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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換燈泡的堂吉訶德

少年巴比倫 路内 15241 2018-03-20
我和張小尹說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說:我以前做過電工的。她聽不明白,電工有什麼可驕傲的。她說她姨夫以前也是電工,現在是廠長。我聽了頓覺自卑,一個電工要做到廠長,在我看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時候人人都想做電工,主要是圖清閒,其次是有技術。電工是糖精廠最複雜的工種。鉗工和管工都能糊弄過去,手藝差一點也無所謂,電工卻比較嚴格,手藝不行就會把自己電死。事關生命安全,技術差的沒法混。 倒B給我上過的安全教育課,一語成讖。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電工班的幾個師傅在車間裡做大檢修,有一個師傅站在梯子上佈線,另一個人在外面推電閘,結果鬼使神差地推錯了,不該通電的那根電線裡跑進了380伏的電流。裡面的師傅只來得及喊了一聲“耶”,就從梯子上倒栽下來,後脖子著地,立刻昏迷,送到醫院沒多久就死了。事發之後,推閘的師傅被抓進去了,現場還有一個旁觀的師傅則深受刺激,腦子轉不過彎,傻了半個多月,吃飯拉屎都不能自理。廠裡只能把他調到技術科去,管管資料,倒倒茶水。別人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假裝的,反正家屬說了,腦子受刺激也是工傷。至於死掉的那個師傅,處理起來反而簡單,按工傷發放撫卹金,開追悼會。最難辦的是抓進去的那個,要判刑,家屬當然不干了,帶了二三十號人衝到廠裡來,態度極其蠻橫,把整個辦公大樓的熱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產事故,我們也受牽連,半年的安全獎金全都沒了。一時間,廠裡貼了很多宣傳標語:保障安全生產,安全第一,安全警鐘長鳴。與此同時,安全科又進行了一次培訓,把平時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課,還考試,考試不過關就扣獎金。倒B說我是鉗工班最沒有安全意識的,把我叫進去再培訓,考了兩次沒通過,扣了半個月的獎金。後來就不考了,因為水泵來不及修。 池魚既歿,就得重新放魚苗。電工班一下子減員三個,活都來不及做。我爸爸聽說這個消息,反應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禮券,又給機修車間主任和電工班班長分別送了一條中華煙。之後的那個禮拜,我就拎著一袋勞保用品去電工班上班了。當時也有上三班的工人想進電工班的,但是三班換白班的難度特別大,而我本來就是上白班的,又是機修車間內部調動,相對容易得多。

鉗工升級為電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對我爸爸刮目相看。雖然化工職大已經泡湯了,但畢竟不是我爸爸的錯。這麼一想,我心裡就平衡多了。電工也不錯,至少我已經到達了工人階級的頂峰。 做電工必須有電工證,否則不能上崗。電工證得去考,而且是局裡統考,但具體給不給你做電工,則完全是廠裡說了算。我到電工班還是拿四級工資,這是在鉗工班銼鐵塊得來的,我銼了一塊鐵坨子所以我是四級電工,這個來龍去脈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藍說這是管理問題,我說管理混亂也有好處,這便宜讓我得著了,我不能總是倒霉,也應該佔點小便宜了吧。 後來我還被糖精車間的一個青工攔住,此人姓焦,綽號焦頭,焦頭是一個特別上進的青年,到處參加培訓,想要逃離糖精車間。可是他越這麼幹,廠裡就越不調他,據說辯證法就是這個樣子的,也叫天威難測。焦頭指著我的鼻子說:“路小路,你有電工證嗎?”我呆頭呆腦地說,沒有哇。焦頭說:“你沒有電_r證,憑什麼進電工班?”我當然不能說我爸爸送香煙的事,我就說:“我他媽也不知道。”然後我問他:“你憑什麼審問我?你有電工證啊?”焦頭就從包裡摸“{來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這就是我的電丁證!”

我說:“不行,你得給我翻翻,萬一是你的獨生子女證呢?蒙我啊?”焦頭理直氣壯地把本子塞到我手裡,我一看,還真不是電工證,是會計證。焦頭很抱歉地對我說:“對不起,我拿錯了。”然後又從包裡拿出真正的電工證給我看,也是個小本子,貼著他的照片,有一個鋼印敲在他臉上。焦頭說:“路小路,你開後門,是不正之風。我考了這麼多證書,我還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說:“C^AO,你還有什麼證,就一起拿出來吧。”他又拿出了計算機一級證書、辦公自動化證書、國標舞蹈培訓證、三級廚師證……我他媽的完全看傻了。焦頭說:“這些全是實打實考出來的。路小路。你什麼證書都沒有,憑什麼做電工?”我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說:“你丫真是焦頭一個。你他媽的再纏著我,我就揍你。”他聽了就立刻消失了。

後來我反省自己,對焦頭太兇惡,很傷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見這種神經兮兮的人很害怕。一個工人,考了那麼多證書,而且都是初級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幹什麼。後來聽說他在考律師證,假如考上了這個證書,想打他就難了,我還是離他遠一點吧。 我去電工班報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勞資科,當時我從泵房回來,穿著小半年沒洗的工作服,這衣服已經不是藍綠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擠公共汽車再好不過,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綁著一根巴掌寬的工作皮帶,皮帶上掛著各色扳手,左邊是兩個活絡扳手,右邊是四個套筒扳手,屁兜里插著老虎鉗和螺絲刀,耳朵上夾著一根紅塔山。這和我上一次出現在勞資科,簡直有天壤之別,上次小噘嘴在砲樓裡訓我,我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張,酷似一隻待宰的綿羊。

小噘嘴看到我的樣子,很噁心地皺了皺眉頭。我說廠裡在大檢修,必須帶齊_丁具,樣子是野蠻了點,但這表示我在辛勤勞動。她很不滿意地說:“又不是沒發給你勞保用品,搞得像土匪一樣。你的工具包呢?”我說早他娘的爛穿了。 小噘嘴說:“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調你去電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說:“你爸真行啊,什麼時候把你弄進科室裡來啊?”我說:“別取笑我了,坐科室會生痔瘡的。” 她送我去電丁班,路上對我說:“路小路,你在廠裡的表現很糟糕,本來胡科長要調你去糖精車間上三班的。” 我說:“你別相信倒B對我的污衊,其實我表現很好的,我還救過德卵呢,發了我三十塊錢獎金。” 小噘嘴說:“人不能總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過廠長,不值得這麼得意。”

我說:“你這話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 小噘嘴說:“你真貧嘴,你那三十塊錢獎勵還是我給你打的申請呢。” 我說:“你把我訓那麼慘,適當的時候也該獎勵獎勵嘛,不能總是給我看棍子,而不給我吃糖。” 小噘嘴說:“哎喲,還記恨哪?你對著人家掄銼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頂著,早把你發配到糖精車間去了。” 我嘆了口氣,我向她詳細解釋了銼刀的作用,銼刀是沒有刀刃的,銼刀也沒有刀尖,銼刀的作用面是在兩側,難道我用銼刀把倒B銼死?這倒很新鮮,從來沒聽說過。我本人就是那把無害的銼刀,揚來揚去,最後還是得去面對鐵坨子,別無選擇。小噘嘴說:“噢,原來銼刀是這個樣子的。那你也不能掄銼刀啊。”我心想,你這個五穀不分的小白痴。

小噘嘴送我去電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實電工班的人都認識我,一起打牌,一起抽煙,但小噘嘴帶我進去,顯得我面子很大。後來才知道,她其實是去看另外一個人的。 現在讓我回憶電工班,我會說,首先,它就像個鴉片館,其次,它還是像個鴉片館。與鉗工班的四處漏風正相反,電工班是一個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樣,一扇小門進去,繞過一條走廊,再往裡走是一個拱形的門洞,有點像阿拉伯宮殿的造型。這房子連一扇窗都沒有,黑咕隆咚,亮著幾盞小燈。幾張年久發黑的辦公桌,桌子後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電工們全都橫在躺椅上抽煙。由於沒有窗,也不通風,整個房間煙霧不散,就像個鴉片館。以前我不太愛來這裡,嫌空氣質量太差,時間久了會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電工,也就只能忍受這種惡劣的環境了。

我在電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處給人換燈泡。電工得會修馬達、會修觸報器、會安裝低壓電路、會爬電線桿……這些都很複雜,所有技術性的工作與我完全無關,我根本沒學過。師傅們說,不著急,慢慢學,先去換燈泡吧。 老牛逼曾經對我下過結論,說我沒有機械天賦,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報廢掉。這麼干其實很罪過,很多水泵就這麼白白地被送進了廢品倉庫,假如我幹的不是鉗工,而是醫生,那火葬場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應該感到慚愧。但是,做電工就不會有任何負罪感了,燈泡壞掉是修不好的,沒有人會修電燈泡,如果你能找到一個會修燈泡的人,他一定是個比愛迪生更偉大的天才,因為愛迪生髮明燈泡的時候就沒打算讓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壞燈泡擰下來,扔進垃圾桶,再擰上去一個好燈泡就可以了。從卡路里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比鉗工輕鬆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壞,而燈泡經常出問題,並且,全廠有幾千個燈泡,一天換上二三十個燈泡乃是家常便飯。

換燈泡很容易,帶一支電筆,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著竹梯在廠裡跑東跑西,白藍說我像掃煙囪的男孩,最好再帶把掃帚。我以前看過本書,掃煙囪的男孩從煙囪裡掉下來,被有錢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們就結下了友誼,友誼是愛情的前奏。這是一個英國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讀過狄更斯的《奧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掃煙囪的男孩經常被卡在煙囪裡,下面的人不知道,一點火,男孩被熏成烤鴨。烤鴨好吃,但絕不浪漫,像我這麼一條壯漢真的去掃煙囪,必然會被卡住,而成為犧牲品。我只能說白藍有點異想天開,我做了電工,她也為我高興,這是真的。 做電工不用穿工作服,電工是僅次於儀表工的干淨工種。只有在大檢修的時候,我們才套上工作服,至於平時,則是一身槍駁領雙排扣的西裝,筆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槍駁領西裝非常流行,雙排釦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氣。那時候還流行穿太子褲,又肥又大,褲腰上打著八到十六個褶子。太子褲配金色釦子的槍駁領西裝,腳下是一雙白色的真皮運動鞋,就這麼個鳥樣。這種裝扮走在廠裡非常嚇人,認識的人知道是電工發神經,不認識的還以為是外商來考察。這種裝扮還有個特點:槍駁領西裝很長,而太子褲顯得腿很短,我們就是一群上身筆挺修長,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還覺得很時髦。

那時候我沒有槍駁領西裝,為了穿得跟他們一樣,我央求著我媽,去裁縫那裡做了一件。我媽看了也很滿意,說我神氣得不得了。我穿著這件西裝到處招搖,後來不穿了,因為只有民工才穿槍駁領的西裝,非常巧合的是,他們穿著這種西裝砌磚頭、撿垃圾、騎三輪,和我們當年如出一轍。 到了夏天,西裝不能穿了,我們還是穿太子褲。上身則什麼都不穿,就這麼光著,八個褶子的太子褲配上光膀子,使我們看起來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孃。夏天的早晨,我們騎車到電工班,把襯衫一脫,就這麼站在電工班門口抽煙。我們還把皮帶鬆開一個扣,褲子就鬆鬆垮垮地掛在胯上,露出肚臍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陰毛。路過的師傅們看了,紛紛叫好,小姑娘則面紅耳赤,急匆匆地跑過去。 那時候白藍看見我的舞孃裝束,駭得目瞪口呆。我趕緊提褲子,免得她看見我的陰毛。後來她說這個褲子好,肥大寬鬆,勃起的時候看不見。我立刻想起自己在醫務室裡昏迷的事情,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又嘲笑我說:“當心老阿姨流鼻血。” 我做電工的第一份活,就是去換燈泡。那天小噘嘴剛走,電工班班長就對我說,去製冷車間換燈泡。電工班班長三十多歲,綽號雞頭,這個綽號很難聽,他以前的綽號叫雞雞,更難聽,做了班組長才升級為雞頭。雞頭就雞頭吧,總比雞雞好聽一點。他給了我一個380伏的燈泡,並且告訴我,燈泡分為兩種,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燈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個燈泡就會變成一個小型的炸彈,玻璃碎片崩到眼睛裡就會變成瞎子阿炳,以後只能到工會裡去拉二胡。我戰戰兢兢地拿著燈泡。雞頭又說,去製冷車間找黃春妹吧。 我問雞頭:“黃春妹是誰?” 雞頭說:“一個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兩個那麼寬,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問別人吧,製冷車間都知道黃春妹。” 我聽他這麼形容,覺得有點心虛。雞頭皺著眉頭說:“怕什麼?一個胖女人就把你嚇成這樣,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麼辦?”他說的近乎黑話,我又聽不懂了。雞頭就把身邊的一個青工叫過來,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沒見過他,他說:“哦,我是從橡膠廠新調來的。我見過黃春妹的,很胖的。”雞頭說:“對,就是那個胖老虎。” 那天我和小李去製冷車間,他比我大一歲,技校畢業,學的就是電工。我們都是新人,相互結伴膽子大,於是揣著燈泡,扛著梯子,哼著小曲去找胖老虎黃春妹。 路上,小李說:“你們這裡,那種阿姨,原來叫老虎啊。” 我問:“你們橡膠廠呢?” “我們那裡叫蝗蟲,又叫菜皮,叉叫爛污女人。” 我問小李,為什麼雞頭說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對付。小李撓了撓頭說:“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膠廠裡的師傅說,瘦女人慾望很強烈的,會把人吸乾掉。” 那天,我和小李跑進製冷車間,到C^AO作室一看,見了鬼,一個人都沒有,更別提黃春妹了。這種情況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舉報他們,無人看管的車間隨時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黃春妹!黃春妹!”可是機器的轟鳴像戰鬥機在我們頭上呼嘯,根本聽不清他的聲音。我和他分頭去找,過了一會,小李沖過來對我說,他找到黃春妹了。我跟著他跑過去,發現在車間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風機前面,晾著一些女式內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卻有一個巨大的白布兜子。我問小李:“黃春妹呢?” 小李指著白布兜子,大聲喊:“這是黃春妹的胸罩!” 我見過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製冷車間裡,它飄啊飄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縫製得很差,胸罩上的帶子被風吹得絞作一團。小李說,這只能是黃春妹的胸罩,除非製冷車間有另外一個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雖然我們都知道,隨便摸一個晾出來的胸罩是件非常惡劣的事情,但我們純粹是為了證明眼前看到的這一幕並不是幻覺。 我對小李說:“媽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說:“你笨啊,只要守著胸罩就能等來黃春妹,她總得戴著胸罩下班吧。” 我說:“這他媽哪裡是個胸罩啊?這分明是一個降落傘。” 後來,我們看見製冷車間的大門口晃進來一個巨大的影子,這影子慢慢移動著,當她晃到我們眼前時,我確信,這就是降落傘的主人黃春妹。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急於讓我們換燈泡,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隻缽大的拳頭抓著,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說:“吃瓜子呀。” 我握著那堆瓜子,還帶著她手上的溫度。我必須很負責地說,黃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長得胖一點而已。她脾氣很好,我們去換燈泡,她在梯子邊上看著。呵呵地笑,還幫我們扶著梯子。她給我們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帳一樣大的衣服。這姑娘快三十了還沒嫁出去,假如瘦一點的話,真是個不錯的老婆。黃春妹還問我們,有沒有合適的對像給她介紹一個。我和小李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回到電工班,我對雞頭說,黃春妹不是老虎。雞頭根本不想知道,他覺得胖成那樣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氣好不好。我對雞頭說,這太不人道了。雞頭說:“你們真有空,還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沒有?”我和小李老老實實地點頭,同時又說了降落傘那一節,雞頭哈哈大笑,說我們腦子有病。結果,過了一個禮拜,附近管工班、鉗工班的人都跑過來嘲笑我們,說我們是變態狂,喜歡看女人的胸罩,還要湊上去聞聞,最後發展到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專偷人家的胸罩。我和小李面對一群穿著工作服的師傅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我二十歲那年只是希望廠裡的燈泡長命百歲地亮著,除此以外別無所求,我既不是強姦犯也不是變態狂,對女人的胸罩雖然很有興趣,但決不至於到偷一個胸罩來聞一聞的程度。工人說的那些全是謠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為自己是不是變態而爭辯。實在很無趣。而變態這個詞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邊,別人就永遠會記得我是個變態。後來廠裡有人偷窺女浴室,保衛科的人第一時間就來調查我和小李的動向,說我們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從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從一個後進青年直線墮落成偷胸罩的變態狂,這純粹是起哄造成的結果,整個過程亂糟糟的,也找不到肇事者。在鉗工班裡,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誰也不敢惹我,到了電工班,我沒有師傅,頓時就成了弱勢群體。雞頭可能就是造謠的人,但他是班組長,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過,眾所周知,雞頭的兩個兄弟三個小舅子一個姐夫全都在廠裡做工人,這些人蹦出來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雞頭一定是條捷徑。 我在電工班幹活的時候,沒有師傅帶我,只能自學電工技術,但我什麼都學不會。小李是科班出身,技術很紮實,他教我安裝觸報器,教我修馬達,這些活都很複雜,我轉眼就忘記得一干二淨。由此可見,我也沒有電工天賦。小李也不生氣,說:“你就跟著我到處換燈泡吧。” 我做了電工以後,我媽擔心我被電死。我就解釋給她聽,觸電也分很多種,具體來說,有如下四種: 一是:沾上220伏電流,這是家用電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會出人命。 二是:沾上380伏電流,這是工業電路,會把人粘住,電流通過心臟十五秒鐘大概就會死掉。 三是:沾上一萬伏以上的高壓電,摸到這個電門立刻就死了,變成一隻烤雞,燒得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四是:被閃電劈中,那個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給端了。 我媽聽了就很擔心地說:“那你千萬別去摸高壓電啊。免得我認不出你。”我爸爸瞪著眼睛說:“你當他白痴啊,沒事去摸高壓電,他夠得著嗎?” 我受了我媽的暗示,幹活的時候很謹慎,雞頭說:“做電工沒有不挨傢伙(就是觸電的意思)的,電工最牛逼的就是帶電C^AO作。”我問他什麼是帶電C^AO作,小李在旁邊解釋說,就是在電閘不拉下來的情況下搞維修,有電的,技術不過關就會闖禍,要么短路,要么電死。 這時,雞頭捋起袖子,在電_丁班裡找了個電門,他把手伸到電門裡摸了一下,說:“嗯,有電的。”然後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怎麼樣?厲害吧?”我看傻了眼,拚命點頭。雞頭說:“你也來試試看。” 我在雞頭的強迫下,把手伸到那個電門裡,毫無疑問,我不是絕緣體,於是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像被機槍掃射一樣跳了起來。一股電流從我的手指猛躥到手肘上,觸電的部位像火燒一樣疼。等我猛地縮回手之後,一切又都歸於平靜,電還在電門裡,我還在地球上,雞頭還在人世間。我看著雞頭,強忍著憤怒,沒有把拳頭戳到他臉上去。雞頭輕描淡寫地說,每天摸一次就習慣了,習慣了就不害怕了。 不久之後,雞頭收了一個嫡傳的徒弟,叫元小偉。元小偉幹活也是縮手縮腳,比我更縮,雞頭照例把自己的手伸到電門裡摸了一下,問元小偉:怎麼樣!元小偉笑嘻嘻地說,這個電門沒電。雞頭說,那你摸一下。然後元小偉就主動把手伸了進去,發出了和我一樣的慘叫。這還不算完,雞頭冷冷地說:以後每天中午摸一次。此後的每一個中午,元小偉都會發出相同的慘叫,我們所有的人都跑到門口去抽煙,實在太慘,聽了晚上做噩夢。 小李曾經不屑地對我說,摸電門是有竅門的,像雞頭這麼幹,早晚會把元小偉弄死。我已經不關心這些了,只要雞頭不讓我去摸電門,隨便誰死了都可以。我還是繼續扛著竹梯換燈泡吧,凡是遇上什麼帶電C^AO作的技術活,我一概往後面退,像意大利人一樣聳肩攤手說:“我不會,你另外找人吧。” 我做電工的時候,因為技術差,做人也就低調起來。但工人們還是很尊重我,如果我不給他們換燈泡,他們就沒法幹活,沒法打牌,沒法打毛衣,走路會跌進溝裡。在昏暗的車間裡,燈泡是唯一的光源。換燈泡的時候,通常是小李在下面扶著竹梯,而我像個猴子一樣爬上去,把壞燈泡擰下來,再把好燈泡擰上去。事情就這麼簡單。 我們換燈泡的時候,除了爬梯子以外,還揣著幾顆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來給人吃,然後就坐在桌子上與人聊天,這麼一圈搞下來,換一個燈泡得花半天時間——不是虛指的半天,而是實打實的半天.整整四個工時。以前做鉗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雖然她們很香艷,但我畢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後來做了電工,有機會去化驗室,去車間C^AO作室,我發現那種地方全是沒結婚的小姑娘。那時候凡有人來電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復一概是:他們去換燈泡了,去哪裡不知道。唐詩云: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們當時就是那個德行。 有時雞頭也會訓我們。雞頭說:“你們他媽的出去換個燈泡,我兩圈麻將打完了回來,你們還在換燈泡!” 小李說:“沒辦法呀,換好了燈泡,還幫女工修電風扇,還修電吹風。” 雞頭說:“你有沒有給她們洗短褲?” 小李說:“沒有呀。” 我說:“女工說了,下回請你過去,順帶把電熱爐也一起修修。那玩意我們不會修。” 雞頭說:“我不去!” 那陣子因為謠傳我們偷胸罩,師傅們都嘲笑我們,但阿姨們都很理解,阿姨們甚至對師傅們說:“啊喲,有什麼了不起的,兩個小伙子發春,很正常。你們當年難道就沒偷過胸罩?”師傅們就拍著自己的腦袋,說不出話來。後來我們辯解說,不是偷胸罩,而是看見黃春妹晾著的降落傘,忍不住上去研究研究。阿姨們說:“啊喲,她的胸罩,美國人都想研究。” 變態事件在阿姨們的吵吵鬧鬧中逐漸消解,師傅們都聽阿姨的,阿姨說我們正常,那就是正常。後來,她們打電話到電工班,凡是要換燈泡,就會對雞頭說:“雞頭啊,我們這裡燈泡要換啊,把你們的小路和小李叫過來吧。”雞頭哈哈大笑說:“你當我這裡是夜總會啊,可以點小姐啊?”每當這時,我和小李就收拾收拾工具,準備出台。假如去的不是我們,而是其他師傅,阿姨們就很不開心,第二天故意弄壞幾個燈泡,還得點名讓我們去。我們確實就像做三陪的,可以被點的。一直到很久以後,勞資科發現了這個情況,大為惱怒,說是變相色情活動,我們才結束了這種點名出台的生涯。 九三年,由於換燈泡,我跑遍了廠裡的每個角落。 我去過各大車間,去過鍋爐房,去過食堂,去過男廁所和女廁所.男浴室和女浴室,男更衣間與女更衣間,去過廠長辦公室,去過檔案室、汽車班、廢品倉庫……哪裡有燈泡,哪裡就有我扛著竹梯的身影。在女工更衣間裡,我和小李參觀過一溜十幾個胸罩,大大小小,晾在一根繩子上。本廠的女工有在上班時間洗胸罩的愛好,洗好了就晾在那裡,也沒人管她們。胸罩以白色和肉色居多,偶見粉色的,最激動人心的是黑色胸罩,太他媽的前衛了。這些胸罩我看了很久,我二十歲了,沒有結婚,沒有女朋友,我過的是一種無性的生活,當我想起自己曾經在一片胸罩底下盤桓,就不能不說,我曾經是個性壓抑。 某些地方與更衣間相反,擰完了燈泡就趕緊閃人。比如廠長辦公室。那地方沒什麼好玩的,被廠長認准了面孔,就是一場災難。廠長辦公室有一個美女,常年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她戴著金絲邊眼鏡,綰著烏黑的頭髮,露出光潔雪白的額頭,很像希臘雕塑。我們換燈泡的時候,她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不說話,也不動,真像是被砌在辦公桌後面。假如她不是那麼的美,不是那麼的沒有煙火氣,也許我們會請她吃大白兔奶糖? 做了電工,平時不能去的地方,都可以名正言順地跑進去。廠長辦公室、檔案科、財務科這些神聖的地方我都去過,還有女廁所,那地方沒什麼神聖的,但是燈泡不亮就會有女工掉茅坑里,所以也得去。女廁所沒什麼好玩的,如果換燈泡的時候太長,外面的女工就會破口大罵,說我們是吃乾飯的,掉在茅坑里才好。 還有女澡堂。我們進去換燈泡,會在門口大喊三聲:“有人嗎?!!!”然後才跑進去。上班時間澡堂是不開放的,但有些女工會偷偷溜進去洗澡.如果電工忘記喊那麼一聲,就會發生掃煙囪男孩撞上洗澡女孩的事情,這很像是一個童話,結局卻可能很悲慘。 九三年的時候,電工班的六根去女澡堂換燈泡。 那天本來應該是我去的,但我在和雞頭下象棋。六根一個人扛著梯子去換燈泡,當時是中午,整個澡堂靜悄悄的,也沒有水聲,也沒有說話聲,外面的樹上有一隻杜鵑在叫。六根有點迷糊,他走進澡堂時忘記了喊一聲。後來,他扛著梯子撞見了一個女工,赤身裸體,乳房飽滿,陰毛上還沾著白色的肥皂沫。六根扔下梯子就跑,後面女澡堂的門簾裡伸出一個濕漉漉的腦袋,對著他的背影大喊:“抓流氓!抓住六根!” 六根被保衛科抓了進去,沒多久就放了出來。保衛科一查,該女丁在上班時間洗澡,而六根是去執行正常的工作任務,錯的是女工,不是六根。問題是,這個女工是個沒結婚的姑娘。雞頭說:“這下完了,六根得娶她了。”我們都很害怕,這也不是舊社會,看見裸體就得娶回家。雞頭對六根說:“你出去躲幾天吧。”還沒等六根答應,電T班闖進來四條大漢,後面跟著那個女工。女工一指六根:就是他。四條大漢拍出四把殺豬刀,要挖六根的眼睛。電T班沒窗戶,六根無處可逃,繞著辦公桌打轉,被人擒住,按倒在桌子上。六根說:“他媽的,就算要挖我眼睛,也不用拿四把刀子吧?” 當時我們都嚇壞了,對方都是拿刀的,而且是殺豬刀。這種刀子又長又寬,黑沉沉的沾著血腥味。只有雞頭還保持著鎮靜,雞頭往地上摔了一個茶杯蓋子,然後說:“鬧夠了嗎?” 女工說:“沒鬧夠!雞頭你靠邊站,不然連你的雞眼都挖出來!”女工說著,手一揮,指向六根的四把殺豬刀,立刻有兩把掉頭對準了雞頭。 雞頭立刻軟了,雞頭說:“有話好商量。反正他該看不該看的都看了,要不我撮合撮合,照老規矩辦?挖眼睛有什麼好玩的?還是談談戀愛算啦。” 女工本來臉色鐵青,後來就紅撲撲的,好像挺害羞的。她朝六根看了看,六根仰面躺在桌子上,衣衫凌亂,眼神驚慌,好像被強姦過的樣子。六根是一個瘦小乾枯的青年電工,一雙三角眼加一對大齙牙,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禿頂。六根是農村戶口,爹媽都在鄉下種地,家裡還有一個癡呆的弟弟。六根只有小學文憑,初中留了三級都沒能畢業,只能出來做工。六根是個六指所以他叫六根。六根就是一部找對象的反面教材,一部缺陷大辭典。 女工咬牙切齒說:“誰要嫁給他?!” 雞頭說:“那你想怎麼樣?你想嫁給誰?” 女工昂起頭,凜然環顧電工班。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小電工不禁集體哆嗦了一下,接二連三躲出去抽煙。被人砍了也就算了,萬一要頂替六根去娶她,那真是生不如死。 那天我站在電工班外面,對小李說:“萬一是我們兩個一起撞見了赤膊女人,那怎麼辦?到底誰娶她啊?” 小李說:“我想大概會讓我們抓鬮吧。” “萬一是個老太太呢?” “那就挖眼睛啦,挖眼睛就不用抓鬮啦。” 其實挖眼睛根本不用四把殺豬刀,拍出殺豬刀,純粹勝於氣勢。挖眼睛只要一橛二十毫米的鍍鋅管,也就是家裡的自來水管子,套在眼眶上,用手往裡一拍,噗的一聲,眼珠子就會從管子裡掉出來.下面再放個酒杯就能直接泡酒喝。舊社會的土司就是這麼幹的,用的是竹簡。殺豬刀是很不科學的。 這事最後是由雞頭出面擺平的。反正六根沒有娶這個姑娘,也沒有被挖眼睛。六根自己很灰心,說,這麼難看這麼霸道的姑娘,看見她赤膊而且鬧得滿城風雨,在這種情況下她都不肯嫁給他,說明他這輩子娶不到老婆了。雞頭就安慰他說:六根,你不要老是著眼於城裡姑娘,你在鄉下還是屬於優秀青年的。然後雞頭警告我們:以後不許亂跑亂動,尤其是小路和小李,換燈泡那麼好玩嗎?看看六根吧。 六根的霉運並未就此結束。 九三年的春天,我們到處參觀胸罩,成了個性壓抑。我以為只有我們是性壓抑,其實工廠裡到處都是性壓抑。我師姐阿英就是其中之一。那年她三十二歲,同齡的男人都結婚了,她又不想嫁個帶拖油瓶的,就把目光投射到了三十歲以下的大齡未婚青年身上。 阿英年輕的時候曾經放出話來:上三班的男人別想娶她。此話出口,所有上三班的男人都鬆了口氣,並且哈哈大笑。這是工廠裡盡人皆知的笑話之一。上白班的男人看見她都繞著道走,生怕她起歹心。我師姐一等就是十年,閨房之前是門可羅雀。 那年春天特別長,天氣一直是悶悶的,有一種無法逃脫的困怠。污水處理房那一帶,白色的污水泡沫在天空中飄揚,像雪,像柳絮,像落花。假如你不介意它們是污水泡沫,這景色還是可圈可點的,很像古代詩詞裡描寫的場景,特別容易產生閨怨之類的情思。我師姐坐在污水處理間裡,她給食堂裡的秦阿姨搖了個電話,請秦阿姨去撮合一下電工班的六根。秦阿姨說:“哦,就是那個偷看女人洗澡的人啊。誰那麼不開眼,看中了他呀?”阿英怒吼一聲:“我!” 後來秦阿姨跑來說媒,她的態度也很務實:六根,你想娶個城裡姑娘嗎?阿英是唯一的選擇。六根就轉過頭來問我:“小路,你是老牛逼的徒弟,你覺得他們家怎麼樣?”我搖了搖頭,我已經很久沒見過老牛逼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騎著土摩托周遊列國去了。我只能說:六根,你自己保重吧。 阿英要和六根談戀愛,全廠都知道了。廠裡的人說:這是癩蛤蟆想吃烏鴉肉。這幫工人太刻薄。後來他們約會了幾次,據六根說,阿英還是很溫柔的,並沒有想要咬掉他的那個。出去吃飯,都是阿英買單,雖然她吃相有點難看,嚼東西吧唧吧唧的,但六根不嫌棄,六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師姐戀愛之後,性情大變,去食堂打飯都知道排隊了,去女廁所方便的時候也不會讓隔壁男人聽見她講話的聲音了。雞頭說:“愛情是會改變一個人的。”那陣子六根也特別精神,穿上了金釦子的槍駁領西裝,還剪了一個像香港歌星郭富城一樣的髮型。這是六根生平第一次談戀愛,起初我們替他捏一把汗,後來我們發現六根和阿英是非常般配的一對,他們可能就要結婚了。 有一天,我和小李去換燈泡,回到電工班門口,看見一個老太太站在凳子上,她把褲帶掛在大門的氣窗上,打了個結,然後把腦袋伸了進去。我們認得,這是六根的媽,大驚之下,小李抱住老太太的腿,我衝進電工班去報信。六根正躺在裡面抽煙呢。我說六根你他媽的還在抽煙你老媽都吊在門框上啦快出去看看吧。眾人一聽,全都跑了出來。六根跑到他媽媽跟前,撲通一聲跪下說:“媽,你有什麼事情想不開的?” 六根媽說:“你是不是在跟那個阿英談朋友?” 六根說:“是啊。” 六根媽放聲大哭,“六根,你要是把她娶回家,你對得起你爸爸嗎?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全家遭罪喲。” 我們當時聽得云裡霧裡,六根娶了阿英就對不起自己爸爸,難道他爸爸曾經和阿英有一腿?眾所周知,六根的爸爸是個鄉下人,養豬種菜,長得比六根還不如。六根悄悄告訴我們,事情是這樣的:工廠門口的橋上,晨昏之際,有很多菜農挑著蔬菜擺攤,就成了個菜市場。我師姐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她跑橋上去買青菜,總是抓起一把,劈裡啪啦把菜葉子掰掉,掰成一個小菜心,她就抓著一大把菜心回家去了。假如她心情好,會順手扔下一毛錢,假如心情不好就什麼都沒有了。菜農怕她怕得要死,一旦見到她出現在眼前,菜農就會把整個身體趴在竹筐上,護菜。這個動作好像是在做健身C^AO。我師姐也不說話,就從腳底下摘下鞋子,照著菜農的後腦勺猛打。這些挨打的菜農之中,有一個就是六根的爸爸。 六根說:“我爸爸至少被她打過三次,搶走的菜心數都數不清。” 我說:“她打人的時候,不知道是你爸爸吧?” 六根說:“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輩子都記住她了。” 我們把六根媽從凳子上抱下來,老太太的哭聲綿長而響亮,並且按照他們鄉下的哭法,哭出了起伏跌宕的音調。這下把廠裡的閒人都招來了,四周圍了上百個工人看熱鬧。六根媽就把阿英如何用鞋底打六根爸的事情,詳細地再三地說給眾人聽。六根媽是鄉下口音,這種口音在大家聽來都很有趣,人們一邊聽一邊笑,聽不懂的地方還有人主動做翻譯。後來六根哭了,六根說:媽,我不跟她談了,我聽你的話。 我師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個事,我以為她會掄著鞋底子跑過來,照著六根的臉上連抽幾十下,甚至把這個鄉下老太掛在上吊繩上,重新吊死她算了。但她沒有這麼幹,她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在污水處理間里安安靜靜地坐著。後來她一直這麼坐著,一個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於報廢的水泵。在污水處理間裡,觀賞那些滿天飄揚的泡沫,把它們想像成雪或花,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她就這麼坐著,直到成為一坨堅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腦子裡。 在廠裡,我和小李是哥們。 其實我沒什麼朋友,讀書的時候,朋友僅限於同學之間,進了工廠之後就少有聯繫。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農藥新村和糖精廠之間,兩點一線,想不出還能到哪裡去找朋友。對我來說,異性之愛是一種渴望,同性之間則不存在這種念頭,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後來我遇到李光南,我們一起看過黃春妹的胸罩,一起被誣衊為變態青少年,有了一種患難與共的錯覺。 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攔住。她說:“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過黃春妹的胸罩?” 我說:“你怎麼也跟工人一樣無聊啊?老是憋著想知道這些。” 小噘嘴說:“我問你問題,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你又不是法院,我幹嗎要這麼回答啊?” “肯定是你帶他去看黃春妹的。”小噘嘴漲紅了臉說。 “你說錯了,明明是他帶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發現的。” 小噘嘴真的生氣了,扭頭就走,一根紅腸似的辮子在我眼前晃。 後來我把這事情說給小李聽,小李說:“我正要問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潔面前胡說八道啊?”我問他,準是杜潔。他說就是小噘嘴。我有點明白過來,我問他:“你們倆什麼關係啊?” 小李交待說,他和小噘嘴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九年時間裡,陸續有四五年是同桌。小噘嘴讀書的時候很兇,小李比較溫順,老師大概也有點變態,就愛把他們倆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負小李。準知這兩人最後競欺負出了感情,初中二年級就談戀愛,畢業以後,小噘嘴讀了個中專,學什麼企業管理,小李考上了技校,讀電工。照理說,前者是f部編制,後者是T人編制,兩個人應該吹了才對,但青梅竹馬畢竟不是擺炮的,兩人感情深得很,把階級差異忘記得一千二淨。小李從橡膠廠調到糖精廠,就是為了小噘嘴。我聽了這些,不禁唏噓,我的小學同桌全都被我欺負得嗷嗷叫,當時我只圖一時之快,沒想到長大了還能搞一個過來談談戀愛。我想她們是再也不會願意理我了,她們不帶著男朋友來報仇,已經算是我的運氣了。 後來一段時間,小噘嘴一直說我帶壞了小李,我對她解釋,我根本沒有帶壞李光南,但她根本不聽,好像是我搶了她心愛的玩具。 當初她送我到電工班報到,並不是因為我面子大,而是為了去看李光南。這兩個人談戀愛純粹偷偷摸摸,好像學校裡搞早戀,讓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邊依舊是一群科室青年圍著,小李身邊則沒什麼人願意圍,也就是我跟著他一起去換燈泡而已。不過,廠裡談戀愛確實很不方便,會引來圍觀,幹部群眾說三道四,最後雙雙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上三班,班次還給你錯開,一個早班,另一個夜班,整個成了貓頭鷹和三黃雞之間的戀愛。秘密戀愛是一種聰明的辦法,熬到登記結婚,領導就不好意思對你下毒手了。 耶一年除了看過黃春妹的胸罩,還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憑運氣撞上的。但我們都沒敢說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 五月裡的一個下午,我和小李到鍋爐房去換燈泡。鍋爐房的師傅我們都認識,他們打架的水平在工廠里首屈一指。他們個個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撐得像一個充氣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們搞好關係很容易,發幾根香煙就可以了,鍋爐房的師傅要求特別低。 那天,師傅們指了指那排鐵製的樓梯說:“上面有七個燈泡都不亮了。”我和小李說:“C^AO,邪門,七個都不亮了?”鍋爐房師傅說:“不是一起壞的,是一個一個壞的,叫你們過來一起換了它,省得你們跑七趟。”我和小李沖著師傅們豎大拇指,“哥們,夠意思。”師傅們笑了笑說:“自己上去吧,我們就不陪你們了。” 鍋爐房在廠區邊緣,外面就是圍牆,圍牆外面就是民房。整個鍋爐房黑乎乎的,燈光暗淡,到處都是煤灰,而且很熱。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就算渾身長滿腱子肉,到老了以後還是會有肺病。人的氣要是喘不過來,腱子肉就徹底白練了。 本廠的鍋爐房在這一帶是出名的。化工廠有四害:毒氣,髒水,煤灰,以及母老虎。其中,煤灰之害就產自鍋爐房。一年四季,不管刮什麼風,煤灰都在天空中飄揚,到了下雨天,順著屋簷淌下來的全是墨汁一樣的黑水。那時候經常有居民拎著掃帚木棍打到我們廠裡來,白天晾出去的衣服,晚上收回來居然變成了黑的。男人回到家一看那衣服,劈手就給女人一記耳光,女人大哭,就衝到我們廠裡來鬧。 煤灰之害還造成了那一片居民的膚色與眾不同,都是黑擦擦的,小孩更是像特種兵一樣,完全看不出他們的人種。一到下雨天,那些小孩的臉上就被雨水沖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跡,好像斑馬一樣。 那天,我和小李順著鐵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達了第一個平台,找到了第一個不亮的燈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個不亮的燈泡。鍋爐房非常大,光線很暗,四周有窗,但這些窗的採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經不存在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積著厚厚的煤灰。 我在第三個平台換燈泡的時候,小李忽然踢j,我一腳,說:“你看。”我當時什麼都沒看見。小李指了指窗外說:“看那裡。” 那是一套“回”字形的二層瓦房,這是戴城最常見的民房,中間一個小天井,四周一圈屋子。我們的位置略高於房頂,從這裡可以看到一扇窗,在那扇窗裡面,有個女人在慢慢地脫她的衣服。她先是從腦袋上摘下來了汗衫,露出肉色的胸罩。再後來她就把胸罩也摘了下來。整個一幕,從頭到尾,她的臉都被屋簷擋住了,我們看到的只是她的胸罩和胸。 我立刻想起了李曉燕奶奶的麻袋片,在烏糟糟的人群中慘不忍睹的那一幕。我一生中看到的乳房從此不再是麻袋片,而是圓形的,飽滿的。每當想到這個,我就要頭疼,好像被人用榔頭敲了一下,最好去吃阿司匹林。這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所以你不能說我是個色狼。古代歐洲那些航海的水手,在漫漫的航程中犯起了性苦悶,遠遠看見大海中的海牛,於是把那長著乳房的怪物當作美人魚。同樣的道理,我們兩個無聊的小電工,看見真實的人類乳房,對此沒有任何免疫力。 我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著,直到她緩緩離開了窗口,我們的視線被黑色的屋簷阻隔。如果我們的目光具有殺傷力,肯定會把那屋簷轟成碎片。我聽見李光南咽了一口唾沫,於是我也咽了一口唾沫。我們倆都默不作聲。後來小李說:“這個事情,千萬不要說出去。” 我說:“你當我傻啊,黃春妹的虧吃得還不夠啊?” 小李說,這件事情比黃春妹的嚴重一百倍,那些生活在民房裡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廠裡的人認得,有些甚至還是職工家屬,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很快就會有人來報仇,把我們倆殺死在鍋爐房裡,用煤渣掩埋起來,變成兩具人幹,或者索性毀屍滅跡,扔到鍋爐裡燒掉。我聽了這個,心裡一寒,我倒是不怕被燒掉,但變成人幹太可怕了。白藍帶我去看過博物館裡的“樓蘭美女”,媽的,那也叫美女,整個一具被烘烤過的屍體,那就是人幹。 當時我把這件事看得非常嚴重,認為是麻袋片之後上帝給我的補償,現在想想,其實也沒什麼。我看到的只是半裸,比六根差遠了。當時我二十一歲,活了五分之一個世紀,才撞上個半裸,運氣也不見得好。但我不能說自己運氣差到了家,如果真是運氣差到了家,我應該是看見了黃春妹的裸體,並且被她逼婚。這些都是小李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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