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少年巴比倫

第2章 第二章水泵之王

少年巴比倫 路内 12506 2018-03-20
我爸爸說過,在工廠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當然也要學會保護自己,遇到爆炸千萬別去管什麼國家財產,頂著風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為止。除此以外,我必須努力工作,像驢一樣幹活,否則讀職大的理想就會泡湯。 我說:“爸爸,你一輩子做丁程師,吃屁個苦。你沒資格這麼要求我。” 我爸爸說:“你知道什麼?我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去做搬運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說:“耶?這事兒你可沒跟我說過。” 我媽插進來說:“你爸那陣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說,說出來就要被廠里送去勞動教養。” 我說:“你現在說出來。你們廠要是敢把你送去勞教,我就弄死你們廠長。” 我爸爸還真搬過原料桶。七一年那會兒,我還沒生,我爸爸當時是技術員,陪我媽去看電影,陡然看見當時的廠長和一個女科員,並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聽說那時候搞男女關係都是在電影院裡,黑乎乎的地方,便於偷偷摸摸,還有人一邊看著《紅色娘子軍》一邊手淫的。很不巧,廠長一扭頭看見了我爸爸,我爸爸沒吱聲,帶著我媽就溜了。這事情過了也就過了,我爸爸和廠長都彷彿它不存在似的,雙方近乎默契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半個月以後,我爸爸去倉庫領材料,農藥廠的倉庫大得很,我爸爸在裡面轉悠了一圈,聽見有動靜,以為是耗子,就走過去察看,先是看見了兩雙鞋,接著看見了一條裙子,接著又看見一個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鐵上。再接著,我爸爸看見了廠長和女科員。我爸爸站在他們和一堆衣服之問,覺得這件事就像做夢一樣。如果你不想捉姦而偏偏兩次捉到了姦,就會有類似的幻覺產生,以為自己在做淫夢。可惜,淫夢之後是噩夢,我爸爸被調到了車間裡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從車間這頭滾到那頭,每天得滾上一百多桶,差點把腰給廢了。

我說:“你別說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廠長給廢了。” 我媽說:“八百年前的事了,那個廠長後來被抓進去了。” 我爸爸說,當時要不是忍氣吞聲,就該被那廠長捏造一個罪名送去勞教啦。當時,一個廠長要整一個小技術員,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屜裡放幾塊鋼錠,就能以盜竊罪論處,嚴重的還能被判成破壞生產罪,勞教都算是輕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勞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悶葫蘆,別人問他哪裡得罪了廠長,他就裝成是個白痴一樣想不起來了,這才算躲過一劫。一直到撥雲見日,那廠長被群眾檢舉,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長嘆一聲,從白痴又變回了正常人。 我說:“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會兒還順帶把我造了出來,辛苦了!”我媽聽了,順手在我脖子後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媽說:“當年,要不是你鬧著要去看電影。我怎麼會撞到廠長?” 我媽說:“你自己笨。在倉庫裡看見了裙子奶罩,還非要去看個究竟。你不會跑開啊?” 我爸爸說:“奶罩上又沒寫他們的名字,我怎麼知道又撞上了廠長?” 我爸媽要是拌起嘴來,簡直是無休無止。趁這個工夫,我做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假如讓我去搬一輩子的原料桶,從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這四十年裡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這一輩子就得搬動七萬多噸重的東西。距離倒不是很遠,也就幾十米。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就是把一幢大樓挪到了街對面。這個結論無疑是很悲觀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實並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說了,被炸死是一種概率。看了展覽室裡的死人圖片,人會產生兩種錯覺,一種是覺得自己明天就會有類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學課代表;另一種是覺得這事情橫豎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比如我。我堅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後再一片片地落下來,我認為自己會老死在某一張病床上,身邊有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絕無可能出現在全國的化工單位裡。但是,另一件事情像夢魘一樣纏繞著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個搬運工,那就沒有任何概率可言了,這七萬多噸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後來我爸爸說,搬原料桶,如今都是農民工幹的事情,絕對輪不到我這個擁有正宗高中文憑的人來做,這叫人才浪費,國家對此非常重視的。我爸爸拍了拍我憂鬱的後腦勺說:“放心吧,你起碼也是個鉗工。” 其實,我爸爸還是不能理解一個悲觀者的想法。我把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鉗工,也就是花了一輩子的時間讓幾萬個水泵起死回生;我當營業員是一輩子數人民幣,當科員是一輩子看日晷,當工程師是一輩子畫圖紙,都沒什麼意思。我這個想法不能說出來,因為實在太無趣,無趣得簡直想去死掉算了。 我會永遠記得去報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勞資科的吊扇下。那個吊扇把所有的熱風都灌到我的腦門上,吹得我暈暈乎乎,好像要昇仙一樣。這種記憶由於它本身就近似於一個夢,於是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被我反复磨洗,成為一個鋥亮的硬塊。

那天是正式報到,小噘嘴坐在辦公桌後面,我站著。和我一起站著的還有六個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過海。小噘嘴很不滿意地說:“怎麼才來了七個人?其他人呢?” 我實在很想告訴她,那場安全教育課把其他人都嚇跑了,剩下的七個人都是神經異常堅強的,是敢死隊,是強力意志,是他媽的查拉圖斯特拉。我當時覺得這種安全教育也太C^AO蛋了,後來我才明白,倒B其實沒有錯,他的第一輪教育就是考驗我們的神經。那些沒有堅強的神經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廠紮根的人,遲早會鬧出生產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別人。他們會拉錯電閘,放錯原料,拿錯飯盒,而且這種人乾了錯事也不會覺得羞愧,死在他們手裡的人最好自認倒霉。 小噘嘴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梳著一個馬尾辮,她用一個發套套住辮子,於是這根辮子就不是尖尖的馬尾巴,而是像一根圓溜溜的大紅腸,掛在她的腦袋後面。我搞不清這根紅腸有什麼好看的,但她樂意這樣,我也管不著。小噘嘴穿著廠服,不藍不綠的那種,我注意到廠服上還有一個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為什麼會有一個T?我反應過來,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後我想起這個事情就要笑,一個女孩子家,胸口標著個T,可不是要引起別人的誤會嗎?不過,小噘嘴當時的樣子,還真的像個T,七個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她居然也無動於衷,臉上的表情相當冷漠,相當不耐煩。

小噘嘴從抽屜裡拿出一疊資料,說:“現在給你們讀一下工廠紀律。” 她照本宣科把條例都讀了一遍。這本古怪的勞動紀律手冊全是關於懲罰的條例,遲到早退曠工打架抽煙喝酒違章C^AO作。她讀到婚前性行為的時候臉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為也要處分。後來她解釋說:“這本勞動紀律手冊是八五年編的,到現在沒怎麼改過。”最後還有超生,她說,超生必須強制人流。我心想,這關我屁事,誰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視線越過她,朝窗外看去,我發現勞資科簡直就是一個炮樓,正前方可以遠眺廠門和進廠的大道,左側是生產區的入口,右側是食堂和浴室。在這個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機槍,就成了奧斯維辛的崗樓,或者是諾曼底的奧馬哈海灘。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好了,是整個工廠的戰略要地。很多年以後,我遇到個建築設計師,他向我說起監獄的設計,最經典的是圓形監獄,崗哨在圓心位置,犯人在圓周上。這種設計方式非常巧妙,沒有視覺死角,而且犯人永遠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著他。一說起這個,我就想到了化工廠的勞資科,我雖然沒見過圓形監獄,但我見過勞資科,確實很厲害,沒有人能逃過他們的眼睛。

那天,我想著想著就走神了。小噘嘴說:“路小路,鉗工班。” 我問她:“你講什麼?” 小噘嘴不耐煩地說:“分配_T種你走什麼神?你去鉗工班報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煙和禮券沒白送,我就指望著你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啦。 散會之後,小噘嘴把我留了下來。小噘嘴說:“路小路,我在讀勞動紀律,你怎麼可以不認真聽呢?你這種小學徒是很容易犯錯誤的,不要把工廠當成自己家。噢,當然,愛廠如家也是應該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裡一樣自由散漫。你是普高畢業的,成績義很差,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去做C^AO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鉗工,不用倒三班,這是很不錯的。你要珍惜這個機會。” 我說:“是,科長。” 小噘嘴說:“我不是科長,胡科長開會去了,讓我代辦這些工作,讀勞動紀律。”

我說:“勞動紀律手冊發下來看看就可以了,對吧?” 小噘嘴說:“勞動紀律手冊,人事科可以發下來,勞資科就必須讀給你們聽。這是廠裡的規定。”我聽了這話,搞不清所以然,假裝搞懂了,頻頻點頭。我覺得她年紀不大,就這麼教育我,很不應該。但我天生喜歡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你可以說我犯賤,作為一個鉗工學徒我也只有這麼點愛好了。 後來我問我爸爸,人事科和勞資科有什麼區別。我爸爸說,人事科是管幹部的,勞資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個學徒,就得去勞資科報到,而大學生是乾部編制,就得去人事科報到。從字面上就能看出來,人事科管的是“人”,勞資科管的是“勞”。我爸爸說,幹部的文化程度比較高,可以讀懂那些勞動紀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條條念給他們聽。道理簡單得很,不應該想不通。

“這算不算搞歧視?” “等你混上乾部編制,你就不覺得是歧視了。” 化工廠分為兩部分,東邊是生產區,全是車間.西邊是非生產區,包括科室大樓、工會小樓、澡堂、食堂、宿舍、機修車間,還有花房和一個碩大的車棚。生產區與非生產區之間的區別在於禁不禁煙。在生產區裡抽煙會被課以重罰,屢犯者警告處分直至開除不等。 鉗工班在生產區的外圍,那裡可以抽煙.這也是鉗工們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憶起鉗工班,那是一個鐵皮房子。關於鐵皮房子的量詞,我花了十年時間也沒能想明白,用“幢”或“棟”,似乎太雄偉了,用“間”又太小。簡而言之,那是一個用鐵皮焊出來的房子,大約有j百平方,鐵皮房子裡有幾張厚重的工作台。台沿上安裝著幾個台虎鉗。除此之外.還有一台車床、一台刨床、一台鑽孔機。東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擋起來的一個休息室,工人在裡面換衣服,抽煙,打牌。

我去鉗工班報到,手裡還拎著新發的勞保用品,兩套工作服,一雙勞動皮鞋,四副紗手套。進門之後,聽見嘩啦啦一陣巨響,有一塊鐵皮屋頂被風吹走了,它像一個脫了線的風箏遙遙而去,在天空中快樂地翻滾著,越飛越高。有個老工人目送著這塊大鐵皮說:“不知道哪個倒霉的會被它砸中。” 我問他:“師傅,這兒是鉗工班嗎?” 他說:“你新來的?去裡面報到吧。” 我拎著勞保用品往裡走。一群泥猴一樣的工人叼著香煙,坐在那裡審視我。後來我見到鉗工班的班組長,他是個言辭木訥的紅臉大漢,他說他叫趙崇德,旁邊的工人就大聲說:“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衝著班組長鞠了個躬說:“趙師傅。” 他低聲說:“我們這裡都叫卵,你就隨大夥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來他分別向我介紹了大卵、小卵、石卵、馬卵、炳卵……最後一個是歪卵,此人是個朝左的歪頭,叫“歪卵”是像形的意思。工人們扶了扶他的歪頭,對我說:“歪卵師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來的東西從來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廢品,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歪卵聽了,朝上(嚴格地說是朝左上方)翻了個白眼,嘴裡吐出一連串的髒話。工人們哈哈大笑,對我說:“不要歧視歪卵師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實是我們這裡的文工團。”

我當時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還是可悲。可是工人們又告訴我,新來的學徒工,暫時沒資格稱“卵”,這算是讓我鬆了口氣。我問德卵:“這裡哪一位是我師傅?” 德卵說:“你師傅請病假,下個禮拜才能來上班。你先乾點別的吧。” “我幹什麼?”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灑一灑。” 我讀過一個劇本,叫《熱鐵皮屋頂上的貓》,說實話,鐵皮屋頂是夠那隻貓喝一壺的了。這種材料製成的房子,典型的冬涼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脫得就剩一條兜襠布,到了冬天,這房子又變成了一個到處漏風的冰窖,飛快地把身上的熱量吸走了。總之,廠裡的野貓從不到這個地方來,貓才沒那麼傻呢。 整個鉗工班的人就生活在這裡。夏天沒空凋,只有兩個生了鏽的電風扇,把熱風往人頭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地面上,噝的一聲,兩分鐘就乾了。對付如此酷熱,只有不停地灑水降溫。 冬天略微好過一點,可以點起火爐烤暖。火爐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鐵皮煙囪,直通到屋頂上。燒火爐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廢輪胎都可以,實在沒有了就燒報紙雜誌。這些燃料都不是現成的,得自己去找。 學徒工的任務很簡單,夏天灑水,冬天撿燃料。 我去鉗工班報到的那天,沒遇到我的師傅,其他工人師傅讓我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讓我背著一個小竹簍子在廠區裡找燃料。師傅們說,天太熱,得灑水,與此同時必須未雨綢繆,把冬天的燃料準備好,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節裡非常搶手,夏末秋初就得開始囤積。師傅們對我說:“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 我背著竹簍在廠裡漫無目的地晃悠,像農村里撿糞的孩子。由於這是我的第一份差使,起初並不覺得特別悲涼,相反還激起了我的興趣。我發現,在所有的燃料中,廢橡膠和煤塊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報紙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破布頭碎紙片。我撿破爛的時候,廠裡的阿姨會突然叫住我:“來!小學徒!來!,我屁顛顛地跑過去,阿姨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剝開,把糖塞進自己嘴裡,把糖紙扔進了我的背簍裡。我就這麼成了個流動的垃圾箱,誰叫我,我就得跑過去。有一次,一個阿姨在女廁所門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沒敢過去,怕她把草紙扔在我背簍裡。 後來廠裡的清潔工來找我,清潔工說:“兄弟,你不能連廢紙都給我撿走啊,你再這麼撿下去,全廠的清潔工都該失業了。” 清潔工的話讓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樣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說的,我好歹也算是高中畢業的人才,怎麼就成了個撿破爛的呢?那幾天回到家,我爸爸問起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說,我幹得挺好的,正在學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問:“你剛乾了兩天就讓你學修水泵,不會吧?”我問他:“那我該干什麼?”我爸爸說:“你應該掃地擦桌子,去水房泡開水,給師傅擦自行車……” 我心想,爸爸,你無論如何想不到我在撿破爛吧?這他媽就是你給我找的工作,我要是靠撿破爛能撿進你那個化工職大里去,我就把腦袋輸給你。 關於撿垃圾的種種,我沒告訴別人,實在是覺得丟人。我在廠區裡轉悠的時候,經常看見同一屆的學徒工,拎著六個熱水瓶笑嘻嘻地從水房出來,健步如飛往班組裡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見他們,就說:“新來的學徒工呶。”然後她們又看見了我,沖我喊道:“撿垃圾的小學徒,過來!這兒有廢報紙!” 我二十歲那年,把這件事稱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時候我曾在垃圾筒裡撿到過一隻皮球,視為珍寶,我用路邊的積水把這只皮球擦乾淨之後,忽然有個同齡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著奶白色的西裝短褲,小小年紀居然梳了個分頭。分頭陰著臉說,這個皮球是他的,並且動手來搶。我使了個絆,把他摔進水塘之後撒腿就跑,身後傳來他的哭嚎聲。後來分頭認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屁股後面嘮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沒了耐性,把那個皮球還給了他,皮球已經破了。我說:“皮球還你了,你他媽的別再跟著我了。”分頭接過皮球又是一陣嚎哭,後來我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怪物。我二十歲撿垃圾的時候,開始懷疑,這是我多年前撿皮球、幹壞事的報應。 我撿了一個禮拜的垃圾。後來,我師傅老牛逼出現在我面前,他簡直就是個天使,照亮了鉗工班漆黑油膩的工作台。老牛逼對德卵說:“我的徒弟怎麼可以去撿垃圾?”他把我的背簍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徑自帶著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對工人師傅來說太恐怖,既不會讀也不會寫,筆劃多得數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媽是怎麼想的,簡直是存心刁難工人師傅。德卵寫工作報告的時候非常頭疼。工人師傅嘲笑他說,你把名字寫完,老子一泡屎都拉乾淨了。魏懿歆大專畢業,學的是機電,在鉗工班也算是下車間實習。這人有點結巴,見了老牛逼總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從此以後,就由機電專業畢業的魏懿歆負責撿燃料,而普高畢業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這算不算人才浪費,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幹這個活了。魏懿歆是個很認真的學徒,他撿燃料簡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鉗工班運燃料,冬天還沒到,已經囤了一房間的木柴和報紙,還有兩百斤優質煤,全是從鍋爐房偷來的。直到有一天被鍋爐房的師傅發現,一巴掌拍掉了他兩個臼齒,才阻止了這種瘋狂的行為。 我師傅老牛逼是工廠裡的名人。別人告訴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個鉗工班都以“卵”字作為後綴,只有他是“逼”,這說明他非常厲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現在三十歲,活得已經有點膩了,因此歪理越來越多。我開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說,有個好丈母娘是幸事,有個好鄰居是幸事,老闆和老婆都不算。這是因為,丈母娘和鄰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選擇的,運氣不好會釀成長期的折磨。有一個好師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樣的,師傅不是我自己能選擇的。 我最初見到老牛逼的時候,他倚在一台車床上,和一個四十多歲、嗑著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對阿姨說:“你知道嗎?金條要大,元寶要小!”阿姨聽了,臉上紅撲撲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詭詭地笑了起來。 金條和元寶是工廠裡的黑話,我聽不懂。後來去修水泵的時候,我悄悄問他:“師傅,您說那金條和元寶,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給我做了個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說:“看,這就是金條。”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環狀,伸到我面前,說:“見過元寶嗎?這就是元寶。”然後他就把金條伸進元寶裡面,進進出出比劃了一下。我當時拍了拍腦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只能說,我塒金條的了解遠遠大於元寶,元寶只是存在於我的想像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只是為了讓老牛逼相信,我是-一個很有領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對了人了。 老牛逼五十多歲,頭髮花白,長著一個萬眾矚目的獅子鼻,他幹活的時候鼻翼會暴漲出來,這時候他的鼻孔裡可以輕易塞進去兩個大紅棗。當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絕不會真的這麼幹。他帶我去修水泵,各個車間的阿姨站在路邊喊他:“老牛逼!又帶徒弟啦?” 老牛逼喊道:“黃花小伙子!借給你過癮吧!” 阿姨喊道:“留給你老婆過癮吧!” 我聽了這話,嘴裡就犯嘀咕。老牛逼問我,你在嘀咕什麼。我說,媽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要歧視老阿姨,在工廠裡要是得罪了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說我知道的,我們學校里以前有個總務處的阿姨,她患有嚴重的更年期綜合徵,總是臉色潮紅,嘴唇像抹了口紅一樣鮮豔奪目。她的把戲就是查衛生的時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點臟的,就讓我們重新擦。我們對這種做法很不滿意,她就說,窗框要擦到我們能用舌頭去舔,那才算是擦乾淨了。這種說法很無理,不如直接用舌頭把窗框舔乾淨算了。 我對四十多歲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懼感,就像我塒二十歲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我連小姑娘都不了解,老阿姨當然就更神秘了。 後來老牛逼向我具體解釋了“阿姨”。老牛逼說,廠裡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歲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歲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統稱阿姨,這和家裡做保姆的阿姨是兩回事,更不是我媽媽的妹妹。當然,並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計人阿姨的行列,就是說,她至少得有點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殘存的、些微的、裝出來的。假如是一個嘴唇上有鬍子、腰圍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說的那個總務處阿姨,她其實就是老虎。兩者的區別是,阿姨只會朝你翻白眼,鬥鬥嘴,搥搥粉拳,老虎則是湊到面前一口唾沫吐過來,還會大哭小叫,抓女人的頭髮,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說,認清阿姨和老虎,對我的生命財產很有好處。 廠裡的女人,就這麼被他分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種規格,“老虎”在此規格之外,屬於劣質產品。他還說,所有的小姑娘都會變成小阿姨,小阿姨會變成老阿姨,這是自然規律。 老牛逼說,阿姨得哄著,她們會和我發生長期的關係。我想不通,我這個年紀憑什麼會和阿姨沾上邊。老牛逼說,現在當然不沾邊,可是等我在工廠裡年復一年地干下去,變成一個中年鉗工,身邊那些小姑娘也就晉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個時候,新來的小姑娘是絕不會和我說話的,我唯一的娛樂就是找同齡的阿姨,說一段黃色笑話,然後等著她們來捶我。 當時我聽了他的話,悶悶不樂,像只瘟雞。我師傅老牛逼早就預見到了我會有一個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這個,我就很絕望。老牛逼給我的啟示是,我必須馬不停蹄地在廠裡跟各種小姑娘打交道,與她們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說幾句黑話而不至於被她們吐一臉口水。我會和她們一起進入無恥的中年,過過乾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假如等我中年以後,連阿姨都沒得哄,就只好做一個歪卵那樣的倒霉蛋,被所有的人嘲笑。 我師傅老牛逼之所以成為廠裡的名人,並不是因為他喜歡泡老阿姨,而是因為他打過車問主任。 我堂哥也打過車間主任,他把一個瘦猴一樣的車間主任打成了豬頭,還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農藥廠的保衛科找我堂哥談話,他進了保衛科把衣服一脫,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鬧海。哪吒三頭六臂,腳踩風火輪,手提火尖槍,完全臨摹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那部動畫片。保衛科的人看到這個刺青,沒多說什麼,放他回家了,過了兩天他們把我堂哥給開除了。 老牛逼打車間主任,據說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他,他走到車間主任辦公室裡,掄起一個煙缸,朝車間主任腦袋上拍了三下。這三下把車問主任打成了腦震盪。車間主任醒過來之後,託人給老牛逼送去了一條牡丹牌香煙,事情就這麼了結了。 我曾經很仰慕地對他說:“師傅,你那麼牛逼,敢打車間主任。” 老牛逼說:“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電閘。” “怎麼拉電閘?” “廠裡扣你獎金,你去把電閘拉下來,所有的車間都停產。”老牛逼說,“這個最牛逼。” “你拉過電閘啊?”我聯想到農藥廠的阿三.這個豬頭造個謠就被抓進去勞教,拉電閘必定是判刑無疑。 老牛逼說:“我沒拉過電閘,有人拉過。” “抓進去了?” “沒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廠長辦公室給炸了。”老牛逼說,“廠裡牛逼的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後來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錢是技術,全廠五百多個水泵,沒有他不會修的。除此之外,他還會修自行車、助動車、各類機床,甚至是食堂裡造麵條的機器。七九年的時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維修技術標兵,把一台日本進口的真空泵給修好了。後來他拍傷了車間主任,自己也忽然變成了一個傻子,什麼機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裡一律報廢掉,換新的。廠裡知道他技術好,耍牛逼,拿他沒轍。技術是一個工人的資本,假如像歪卵師傅那樣,脖子直不起來,刨出來的鐵塊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時又不敢豁出去炸廠長辦公室,這就沒有任何耍牛逼的機會,只能做一個鉗工班的文T團,被人嘲笑到退休。 我們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裡,由阿姨們看守著的。泵房裡有幾個按鈕,通常按綠色的就會使水泵轉起來,按紅色的它就停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紅鍵按綠鍵,周而復始,非常輕鬆。假如是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這種工作通常是由電腦程控完成的,不需要阿姨來C^AO作,勞動力解放之後,阿姨們就回到家裡去做全職主婦。但這是歐美國家的辦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廠裡,只有財務科擺著兩台電腦,大部分人還搞不清計算機和計算器的區別。 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醫院裡的護士,只能由女的來做,這是廠裡不成文的條例。假如由一個男的去幹這個,大家就會懷疑他是個殘疾。 泵房都在生產區,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個小小的工作間,總共不過四個平方的空間,放著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門電話,沒有撥號鍵。這種電話機無法打外線,只能通過總機呼叫廠裡的某個分機。另外還有幾張報表,填寫每個水泵的運轉狀況。水泵就在工作問外面,水泵要是壞了,阿姨們一個電話掛到機修車間,機修車間的調度員再把電話掛到鉗工班,這時候,我的工作就開始了。 老牛逼第一次帶我去修水泵,他揣著一把扳手,對我說:“跟我走。”我跟著他進了生產區,繞過兩個車間,鑽過一個小門洞,七拐八彎來到一個貯槽後面,這裡有一個工作間,門開著,有個阿姨靠在門框上對著我們招手。這個地方陰森森的,除了機器的轟鳴,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也不會有人走過。我心想,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點像是去嫖娟。 阿姨說:“老牛逼啊,東邊那個水泵壞掉了。” 老牛逼說:“你怎麼像個白毛女,縮在裡面不出來啊?”這又是黑話,我已經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強姦過的意思。阿姨聽了,衝出來擰老牛逼的嘴,一邊擰一邊問:“咦?新收了個徒弟?” 老牛逼對我說:“去把螺絲擰下來。”我揣著扳手去找那個壞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後。 水泵通常是用四個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務是把那四個螺帽卸下來。大多數螺帽因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濕,已經銹成了一塊鐵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開始發力撼動它。這個動作,和划槳一模一樣。我後來認識一個英國人,是劍橋大學划艇隊的,差點就去參加了奧運會,說起這門高尚運動,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給我看他的肱二頭肌,豐滿光滑簡直就像小半個地球儀。我也捋起袖子給他看我的肱二頭肌,並不比他遜色多少,把英國人看得很開心,問我玩什麼運動。我說,我玩的是銹螺絲。英國人沒聽明白,以為我說的是Show Rose。 那天我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擰螺絲,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擰下來三個,最後一個螺帽簡直像是狗C^AO×,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來。我往肺裡吸進去足有兩公升的空氣,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繃緊,上下臼齒磨得嘎吱嘎吱響,最後一發力,嘎嘣一聲,我向後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擰斷了。 我在地上打了個後滾翻,爬起來,拎著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1=作間裡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皺著眉頭說:“怎麼搞的,螺栓斷了?” 我說:“我也沒辦法。它就是斷了。” 老牛逼說我是生犢子,幹活光憑一股子蠻力,不講究技術,就會擰斷螺栓。 擰斷了螺栓是很麻煩的,得用氣割槍,把殘餘的螺栓從基座裡割出來,再裝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來做,我只管擰螺絲就可以了。這種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過兩三百個水泵,統共也就碰到了這麼一次,但我無論如何想不到,那個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記住了,還到處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個生犢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給擰斷了。”其他水泵阿姨聽了,也把我給記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時候,她們就會特地關照我說:“小路啊,擰螺絲的時候當心點啊,別把螺栓給擰斷了。”她們湊到我身邊看著我擰螺絲,把臉上的雪花膏氣味灌進我的鼻孔裡,搞得我只想打噴嚏。 把水泵卸下之後,會有農民工用扁擔挑著一個新水泵過來,鉗.丁=負責把新水泵裝上去,農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鉗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種,最重的那一種,得八個農民工才能挑起來。 這樣的農民工在廠裡被稱為“起重工”,這種強體力勞動正式工都不肯幹,就找郊區的農民來幹。後來郊區的農民也不干了,就找縣里的農民來做,再後來,縣里的農民也找不到了,廠裡的起重工全都成了外省民工。 據說,人老了以後做夢,都是關於往昔的。人老了就沒有未來了,即使在夢裡也看不到未來。我三十歲的時候經常夢見往昔,拎著一個扳手,迤邐走向廠區深處的泵房,那裡有一個阿姨和一台壞掉的水泵在等著我。夢裡的我心情平靜,一點也不覺得委屈。 我想不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麼心情去拆那些Show 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體的相貌,四十多歲的女人在我印像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記憶深刻。那次,我獨自去糖精車間拆一個水泵,走進工作間,覺得很詭異。那個阿姨把四平方的丁作間佈置成了一間溫馨的閨房,有橙黃色的檯燈,淡藍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墊,最恐怖的是,她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張折疊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說:“二號水泵壞了,你自己去修吧。” 我把螺絲卸下來之後,又跑進工作間,背對著阿姨打電話,叫起重工來扛水泵。趁這當口,阿姨問我:“你多大了?”我對著電話喊:“餵!餵!起重工嗎?你們他媽的怎麼還不過來?”牆上掛著一面小鏡子,通過鏡子我看見阿姨撇著嘴,懶洋洋地翻了個身,不理我了。 我把這事情說給老牛逼聽。老牛逼問我:“她長什麼樣子?”我形容說,濃眉,鬈髮,血紅嘴唇,還這麼斜躺著。老牛逼說,那不叫斜躺,準確的說法是貴妃躺,兩腿併攏,把手撐在腮上,如果兩腿叉開那就不是貴妃躺了,而是潘金蓮躺。我翻著眼珠回憶了一下,說:“腿倒真是併攏的。” 老牛逼說:“那個女人叫阿騷,要離她遠一點,她腿併攏的時候還好一點,要是又開了,全廠的男人都頂不住。以後糖精車間的水泵就讓魏懿歆去弄吧。” “魏懿歆會不會出事啊?” “你放心,阿騷不喜歡結巴男人。舌頭短,夠不著。” 關於修水泵,還有一些細枝末節可說。 壞掉的水泵挑進鉗工班裡,被扔在角落,湊個黃道吉日,拆開了統一檢修。據我所知,修好的並不多,其實鉗工們根本懶得去修它們,每隔幾個月,廢品倉庫的人過來清點一下便全都收走了。 我爸爸有時候會問我:“小路啊,你的水泵修得怎麼樣了?”我只好糊弄他,“這兩天在學修真空泵。”他就對我說一大堆真空泵的工作原理,最後加了一句:“學會修水泵,跑到哪個化工廠都有飯吃。” 有一天,我指著鉗工班里大大小小的水泵,對老牛逼說:“師傅,你什麼時候教我修水泵?” 老牛逼說:“學這個有什麼用?你還是幫我去管自行車攤吧。” 我說:“師傅,你總要教我點什麼吧?不然等我滿師了,跑出去什麼都不會,你也不見得有面子啊。” 老牛逼說:“你修好了水泵義怎麼樣呢?會給你加獎金嗎?” 我說:“不會。” 老牛逼說:“那你修不好水泵又怎麼樣呢?會把你辭退嗎?” 我說:“也不會。” 老牛逼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所以你還是去幫我看自行車攤吧。” 事隔多年,我想起老牛逼那一身鬆垮垮的肉,瞇著眼睛看水泵的神態,以及他橫著走路的樣子,我總覺得他像個哲學家。後來我想明白了,一個人乾了四十年的鉗工,揍過車間主任,修過無數台水泵,既不尊重女人也不尊重知識,他就會變成一個哲學家。 九二年的時候廠裡派了幾個乾部到鉗T班來,說是要考我的技術,評職稱。鉗工的最低級別是二級,再往上是四級,最高八級。幹部們問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幾級?老牛逼說,四級沒問題。我當時嚇得冷汗直流,他們要是扔一個水泵給我,除了擰螺絲,我再也不會幹別的了。結果,幹部們扔給我一坨鐵塊,說把這個鐵塊銼成一個立方體,就算我通過四級考核了。我拎起鐵塊,拿起銼刀,揮汗如雨地干了六個小時,把拳頭大的一塊生鐵銼成了方不方圓不圓麻將牌一樣大的東西,幹部們捏著這塊東西,問老牛逼:“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說:“你說不行?你看歪卵刨出來的鐵片,有幾根是直的?”幹部聽了就說:“算了,反正我們廠的鉗工也就是擰擰螺絲而已。通過了!”我暗罵那個乾部,C^AO,你早知道擰螺絲就可以,何必讓老子銼了六個鐘頭的鐵塊呢? 通過了四級考試,我就漲工資了。我曾經對張小尹誇口說,我這輩子也考過四級,不是四級英語,而是四級鉗工。這當然是個笑話。我的抽屜裡還有四級鉗工證書,貼著我的照片,是廠裡一個業餘攝影師拍的,背景是一塊紅布,我穿著不藍不綠的工作服.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眼神茫然,一個門牙嵌在下嘴唇上,好像馬上就要拉出去槍斃的樣子。這種醜態不能怪我,那王八蛋攝影師實在太業餘,我屁股還沒坐到凳子上,他快門已經按下去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