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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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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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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悲觀者無處可去

少年巴比倫 路内 12079 2018-03-20
在去往終南山的路上 天色漸亮,暮色漸沉 他不知終南山的鳥兒們 四季裡只睡了這一夜 ——張小尹《終南山》 第一章悲觀者無處可去 張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邊。她說:“路小路啊,你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 這一年我三十歲,我很久沒有坐在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這叫街沿石。這姿態讓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我對張小尹說:“你去給我買一杯奶茶,我就開始講故事。”我愛喝路邊的奶茶,我也很愛上海的高尚區域,馬路牙子相對比較乾淨,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輕時住過的那座城市,馬路邊全都是從陰溝裡泛出來的水,街上沒有奶茶只有帶著豆渣味的豆漿,這都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張小尹是地下詩人,她把詩貼在網絡論壇上,後面跟著一屁股的帖子。我也跟帖,誇她寫得好。我們兩個剛認識的時候,她很能走路,沿著中山西路風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後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覺得自己像個殘廢。等我們同居之後,她忽然又變成了一個不愛走路的人,走著走著就把手揚了起來,嗖地跳上一輛出租車。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馬路上的出租車很少,口袋裡的錢也不多,坐出租車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時候和女孩子逛馬路,會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們還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時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覺,沒有動不動就坐出租車的,她們通常都推著一輛女式自行車,戀愛談完了,就跳上自行車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們。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我二十歲,生活在一個叫戴城的地方,那裡離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過去了,我的二十歲倒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那些實際的時間與你所經歷的時間,像是在兩個維度裡發生的事情。 我對於愛走路的女孩有一種情結,我在中山西路上對張小尹說:“我們談戀愛吧。”後來就談戀愛了。戀愛之後,她再也不願跟著我一起走路,而是愛坐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我這個情結算是徹底破滅,不過,事情不算很糟糕,張小尹不愛走路但她愛寫詩,寫詩的女孩是我的另一個情結。

我當然不可能要求一個女孩又能寫詩又能做菜,又聰明又漂亮,還得是個走路一族。這個要求太高了,我對女孩沒什麼要求的,人品好一點就成了。張小尹說:“我不要聽你說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聽你講以前的故事。”張小尹是所謂的八。後,她愛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學時代是在圖書館和網吧裡度過的一樣,那是二十一世紀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爛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爛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帶著果子的香味而腐爛是一件多麼開心的事情,多麼明媚,多麼鮮豔。 在這個故事的開始,我模仿杜拉斯的說:該怎麼說呢,那年我才十九歲。或者模仿馬爾克斯的說:很多年以後,路小路坐在馬路上,想起自己剛進工廠的時候……

我想,我要用這種口氣來對你講故事,像面對一個睽違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這些故事在我三十歲的時候還無處傾訴,它就會像一扇黑暗中的門,無聲地關上。那些被經歷過的時間,因此就會平靜而深情地腐爛掉。 我對張小尹說,我二十歲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廠的宣傳科里做個科員。張小尹一听就樂了:宣傳科啊?那不就是畫黑板報嗎? 黑板報不用天天畫,大部分時間,宣傳科都很清閒,什麼都不用乾。出了生產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機器切下來一條胳膊,宣傳科就出點安全知識黑板報。有人生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傳科就寫點計劃生育小知識。就這麼點事情,一共有十來個科員輪流乾。 當時我的理想就是: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幫科長泡好茶,然後,攤開一張《戴城日報》,坐在辦公桌前,等著吃午飯。宣傳科的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個日晷,上午指著我下午指著我對面的科長,午飯時間它應該正好指著科室的大門。如果你每天都有耐心看著這個日晷,時間就會非常輕易地流逝。

其實,在宣傳科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時候有女孩子問我:“路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麼啊?”我就說,我要當個詩人。我心裡想去宣傳科,嘴上說的卻是想做詩人。為此我也寫一點詩,拿給女孩子看。她們看了之後說,很有李清照的韻味,我聽了這種表揚居然還覺得高興。她們又說,路小路,你這麼有文采應該進宣傳科啊。這句話點了我的死穴,我只好說,學歷不夠,看樣子做詩人比進宣傳科容易。 我說,理想這個東西,多數時候不是用來追求的,而是用來販賣的。否則,我二十歲的時候,怎麼會對那麼多的姑娘說起我的理想呢?當時我是學徒工,幹體力活的,按理說,這種人天生沒理想,腦子像是被割掉過一塊。我當時為什麼會有理想,自己也說不清,大概割得還不夠多吧。

張小尹快活地說:“小路啊,你現在很失敗,你既沒當成詩人也沒當成科員!”說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讀中學的時候,數學成績很差,解析幾何題目做不出來,看見象限上的曲線只覺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同學,同學就去告訴了數學老師。數學老師說:“路小路的人生觀有問題,只有悲觀的人才會把曲線看成人體素描。”以後他每次在黑板上畫曲線,都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對我來說,數學老師的話像個謎語。中學的政治課上講的都是主觀客觀、唯心唯物、剩餘價值之類的問題,一般不講悲觀和樂觀,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為他在扯淡,我們那個中學是普通高中,用的課本都是乙級本,有人說讀這種課本想考上大學就像用柴油發動機想飛上月球,完全是一紙荒唐夢。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廠做工人,比較高檔的是去做營業員,當然也有在馬路牙子上販香煙的。這種學校的數學老師,你能指望他說出什麼金玉良言呢?

當時我的選擇是:第一,去參加高考,然後等著落榜;第二,不參加高考,直接到廠裡去做學徒;第三,不去做學徒,直接到馬路上去販香煙。我爸爸當時經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只能到馬路上去販香煙了。”每逢這種時候,我就會反問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學習呢?” 我爸爸說:“那你可以去廠裡做學徒工。” 我說:“爸爸,做學徒工還得好好學習啊?” 我爸爸說:“你以為學徒工那麼好做?” 我必須重點說明,我爸爸是戴城農藥廠的工程師,他一輩子跟反應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後生產出一種叫甲胺磷的農藥,據說農村的婦女喝這種農藥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過去是個知識分子,年輕時挺清秀的,在車間里幹了二十多年,變成了一條鬍子拉碴、膀大腰圓的壯漢,乍一看跟工人師傅沒什麼區別。那幾年他雖然處於生理上的衰退期,但畢竟還沒跨過更年期的門檻,肌肉依然發達,脾氣卻越來越壞,打我的時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礙著我媽的情面,不敢和他對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講道理,說:“爸爸,關鍵是我並不想當工人。哪怕做個營業員,總比當工人強吧?” 我爸爸說:“你要是做營業員,我就幫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將來還有讀大學的機會。” 我爸爸後來說到職大。你知道什麼叫職大嗎?就是職業大學。說實話,因為讀了個普高,我對一切大學的知識都不了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專的區別。有一次我去問班主任,這個王八蛋居然說,這種問題我沒必要搞清楚。後來我爸爸向我解釋說,戴城的化工系統有一所獨立的職業大學,稱為戴城化工職大,戴城化工系統的職工到那裡去讀書,就能拿到一張文憑。讀這所大學不用參加高考,而是各廠推薦優秀職工進去讀書,學雜費一律由廠里報銷,讀書期間還有基本工資可拿。這就是所謂的“脫產”,脫產是所有工人的夢想。

我爸爸說,只要我到化工廠裡去做一年學徒,轉正以後就能託人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兩年之後混一張文憑出來,回原單位,從工人轉為乾部編制,從此就能分配到科室裡去喝茶看報紙。 我聽了這話非常高興,二十年來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問他:“爸爸,你搞得定嗎?送我去讀大學,一定要走後門吧?”我爸爸說:“我在化工局裡有人的。”我吃了這顆定心丸,從此不再复習功課,一頭扎進遊戲房,高考考出了全年級倒數第二的成績。按理說,應該去馬路上販香煙,但是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張化工廠的報名表。我對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我進了工廠之後才知道,我爸爸是徹底把我忽悠了。這家化工廠有三千個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這些人上三班、修機器、扛麻袋,每個人都想去化工職大碰碰運氣。後來他們指給我看,這是廠長的女兒,這是黨委書記的兒子,這是工會主席的弟弟,這是宣傳科長的兒媳婦。他們全是丁人,全都想調到科室裡,全等著去化工職大混文憑呢。這時候我再回去問我爸爸,你不是說化工局有人的嗎?他捂著腮幫子說,那個人退休了。

所謂的職業大學,因此成了一張彩票,何時能中獎,準都說不清楚。我為了買這張彩票,所付出的代價就足把自己送到了工廠裡,去做學徒工。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買彩票,那就永遠不會有中彩的機會。我爸爸說,只要我辛勤勞動、遵守紀律、按時送禮,就能得到廠長的青睞。 我發現自己上當了,想脫身已難。家里為了能讓我進工廠,並且謀一個好工種,送掉了不少香煙和禮券。對我爸爸來說,禮券和香煙才是買彩票的代價,至於他兒子則算不上是代價,最多只是一個沒搶到水晶鞋的灰姑娘,雖然沒賺,但也不會賠得太厲害。我回想起數學老師的話,路小路把曲線看成屁股,岡此他是一個悲觀的人。這時我開始認真反思這句話,我認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會把曲線看成屁股,還會把屁股看成曲線。這樣的人必定悲觀得無町救藥,因為,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團漿糊,所有的選擇都沒有區別。

那年我爸爸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記我已經是工廠的學徒了,而且是一個上不了職大的學徒。在我媽的尖叫聲中,我甩開膀子和他對打了一場,打完之後,我覺得很舒服,然後發了一根香煙給我爸爸。我爸爸抽著這根煙,對我媽說:“出去買只燒雞吧。” 我對化工廠沒好感。那時候我們家就生活在戴城,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廠。農藥廠,橡膠廠,化肥廠,溶劑廠,造漆廠,都算化工單位。這些廠無一例外地向外噴著毒氣,好像一個個巨大的肛門。你對著一個肛門怎麼可能不感到厭惡呢? 我們家住在新村里,都足八十年代初單位裡造的公房,分配到職工手裡,交一點房租就能住進去。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戶型,後來改制,成了私有財產,再後來就漲價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單位的名稱來定的,比如紡織廠的新村,就叫紡織新村,農藥廠的新村,就叫農藥新村。諸如肉聯新村、肥皂新村這種名字也有,反正沒什麼想像力,但很好記。 我家就住在農藥新村,離農藥廠很近。也不知道是廠裡哪個傻逼選的這個地塊,它離農藥廠只有五百米遠,半夜裡廠裡釋放出的二氧化硫氣體.像臭雞蛋的味道,熏得樹上的麻雀一個個地掉下來。這種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農藥廠經常爆炸,有時候是嘭的一聲,好像遠處放了個炮仗,有時候是轟的一聲,窗玻璃抖三抖。通過爆炸的聲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強度,家裡聽到爆炸,就會打電話過去問。那時候只有公用電話,爆炸聲一起,雜貨店門口就排滿了職工家屬,打電話過去問,炸的是哪個車間,死了誰傷了誰。打電話的人會轉過頭來向大家宣布傷亡情況。一般來說,不太會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為什麼爆炸沒人死掉。我爸爸說,爆炸之前,儀表和閥門會顯示出異常反應,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無徵兆的爆炸,那就不是農藥廠了,那是兵工廠。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燒雲照得整個院子紅彤彤的。那天我媽在廚房燒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裡下象棋,忽然聽見遠處“轟”的一聲,一縷黑煙緩緩升起,農藥廠又炸了。我爸爸把棋子放下,爬到院牆上,細細地打量遠處。我說:“爸爸,別看了,你又不在廠裡。” 我爸爸說:“看一看。” 我說:“年年都炸,我都看膩了。” 我爸爸說:“今天順風,小心點。”他以前說過,萬一廠裡炸了,有毒氣體洩漏,一定要頂風跑。毒氣是順風飄的。 後來我也爬到了院牆上,公房的陽台上早就趴滿了人。那是中班時問,大家都在踅摸誰在廠里當班。我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光,在圍牆深處閃爍起伏。我爸爸指著那一片說,那裡是車間區,不是倉庫,是車間炸了。他皺著眉頭,對我說:“如果發生情況,一定要頂風跑。”我說我知道了,這話聽過很多遍了,也沒跑過一次。後來我們看到樓上的阿三從那邊狂奔過來,阿三看見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綽號叫大路)!炸啦!”我爸爸問他:“炸哪裡啦?”阿三狂喊道:“馬上就要炸到氯氣罐啦!” 我爸爸聽了這話,一言不發,跳下牆頭,順手把我也拽了下來。他拖著我跑到廚房,伸手把煤氣爐關了,然後又拖著我媽,狂奔到車棚,打開那輛二十八時風凰內行車的鎖,他就馱著我媽往東南方向狂飆而去。後來他發現我掉隊了,我自行車鑰匙沒帶,穿著一雙塑料拖鞋跟著他們跑。我爸爸說:“來不及了,你就在後面跟著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農藥新村炸了鍋,所有的人都從樓房裡跑了出來,這種壯觀的場面只有在地震的時候才看到過。所有人都在喊,氯氣洩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邊猛踩自行車,一邊大聲喊:“頂風跑啊!大家頂風跑啊!”那天我跟在他後面,我看見對面樓裡李曉燕的奶奶披著一身肥皂泡跑了出來。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來得及穿上一條褲衩,她胸口空蕩蕩的,一對乳房像兩個風雨飄搖的麻袋片在眾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很像是一場失敗的春夢。逃命的人群根本沒有時間欣賞她,我呢,說實話,這是我有記憶以來見過的最初的乳房,雖然它是如此地狼狽,如此地多餘,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我媽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對我說:“小路,不許盯著人家看,不許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這會兒還有心思關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氣要是噴過來我就死了,我到死還沒看過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況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們三個穿過了浩浩蕩蕩的人群,沿著公路往郊區逃去。我爸爸騎著自行車,馱著我媽,我在後面穿著一雙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腳上都磨出了泡,但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十幾輛消防車嗚哇亂叫著從我們身邊駛過,再後面是警車和救護車。這些車子都消失之後,馬路變得異常安靜,只有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咯吱聲,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聲。天色忽然暗下來,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絲血紅色的晚霞,路燈漸次亮起,再後來連拖鞋的踢踏聲都沒了,我把拖鞋捏在手裡,赤腳在柏油路上跑著。我爸爸就把自行車停了下來,說,不走了,氯氣要是飄到這裡,估計連市長都被熏死了。 我們在郊區一個“停車吃飯”的小飯館吃了蛋炒飯,我爸爸打電話到廠裡去,廠裡說,炸的不是氯氣,是別的,樓上的阿三在造謠言搞破壞,阿三就是這麼個喜歡搞破壞的人。我媽說,阿三的道德品質很壞,經常往我家的院子里扔香煙屁股,現在又造謠惑眾。我爸爸說,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廠裡的老法師,但他對阿三的寬容並沒有使之逃避懲罰,因為李曉燕的奶奶死啦。李曉燕的奶奶暴露出兩個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曉燕的媽媽說她是老不要臉的,於是老太太從六樓蹦了下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曉燕全家到派出所去報案,李曉燕的媽媽哭成了淚人,她說是阿三的謠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著警察說:“你們要讓阿三這個流氓償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這麼亂喊,別人以為是阿三對她婆婆起了歹心,強姦未遂殺人滅口,這事態越發嚴重,圍了很多人來看熱鬧。警察被她搞得很煩,到農藥廠去了解情況,廠裡的頭頭說,阿三這個破壞分子,早就該抓進去了。既然廠裡都推薦他去坐牢,阿三的命運當然可想而知,後來他被送到勞教所去的時候.罪名就是“破壞社會安定”。 我媽說,李曉燕的奶奶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實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乳房是個麻袋片,而且,因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然就從樓上跳下來死了。這事情很詭異,讓人覺得恐懼。我對化工廠也抱有同樣的恐懼,但我說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後,我拿到成績單就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他說這種成績連做香煙販子都沒有可能。我聚精會神地品嚐了這記耳光,心想,爸爸,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賴,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打完之後,我爸爸說:“你等著進工廠做學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後一個暑假,我無所事事,成天遊蕩。不知為什麼,天氣似乎也和我作對,總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沒法到河裡去游泳,我只能獨自在遊戲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兌成了硬幣,玩了個囊空如洗,漫長而無聊的下午仍然沒有結束,於是把一個過路的小學生攔住,從他身上抄走了一塊三毛錢。小學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後回頭對我喊:“我叫我哥哥來收拾你!媽了個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裡無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顆定時炸彈,他們或單獨遊蕩,或成群出動,酷暑和無聊使他們的荷爾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這種麻煩,就用抄來的錢買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我爸爸已經在客廳裡坐著了。他問我:“去哪兒了?” 我順嘴答道:“複習功課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關節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經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經結束了,所有的課本和復習資料都被我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就改口說:“到同學家看電視去了。”我之所以撒謊,純粹習慣使然。我們家雖然是工人家庭,規矩比他媽的貴族還大,禁止抽煙,禁止去遊戲房,禁止早戀,禁止逃課,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課外書,禁止在馬路上游盪。受禁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愛玩遊戲機,經常會到附近遊戲房去查崗,遊戲房的老闆是我哥們,見我爸爸遙遙地過來,就打一個唿哨,“小路,你爸來了。”我扔下游戲機就往後門逃。我的自行車總是停在後門,騎上車子回到家,迅速攤開書本假裝複習功課。這些內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沒跟我廢話,他從人造革的皮包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幾排表格。我爸爸說:“把這個填好。” 這是一張工廠招工報名表,我按項目填好之後,他從抽屜裡找出我的畢業照,粘了一點米飯,貼在了右上角。我問他:“爸爸,這是哪裡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說:“糖精廠。” “你不是農藥廠的嗎?怎麼把我送糖精廠去了?” 我爸爸搖了搖頭。這事情說來話長,當年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堂哥也是通過我爸的關係,到農藥廠去做一個學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後成了個黑社會,把車間主任暴打一頓之後揚長而去,被打傷的車間主任跑到我家來評理,他頭纏紗布,左臂打著石膏,耳朵上還有被咬傷的痕跡。我爸爸對他的慘狀無動於衷,我爸爸當時說:“做車間主任就是這樣,怎麼可能不挨打呢?”車問主任哭著對我爸爸說:“路大全,將來你兒子要是進了農藥廠,我就派他去掏大糞。”我爸爸是工程師,和他平級,當然不怕他威脅。但是,這個車間主任後來晉升為副廠長,專管人事和紀律。我爸爸說,要是我去農藥廠上班,最終結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糞,就算我樂意,我爸爸也丟不起這個人。 總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謀斷絕了我的農藥廠之路。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場災難。 我討厭農藥廠,因為它經常爆炸,還放出二氧化硫氣體。如果你不想聞那種臭雞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著它爆炸,然後停產。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須永遠忍受臭雞蛋的味道。這他媽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它代表著人生的終極悲哀。 後來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農藥廠,而是糖精廠,糖精是一種挺可愛的東西,小時候做爆米花都得加點糖精。農藥就不那麼可愛了,吃下去會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問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說,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專業名詞來說,叫做食品添加劑,除了爆米花之外,還能摻進蛋糕、糖果、冰激凌裡面去,用途非常廣泛。糖精廠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餓死一半工人了。後來他又說:“你知道這些沒什麼用,你又不是搞產品開發的,老老實實做學徒吧。”我聽了覺得很沮喪,並不是因為做學徒,而是因為糖精,做一個生產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點沒有神秘感,對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著堂哥出去,看那撥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說自己是跑碼頭的,非常威風。我呢?難道我的未來就是對女孩子說“我是造糖精的”? 我對我爸爸說:“我不想去糖精廠。沒勁。” “那你想幹什麼?” “我還是想做營業員。” “營業員很有勁?” “也沒勁。” “瞧你那點出息。” 我爸爸讓我腦子放清楚點,工廠不是勞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績的。照我的成績,無論做學徒還是做營業員都沒可能,就這張破破爛爛的招工表,還是他用一條中華煙換來的。我爸爸還說,營業員一輩子都得站著上班,工人幹活干累了可以找個地方坐著,或者蹲著,或者躺著,這就是工人的優越性。 其實我爸爸沒明白我的意思。營業員雖然沒勁,但還能站在櫃檯後面張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顧客,總比每天對著一堆機器強。我從小有個毛病,愛斜著眼睛看人,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著眼睛看機器就會像個十三點。 當時我姑媽在人民商場做會計,確實曾想把我安插進去,結果人民商場傳來消息:這兩年商品多得賣不出去,顧客除了消費以外,還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場招的畢業生全是美女。我高中畢業之後的第一個理想破滅了,這個理想是去做營業員。顧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沒辦法。 九二年的時候,我因為想讀那個免費的化工職大,最終到糖精廠去做學徒。當時,我的高中同學們已經散落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有的是去肥皂廠.有的是去火柴廠,有的是去百貨店。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工作全都屬於體力勞動,消耗的不是腦細胞,而是卡路里。 進廠之前,我爸爸向我詳細介紹了化工廠的丁種問題。 他說,別以為進廠做學徒的待遇是一樣的,化工廠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個好工種,這得託人,送香煙,送禮券。我問他什麼是好工種。他說,在化工廠裡,生產車間的C^AO作工就是壞工種。這些人必須倒二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個生物鐘完全顛倒的神經病一樣過日子。這是壞工種,當然還有更壞的,比如搬運工和清潔工,但我既然有一張高中文憑,國家就不至於這麼浪費人才,讓我去搬磚頭刷廁所。 與此相對的是好工種,比如維修電工、維修鉗工、維修管工、廠警、值班電工、泵房管理員之類。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平時或搞維修,或搞巡邏,或坐在那裡發呆,沒有產量指標,沒有嚴格的交接班,這就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我爸爸說,一個好工種很重要。比如鉗工吧,平時除了修修廠裡的水泵,下班還能在街口擺個自行車攤,替人修車打氣,把一天的飯錢掙回來;再比如電T和管工,可以順便做做裝修,時不時賺點外快。這些都是技術工種,簡稱技工。 我爸爸分析說,萬一去不了化丁職大,做個技工也不錯啊,一個八級鉗工的待遇相當於高級工程師,或者是副教授。 我問他:“怎麼樣才能成為八級鉗工?” 他說:“至少得乾三十年吧,什麼機器都會修,還要懂英語。” 我說:“爸爸,還是換一個吧,做電_丁呢?八級電工?” 我爸爸想了想說:“我還從來沒見過八級電工。” 我聽了這話,就再也不想跟他討論什麼工種問題了。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記不得是哪一天了,颱風裹挾著稀疏的雨點經過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樹葉軟塌塌的貼在路面上。我騎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繞過城東的公路,拐進一條沿河的石子路,來到糖精廠。街上闃無人跡,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趕路,風聲竄進我耳中,然後聽見轟轟的巨嘯,把風聲蓋過了,那是糖精廠的鍋爐房在放蒸汽。我看見兩扇鐵絲編成的大門,旁邊還有一扇小門供自行車出入。水泥柱子上掛著一塊慘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體字:戴城糖精廠。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是懵頭懵腦的。通常來說。越重要的時刻越容易犯傻,日後回想起來,就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九二年的時候,我懵頭懵腦站在廠門口,恍如夢中,那個如今已死掉的門房盯著我看。我辭職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廠門口咳出了一攤血,被送到醫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九二年的時候他還健在,他叼著香煙問我:“學生意的?”我不知道什麼是“學生意”,他告訴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學徒就是“學生意的”。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學生意?”門房說,他站了三十年的崗,要是這點眼力都沒有,這輩子算是白活了。我當時想,你一個看了三十年大門的糟老頭,可不就是白活了嗎? 我問門房老頭,哪裡是勞資科,我得去勞資科報到。老頭指著一幢辦公樓,那樓正對著廠門,前面有個花壇,種著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椏畢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紅燒魚。老頭說,三樓就是。 我把自行車停在車庫,走上三樓,樓道裡非常暗,貼著些標語。勞資科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女科員坐在那裡。她見我在門口探頭探腦,就說:“你是學徒T吧?進來填資料。”我走進去,發現她是一個噘著嘴的小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為何一直要噘嘴,後來發現她天生長成這樣,這就比較可愛了。小噘嘴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我說:“我叫路小路,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報名表裡把我找了出來,說:“耶?你這個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說:“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報名表,小噘嘴嚴肅地說:“路小路,去隔壁會議室做安全培訓。” 我說:“安全培訓是什麼東西?” 小噘嘴說:“就是給你上安全教育課。在化工廠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說:“懂了。” 會議室裡已經坐著十來個人,後來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人,都是學徒。我在這群人里居然發現了一個高中同學,是我們的化學課代表。化學課代表進化工廠,似乎天經地義。我還沒來得及嘲笑他,門口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頭髮亂成雞窩狀,戴著一副瓶底眼鏡,自稱是安全科的干部。 關於安全教育沒什麼可多說的。我進廠之前,我爸爸給我做了些簡單的安全教育,比如生產區禁止吸煙,不要隨便在管道下面走,聽見爆炸聲就撒腿狂奔,遇到觸電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讓我頂風跑,嘮叨了上百遍,農藥廠爆炸那次還實戰演習了一回。 安全科幹部講的知識,和我爸爸差不多,盡是些條例,這個不許那個不許,我聽得昏昏欲睡。後來他說,要帶我們去參觀一下安全教育展覽室。我跟著十幾個學徒工稀里嘩啦站起來,一起走到四樓,進了一間黑漆漆的房間,他把電燈開關一拉,眼前的場面讓我睡意頓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聽他講話。 這個房間裡貼著各種各樣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狀或半熟狀的人體,有燒死的,有摔死的,有電死的,還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剝了皮的腿,被硫酸澆得像紅燒肉丸子一樣的臉。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個酷刑博覽會。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張照片上什麼都沒有。我問安全科幹部:“這是怎麼回事?” 他嚴肅地說:“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沒了。” 我看著這張照片,想不出它有什麼教育意義,由於畫面上只有一堆廢磚亂瓦,因此也不具備任何想像的可能。 安全科幹部看了看我,說:“你好像很喜歡看這個?” 我說:“還好。像那個什麼,抽像畫。” 安全科幹部也端著胳膊和我一起欣賞那張照片。後來他居然問我:“你覺得哪種死法比較好?”我一驚,變成了個結巴,話也說不上來。他說,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轟的一聲就沒了,不會感到痛苦。碎片是沒有痛苦可言的。被電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業用電,人觸電的時候大腦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電線,這時候就會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後真的就慢慢地死了。電流會使人體處於一種神經抽搐的狀態,屍體擺出各種造型,甚至像雜技演員一樣反弓起身體,腦袋可以從褲襠裡伸出來。對於一個即將要死的人,沒有比這個更痛苦的了。還有被軋掉手的人,那種疼痛會永遠留在大腦深處,每次看到自己的殘手,就會起雞皮疙瘩。還有被硫酸澆在臉上的人,那種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聽了這些,身上也起了一層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說:“其實,只要按規章制度C^AO作,就不會出什麼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違章C^AO作。”我們一直聽到這裡,才算聽到了一點教育意義。但他後來又說:“不過也難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些人違章C^AO作,自己沒死,倒把別人給炸死了。” 這次安全教育對我意義重大,後來我去做學徒工,師傅說我縮手縮腳,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調。我把這個展廳的故事對師傅們說了,師傅們嘲笑我說,理他幹什麼,那安全科的傢伙是個變態,綽號叫“倒B”。我問他們什麼是“倒B”,他們說,倒B就是很混蛋很沒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這麼混下去。就會贏得“小倒B”的綽號。我聽了,只能強迫自己把展廳的事情忘記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為我嚴重的心理陰影,直到我看見真的死人、真的斷手斷腳,才漸漸變得像師傅們一樣無畏。 我當時還問倒B,展覽室裡的照片是從哪裡搞來的。他說,不知道是哪個上級部門編的,派發到各個工礦企業,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倒B無疑很會用成語,而且都是八個字的成語)。我不想當“前事”,成為一張扁平的照片,被掛在一個昏暗的展覽室裡供學徒工參觀。我問倒B:“這玩意有肖像權嗎?” 倒B說:“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後來寬我的心,和我說起了概率。他說: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本廠開工以來,生產事故比美國企業還少,只有兩個電工出過人命,而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們這些沒有專業技能的普高畢業生,是沒資格去做電工的,只能做做C^AO作工,C^AO作工不會被電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廠裡還沒有一個人被炸死過,只有被炸掉一個耳朵的,這說明C^AO作工的死亡概率相當低。 倒B說,本廠的工人,在馬路上被汽車撞死的有三個,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個,照這個概率,化工廠的危險性還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發病率,即使不到這裡來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他說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你知道什麼是概率嗎?” 我說:“知道。就是做除法。” 倒B說:“沒錯,你要學會做分母,別去做那個分子,就可以了。” 安全教育就這麼結束了,倒B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張證書模樣的東西,上面敲著一個藍色的圖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了這個,就能杜絕事故發生,好像以前的紅寶書一樣。倒B說,不是的,這張證書代表我們都受過安全教育了,將來出了事故,死了或殘了,就算我們咎由自取,與倒B本人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證書發到我們手裡,詭笑一通,很開心地消失了。 倒B消失之後,小噘嘴告訴我們:明天早上八點鐘準時來勞資科報到,給我們分配T種。之後就放我們回家了。我離開化工廠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外面的颱風依舊猛烈,雨卻停了。我那個高中的化學課代表走出廠門,忽然對我說:“路小路,我想我還是去做營業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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