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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芙蓉國(上) 柯云路 4481 2018-03-20
無論哪裡的人踏入北京,都會知道北京有一塊特別的地方,叫燕京區。燕京區是一片很大的地方,中心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公園,也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古建築,叫日月壇。日月壇南北東西各開一門。 日月壇的南邊是南苑,這裡有芙蓉國最著名的大學之一——北清大學。 日月壇的東邊是東苑,北清大學工科分校——北清東校就設在這裡。 日月壇的北邊是北清大學附屬中學——北清中學。在北清中學的背後,是芙蓉國歷史上有名的圓明園舊址。一百多年前的英法聯軍放火將它燒成一片灰燼,殘存的廢墟上是一片片的草坡、葦塘、稻田和農莊,瀰漫伸展到很遠。在北清中學稀稀疏疏的領地內,有一棵北京城內最古老的槐樹,像一個飽經滄桑的童話神秘莫測地立在那裡。這棵樹下又有幾個神秘的小院,高牆鎖閉著沒有任何聲響的空間。當一群烏鴉從高大的古樹上沙啞地鳴叫著投落下來時,很難從它們飛行的軌跡中判斷這幾個灰沉沉的四方院落是否有人居住。據附近的老人們交頭接耳的議論,這裡似乎軟禁著幾個曾經大膽妄言的將帥。

日月壇的西邊就是西苑了,那裡有一處由花崗岩圍牆堂堂皇皇圍起來的地方。從外望去,其間松柏蒼蒼,掩映著一些樓閣。這裡住著若干既不惹人注意又有某種高貴身份的人物,他們和京城大多數人的生活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環繞日月壇轉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位處日月壇南邊的北清大學。需要補充介紹的是,在北清大學的南邊是一大片繁華商業區,沿襲著幾百年前的老名——黃村。 公元1966年6月1日,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在北清大學開始了。這場大革命很快輻射向全國,首先受到輻射的自然是北京。北清大學附屬中學——北清中學最先受其影響,在炎熱的夏季,這所中學第二天就開始了自己的大革命運動。 因為急於搶先跟進,這個坐落在圓明園舊址的中學裡的學生們能夠想到的第一個革命行動,是將一男一女兩個年輕老師揪了出來。將兩塊小黑板貼上有光白紙,用毛筆寫上“反革命流氓分子”掛在了他們的脖子上。男老師叫賈昆,女老師叫米娜,他們的名字也都分別寫在了各自胸前的牌子上,並且用紅筆打上了大大的“×”。

這一天,校園裡洶湧喧嚷,人頭攢動,停課鬧革命事實上從這一天起已在北清中學開始,一群學生將兩個反革命流氓犯推搡到操場的檢閱台上進行公審批鬥。檢閱台位於包圍足球場的環形跑道旁邊,那是運動會時校領導就座的地方。一男一女兩個反革命流氓犯被一群氣洶洶的學生一左一右反剪著胳膊,摁成噴氣式。 我們一時還無法看清學校的師生們對大革命就這樣開始持什麼態度,我們只看到操場上聚攏的各種各樣的面孔:或震驚,或興奮,或驚愕,或恐慌,或疑惑,或猶豫,或好奇,或刺激,或喜笑顏開,或前瞻後顧,或惴惴不安,或毛骨悚然,或故作輕鬆,或故作激昂慷慨……不少人抻長脖子踮起腳尖,拼命往前擠。這其中無論什麼樣的表情,獵奇是普遍的,就像街頭撞死了人,兇惡的人,善良的人,同情的人,幸災樂禍的人,都不會放過圍觀的機會。上千之眾像是爭奪光源的一簇荒草,傾斜著聚向檢閱台;又像是一齊躍出海面的一千多條海豚,爭戲著一隻色彩艷麗的大圓球;還像同時從草叢中立起身來大大小小的上千條毒蛇,或驚恐、或凶狠、或猶豫、或堅決地註視著同一個目標。每條蛇的眼睛都在露出思索,噝噝噝吐出的信子表明內心思索的節奏。聚攏向檢閱台的一千多人還像上千隻章魚的觸角在海水中朝向同一個目標,在彎彎曲曲地不停舞動著,最終要攫取什麼。六月的上午,天氣晴朗,甚至可以說十分炎熱。這一千多人還像一大片向日葵,齊刷刷地仰起接受陽光的金燦燦的面孔,這些面孔構成了一個特別的拋物鏡,焦點聚在檢閱台上。

上午的太陽半斜不直地照下來,男女學生如此密集地簇擁在一起,空氣中飄散著驕陽蒸發的濃烈汗氣。無論面對多麼令人鬥志昂揚或驚心動魄的場面,人群中只要有男女,性的意味便悠然存在。在今天這個突如其來的革命運動中,這個一向以校風嚴肅聞名的校園裡,男男女女的學生都在缺乏思想準備的動盪中,初初感到性的興奮。往日,體育課男女生分著上,數理化在教室裡端端正正坐著上。只有到運動會時,男女生才有了歡歡喜喜的相互刺激與興奮。現在,不分男女地擠在一起,沒有隊列,沒有規矩,沒有年級班級之分,沒有距離,他們首次嚐到了別樣的滋味。要好的女生們相互手拉手肩並肩站在一起,親近的男生們靠在一堆,當他們交頭接耳、男男女女地交換情況時,似乎都在關心文化大革命運動。正是這個重大的命題掩護了他們,使他們突破了往日的禁忌與矜持。

高三·八班的盧小龍正擠在人群中,踮著腳伸長了脖子仰望著檢閱台上正在進行的批鬥。他中等身高,清白長條臉。最初聽到校園裡一片喧嚷,聽說揪出了反革命流氓分子賈昆和米娜時,盧小龍十分驚駭。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小便有些失禁。 他隨著人群或者說被人群裹挾著去圍觀大革命時,正趕上兩個流氓老師被押向操場。 一小群人氣勢洶洶地押著俘虜走在前面,大群的人呼呼啦啦簇擁跟隨著,有的還超越到前面。及至批斗在檢閱台上開始時,人群中的盧小龍不過扮演了爭奪同一光源的大片野草中的一株,然而,他的驚駭遠遠超過周圍的人,因為他和此刻正彎腰批鬥的兩個反革命流氓犯都有一點特殊的聯繫。 賈昆是美術老師,而盧小龍曾是北清中學業餘美術班中最被賞識的學員。後來,聽說賈昆因為流氓作風,一個挺生疏的詞,叫什麼“同性戀”,受到校方的內部處分,被調到校辦工廠勞動去了。自此,盧小龍很少見到他,偶爾碰面,對方不過像一片枯葉滯澀地飄過。

每次看到賈昆,盧小龍都會漾起極為異樣的感覺。這是一種很不舒服又特別糾纏人的感覺。 看到賈昆低著頭灰影一般在校園裡滑過,盧小龍就會想到“流氓”的說法,也不由得想到自己作為美術老師的得意門生和他有過的一些親密交往。曾經有一次,賈昆玩笑似的抱住他,輕輕將他擠壓在牆上,他當時更多地感到一種得到長輩喜愛的暖意,同時也隱隱有一絲被羞辱的抵觸。這樣的事情只發生過一次,在盧小龍心中很快被師生的友情解釋過去,變為一種事後想來並不壞的感覺。然而,自從聽說賈昆是同性戀流氓犯之後,這種感覺立刻在心中翻了個個兒。它讓你浮想聯翩地噁心,就像吃了一塊異常肥嫩鮮美的肉之後,有人告訴他那是一塊人肉,這時,記憶中鮮美的滋味尤其引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噁心與嘔吐。

現在,賈昆被架成噴氣式彎腰弓背,又被揪著頭髮抬起頭面對台下時,盧小龍看到的是一張形同木雕般乾枯的臉,很像印地安人的鬼怪臉譜。他的眼珠死人般向上翻著,黑眼珠的大半隱沒在上眼瞼中,因為腰彎著,頭髮又向後拽著,垂直的頭和水平的脊背成一個直角,下巴像一把木犁伸向前方。嘴大張著,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因為臉太黑,黑黃的牙齒居然顯出一點白來。凝視著這張面孔,你會覺得它和身體已經脫離,像是被梟下的一個首級,放在黑漆托盤裡示眾。賈昆的口水沿著嘴角流下來,像兩串念珠一樣垂落飄逸著,不由得讓你想像這是一個傳說中的龍頭,龍涎下墜。這樣看著賈昆,他心中更直接的思緒是,賈昆與自己無關,自己雖然曾經是他的得意門生,但與他的流氓行為無關。

突然,那對死人般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黑白在眼眶裡的比重變化了。盧小龍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正在掃過自己,便讓自己的頭稍稍移動了一下,使前邊一個女孩成為自己的屏蔽。 這一瞬間,賈昆的頭顯得如此碩大,像恐怖的老龍頭一樣轉動著,尋找著獵物。他只有躲在這個女孩的身後,凝視女孩雪白的脖頸同時聞著她被汗濕蒸騰起來的體味,才能夠驅散虎視眈眈的老龍頭形象。他吸了吸鼻子,更清楚地聞到了這個女孩的體味,藉著人群的湧動,他懵懵懂懂地趁機貼近了這個女孩的身體。操場上大革命情緒的高漲,使得擁擠更合理化了。在和身前這個女孩的擁擠中,他從對老龍頭的恐懼中清醒過來,而且覺出了自己的衝動,就像夜晚在宿舍失眠時,他常常用性的自我刺激來轉移和驅散各種繚繞心頭的煩惱一樣,此時,他多少有點自覺地運用性的刺激來轉移對老龍頭的恐懼。

身前這個女孩很好看,當他貼到她的身體上之後,覺出一種衝動的緊張和緊張的衝動。 他小心翼翼地把握著擠壓的程度,以免引起對方的抗議。這種藉著人群湧動的若即若離的擠壓,似乎並未引起對方多心。對方時而往前讓一讓,似乎在躲避他的擠壓,這讓他受到打擊,甚至心生一絲懊悔,責怪自己的魯莽;隨後,對方又在人群的自然湧動中向後靠近了他的身體,這又使他怦然心動,即刻用身體溫柔地迎接著,同時微微增加向前擠壓的力量。他和對方身體的接觸多少有了一點擁抱的感覺。隔著夏季薄薄的襯衫,他覺出對方身體的柔軟、彈性、青春和美麗,他有些心驚肉跳地意識到自己男人標誌的勃起,他渴望著那個標誌與對方臀部的接觸,但這畢竟太危險了。他只能在若有若無甚至象徵的意義上完成這個身體下部的接觸。隨著前面人群一陣海潮般的湧動,這個女生在抵抗不住的壓力下向後靠過來,這給了盧小龍一個機會,這不過是若干秒鐘的接觸,隨著人群擁擠的反動,盧小龍也便自然而然地結束了這極具冒險的、驚心動魄的擠壓。

他立在那裡,以一種亢奮有所得又沮喪有所失的矛盾心態面對眼前的大革命。 那個女孩還在與身旁的另一個女孩說笑議論著什麼,而盧小龍此刻倒完全克服了對老龍頭的恐怖,開始有點冷靜地觀看起檢閱台上的戲劇。 和賈昆一起受到批鬥的另一個流氓犯是外語老師米娜。可能因為是女教師,或者因為流氓性質不同,對她的“噴氣式”似乎溫柔一些。她的罪行很簡單,是生活作風不正派。 所謂不正派,就是二十多歲了,挺漂亮的一個人,一直不結婚,每逢週末總去參加不知什麼地方的舞會,據說是陪某些首長跳舞,其實一定是搞腐化去了。看著她,盧小龍心中又是別樣的一種滋味。這個叫做米娜的老師也曾是他性觀想的重要對象,她的細腰和隆胸曾經在很多個夜晚使盧小龍輾轉難眠,然而,一次偶然的遭遇使得他對這些想像感到極為噁心。那一天晚上,他與一夥男孩子結伴玩耍後路過舞廳,看到春風得意的父親正健步走下台階,父親身邊天真爛漫地走著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他意外地認出,這個美麗的姑娘竟是米娜。他一時有些傻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米娜鑽進了父親的黑色伏爾加,直到車開走了,他還回不過神來。當他半夜三更為遲遲不歸的父親打開家門時,突然感到父親身上有股陌生的氣息。那個夜晚,同一房間的弟弟早已睡得死去活來,而他卻呆呆地望著窗外矯情的月亮輾轉反側。

米娜是學校的老師,雖然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但只要是老師,就隱隱約約有了長輩的感覺。正是由於年齡的差別和師生的關係,他對這個女性的覬覦和渴望才顯出另一種深刻有力而綿軟柔和的刺激。看到她的時候,他要很禮貌地稱呼“老師”,用學生的目光面對她,而當他突破了年齡和師生這個等級差別的壓力而把對方當做性想像的目標之後,她那窈窕而豐滿的身段,在他心中糾纏起遠比校園裡漂亮女生更大得多的吸引力。然而,那一晚意外的發現,一切想像都如水中倒影被擊碎了。 今天,看到她被揪到台上,他一時說不清自己的態度。有同情,有幸災樂禍,有驚駭,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被搞得不成人樣,她披頭散發,臉上滿是泥污和血手印。 當盧小龍將這些聯想驅散之後,往下的思緒就顯得具有一般性了。他現在無須考慮賈昆和米娜與他個人的那點特殊關係,因為那是任何人都不知曉的。他要考慮的是,如何理解這個事態?如何理解當前的革命造反運動?為了個人的進步,他應該如何想,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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