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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去吧,SWEET HEART!

少年巴比倫 路内 16233 2018-03-20
糖精廠的一年之中,數冬天最慘。這裡的樹木平時都是病快快的,到了冬天則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這個地方,情願自殺。這季節跑到廠裡一看,草木凋敝,萬馬齊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顏六色的,有的還結著一層鹽霜。窨井裡的廢水冒著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火山噴發的前兆。這季節最慘的就是上三班的工人,其中尤以糖精車間為甚。甲醛車間尚且有一個密封C^AO作室,電子程控,還有攝像機監控反應釜內部運轉。糖精車間卻是又破又爛,完全靠人工C^AO作,如果想監控,只能把腦袋伸進反應釜的洞口裡去看。我每天都要伸進去看幾次,起初覺得很夢幻,如臨岩漿,近似一部科幻電影,但看多了就覺得恐怖,而且那洞口太小,經常把我的下巴卡住,伸都伸不出來。糖精車間的休息室,只有很小的一間,工人可以在裡面吃吃瓜子聊聊天,但不能抽煙,因為會炸。冬天的時候,一根蒸汽管通過休息室,裡面很暖和,但不能總是躲在休息室裡吧?如果跑到車間裡,那地方冷得像冰窖,穿兩件棉襖都頂不住。

糖精車間很大,從原料倒進去攪拌,直到白色的糖精流出來,需要經過好幾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又分為好幾步,由各個班組把守。工段長是這裡的工頭,芝麻綠豆的小官,但不能得罪,否則能把你整得生不如死。 我去糖精車間上班之前,長腳和小李請我吃飯。長腳哭了,說:“小路,都怪我不好。”我喝著白酒,說:“關你鳥事啊?”長腳說:“我去考夜大,你也跟著去考夜大,然後你就被送去上三班了。”我說:“你神經病,我去上三班是因為我調戲化驗室小姑娘,而且被廠長抓到了。這跟你沒關係。”長腳還是不能釋然,只管哭。後來我們被他哭煩了,小李說:“反正明年還有一大批人要去糖精車間。”我說:“我先走一步,在那兒等你們。”長腳睜大眼睛說:“我不去!我情願辭職也不去!”

我舉杯說:“為了我即將成為一個甜人而乾杯。”他們兩個都舉不起杯子,我就獨自把酒喝了下去。後來我們都喝醉了,怎麼回家都忘了。 冬天的時候,我去糖精車間報到,穿著那身不藍不綠的工作服。我跑到車間裡,車間管理員說我被安排在前道工序。我不知道什麼叫前道工序,管理員說:“前道就是最初的原料投放,後道工序就是出成品了。”我問她:“前道好還是後道好?”她很智慧地告訴我:“前道很累很髒。但是你不會變成一個甜人。後道比較輕鬆,但你會渾身發甜。你喜歡哪一種?”我說:“我無所謂。”她搖搖頭說:“你要是還沒結婚,那還是前道比較好,雖然累一點,但還能找到女朋友。” 我跑到工段上,有個叫翁大齙牙的工段長接見了我,他穿著一件到處都是補丁的牛仔衫,衣服拉鍊也壞了,就用一根麻繩扎在腰里,這副樣子要多慘有多慘。翁大齙牙蹲在一張鐵凳子上,也沒問我名字,也沒帶我參觀車間,他對我說:“小逼樣,去扛二十袋亞鈉。”我很討厭他的腔調,就問他:“什麼是亞鈉?”他說是亞硝酸鈉,還怪我沒文化,連亞鈉都不知道。我按他說的,跑到行車邊上,二十公斤一袋的亞硝酸鈉,一次扛兩包。翁大齙牙在休息室裡看著我,等我扛完了,他說:“拆包,全部倒進鍋子裡。”我不動聲色,拔出電工刀,把蛇皮袋拉了一道口子,將二十包東西悉數倒進去。翁大齙牙說:“過兩個鐘頭來叫我。”

我問他:“現在我該干什麼?” 他說:“你就站在旁邊看著。” 我站在那裡,環顧糖精車間,黑乎乎的全是些反應釜,還有腸子一樣蜿蜒虯結的管道,冷冰冰的閥門和法蘭。車間窗玻璃上蒙著一層黑灰,沒有蒙灰的地方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我坐在一堆原料袋上,等著那二十包亞鈉反應成別的東西。後來翁大齙牙又跑出來,告訴我,必須把腦袋伸到反應釜裡去檢查。我說不要扯淡,這個我見識過,只要把臉湊上去看就可以了,不必把腦袋伸進去。翁大齙牙說:“讓你伸進去,你就伸。你有什麼廢話回去跟你媽說。” 那時候我經常把腦袋伸到反應釜裡去,看著那些漿糊狀的原料起反應,熱氣騰騰的,也檢查不出個鬼。我知道翁大齙牙存心整我,但不知道是誰指使的。那個洞很小,腦袋伸進伸出很不方便,我就剃了個光頭。車間裡有個叫四毛的工人,這個人腦子經常犯病,看見我把頭伸進去,就會用一根鋼管捅我的肛門。我腦袋在反應釜裡,毫無反抗之力,等我伸出來之後,他就哈哈大笑地跑掉了。我不能追他,否則就是擅自離崗。後來我抽了個冷子,見到他和翁大齙牙都在休息室裡,我跑進去,叉住四毛的脖子,照著他臉上打了三拳,分別打在嘴上、眼上、鼻子上,打得四毛在地上滾。我又用勞動皮鞋在他腦袋上踩了幾腳,四毛嗚哇亂叫。我打完之後,擼了擼光頭,對著翁大齙牙看。他叼著一根牙籤,也看著我,不說一句話。

我曾經告訴自己,我是一個沒有電工天賦也沒有鉗工天賦的人,但我知道,造糖精是不需要天賦的。造糖精唯一需要的就是體力和耐性。翁大齙牙先是用二十袋亞鈉考驗了一下我的體力,然後讓四毛來考驗我的耐性。我剃了光頭打過四毛之後,青磣磣的頭皮下爆著一根Y型的血管,臉上卻掛著一絲笑,翁大齙牙就再也沒來找過我的麻煩。 我和翁大齙牙之間的事,都發生在白天。夜班就看不到他了,總算可以清淨一點。但我也討厭夜班,半夜出門,通宵幹活,天亮前回家,假如我是個鬼,過的就該是這種日子。 當時和我搭班的工人,是個絡腮鬍子的禿頂大漢。他是禿頂,我是光頭,兩個人一起走在工廠裡很引人注目。他綽號郭大酒缸,真名我想不起來了。此人常年在口袋裡揣一瓶二鍋頭,常年喝得稀里糊塗出現在車間裡,他醒著的時候打人很厲害,喝醉了則相反,隨便別人怎麼打他都無所謂。他喝醉了就遲到曠工,但絕不早退,一般都是睡醒了才搖搖晃晃下班。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活都得我一個人幹。有時候他酒醒了,就很抱歉地對我說:“兄弟,對不住。”然後就把口袋裡的酒瓶掏出來,要跟我共享。

很多中班夜班,我都是坐在休息室裡,忍受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有一度,我很想打他一頓,給自己消消氣,但我從來沒打過醉鬼,這不是男人幹的事,但要找到他清醒的時候又談何容易? 有一天半夜,一個女人打電話到休息室,我接的電話。這女人在電話裡喊:“郭大酒缸呢?他答應今天跟我去結婚的,怎麼沒來?”此時郭大酒缸正躺在地上打呼呢,我踢了他一腳,他紋絲不動,我只能對那個踩空了樓梯的新娘說:“他喝醉了,我叫不醒他,有本事你自己來弄醒他吧。” 後來等他醒了,我告訴他這件事。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說:“該死,把登記結婚的事情忘記了。”然後他握著我的手說:“兄弟,你真夠意思。”我的手被他一雙糙手捏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反正我從來沒把他當兄弟看,我只當他是個會說話的酒缸。

有一天,郭大酒缸很清醒地跑到我眼前說:“小路,我辭職啦。”我說:“你是被開除了吧?”他搖頭說:“我真的辭職啦,我發財啦!”我很不解,他就說:“你是我兄弟,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女人買股票發財啦,現在我也發財啦。”那時候我聽說很多人買股票發財的,他女人是做服裝生意的,手面上有點小錢,買了股票,小錢就會變成大錢。我問他:“發了多少財啊?”郭大酒缸伸出三根手指說:“三百萬。”我嚇了一跳,三百萬!那確實不用再來上班了。後來他拍著我肩膀說:“兄弟,再見,以後混不下去就來找我。”我心想,C^AO,你這個王八蛋也不請我吃頓飯,就這麼跑了。 二OO四年的時候,我回到戴城去看我媽。半夜裡出去辦事,回家路上,有個喝醉的人抱著電線桿在吐。那天風很大,我走路的時候有點走神,結果他吐出來的東西飄到了我的褲子上。我大怒,把他揪過來一看,竟然是郭大酒缸。這時有個穿西裝裙的姑娘從酒樓裡跑出來,連聲對我說抱歉,然後扶住郭大酒缸。喊他:“郭總!郭總!”郭大酒缸醉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問那姑娘:“什麼郭總啊?開什麼公司的啊?”姑娘說:“房產公司。”我說:“我C^AO,發大了。我問你,你是他老婆還是二奶?”姑娘紅著臉說:“我是助理。”

我看她挺漂亮的,而且會害羞,就笑著說:“這個鳥人以前我認識,天天喝醉,現在還喝二鍋頭?”姑娘說:“喝的是茅台,今天陪投資商的人吃飯,郭總很少喝醉的。真是抱歉啊,既然是老熟人,那您留張名片吧,我轉交給他。”我說:“不用啦。”我把郭大酒缸扶正.端起他的臉,他已經認不出我了。我說:“不錯啊,西裝是阿瑪尼的,領帶是什麼牌子的?”姑娘說:“不知道。”我想了想,本來應該抽他兩個大嘴巴,以示留念,但我一時找不到當年在糖精車間打人的心情,我拍了拍他的臉,就當自己抽了他的嘴巴吧。打人和做愛一樣,十年前欠下的債,十年之後必然是一筆勾銷,否則就是強姦犯,就是流氓土匪。 有關我九四年的私生活,用一句話來表述:性生活非常緊張,處於大澇之後的大旱。這種滋味非常難受,如果還是個處男大概會好過一點,可惜時間不能倒退,即使倒退,我仍然不會是個處男。倒三班使我的性慾降低到了一定程度,但我畢竟不是太監,適應這種節奏之後,加上春天適時地來臨,我又成了一個性苦悶,只是苦悶的內容不一樣,過去是想像,現在是回憶。

那年我二十一歲了,照正常的標準,我可以找女朋友,但還不能及時地與之發生性關係,只能逛逛馬路,看看電影,談談理想。這一點很讓我悲痛,曾經大澇難為水,有幾個親戚想給我介紹女朋友,都被我回絕了。我可沒心思再陪姑娘逛馬路,我逛夠了。我媽很著急,問我,是不是倒三班很累,連女朋友都談不動了。我說不累,但我又要上三班又要讀夜大,時間不夠分配的。我媽就很感動,認為我開始懂得珍惜時間了,她對我的支持就是給我洗內褲,洗到特別臟的,也不說我下流,因為這是不談女朋友的代價。 九四年春天,我在廠裡上三班,晚飯和夜宵都是在食堂裡吃一碗麵,並不是我愛吃麵,而是那米飯沒法吃,全是白天的剩飯,又硬又冷,吃下去胃痙攣。其實那面也很差,都是食堂裡用軋面機軋出來的,粗的地方像筷子,細的地方像釣魚線,咬在嘴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但它畢竟是熱的,而且還帶點湯水。

有一天傍晚,我去食堂裡吃麵,周圍稀稀拉拉有幾個上中班的工人。我把搪瓷盆子扔進窗口,又扔進去幾張塑料飯票,過了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就出來了。我坐在那裡稀里嘩啦吃麵,吃到一半的時候,發現湯水之中還有一塊排骨。我覺得很納悶,對著排骨看了半天,然後就把牠吃了下去。第二天傍晚,照樣如此,一碗麵之下藏著一塊排骨,我沒再猶豫,乾淨利索地干掉了它。到了第三天,我吃完了排骨,剛想拎著盆子走人,秦阿姨出現在我的面前。 秦阿姨說:“路小路,排骨好吃嗎?”我一聽這話就知道完蛋了,秦阿姨不知道給我物色了一個什麼樣的對象。秦阿姨說:“那個下面的小姑娘,你認識嗎?”我說我不認得下面的。也不認得上面的。秦阿姨說:“不是上面下面,是下麵條的小姑娘。”我繼續搖頭,下麵條的我也不認識,我就認識你們那C^AO蛋的麵條,到死也不會忘記。

秦阿姨說:“就是那個胖胖的短頭髮的,臉上有點雀斑的,她叫蒯麗。”我捧著腦袋用力想了想,好像是有一個姑娘站在爐子旁邊下麵條,全身都被熱氣包圍著。我不可能看到她的雀斑。秦阿姨說:“就是她!人家小姑娘對你很好啊,免費給你吃排骨。”我說:“噢,排骨就是她放的啊,我還以為天上掉下來的呢。”秦阿姨說:“你不要裝傻充愣的,告訴你,蒯麗是我們食堂的一枝花,她看中了你。你呢?就是一個造糖精的……”我說:“對啊,我一個造糖精的,她為什麼要看中我?” 秦阿姨湊在我耳朵邊上說:“那次你大鬧會場,蒯麗都看見了,她很喜歡你這樣的。”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天下還有喜歡殺胚的姑娘,真出乎意料。秦阿姨說:“我也勸過她,她就是喜歡你這種類型的,沒辦法,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我只能敷衍說:“是啊,敢愛敢恨也是一個優點。可這都去年的事情啦,怎麼今年才託你來說合?”秦阿姨說:“去年她有男朋友的,今年被人家甩了。”我聽了這話,雙眼一閉,心裡覺得悲慘不堪。 秦阿姨說:“路小路,你爽氣一點,給我個說法。”我心想,真C^AO蛋,老太婆有你這麼說媒的嗎?顯然秦阿姨對我的印象非常糟糕,完全不把我當根蔥,連蒯麗這樣的姑娘,她都認為我配不上。這要是六。年,食堂的姑娘我也就認了,可惜九四年國家糧食儲備很豐富,為了吃塊排骨就把自己送到食堂去做駙馬爺,實在犯不上。這些刻薄的話,我都藏在了肚子裡,沒對她說。我只告訴秦阿姨:“我已經有女朋友了。”秦阿姨說:“啊?哪個車間的?”我心頭一怒,說:“她在上海讀研究生。”說完這話,我又覺得很淒涼,拎著飯盆就走掉了。 後來我再去吃麵,排骨就沒有了,而且食堂對我的態度非常惡劣。我把飯盆放進去,過了一會兒,哐哨一聲被扔在窗口,裡面稀稀拉拉幾根麵條,連大蒜都不放一星半點。我端著這盆面,想起了蒯麗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姑娘,這丫頭要是在我飯盆裡放一把耗子藥,我就死得硬邦邦的,毫無懸念可言。那陣子我只能去廠外面吃燒餅,夜班連燒餅都吃不上,只能自帶乾糧,幾個月下來,瘦了一大圈。 我後來知道,悲慘的生活往往是不自知的,得通過一些具體的人和事來告訴你,這些等同於鏡子,悲慘是藉由鏡子映照出來的。當然,世界上比我悲慘的人有很多,我沒有理由為之耿耿於懷。在我年輕的時候,悲和慘是分開的,有時候悲而不慘,有時候慘而不悲,惟獨在蒯麗和秦阿姨身上,我照見了自己又悲又慘的樣子。為什麼會是由她們來告訴我悲慘的真相?我的神難道依附在她們的身上?這一點真是很奇怪,很久以來一直想不明白。 九四年我還遇到過一個女孩,在一次詩歌朗誦會上。先是一個夜大的同學給了我一張油印的傳單,說是戴城詩歌青年聚會,傳單上寫著一串詩人的名字,還有時間地點,還有一段很抒情的話,我都記不得了。我這個同學在第四人民醫院工作,但他不是醫生,而是個花匠,他平時的工作就是把黃豆漚成肥料,澆在花木下。他還教了我很多種做肥料的方法,也不管我愛不愛學。夜大的學生來自各行各業,有營業員,有屠夫,有乘務員,工人和小科員更多,但花匠就他一個。我的這位花匠同學平時也寫點詩,還發表在晚報副刊上,他經常拿出一張《戴城晚報》,然後指著上面的一小串字說,這就是他寫的詩。由於他用的是筆名,而且不止一個,所以可信度甚低,大家只當他在吹牛。 有一天花匠詩人對我說:“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朗誦會了。”然後拿出傳單在我面前晃,我什麼都看不清,接過來仔細看才知道是文藝青年的聚會。他主動要帶我去,我也就同意了。我很想看看詩歌朗誦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見識過。到了那一天下午,他打電話到我車間裡,說自己吃壞了肚子,拉稀拉得腿都軟了,只能讓我一個人去了。 晚上我獨自去城西的一個工廠俱樂部,那裡是個舞廳,我以前去過。我跑進去發現有很多長頭髮的男青年坐在那裡,還有很多女青年,扎堆抽煙,喝著啤酒。室內光線很暗,點著不少蠟燭,台上有人拿著麥克風在大聲朗讀,這個場面很熟悉,要是把耳朵塞起來,簡直以為是在唱卡拉0K。我鬼頭鬼腦地觀察了一通,沒發現我們廠的海燕,便找了個角落,靠在牆上,也沒人搭理我。 後來我遇到個女孩,她就站在我旁邊。她對我說:“能麻煩你替我看管一下衣服嗎?”我很久沒遇到這麼有禮貌的姑娘了,臉上微微發紅,就點了點頭,接過她的大衣和皮包。這是一件紅色的駝絨大衣,手感很舒服,領口有點破了。後來她走到台上,從背後拿出一張紙,用很輕的聲音把她的詩讀完,鞠躬,下台。下面也沒掌聲,我也沒鼓掌,看著她從那裡走過來,把衣物交還給她。她吐了吐舌頭說:“寫得很差啊?”我說:“你聲音太輕了,別人都聽不見。”她說:“下次我注意。” 那天詩歌朗誦會的氣氛很熱烈,有個男的跑上去朗誦了十來首詩,每一首都有《神曲》那麼長。大家像是等公共汽車一樣等著他把詩念完,然後又有一個人跑上去,念了幾首詩,掏出打火機把詩稿燒掉了。下面的人大聲叫好,也有人罵娘,鬧成一團。再後來,主持人跳上台去,對下面說:“把你們的青春都亮出來吧!”此時激光燈球開始旋轉,音箱里傳出猛烈的迪斯科音樂,一夥人全都扎到了舞池裡。我看著影影綽綽的人群,被燈光閃得像群魔復活,那時我還是靠在牆上,不是為了裝酷,而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跳迪斯科。 那個女孩一直站在我身邊,起初她很激動,指著台上的詩人說,這是老K!我問她,有皮蛋嗎?她哈哈大笑說:“你肯定是混進來的,連老K都不知道,他是著名的詩人。”後來她又指著另一個人說:“這是風馬,他去過西藏的!”我心想,老子要不是為了上三班,這會兒也在西藏呢。我想到這裡就覺得沒勁。女孩說:“我太想去西藏了!”我當時就很擔心,別又遇到一個要拖我去西藏的,那也太捉弄人了。 後來,詩人們開始跳舞,我對女孩說:“我要走了。”她說:“我們一起走吧,我也不愛跳舞。”我們沿著黑漆漆的道路往外走,那是一個金屬加工廠,地上全是鐵屑鐵絲,走出去的時候她微微牽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被她的小手捏著,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她又把手放回了口袋裡。我再次注意到她的領口,有一個小小的破洞,彷彿她所有的溫柔都被集中在了那裡。 那天我送她回家。她說,她叫小堇,是麵粉廠的科員。她問我的情況,我說我在糖精廠造糖精,一個小工人,但我不是混到詩歌朗誦會來看熱鬧的,我自己也寫一點。她說:“給我看看你的詩。”我說我沒帶,以後給你看吧。她說:“你背一首來聽聽吧。”我吸了一口氣,最後還是說:“背不出來,算了。” 我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她家很遠,在郊區的一個新村里。我們交換了通信地址,她說:“謝謝你送我。”我說不用客氣,然後目送她像一隻小貓般刺溜鑽進了樓房裡。那天我騎車回家,足足用了一個小時,路程太遠。麵粉廠就在我家附近,我想起這麼一個溫和的女孩,每天要花兩個小時上下班,心裡有一點傷感。 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我收到小堇的信,是一個檔案袋,裡面是她的詩,用複寫紙寫在幾張信紙上。女孩的字很美。在某一首詩旁邊,她特地用紅筆註明:這首詩發表在《星星詩刊》上的。我捏著她的詩,讀了很久,後來我把它們放進了抽屜裡。 我一直都沒有回信給她。 九四年春天,我下早班,那是下午兩點。我看見一大群人圍著廠裡的公告欄,那地方平時貼些先進職工的照片,專門用來引人發笑,那天卻有不少人在嘆氣,還有哭的。於是我停下自行車,跑過去看熱鬧。我看見一張鮮紅的宣傳紙上,寫著一長串的名字,一問才知道,這是即將被送去造糖精的職工名單。九四年春天,嶄新的糖精車間已經快要造好了,第一批下車間的名單就被公佈在這張紅紙上。非常古怪的是,上面還寫著:“此排名不分先後。” 有關這張名單,後來幾乎鬧出了人命。有個看倉庫的女工說自己懷孕了,死也不肯去上三班。廠裡不答應,不上三班就下崗,女工一聽這話,一頭撞到廠辦負責人的懷裡,把人家撞岔了氣。岔氣不會死人,她自己卻因此而流產。那陣子廠裡的標語也換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現在換成了“服從大局,爭創先進”。還有“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之類,就差“一人下崗,全家光榮”了。工人看見這種標語嚇得要死,看看若干年前“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標語還在小紅樓上,真如一場春夢啊。 那天還有人打架。紅紙上寫著一個名字叫“張偉”,我廠有五個張偉,其中三個在上三班,剩下的兩個,一個在食堂燒菜一個在汽車班開車,按說這兩位都不應該去上三班。兩個張偉站在那裡,互相說是對方上了紅紙,結果打了起來。後來保衛科的人跑過來說,不許打,再打就一起送去上三班,他們就不打了。上三班猶如咒語,真他媽靈驗。 那天我也湊在那裡看,我是最沒有心理負擔的人,我早已經中了咒語。我沒看到長腳的名字,還覺得挺高興,後來小李走到我身邊,臉色慘白慘白的。我問他:“你被調過來了?”小李搖搖頭,在我耳朵邊上說:“小噘嘴下車間了。” 我有點發懵,小噘嘴是勞資科的科員,表現一直不錯,她怎麼也會被送去上三班?晚上我們幾個一起吃飯,小噘嘴也是臉色慘白,吃了兩口菜,放下筷子,哇的一聲哭了。我和長腳不知所措,小李勸了半天,她還是哭。我問他:“小噘嘴不是乾部嗎?幹部也上三班?” 小李說:“這次調動很大呀,廠裡勞動力不夠。另外為了安撫人心,特地調了一批基層幹部到車間裡去,就是做榜樣的。” 小噘嘴一臉淚痕,說:“胡說!就是廠長家的親戚要到勞資科來,所以把我調出去了!” 小李說:“這也是一個原因呀。” 既然是廠長要她下車間,那就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我只能勸她,想開點吧,我也一樣上三班,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小噘嘴說:“我跟你不一樣!”我聽了這話有點生氣,她接著說:“我以前在勞資科得罪了那麼多工人,我還不被他們整死?”我心想,你總算是還有點自知之明。長腳說:“那就辭職吧,要是調我去上三班,我就辭職。”小噘嘴又是一串眼淚奪眶而出,說:“你起碼還會修管子,可我什麼都不會呀!” 小李說,小噘嘴學的是企業管理,而且是中專文憑,這種學歷和專業在工廠裡其實就是個屁,什麼用場都派不上。如果去外資企業,那地方連大學生都在車間裡做流水線,還不如我們廠呢。 那天我和小李出去尿尿,我們兩個站在牆根,他對我說:“小噘嘴要是嫁一個科長,就不會被送到車間裡去了。”我說:“你這是廢話,人生沒有假設。”他說:“這不是假設,而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那時候我想,我也經常會做些白日夢,比如我假設自己是亡命之徒,假設自己有了錢。假設白藍沒有離開我,假設我和小堇談戀愛。這些事情都可以去想,可以去為之快樂或痛苦。但我不會去假設自己不上三班,這種假設沒有任何意義。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人類,理想之低,也不應該低到不想上三班。人可以沒追求,但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來供著。這就是我的底線,我不為這種事情傷腦筋。 小噘嘴到糖精車間,做的是車間管理員,其實就是抄抄表,接接電話,很清閒。唯一辛苦的就是要倒三班,但她不用造糖精。車間樓下有一間髒了吧唧的調度室,專供管理員辦公,裡面的辦公桌都是黑乎乎的,要是伸舌頭去舔一下,會發現那裡的一切都帶著點甜味。小噘嘴很快也變成了一個甜人,我叫她sWeet Hean,她聽了就笑。小噘嘴那時候像是變了個人,再也沒有勞資科時候的裝模作樣了,看見我就喊我“路師傅”,搞得像真的一樣。那時候我問她,有沒有想過跟小李分手,嫁個科長什麼的。小噘嘴說,哈,嫁個市長得了,我把廠長調來造糖精。我很喜歡她講話的這種口氣,讓我想起從前有個廠醫也是這樣。 小噘嘴忽然就變成一個剽悍的姑娘,我們都覺得很奇怪,我還以為她會像個祥林嫂一樣天天掛著一串眼淚呢。後來我知道,有些人受了刺激之後,腦垂體分泌異常激素,性格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小噘嘴自己倒不在乎這種變化,她騎著自行車進生產區,車速飛快,兩鬢的短髮像松針一樣支楞著。生產區是不能騎自行車的,她不管,有時看見我在路上走,她還沖我喊:“路師傅,我捎你一段!”我就跳到書包架上,她騎了一會兒就說:“你太沉了,你來踩踏腳,我扶龍頭。”我們兩個就像馬戲團一樣,騎著車子一直進車間。這事情被小李知道了,還挺吃醋,問我說:“她到底是誰的女朋友?”我對小李說:“你的還是你的。她不但捎過我,還捎過長腳,不信你去問!”小李說:“算了算了,管不了她。” 小噘嘴不但騎車在生產區招搖,還偷偷地學開叉車,叉車師傅看見她都豎大拇指。她沒有叉車駕駛證,這也是違章,但生產區沒有人管這些,幹部都在很遠的大樓裡呢。自從她學會了這個,我也手癢,跳到叉車上開了小半圈,把一棵小樹給撞斷了。小噘嘴說:“路師傅,你不行,沒這天賦。”我說:“原來你的天賦是做司機,我還真沒看出來。”小噘嘴說:“你愛信不信,我五分鐘就學會開叉車了。” 有關天賦,我說過,我既不會修水泵也不會爬電線桿,現在又被證明不會開叉車。我只能腆著臉說自己的天賦是寫詩,但這種話說給一個叉車女司機聽,無異於自取其辱。我對小噘嘴說,你做我的Sweet Heart就夠了,開什麼叉車呀! 那陣子她跟我一個班次,雖不能一起上班,但可以一起下班。起初,中班夜班小李都會來接她。小李白天要上班,晚上還得出來,搞得神經衰弱,有一次出去修電路,糊里糊塗摸到了電門上,差點死了。後來小李請我們幾個吃飯,對我說:“我老婆勞駕你下班送送,你正好順路。我給你鞠躬。”我說沒問題,我把你老婆當自己老婆護著,說完這話,被他們三個沒頭沒臉地打。 那陣子我們廠附近出了個變態,此人騎一輛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車,專門跟踪下中班的女工。女工都是小輪子的自行車,跑不過他,他也不干壞事,你騎得快他也騎得快,你累了他也放慢速度,始終跟在女工身後一米處。最可怕的是,他幹這個事的時候,一不說話二不調笑,非常之嚴肅。這就不是流氓,而是變態,女工都嚇得要死。小噘嘴雖然剽悍,對變態還是有點忌憚的,我上班都會先去她家樓下,接她一起到廠裡上班,下班更是把她護送到樓下。這麼幹久了我懷疑自己會喜歡上她,後來我真的喜歡上了她,但是我沒說。 小噘嘴沒遇到那個變態,但是另一個變態卻出現在她身邊,翁大齙牙看上了她。翁大齙牙是個鰥夫,誰也搞不清他老婆是怎麼死的,有人說是被他弄死的,有人說是受不了他弄,所以自殺了。總之,這些謠言都暗示著他是個變態。翁大齙牙上白班,白班人多,不太好下手,他就主動地免費加班,中班時候趁著辦公室沒有人,就往小噘嘴那裡一鑽,蹲在她面前,叼著一根牙籤,對著她詭笑。小噘嘴很討厭他,藉故跑到車間裡,往我身邊一站。翁大齙牙跟在她後面一起過來,小噘嘴一指他,對我說:“他欺負我。”這時我就抄起一根撬棒,掄圓了砸在反應釜上,敲出一連串的火星。火星和煙頭一樣,都會炸,翁大齙牙也不敢過來,用手指指我,走了。後面工人就問:“路小路,你是她什麼人啊?給她出頭?”我還在猶豫,小噘嘴挎著我的胳膊,大聲宣布:“他是我男朋友!”我不防她這麼奔放,只能硬著頭皮喊道:“翁大齙牙,你要是再欺負我馬子,我找十個人把你門牙都掰下來!” 事後我對小噘嘴說,這樣很不好,一則是小李會誤會,以為我真要搶他女朋友,二則是我名聲太臭,廠裡知道我和你談戀愛,一定會讓你跟著我一起造糖精的。小噘嘴說:“你還當真了。實話說吧,我下個月就要調走了。”我愣了片刻,問她:“調去哪裡?”小噘嘴說:“去水務局。”我說:“那就好。” 小噘嘴說:“小路,你挺好的。謝謝你這麼多天一直接送我。”我說:“我這叫有情有義,不能對不起哥們。”小噘嘴說:“你不能光把小李和長腳當哥們,你也得把我當哥們。”我說:“我一輩子把你當哥們。” 那時候我就覺得,小噘嘴特別可愛。人的可愛是一時的,不可能一輩子都可愛,我能在她最可愛的時候做她的哥們,是很幸福的。我很想看到她和小李結婚,我是伴郎,長腳可以做伴娘,這樣的場景在我腦子裡像一幅畫,如果永遠都能如此,那我們就會永遠可愛下去,彷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樣。 九四年夏天,小噘嘴快要調走的一個夜晚,我在澡堂洗澡,洗得渾身發紅。洗完之後我覺得很舒服,拎著毛巾肥皂往車棚方向走,忽然看見有一輛救護車開進廠門。這是下中班的時候,都在交接班,這個時候出工傷事故是很少見的。後來有個糖精車間的阿姨對我喊:“路小路,你還不過去看看,你女朋友出事了!”我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想起她指的是小噘嘴。我扔下毛巾,順著她指的方向狂奔過去。救護車先於我到達了出事地點,我跑到那裡的時候,只見一群人七手八腳把一個人抬上了車子,車門砰地關上,隨即呼嘯而去。 那天小噘嘴下中班,她騎著自行車往澡堂方向去,路上有一個窨井沒上蓋。那個窨井平時都有蓋的,正好白天有個農民工疏通了一下,他就忘記蓋上了。窨井很淺,口也很小,像我這麼一條大漢就是想鑽都鑽不進去。那天小噘嘴騎著自行車經過,前輪正磕在窨井上,她翻落在地,然後就掉了進去。她太嬌小,那個窨井的直徑彷彿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那麼小的姑娘掉到了窨井裡,下面流的都是從車間裡排放出來的攝氏八十度以上的沸水。小嚼嘴就這麼掉進了沸水里。 那時候所有人都說,小噘嘴太倒霉了,假如她沒騎自行車,假如民工把蓋子蓋上,假如她不是那麼嬌小,假如這是冬天(冬天沸水會冒出熱氣)。假如假如,人生沒有假如。 她掉進去以後,大聲慘叫,有幾個過路的師傅把她從水里撈了上來。上來之後已經完全不像樣子了。有人告訴我:“臉上沒事,但胸口以下全完了。”我看著那個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煙囪,我會用錘子砸了它,但它是個窨井,它深陷於地表,我除了拿一堆土去填平它,別無辦法。我無法發洩我的仇恨。後來我用腳把窨井蓋子踢到它本該在的位置上,我騎上自行車去小李家報信。 有關小噘嘴的事情,廠裡最終是這麼判定的:她在生產區騎自行車,所以這起工傷的責任由她自己承擔。廠裡沒有賠一毛錢。那次小噘嘴的媽媽哭到廠裡來,說好歹求廠裡給她買一台空調吧。她渾身燙傷,為了治病,七月天穿著一件橡皮衣服,把身上都綁了起來,那種滋味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想得出來的,她又疼又熱又癢,天天哭著說不想活了。廠裡說,那就照顧你一次,把勞資科的那台舊空調拆回去吧。 她媽媽就哭著走了。 假如讓我回憶我的一九九四年,我會說,那一年彷彿世界末日,所有心愛的事物都化為塵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塵土之上,好像一個傻逼。我年輕的時候不是什麼好東西,結了很多私仇,冤有頭債有主。這些私仇都可以用磚頭木棍去解決,可是到了白藍和小噘嘴這裡,你就算送我一挺機關槍,我都不知道該去射誰。那時候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找不到所愛的人,尚且能愛愛這個世界,可是找不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這個世界,這件事太荒謬。 二OO四年,我去戴城的一家網吧,進門之後我就看見一根電線桿子戳在座位上,玩的是CS。此人用一把AK47,槍法極爛,但他就是不死,閃轉騰挪,東躲西藏,三個人圍捕他都沒用。我看得好笑,從前他在廠裡被師傅們圍捕,這手功夫在十年之後居然還沒忘。後來他跑到了一個死胡同里,想回頭也來不及了,被人用機關槍打成了篩子。我又想起他從前的樣子,被逮住以後,一臉愁容好像堂吉訶德,管工班的師傅們看見這種表情,淫心大發,十幾個巴掌在他頭上亂拍。跟他玩cs,我也會有一種把他打成篩子的衝動。 後來他扭頭看我,第一眼沒把我認出來,再後來,他從座位上跳起來,要和我擁抱。我說:“長腳。他媽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長腳說:“你不要叫我長腳,好多年都沒人這麼叫我了。” 長腳把我拖到賬台前面,我把賬台拍得山響,女掌櫃從後面探出頭來,她還是像從前一樣,小小的臉蛋,細細的眼眉,但嘴巴卻不噘了。她一看見我就發出一聲尖叫,跑出賬台挎著我的胳膊。她戴著一副黑手套,我注意到了。她說:“Sweet Heart!喝酒去!” 那天在飯館裡喝酒,他們說我來得不巧,小李帶著兒子去南京了。我問小噘嘴:“你怎麼嘴巴不噘了?整容了?”說完“整容”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她卻不生氣,說:“都三十歲了,還噘著嘴,成尖嘴婆了。” 我說:“這下麻煩了,我喊你'小噘嘴'都喊習慣了,你現在既不小也不噘嘴。”她說:“你叫我SweetHeart啊,你現在天天嘴裡夾著英語說話吧?”我說:“別取笑我了,我現在天天夾著C^AO他媽說話。” 我故意問長腳:“長腳,你現在還在修管子?”長腳說:“去你的,我現在是網吧的投資人,電腦公司的老闆。”我說:“還是修管子好,外國叫水喉工,到人家家裡去修水管,經常能有艷遇。”長腳說:“我不要艷遇,有了艷遇就拿不到工錢了。”我說:“你可以跟她們在家裡捉迷藏,肯定逮不住你。” 小噘嘴說:“你不要欺負長腳了。他剛剛遭受了人生第一次失戀。”我說:“三十歲的人才第一次失戀?”長腳說:“C^AO,討厭!”小噘嘴說:“長腳愛上了隔壁服裝店的女老闆,正使勁追呢,人家忽然拎了個小孩在他面前,說是自己的兒子,長腳要娶她還得搭上做小孩的爸爸。”我說:“這不挺好嗎?”長腳說:“你看我像是做爸爸的人嗎?我得衡量衡量,我沒有失戀!” 後來我們都喝醉了,長腳率先溜到桌子底下。我和小噘嘴呆頭呆腦地看著對方,小噘嘴忽然說:“你太不夠哥們了,我出了事以後,你都沒來看過我。” 我說:“我那時候心腸軟,見不得你的樣子。你們結婚都沒請我嘛。” “壓根就沒辦喜事,他爹媽不同意。”小噘嘴說,“後來我們去上海治病,再回到廠裡一看,你已經跑了。” “你得原諒我。我呆不下去了。” “我呀,我知道你那時候喜歡的是白藍,我還以為你去找她了。” “我去了。她走了。” “她去哪裡了?” “外國。”我說。我不想再談白藍,我對小噘嘴說:“我那時候想,要是李光南不肯娶你,我就娶你算了。可惜這混蛋不鬆口。” 小噘嘴說:“我才不要嫁給你!”說完,她也溜到了桌子底下。 九四年的時候,由於擔心廠裡買斷工齡,我爸爸早早地退休了,拿五百塊錢一個月,每天在麻將桌上度過他的無聊光陰。他很快長出了白頭髮,陳年的腰傷發作,漸漸變成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人。我沒想到他會老得如此迅速,好像一棵秋天的喬木,一夜之間就改變了面目。我想我到老了也會如此,或者如白藍所說,未老先衰,那樣就不必忍受突如其來的衰老的煎熬了。我爸爸以前揍過我,後來我跟他對打。再後來我就沒有碰過他。我再也不會去揍我的爸爸了,這件事情是我年輕時候唯一的恥辱,而且永遠洗刷不掉。 我爸爸退休之前,託人找到糖精廠的保衛科長,他們是老同事。保衛科長答應把我調到門房裡去做廠警,這事情我沒同意。我聽白藍說過:“小路,將來你無論做什麼,都不要去做看大門的。”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那樣你就真的未老先衰了,我會傷心的。” 後來保衛科長說,不做廠警也可以,把路小路借調到聯防隊去,那兒更清閒。我也沒答應,眾所周知,在某些年份裡,聯防隊的名聲很難聽。 那一年,我抽空去上海找白藍,我手裡只有一個地址而已。我坐上火車,沿著滬寧線往東,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坐上公共汽車,到醫學院去找白藍。宿舍的人告訴我,白藍上個星期就走了,去哪裡不知道。我失去了目標,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能一個人在醫學院裡逛。這是真正的大學,不是我讀的野雞大學,也不是戴城那種小家子氣的大學。我在裡面逛了很久,每一條道路彷彿都很熟悉,地上的落葉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說過的,每一片枯葉都只能踩出一聲咔嚓,這是夏天的風聲所留下的遺響。我想你是一個多麼詩意的人,可惜詩意對人們來說近乎是一種缺陷。我好像已經有幾輩子沒見到她了。 後來我走進了一條黑暗的走廊,一個人都沒有,兩旁放著很多瓶子,瓶子裡全是人體器官標本。再往前走,有很多怪胎標本,都是被扭曲得目不忍睹的胎兒。一切都是那麼地怪異,好像是有人在召喚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扇門前,門鎖著,我通過小窗向裡面張望,看見幾具屍體擺放在那裡,用布蓋著,如此安靜,我好像是走到了人世盡頭。猛然之間,我毛骨悚然,返身狂奔而去,那寂靜之中的笑聲告訴我,所謂奇異的旅程在此已經畫上句號。 那天晚上我回到火車站,打算回戴城,在北廣場上遇到了三個人,發生了一點口角,這三個人不由分說圍著我就打。我被他們揪住,無法脫身,當時我聽見其中一個人竟然C^AO著戴城口音,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在對打中我的一個槽牙掉在了地上,臉上全是血。後來這三個人揚長而去,我也不敢去追,只能跑進火車站,在廁所裡洗了把臉,免得警察把我請進去。我對著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的半邊臉腫得跟豬頭一樣,完全失去了從前的瀟灑風采,與我在醫學院看到的怪胎相去無幾。 那天我上了火車,是站票,火車非常擁擠。我被打得昏頭昏腦,實在站不動了,就跑到餐車那裡,要了一杯十八塊錢的綠茶,然後我就可以坐在餐車上了。我非常想睡覺,頭暈得像在坐旋轉木馬,但我又不敢睡,怕坐過站。後來,對面有一個女孩問我:“你去哪裡?” 我說:“去戴城。” 她說:“你睡一會兒吧,到站我叫你。” 我睜著一隻眼睛看著她(另一隻眼睛腫著),她對我笑笑,這是一個微胖的女孩,眼睛很大。我心想,只要老子不死,我一定找你做我的女朋友。後來我倒在桌子上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拍我的肩膀,說:“戴城到了。”我醒來覺得頭痛欲裂,站起身打算下車,見她不動彈,我問她:“你不下車?” 她說:“我去南京,我是南京人。” 那天我跌跌撞撞下車,心亂如麻,我想我就這麼失去了最愛的人,這個南京的姑娘,我也要記住她一輩子。 很多年以後,我坐在上海的馬路牙子上,我對著張小尹講這些故事。後來她成了我老婆,我講這些故事的時候她很開心,我決定每天給她講一點,但有關工廠的故事已經被我講完了。所有的故事都應該有一個結尾,即使你有一個式的開頭,那個結尾也有可能很爛,但總比沒有結尾好。 我對張小尹說,我確實做過很多壞事,那年我在上海火車站被人打,回去就加入了聯防隊。我真他媽想找一群人來揍揍,甚至是拿電警棍往人身上戳。結果聯防隊發給我一根手電筒,雖然也是用電的,但效果相差太大。我拎著手電筒在街上晃悠,心裡很不爽。那時我媽很擔心,讓我不要太賣命,真的把命賣掉了就要不回來了。我對我媽說:“怕什麼?聯防隊專門欺負好人的。” 張小尹問我:“那麼你後來為什麼決定辭職了呢?” 我說,是這樣的。有一天黃昏,化工廠附近來了一條野狗,有戶人家的小孩把那隻狗叫了過來,它以為有吃的,就湊了過去,結果那小孩用鐵簽捅進了野狗的肛門。那狗當場就瘋了,一口咬過去,從小孩屁股上啃下了一塊肉。當時我正在值班,叼著香煙在街上閒晃。小孩的媽跑了過來,一把將我揪了過去。那小孩趴在地上大哭。小孩的媽說:“你是聯防隊,你去打那條瘋狗,瘋狗咬人啦!”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條狗正衝著我齜牙,非常嚇人。小孩的媽對我說:“你到底管不管?你不是聯防隊嗎?”我咬了咬牙,抄起一根枯樹枝,那狗非常聰明,返身就逃。小孩的媽說:“追它!追它!” 我沿著河追去,那條狗跑得飛快。我追不上了,它就停了下來,好像在等我。我追過去時,它又拔腿逃跑。我追它的時候經過了糖精廠的大門,幾個工人正蹲在門口抽煙,大聲叫好,“路小路,追狗啊?今天晚上吃狗肉?”我不理他們,悶頭追去,跑了半里地,那狗被我逼到了一個小碼頭上,除非它跳河。否則跑不掉。我衝著它獰笑,想把它趕到河裡去,據說瘋狗都怕水。那狗朝我看了一眼,其實它不是瘋狗,至少在那一刻還不是。但它顯然也不想下水,河水太髒,下去會得皮膚病。它嚎叫一聲,竟然向我撲來,照著我的小腿就啃。 那天我是心驚膽寒,被瘋狗咬傷了,自己也會變成個瘋狗。我拔腿就跑,那條狗在我身後狂追。這時我們又經過了化工廠的大門,工人們都笑岔了氣,對我喊:“路小路,你和它到底誰是聯防隊啊?”我還是不理他們,繼續跑我的。跑到小孩那邊,小孩的媽對我說:“你個辰卵,怎麼被狗追回來了?”我回頭望去,那狗也累了,蹲在遠處朝我看呢。 我從附近的修車攤上抄起一根鋼管,說:“C^AO他媽,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那狗真是聰明,見我抄起鋼管,返身就跑。這他媽哪裡是條瘋狗?我揚著鋼管,尾追它追去,我們再次經過糖精廠的大門,這時候已經圍了四五十個人在看我追狗。這回它不往碼頭上跑了,而是沿著街道小跑,還回過頭來看我。那一瞬間,我與這條野狗心意相通,它在問我:“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我對它說,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後來我覺得,它問了我一個更深奧的問題:“你他媽到底為什麼活著?”我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由一條瘋狗向我提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得了狂犬病。我扔下鋼管,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活著,如此荒謬地,在這個世界上跑過來跑過去。有關我辭職,其實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跑到勞資科,拍出一張小紙片,這就是我的辭職書。結果他們告訴我,我是合同工,跟廠裡簽了五年合同,我這不叫“辭職”,而是違約,我必須寫一份“違約申請書”,然後由廠裡裁度。假如廠裡不批准,我也可以不來上班,那就等著被開除。 很遺憾,我在勞資科沒遇到胡得力。後來我拎著一把三角刮刀,闖進車棚,找到了胡得力的自行車。我用刮刀在他的自行車輪胎上捅了幾個洞,心裡還覺得不過癮,就把輪胎整個地剝了下來,只剩下兩個鋼圈。幹完這些,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再去勞資科,他們就同意我違約了,而且講話也很客氣。我一直沒見到胡得力。 我回家以後,躺在床上,我媽坐在床邊問我:“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先混著吧。讓我歇一陣子。” 我媽嘆了口氣,我以為她要抱怨,不料她說:“你以後洗澡成問題了。” 我說:“什麼?” 我媽說:“你以前天天在廠裡洗澡,現在辭職了,只能到澡堂裡去洗了。洗一個澡五塊錢,你又不可能天天去洗。” 我說:“那怎麼辦呢?” 我媽說:“你每天洗屁股洗腳吧,跟你上學時候一樣。個人衛生最重要,髒了吧唧的,姑娘看不上你的。” 我聽了這話,哈哈大笑。我研究過一點星相學,我媽是射手座,這就是十足的傻大妞,而且一輩子都很樂觀。因為有了她,我看這個世界猶如喜劇。這是我命中註定的好運。後來過了些年,我獨自去上海謀生,我媽送我到家門口,我還挺傷感的,我媽說:“你不要去佔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說:“當然,也不要讓人家佔你便宜!”她就用這句話把我打發走了。她養兒子如同養狗,就怕我身上長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異性。我愛她猶如愛這世上的一切鮮花和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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