。說來說去,他舉雙手贊成一切革命,特別是當這樣的革命和一些具體的細節相結合時,尤其激發他的衝動:這個流氓老師米娜,是他記恨的人物,今天落在他的手裡,真是報應。

還在三年前的一天,他穿著運動短褲小背心,露著一身黑紅發達的肌肉在操場上練鐵餅。穿著藍運動衣的米娜夾著臉盆匆匆朝水房走去,顯然她也剛剛鍛煉過,秀麗的鴨蛋臉都是汗水。路過這裡時,大概被馬勝利的姿勢所吸引,她站住了。馬勝利受到鼓舞,極為奮勇地表現著,一次又一次做著扔鐵餅的練習,旋轉,爆發,拋出,穩住重心,挺立,表現男性的力量。米娜看了好一會兒,還非常和善地同他說了幾句話。從這以後,馬勝利就盯上她了,總是想方設法地碰見她,在她面前表現自己運動員的體魄。一天晚上下了大雨,他穿著短褲在單雙槓上鍛煉,哼哧哼哧地發出運用力量的聲音,把單槓搖得嘩嘩亂響,眼裡卻不時注意著旁邊的女生宿舍樓,米娜就住在這幢樓中,緊靠單槓的一層樓中間的那個燈窗,就是米娜的房間。雨更大了,澆在身上也更涼了,瀑布般沖洗著他雄馬一樣健壯的胸脯和肩背。他壯起嗓子吼了兩句伏爾加河縴夫曲,終於,那扇燈窗有了反應:窗簾拉開了,看到了米娜的身影。接著,窗戶推開了,米娜隔著雨幕張望著,問了一句:“你還在鍛煉呢?”馬勝利裝做毫不介意地握緊雙拳,屈臂隆了隆胳膊上發達的肌肉,說道:“是。”

米娜說:“學生宿舍已經熄燈了,你不要破壞紀律,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再練。”一副老師對學生的口氣,她關上窗,又推開加了一句:“女生宿舍樓的同學們也都睡了,你不要影響大家。”窗戶關上了,薄窗簾拉上了,又拉起了一層厚厚的窗簾,整個女生宿舍樓便沒有了任何光亮,一片黑暗在雨中給了他一個冷淡的回答。他拖泥帶水地回到了宿舍,覺得自己昏了頭腦。再後來一個週六的夜晚,他在校門口看見穿著黑色呢大衣的米娜從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中鑽出來,對著車窗揮揮手,便興沖沖地沿著白楊樹相夾的甬道朝校園裡邊走去。 她迎面碰見了馬勝利,問了一句:“禮拜六你也沒回家?”仍舊興沖沖地哼著歌,延續著自己的快樂走了。馬勝利凝視著她的背影,一轉身,朝一棵粗大的白樺樹狠狠踢了一腳。

今天,看到米娜被掛上流氓犯的牌子,他感到解恨。當米娜被皮帶抽打得東倒西歪不成樣子時,他想起了自己踢楊樹那一晚上感受到的屈辱。那一腳自然沒能踢倒樹,倒是自己的腳拇趾被踢傷了,現在都能回想起當時腳指甲翻裂、鮮血淋淋的鑽心疼痛。當今天他高揚起皮帶時,他知道手中的皮帶、皮帶上的銅頭是這個大操場上的最高高度了。真是“黑手高懸霸主鞭”。真是“別夢依稀咒逝川”。真是“風展紅旗如畫”。真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真是“將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真是“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真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真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真是“鐘山風雨起蒼黃”。真是“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真是“不到長城非好漢”。真是“造反有理”。這個世界怎麼能沒有革命呢?自己的額頭有棱有角,像花崗岩一樣,衝鋒陷陣如入無人之境。他的下巴大而有力,鋼牙鐵齒可以咬斷一切鎖鏈。

他為什麼要奪過抽打米娜的皮帶,抽打起這個賈昆來?他對賈昆也有恨。他恨這些裝模作樣、賣弄學識的知識分子。你他媽的什麼美術學院畢業的高才生?裝什麼樣子?打斷你的脊梁骨!沒幾下,賈昆就被打得皮開肉綻。頭一次抽打人,他便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打人的技術,和擲鐵餅一樣,需要爆發力。先要高舉,將重心提起來,然後,隨著重心下落從腰部發力,一直傳到肩部,整個手臂到手腕一個爆發力衝下來。第一下,就把賈昆打得呻吟著歪倒下去,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拉住了。第二下,打在他的臀部,大概是屁股太瘦沒什麼肉,聽見銅頭打在骨頭上的聲音,卡嘰布的褲子一下子打裂了,裡邊的短褲也裂了,皮肉翻捲著露了出來。想不到賈昆如此不禁打,同時也嚐到了掌握一種新技術的刺激。

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更是其樂無窮!他又一次掄起皮帶,更有彈性地提起自己的重心,腳跟完全離地,然後,皮帶帶著銅頭在空中做出一個極為優美的高揚,那一定是個驚天動地的力量的造型,嗨——地一聲猛喊,皮帶從空中直落賈昆的腰部,扑哧一聲,就像十鎊大錘砸下來一樣,賈昆頓時癱倒在地。當兩個學生要將賈昆再次用力扯起來時,賈昆已渾身癱軟站立不住了,他像一條被斬斷的蚯蚓痛苦萬狀地扭動著身體,鼻涕口水帶著白沫淌了出來,像是吐著白沫的螃蟹。 儘管有使不完的力量,但是馬勝利知道,這兩個流氓犯絕對都禁不住他的抽打。文化大革命,重要的是革文化的命。他把皮帶銅頭倒握在手中,揮臂說了一聲:“將他們遊街!”

朱立紅響應道:“到北清大學去!”於是前呼後擁著,檢閱台上這群最積極的學生們押送著兩個反革命流氓犯朝校門口擁去。一邊走馬勝利一邊揮手招喚著湧動而又有些茫然的人群:“要革命的都去!不是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的都去!”大部分人跟了上來,少數人還在猶豫。 馬勝利繼續前瞻後顧地呼喊著,發動著,人們紛紛匯入了這個潮流。馬勝利在隊伍的後面又做了一陣鼓動之後,便一路狂喊地跑到了最前面。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造反隊伍。一男一女脖子上兩塊大牌子像兩副死刑犯的佈告一樣向前推進著。兩個女生一左一右反剪著米娜的胳臂押著她往前走,賈昆早已被馬勝利打得快沒氣了,所以他的左右又增加了兩個人,架著拖著他走。他的頭像折斷了一樣耷拉在胸前,兩條腿被拖著趟過校園裡的土路。馬勝利氣勢洶洶地走在兩個犯人的後面,前面是他的俘虜,後面是他的部隊。在北清大學他沒有爭上領袖的位置,在北清中學這裡他成了司令。

他一邊走一邊用皮帶隨隨便便地抽打著賈昆和米娜,好像在驅趕兩匹騾馬,大概是這種抽打很能滿足什麼,他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多地抽打米娜的屁股。皮帶啪啪地抽在屁股上,並不用力,卻聽著很響,很有一種調戲的快感。一左一右用寬寬的皮帶抽打女人的屁股,和用手拍打一樣,他甚至感覺到了那個屁股的體積、彈性和質地。他產生了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他要在米娜的屁股上抽出各種花樣來。 然而,米娜站住了,夾持她的兩個女生喝問道:“為什麼不走?”米娜轉過頭,透過蓬亂的頭髮露出滿是血痕的面孔,朦朦朧朧地直視著馬勝利。一瞬間,馬勝利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做什麼。 馬勝利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惱羞成怒地高揚起皮帶,對方只是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就扭過頭繼續朝前走。馬勝利高揚的皮帶朝米娜右肩斜劈下去,僅此一下,把她打得右邊塌陷了下去,歪倒在扭送她的學生身上。馬勝利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吆喝道:“押他們往前走!”同時迴轉身,帶領整個隊伍振臂呼喊口號:“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隊伍缺乏思想準備,不多的人跟著呼喊一聲。他再一次振臂領呼。一而再,再而三,終於喊成了響徹天地的口號。為了使長龍般的隊伍能夠呼喊得更有力,他走出隊列,等待隊伍緩緩游過去,在隊伍的中央帶領著呼喊口號。此刻,他完全被自己正義凜然的戰鬥精神所振奮,他覺得自己無比崇高,以天下為己任。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鏡頭使他產生了極大的不快,他看見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正在隊伍中很親近地交談著。 他認識這兩個人,男的,一張說白不白說黃不黃的長條臉,叫盧小龍。女的,甜甜的圓臉,秀麗的短髮,纖細的身段,叫李黛玉。在米娜那裡碰壁之後,馬勝利幾乎有一年把全部熱情都指向了這個名字像小姐、模樣像小姐、性格也像小姐的女孩身上,他和她之間還發生過一點說得上來的故事。看見她對盧小龍露出情投意合的表情,他不禁用力握緊了手中的銅頭皮帶。 如果他能夠獲得隨便抽打任何人的權力,那一定是他此時的最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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