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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革命者、窮人和外國女郎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7584 2018-03-20
我失戀了。這在我,並不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自打二十歲以後我不是處在失戀之中就是在熱戀,中間很少有其它狀態。可有一人為這事要來探望我,雖說我認為大可不必,但也難以拒絕。尤其這人是聞山。說起聞山,那可是十分有名。自然我並非屈服於他的名氣才接受了這次訪問的。聞山遐爾聞名是在他人獄以前。如今的聞山早已是聲名狼藉,無人理睬,早就一錢不值了。因此對他來訪的要求就更加難以拒絕了。 當年聞山來到南京,真是風光無限。在寧的文學雜誌和出版機構聞訊後紛紛派出專人,前往車站迎接,小車在出口處排成一串。聞山事先並沒有通知他們。他來南京,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訪友,這個“友”也就是本人。費了很大的勁,他總算擺脫了文學界的朋友,跟隨我來到了一處破舊的房子裡,也就是我的住處。聞山不是一個嫌貧愛富之人,甚至相反,放著高級賓館不住,寧願在狹窄的木板床上與我抵足而眠。他在我這裡一共住了三天。三天來我的陋室里高朋滿座,都是編輯部和出版社派來拉稿的編輯。聞山不動聲色地讓他們報銷了往返車票,至於稿子以後再說—一那得看他們的表現。於是便有機靈的編輯關心起我的寫作來,使聞山大為得意。所有在場的編輯部看出了他拿腔作勢的意思,事情的結果也證明他們的判斷無誤:只有那些採用了我的文章的編輯最終才有可能得到聞山的大作。

我正式發表作品,與聞山的關照有關,並因此結識了一些文學界的朋友,形成了自己的關係網絡。更重要的是聞山作為著名作家的風格,給我的印像極深,使我明白,一旦成名該如何做派。他不住賓館,寧願與我在一張床上湊合,其理由是: 席夢思睡不慣,要睡木板。在南京的三天,聞山沒有應邀下過一回館子,一日三餐都在我這裡吃喝。聞山鄭重地宣稱:他喜歡家常口味,對山珍海味一向缺乏興趣。 如此一來不禁增加了我的負擔,不僅要盡力招待聞山,還有那些跟踪而至的編輯朋友。雖說當時我還沒有和我的女朋友分手,但看她難看的臉色,早已是忍無可忍了。 另外還有經濟問題,雖然只是一些應時蔬菜和散裝啤酒,但由於人數眾多,到後來也難以為繼了。聞山每每在飯桌上大呼:“好吃!好吃!還是家常口味好吃!”在座的各位編輯也不得不隨聲附和。

聞山從沒有問過我的感受。照我的意思還是下館子比較好,總比自己做要方便許多。況且平時我難得有油水,乘機吃點好東西補補身子也是好的。聞山總是為我著想,但從不徵求我的意見。他把自己認為好的事情強加於我,說明此人熱情洋溢,但有些霸道。這是他為人的毛病,也是其優點。總之他的好意我是領了,而實際上卻不堪重負。名義上這是一次私人訪問,結果弄得人人盡知,不過是把公共活動的場所轉移到了我的家裡。實際上我們並沒有機會單獨相處,作徹夜的長談。每天一房子的人,到深夜一兩點才散,這之後我還要收拾房間。聞山倒是倒頭便睡,鼾聲如雷,我由於興奮和為明天的安排操心,失眠的毛病又犯了。至於將我的小說拿出去發表,也不是我的本意,不過考慮到聞山的好意不便違拂。這麼說,是否有討了好又賣乖之嫌?特別是我和穿梭其間的編輯們成了朋友之後,若他們不發表我的小說聞山就不給他們寫稿,若他們拿不到聞山的稿子工作成績就會受到影響,會被扣分,將來評職稱分房子就會吃虧,因此牽扯的面就大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好犧牲自己。

聞山說來看我,我並未置可否。在電話裡,我的回答十分含糊。如果換了別人,覺得我不很積極也許就不來了。可聞山的毛病或優點就是熱情過高。因此一天后的一個下午我的門便被拍響了。一聽見這劇烈而誇張的拍門聲,我馬上意識到是聞山,開門後果不其然。我們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面,見面後我不禁大吃一驚,與人獄前相比他胖了很多,足有兩百來斤,差一點沒能擠進狹窄的門框。待他進門後我發現後面還跟著一位—一剛才被他魁偉的身軀完全遮擋住了。後面的這位塊頭也不小,然而卻是一個女人。她不僅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外國女人,金發碧眼,胡臭飄香,我被眼前的景象完全給弄糊塗了。我將他們讓進房間,三五分鐘的時間裡氣氛很是尷尬。一來我與聞山多日不見,未免有些生疏。二來由於這外國女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和她交談。好在她的漢語不錯,雖說腔調怪異,但字字分明。我從她的口中得知,她叫莉莉,是德國人,在聞山任教的大學研究明清文學。這些都是她親口告訴我的,並未借助聞山的翻譯或轉達。關于莉莉聞山不置一詞,甚至從進門後就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也不看她。聞山關心的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別後至今的情況。雖說有關的情況在通電話時已經彼此通報過了,聞山還是再問了一遍,我再答一遍。包括我失戀後的痛苦心情,聞山此刻也似乎是第一次聽說。也許他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向莉莉介紹我,我的情況雖然聞山清楚,但莉莉並不了解。相反,我就沒有必要向聞山問些什麼了。看他們的情形,已如此默契,甚至相互之間已無須交流。這就使我產生了一個印象:他倆定然是一對情侶,並且是中國式的,以男人為主,女人的任務是佇立一旁,作陪襯和觀賞之用。雖然這是東西方的結合,但卻是東方的方式,因此我大可不必顧忌什麼。聞山不與莉莉說話,我也沒有必要過分殷勤屈此幾句寒暄之後我也就不再搭理莉莉了。兩個男人說話、抽煙,作為二者之一的女友安靜地坐在一旁,目光在交談者之間移來移去,這景像我自然十分的熟悉。表明這女人是聞山的女朋友而非我的,在於她位於聞山一排,與其並肩而坐在我對面的長沙發上。我則坐在一隻單人沙發里,洗耳聆聽聞山的談話,同時眼睛的余光也能觀察到莉莉。她真的十分安靜和規矩,也許識別漢語發音需要加倍地集中精力。總之她的表情十分專注,並由於專注呈現出某種崇拜的意味。也許她的確崇拜中國男人,崇拜聞山,因此才會這樣專注的。兩個多小時過去以後,莉莉仍然沒有挪動,只是偶爾喝一口茶几上涼掉的茶水。看來她比中國女孩還要中國女孩。

事情常常如此,我不禁十分的感慨。 由于莉莉無須照顧,我的注意力漸漸地集中到談話上。上面說到:聞山比上次見面時胖了很多,考慮他人獄一年,在裡面備受折磨,這景象的確是很奇怪的。和以前相比,他的話也變少了,懶得與女人羅嗦,就是和我交談也很謹慎。再就是老了一點,臉色也不好,再不見上次來南京時的趾高氣揚和揮灑自如。也許是因為沒有聽眾。雖然這裡有三個人,但基本上算是我和他之間的單獨交談。在單獨交談的情況下我比較能夠正常發揮,條理分明也表達生動,也許是因為這一原因聞山才特別器重我的吧?他本人則喜歡大場面,人越多越好,如此方能刺激他的自信心和表達欲。聞山原本有一些結巴,為克服造句的阻力反倒更加激動起來,漲紅了臉,腮幫子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顯示出一種壓倒性的氣勢,屆時無人敢於和他對陣。聞山言語不多也許還有心理上的原因。坐牢期間外面紛傳他是一個懦夫,貪生怕死,不惜出賣革命和同志。傳播消息的人說著說著便義憤填膺起來,還真把他在獄中的表現當回事了,於是便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再理睬這個昔日的名人。而聞山身在獄中卻心系文壇,開始時他不知道有關的傳聞,只是奇怪沒有人搭理他了。不僅再沒有人向他約稿(通過其家屬),就是贈閱的雜誌也再也沒有人給他寄了。聞山是一個看慣了雜誌的人,一時沒有了還真有點受不了。當初寄給他的雜誌堆砌如山,不過是隨手翻翻,完了當廢紙賣掉,如今沒有了這樣的方便他反倒懷念起雜誌的好處來。

於是他通過他媽寫信給我,讓我給他搞一些雜誌。開始時我好生奇怪,後來也就想通了。向我索要雜誌,這是非常奇怪的,因為我不比聞山是雜誌的寵兒(雖然我也寫小說),沒有人按期給我寄贈雜誌。想通了是因為我意識到聞山此時已身處獄中,和雜誌社的關係已經不比當年。別說人家已經停止贈閱,就是主動開口去討沒準也會遭到拒絕。公事公辦看來的確是不行了,因此聞山才決定借助於我這個私交的。 一年的時間裡我四處奔走,為他搜羅雜誌,由於需要量極大,涉及的種類眾多,無法完全自己花錢去買。於是我去求人,說明自己要看,求助的那些人自然是雜誌社的編輯朋友。說來可笑,我和雜誌社的那點關係還是通過聞山建立起來的。但我不能明說雜誌是寄給聞山的,否則人家拒絕贈閱—一他們不想和一個懦夫有任何瓜葛。

即使要為聞山辯護幾句,也是在索要雜誌以後,並且不能涉及雜誌的真實去向,否則雜誌就會被他們要回去。於是大量的雜誌通過我源源不斷地輸送到聞山母親的手中,再由她轉交給聞山,以滿足後者對雜誌的癖好。後來聞山總結說:“在監獄裡並沒有吃多大的苦,就是雜誌不夠看。”言下之意,在他坐牢期間吃的最大的苦就是雜誌匱乏。雖然這一責任在我,但我已竭盡全力。如果不是我勉力而為,甚至僅有的雜誌聞山也無法讀到。 此刻間山坐在我的客廳裡,周圍堆滿了花花綠綠的雜誌。這些雜誌都是我為他收集的,還未及郵寄,他已經出獄了。此刻他對期待已久的雜誌並無興趣,甚至面露厭煩之色,這是十分令人奇怪的。後來我發現,聞山的厭煩不僅針對雜誌,甚至是指向整個文學的,就更加令我難以理解了。我將新寫的小說拿給他看,出於友誼聞山草草翻閱了幾下,隨後就擱置一旁了。他抱歉地一笑,嗓音深沉地說:“這年頭,文學已經太軟弱無力了!”這根本就不像一個懦夫說出來的話。也許真正的懦夫是我們這些埋頭於寫作的人,尤其是在有人深陷獄中有人流亡海外的今天。也許聞山已經聽說了有關的傳聞,這麼說不過是在為自己辯護?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此刻我強烈地感受到,與自己猥瑣的存在相比聞山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至少他的抱負比我遠大得多,已經遠遠地越出了文學藝術的範圍。我灰溜溜地收起自己的手稿,將其掩藏在屁股下面,把談話從文學轉移到聞山的獄中生活上來。這是我所不熟悉的領域,因此只有傾聽和提問的份兒。聞山侃侃而談,邏輯嚴密、妙語連珠,逐漸地恢復了自信。他談論的獄中生活和外界傳聞不盡相同,有更多的細節和具體的實感,因此更為可信。這樣的談論中聞山完全不是一個懦夫,不僅勇敢,而且也很機智。比如說他團結了一個叫東北虎的獄霸,使自己免遭皮肉之苦,並且循循善誘,向其灌輸入道主義的思想,使東北虎後來對待其他牢友時也頗為仁義。我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倒不是因為獄中生活的艱難與殘酷,而是覺得外界的傳聞有多麼的不負責任!越聽越為聞山抱屈,明明是一位勇於鬥爭的典範,卻被人污衊為懦夫和狗熊。是非被無聊的文人完全顛倒了。雖然我和文壇一向比較隔絕和疏遠,但畢竟是以文學為其志願的,寫什麼勞什子的小說,文人的無行。刻薄和卑賤不禁使我自慚形穢。除了像聞山這樣不再寫作看來已別無出路,否則的話同流合污是早晚的事。

直到大已黑透,聞山仍沉浸在痛苦而光榮的回憶中。我不便打斷他,中途開了一次燈。光影之間,他的面部不住地抖動,結巴加上克服結巴的努力使他的談話富於非凡的激情和魅力。這情形我是很熟悉的。莉莉和我一樣,一直在聽,其間上了一次廁所。聞山的談話因此鬆弛下來,並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這使我意識到:聞山如此激動是因為莉莉,並不是由於我。雖然他始終不理睬莉莉,但那不過是表面現象。我和聞山呆在客廳裡,屏息聆聽莉莉廁所裡的動靜,等她回到座位上,聞山又開始誇誇其談。而當我上廁所時聞山並不停頓,只是將音量放大,以便我即使隔著門板也能聽得分明。我想像此時的聞山,定然沒有轉向莉莉,他對著廁所的門高談闊論,一如對著我認真聽講的尊容。而當聞山人廁時,順理成章地應該休息暫停,可他的機鋒妙語仍然不斷地從廁所里傳來,使我不得不加大了應答的聲音,表示聽見了。為了方便談話,聞山甚至也不關上廁所的門,一面撒尿一面繼續談論。這時他的目光又該盯著何處呢?從他上廁所不關門的細節我再次確認了自己的判斷:他和莉莉是一對情人無疑。聞山便後也不洗手,由於是為了不致中斷談話我完全可以理解。整個下午都是在談話中度過的,中途三人分別起身人廁,其情形已經描述過了。最後我終於抓住一個機會,趁聞山稍有怠懈提議去外面吃飯,聞山的玄談才告一段落。然後我們吃飯,飯桌上聞山繼續他的談論。飯後回到我的住所,他接著中斷的話題進一步闡釋發揮。聞山有明顯的表達和傾訴的慾望,這點已沒有異議。由於是剛剛出來,心理上難免會有一些問題,作為他的朋友我不僅應該理解,而且也需要有所擔待。

接下來是住宿問題。我這套居室共有三個房間。一間是我的工作室兼作客廳之用,此刻我們正呆在裡面。另一間是我的臥室,裡面很有必要地擱著一張雙人大床。 第三個房間裡也有一張床,是木板的,上次聞山來南京就是在此下榻。那老舊的木床不僅聞山睡過,南來北往的朋友也常常在此歇息。總之,這是一間客房,專門待客用的。雖說我已經猜到聞山和莉莉是一對情侶,但他倆並無一人向我言明。猜測並不一定就是事實,更何況我為人一向謹慎。因此當莉莉再次上廁所時我打斷了聞山,問他和莉莉到底是什麼關係?聞山顯得有些尷尬,也許是因為談話被我打斷而不太適應吧? 我說:“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請如實相告,我好安排住宿。” 聞山不禁猶豫起來,他說:“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啊。”

由於要趕在莉莉從廁所裡出來之前,我只得長話短說:“就算你們沒有關係,但你想和她發生關係嗎?” “這個……這個……” “行了,我已經明白了,你想和她發生關係,是這樣嗎?你不用再解釋了,我把你們安排在一個房間裡就是了。” 聞聽此言,聞山的臉色變得煞白,多半是驚嚇所致。 “不好吧?這樣不好吧?” 他說。 “我還是和你住一個房間吧。” 我注意到聞山並沒有否認我關於他想和莉莉發生關係的判斷,他只是不願意與莉莉共居一室。我問聞山道:“既然想發生關係,不住在一起又怎麼可能呢?這似乎不合邏輯。” 後者搪塞我說:“時間還長嘛!我們準備呆一個星期。第一個晚上還是我們一起住吧。” 我說:“我有一個折衷的辦法,讓莉莉睡板床,你舖一張席子睡在地上,雖然不在一張床上但在一個房間裡,這樣就方便了許多,進退也可以自如。”

“我還是跟你住吧!”聞山央求道,同時眼巴巴地看著我,惶恐的神情就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我不得不耐著性子開導他:“你想想,在我的房間裡住幾天再挪到莉莉的房間裡,這動作有多大?如果你們在一個房間裡,從席子上爬到床上則非常自然,幾乎是舉手之勞,唾手可得。” 正說著莉莉回來了,我們停止了有關的討論,我宣布睡覺。我的安排是這樣的:聞山和莉莉睡一個房間,莉莉睡床聞山睡地上。大方的莉莉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聞山卻還在說:“還是我們住一起吧,也好聊聊。” 我回答他說:“我從不與男人住一個房間。” 我的解釋也許純屬多餘,作為一個外國人莉莉定然十分理解我的態度。據說在他們國家男女共居一室是很正常的事,反之倒會被視為反常之舉。我這裡的物質條件雖然不能與人家相提並論,但其行為規則和方式卻是與國際接軌的。 安排住宿以後,房間裡的權威便由聞山變成了我。他們聽任我指揮、調遣,尤其是聞山,像孩子一樣的順從。他顯得十分的無助,除了唯唯諾諾,已不再發一言,面頰之上還升起了兩塊潮紅。我們分別洗了澡,我在客房的地上鋪了一塊席子。這以後他們便進房睡覺了。我注意到他們帶上了房門,喀嗒一聲,插銷也從裡面插上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我為我的朋友祝福。我開始收拾狼藉一片的客廳,倒煙灰缸、擦桌子、掃地,還沒等我幹完客房裡面的燈就熄滅了。看著門框上方漆黑的天窗,我不禁深感欣慰。然而,一點聲音都沒有,或者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傳出來。 我猜想也許是莉莉從床上爬到了地上,絕不可能是聞山從地上爬到了床上,否則的話那兩百多斤加上莉莉的一百多斤在木板床上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如果他們在地上,下面是水泥,那就踏實多了。也有可能他們尚未開始,正靜候著我撤離客廳。 因此我加快了速度,草草收拾了個大概便回房間裡去了。我久久難以人眠,倒不是想探聽隔壁的動靜,而是太興奮了。而我一興奮就會睡不著覺,夜裡我起來上了五六次廁所,聞山他們始終悄無聲息。既沒有可疑的響動,也沒有交談的聲音,甚至連聞山粗重的鼾聲(上次他來南京時我領教過)也止息了。 第二天氣溫驟然升高,早上聞山從房間裡出來時只穿著一條褲衩。他上身赤裸,露出面積廣大的白肉,肚子上的肥膘更是自不待言,幾乎將褲權的鬆緊部分完全遮蓋住了。這之上露出圓圓的肚臍眼,下方的黑毛也歷歷可數。聞山赤著兩隻相對較小的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享受著水泥地帶來的些微涼意。由於天氣實在太熱,我的房間裡又沒有空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實屬受罪,因此活動場所就轉移到了聞山他們睡覺的房間,具體地說就是轉移到了地上的席子上。聞山晚上在此睡覺,白天盤腿坐於其上,由於身體四面不靠,因此多了一份氣流往來的涼爽。聽眾,也就是我和莉莉,一個坐在席子上他的對面,一個則搬了一張矮凳坐在二人之間。那坐在矮凳上的人常常雙手托腮,作出傾聽或無聊之狀,這人自然是莉莉。而我的主要聽眾的位置是無人可以替代的。接下來的兩個白天我們便是這樣度過的:一面揮汗如雨,一面聆聽著聞山滔滔不絕的高論。我擁有的唯一降溫設備是一台電扇,被我搬到席子上。這只電扇可搖頭,作九十度以上的旋轉,如果它的功能得以全面使用,在場的三個人均能感受到一些微弱的熱風。可聞山將吹拂的角度定住,對著他自己,我和莉莉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而完全感覺不到電扇工作的效果。事先聞山並沒有徵求我們的意見,因此除了接受現實似乎也別無它法。況且他做得如此自然,毫不造作,除了覺得聞山自私得可愛也不可能有其它的感覺了。然而熱,卻是難以克服的。若按必要而論,自然是聞山更需要電扇,要不是它不曾間斷的吹拂。兩百斤重的聞山很可能中暑。況且他付出的也多,兩天來不遺餘力地說教和談論,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勝任的。另一項降溫措施是吃冰鎮西瓜,那倒人人有份。當然冒著烈日採購的任務還得是我,將西瓜搬運上樓以後我幾乎虛脫。還得將西瓜剖成兩半放進冰箱上層的冷凍室內速凍,冰好後再切成小塊,這些繁瑣的小事也頗費體力。 待我忙完後坐下,臉盆裡只剩下一堆西瓜皮了。聞山吃西瓜的速度很快,捧著半月形的瓜片從一端到另一端,只聽庫哧庫哧幾聲響過瓜瓤已經沒有了,聞山的嘴唇幾乎沒有離開過瓜皮。那些瓜子兒是怎麼吐出來的的確令人納悶。自然你不必為此擔心,聞山簡直就是一架吃西瓜的機器,瓜子除了吞進肚子裡的以外從嘴角一側激射而出,擊得臉盆噹噹直響。吃西瓜不妨礙吐瓜子,正是聞山的高明之處。我製作冰西瓜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聞山吃西瓜,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少吃一些,或者根本不吃。 當然,這由不得我選擇。莉莉與我不同,閒來無事總可以吃上一到兩塊,最多也就是兩塊。只要她吃了西瓜,哪怕是像徵性的也算是吃過了,作為主人我便已盡到責任。我和她談論西瓜的滋味以及吃的方式,與德國人有何不同?莉莉總是認真作答。 也就是在這時,聞山忙於啃瓜無暇說話,我和莉莉才能交談幾句。當他瓜飽風足又待開口,我們便中止了談話。我起身收拾瓜皮,聞山撫摩著碩大的肚皮,連聲說道:“過癮!過癮!” 吃西瓜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就是能間接中止聞山的談話。由於他吃得多,因此需要不斷上廁所。由於交談現場已挪至客房,距離廁所相對較遠,上廁所時聞山便無法繼續他的談論了。就算在廁所裡他仍在說話,我們也可以裝作沒有聽見。 我和莉莉總算可以放鬆一下,將電扇轉動的按鈕摁下,享受片刻了。聞山一回到席子上,馬上將電扇定住,他的行為完全出於下意識。到後來他對於電扇的這種優先權已不證自明,甚至無須親自動手,一聽見聞山回程的腳步聲我立刻將電扇復位。 就好像我們吹電扇是背著他偷歡,有事需要隱瞞一樣。我和莉莉之間因此產生了某種不無曖昧的情緒。我們有很多的共同點:吃西瓜很少,輪不到吹電扇,一樣的燥熱難耐,以及被動而渺小的聽眾地位。我們需要彼此間的同情和支持,才能將往後的日子過下去。當聞山上廁所時我們談了很多,並不約而同地改變了話題。我們談論生活、現實和此時此地,也就是說我們首先談到了夏天、炎熱以及南京。我告訴莉莉:這樣熱的天氣即使是在當地也是不多見的,可謂百年不遇。如此一來窮人就遭殃了,我便是一個例子。結合中國國情,我描繪了多種可能的避暑方式。有錢有勢的人或去海邊山中消夏或住進帶空調的賓館房間,一時間各大酒店通通暴滿。一般的市民百姓則擁人冷氣充足的商場或其它公共場館,帶著水壺、席子、小板凳,去那裡過日子。我談到遍及南京地下的防空設施,如今一無所用,不過倒是一個避暑的好去處。政府下令對婦女兒童開放,男性市民須憑老人證進入。像我這樣不老不少且很貧窮的男人看來只有死路一條了。莉莉見我說得有趣,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 實際上我另有節制聞山的辦法——如果確有必要,就是和他談論和莉莉的關係。 自然是當莉莉不在場的情況下。當莉莉起身人廁,我便問聞山昨晚的戰況如何?後者聞言一愣,隨即中斷了談話,迅速而無辜地漲紅了臉。他問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是你爬到床上去了呢?還是莉莉爬到席子上來了?” 聞山說:“都沒有。我不是說過嗎,還是我們睡一起比較好。” 我說:“那你的意思是什麼都沒有乾!” 聞山點頭贊同。 我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們不是插上了門,早早就熄了燈?”我的意思是:既然什麼都沒乾就沒有必要關門,天氣這麼熱,開著門睡覺總歸要舒服一些。 最後我安慰對方說:“沒有關係的,還有今天晚上呢!昨天雖然什麼都沒有乾,但把門關上按時熄燈還是對頭的。總不至於昨天沒有關門,今天倒要把門關上,何況今天比昨天熱多了。而不關門就開始乾,那也未免太過分了。” 總之事情仍在進行當中,正朝著好的方面發展,關鍵是最後一著——爬上床去,那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我鼓勵著聞山,覺得萬事具備,就差最後的行動了。想想看:兩人已住進了一個房間,並養成了關門上鎖的習慣,而且由於天氣炎熱聞山早已將自己扒光,只剩下一條微不足道的褲頭了。如果不是他親口告訴我什麼都沒有於,我還真的不敢相信。聞山如此坦然地穿著一條褲衩,甚至睾丸在寬鬆的褲管處若隱若現,他絲毫也不知道迴避,氣概確實驚人。如果說他和莉莉已經有過那回事了,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在於,他倆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在此前提下聞山仍如此坦蕩無畏實在有些不可思議。當然,這是聞山的一貫作風,魅力所在。上廁所不關門,在莉莉面前暴露睾丸也只有他幹得出來。因此我們不可以以對待常人的眼光看待聞山,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就認為他們干成了好事。 第三天天氣稍涼,我建議聞山領莉莉出門轉轉,他欣然同意,倒有些出乎我的意外。也許兩天來(不包括他們到達的那天下午)的坐而論道使聞山感到了疲憊。 出去走走,透點新鮮空氣,說什麼也是好的。他們的目的地是玄武湖,那兒風景秀麗,水面遼闊,氣溫比市內至少要低上兩度。他們走後我收拾房間,抓緊時間在電扇的吹拂下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我異常辛苦,周身酸疼,驅散兩個怪誕的噩夢之後正待深入無夢而真正的睡眠,有人拍門——他們已經回來了。他們回來得很早,時間不過才三點多鐘。考慮到他們接近中午時才從這裡離開,如此迅速地返回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這一點,從聞山的臉上就能看出。他一言不發,嘴唇下意識地撅著,隱含莫名的怒氣。莉莉的臉色也不好看。他們回來了,並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沒有人向我說明。由於他們都不說話,因此我必須喋喋不休,同時所說的又都是無的放矢。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問聞山:“玄武湖好玩嗎?” 他說:“你問她。” 於是我問莉莉:“玄武湖好玩嗎?” 她說:“我們沒有玩,坐在茶館裡面喝茶。” 我說:“沒有在湖邊散步嗎?” 她說:“我想散步,聞山說他走不動。” 這之後又無話可說了。當聞山海闊天空時我感到不堪忍受,如今他沉默是金,由我來調節氣氛不禁更加難熬,真還不如聽他一個人說好。好在他們因為鬧氣錯過了吃飯時間,因此我提議晚飯提前。於是,在他們回來後約一小時,五點鐘不到我們便下樓去吃晚飯。在一家有空調的小飯館里三人分別坐下,我點了一些下酒菜和啤酒。一杯冰鎮啤酒下肚後,聞山於是緩過勁來。他不再提幾天來關於監獄和革命的話題,話鋒一轉,談起下午和莉莉逛玄武湖的事。我自然願意洗耳恭聽。談論的風格也一反常態,不再面對我,而是轉向了莉莉。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他們爭執,是我所樂於接受的。何況有空調,有冰鎮啤酒和小憩後積攢的精力,我不禁感到非常的滿足。聞山和莉莉爭論的要點,開始時我並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漸漸地才有所知覺。這就像一部電影從中間看起,開始時莫名其妙,後來也就完全明白了,甚至也能將前面錯過的部分續上。原來回來後他們彼此不說話,也不完全是在生氣,或者不主要是在生氣,而是爭論的問題被中斷了,對其它的事情一時還提不起興趣。 現在他們終於可以續上前面的談話,並且由於長時間的停頓積攢了更多的活兒,急於向對方傾訴,因此開始時不免有些語無倫次。到後來也就正常了。為了閱讀的方便,我也許應該將聞山和莉莉在玄武湖畔發生的分歧補上。如莉莉所言,他們一直呆在茶館裡,並沒有去其它地方。兩人面面相對,不得不有所交談。由於我不在場,聞山避免涉及重大深沉的主題,隔著光潔的桌面和玲瓏的茶具他突然對莉莉談起自己的愛慕之情。自然,聞山的談論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就是莉莉也愛著自己,只不過沒有機會道破。現在他不過是幫了她一把,告訴對方她的愛慕是有根據有著落的,並不會成為柏拉圖式的單相思。順著這樣的思路,聞山認為不應再浪費時間。 他的意思是應該盡快進入肉體層面,也就是說他們應該做愛。由於時不我待,這一步完成後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比如結婚,營救聞山出國(結婚是其前提),脫離專制險境,在民主社會裡開始他們新的生活,為國家(聞山的國家)的未來以及自由人權做出努力。聞山一吐為快,可以想見的他是如何的慷慨激昂不能自已。沒想到莉莉嫣然一笑,用極為標準的現代漢語說道:“您誤會了!” 良久聞山才緩過神來,他嚴肅地問莉莉:“你了解自己嗎?” 莉莉說:“我了解自己。” 聞山說:“我認為你根本就不了解自己!” 他的意思是說她愛他,自己並不了解這一點,而了解這點的人是他聞山。當然,這是一時無法證明的東西,需要假以歲月和時光。但——還是那句話——時不我待,如果說莉莉不了解自己的感情,那隻有付諸於她的謙遜了,至少她應該相信權威,而這個權威就是聞山。也就是說如果聞山覺得她是愛他的,儘管莉莉不這麼認為也應該這樣相信。遺憾的是,她不僅不覺得愛上了聞山,甚至連他的權威也要予以否認。莉莉太自以為是了!聞山再次改變了話題,開始指責莉莉如何像女人那樣的狹隘(似乎她不是女人)。就算她的確是一個女人也如所有平庸的女人一樣,不能深明大義,過分沉溺於自己渺小的內心。聞山的意思是:就算莉莉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愛,也不相信他的權威,也應該審時度勢,了解他是何等的人物,以助其成就一番偉業。如此一來她也就不再平凡了。 “愛情說到底是次要的,與做人的責任和自我實現相比並算不了什麼。”聞山說。莉莉自然不能同意他的觀點。面對如此遲鈍和庸俗的女人聞山實在是無話可說。 此刻在飯桌上,聞山舊話重提,但對莉莉已不抱希望。他力圖證明自己並沒有惱羞成怒,如果莉莉覺得受到了侵犯那也是咎由自取,是她自己犯賤。這樣的談話我一向避免介入,我認為這純屬兩個人之間的私事。可聞山不打算放過我,堅持讓我就他們的爭執發表意見,真是讓我作難啊!比忍受他的誇誇其談或沉默不語時我搜腸刮肚,還要難上幾倍。自然,在愛情問題上我並不是一個沒有自己觀點的人。 正如聞山啟發我說話時所說:“他談過多次戀愛,最近又失戀了,在愛情問題上定有真知灼見。”越是這樣我越是難於啟齒,但為形勢所迫我又不得不說上幾句。雖然我對聞山的脅迫大為不滿,但他的處境委實可憐,加之我們之間多年的友誼,觀點的分歧豈能在一個外人面前流露?何況這是一個外國女人,與我非親非故,因此我只能站在莉莉對立的一方,別無其它的選擇。但就其問題本身而言我卻是讚成後者的,況且表達觀點時莉莉的表情是那樣的楚楚動人,與聞山聯手欺壓一個女人我實在於心不忍。於是我斟酌再三,最後說道:“你們倆說得都有道理。”之後便不再開口了。 聞山大感振奮,認為得到了我的支持。他說:“就是嘛,什麼樣的愛情我們沒有經歷過?三大的愛情或者三十年的愛情……” “三天的愛情?我真的不能理解。”莉莉說,不禁使我深感羞愧。實際上我和莉莉一樣,對三天的愛情難以理解,但聞山使用的是“我們”一詞,使我也無法擺脫干係。我解釋說:“聞山使用的是一種文學性的說法,他的意思是一見鍾情還是存在的。” 莉莉說:“這我就明白了。” 聞山說:“明白就好。別說三天的愛情,就是三小時的愛情我們也不在話下!” 此刻聞山所要論證的問題已變,已不再關心他與莉莉的實質性關係和可能的發展。他在乎的是在莉莉心目中的形象,對方是否把他當成了一個女人方面的失敗者? 聞山力圖證明事情並不是這樣的。他大談自己的浪漫情史和姑娘們的交往,就此完全放棄了革命的主題,回到作為一個人的具體的感情挫折或輝煌。當然在聞山的口中只有輝煌,而莉莉是他唯一的挫折(如果他願意承認的話)。聞山急於表明自己是一位情場老手,最後他總結說:“我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交往過?就數德國女人最古板,最不懂生活了。看來這個民族很有問題,只能產生希特勒這樣的傢伙,據說他是一個陰陽人。德國是一個二尾子國家!” 看來聞山已經亂了方寸,變得完全詞不達意了。好在莉莉本性溫良,對他的無理並不十分在意。 她不僅原諒了聞山,也看出他如此失態正是因為自己。莉莉心腸一軟,安慰對方說:自己對中國人並沒有什麼偏見,實際上她的現任男朋友就是中國人。她已經有了男朋友,這倒是一個新情況。聞山指責莉莉道:“那你為什麼還答應跟我出來? 不是很可笑嗎? ”莉莉避開他的問題,繼續指出:她的男友也寫小說,言下之意她並非對中國作家沒有興趣,情形甚至相反。聞山以一個業內人士特有的警惕問: “是誰?”莉莉報出一個典型的中國姓名,不僅聞山就是我也沒有聽說過。 “無名小卒!”聞山一言以蔽之。莉莉心有不甘,為和我們套近乎,她說出了一個男朋友喜歡的當代作家月可是大大有名,想必我們應該聽說過。她說的那人叫賈平凹,我們自然知道。莉莉不禁有些欣喜,沒想到聞山嗤之以鼻:“賈平凹?喜歡他的人那不是傻逼嗎!”儘管他有理由這麼說,但莉莉卻是無辜的。聞山抓住一點不放,說:“瞧瞧,他喜歡賈平凹,可見得是什麼貨色什麼檔次的人了!”他十分有理由地憐憫起莉莉來,對她說:“哎呀呀,你上當了!”聞山的邏輯是這樣的:賈平凹已經是一個如此不堪的作家,喜歡他的人一定十分的低級趣味。莉莉愛上了一個喜歡賈平凹的無名之輩(還不是賈平凹本人)只能證明她有多麼的低劣。如此低劣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得到他的愛,自然也不會欣賞和愛上“我們”了。聞山再次使用了“我們”一詞,以強調自身的實力和普遍的義憤。接下來的談話中他除了攻擊賈平凹以及賈平凹的崇拜者再也無話可說。作為賈平凹崇拜者的崇拜者莉莉被貶低到幾近於無的地步,不僅不配和“我們”戀愛,也不配和我們談論文學,甚至不配談話本身,更別說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一個房間裡睡覺了。之所以出現以上的情況,那是不了解真相。莉莉就像是一名隱藏多日的間諜,一朝被揭露出來。 “原來如此!” 聞山說,所發生的一切於是乎便得到了圓滿而充分的解釋。 這以後他便不再理睬莉莉,似乎後者的男朋友、男朋友所崇拜的作家已經玷污了他、傷害了他。聞山抱著委屈而忿懣的心情埋頭吃飯,最後他以政府發言人般的語調宣布莉莉為不受歡迎的人,讓她即刻離去,回北京。至於他自己,“還要留兩天,我和老趙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談。”即便是莉莉也沒有料到問題會出在一個叫賈平凹的人身上,她甚至都沒有讀過他的書(男朋友雖然竭力推薦,但由於漢語程度問題並沒有開始)雖然她解釋了很久,以表自己的悔過之心,聞山仍不打算予以原諒。作為主人,我本不應該完全聽從聞山,但考慮到他此刻的心情和我們之間難得的友誼,也只有這樣了。莉莉甚至都沒有上樓去取她的行李,我殷勤地為其代勞(取包人除此之外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呢?雖然如此炎熱的天氣裡上下樓梯我不禁大汗淋漓,但良心上還是深感不安。迫於聞山的淫威我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莉莉沒有上樓,甚至飯也只吃了一半,就即時地離去了。聞山端坐不動,我百感交集地將莉莉送出店門。我們步行了三百多米,來到最近的公交汽車站,那一路電車將把莉莉送往機場,她將乘坐最近一趟航班返回北京。我們在汽車站上就此別過,大約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我依依不捨地揮動著手臂,對莉莉說:“再見!祝你一路順風!”我並沒有將她送到機場,因為惦記著小飯館裡的聞山。待我冒著烈日返回飯館時聞山仍在吃殘湯剩菜,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所有盤子都已經見底。甚至莉莉來不及吃的剩飯也被他扒拉光了。 “走了嗎?”聞山問我。 “走了。”我說。 “走了就好,這個德國傻逼!給你添麻煩了。”他說。 “沒關係的,小事一樁。”我說。 接下來的交談就比較輕鬆自然了,都是自己人,也沒有要完成任務的緊迫感。 聞山問我他是不是判斷有誤?如果莉莉不想和他有一手又何必和他一起來南京呢? 我告訴聞山:他們本來是完全有可能的,問題在於他方法不當。聞山的語言系統過於發達,過分相信自己的語言魅力和說服力了。而女人—一無論中國女人還是德國女人,首先是身體動物。在那種情況下無須語言,行動是最為緊要的。我的意思是:既然他們已經睡在一個房間裡了,聞山就應該爬上床去,沒準那樣事情就辦成了。 根本沒有必要事先毫無徵兆,突然以語言的方式提出要求,這顯然是違情悻理的,使女人有時間進行思考,患得患失。應該做的是相反,在對方沒有反應過來以前就已經得手了。正如聞山所言,如果莉莉沒有一點準備,跟一個男人出門旅行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定然有所準備,有所企盼,希望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可她白等了兩個晚上,近在颶尺的聞山卻無動於衷。她定然盼望等待過什麼,在那木板床上心潮起伏難以人眠。而她所盼望的意外實際上卻是意料之中,如果聞山有所動作一點兒也不會顯得唐突。實際上,沒有意外才真的叫莉莉感到意外呢!兩天之後她心神稍定,把聞山當成了中國式的坐懷不亂的君子,沒想到在風光絝麗的玄武湖畔他提出了在黑暗的房間裡沒有提出過的要求月時真的讓她感到驚訝萬分,比聞山爬上床去(假設)還要難以接受。之所以拒絕了聞山的求愛,一來由於付諸了理性思考。二來也出於報復—一誰讓他一連兩個晚上都毫無反應呢?在莉莉嚴陣以待時他堰旗息鼓,而她已不作它想時聞山卻冒昧以求,就這麼答應了他,沒那麼便宜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了解女人的心理就沒有必要大動肝火,實際上還有機會,因為接下來他們還得睡在一個房間裡。既然白天已經挑明(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晚上盡可以大膽動作,倒要看看莉莉能夠堅持到幾時!可惜這都是事後的話,莉莉已經讓聞山永遠地趕走了。聽我這麼說,聞山佩服得連連點頭,他怪我不早一點提醒他。我回答說沒有機會,總不至於當著莉莉的面說出這番緣由吧?聞山突然神經質地看表,問我現在去機場是否還來得及?他的意思是要把莉莉追回來。我自然不想再勞頓,因此對他說:“以上不過是理性分析,原則上如果莉莉不走的話,你們還有戲。但事已至此,再把她追回來,這個彎就繞得太大了,難度只會有增無減,是否真能得手我也不敢保證。”見我這麼說,聞山也不再堅持。他話鋒一轉,說他實際上也無所謂。 “不就是賈平凹崇拜者的崇拜者嗎?乾了她是她的榮幸,沒於成是她的損失,我們又不吃虧。”聞山說。他能這麼想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聞山嚮我坦言:他與女人的關係總是這樣的,要獲得她們的崇拜並非一件難事,可要和她們睡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人獄前聞山在一所大學裡教書,周圍不乏漂亮的女生,有上課時和他眉來眼去的,也有主動約他談心的。他總能順利地將其引人自己的宿舍,每次也都談得熱火朝天,錯過了女生樓的關門時間。師生二人於是暢談一夜,直到曙光初現,對方臉色鐵青地出去了。自然,談話並不是聞山的目的,同樣也不是她們的目的。可每次都只是談話,除此之外聞山一無所獲。他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從談話的高度“一下子降下來”?他們談論人生、文學、社會現實或終極關懷,對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充滿了敬畏和關切之情,為他的玄論所深深折服。 問題僅僅在於怎樣降下來?怎樣過渡、轉折和突變?他一面侃侃而談一面思索著這些,常常是一心二用。聞山為自己非凡的智力而深深陶醉,直到把那些紅彤彤的青春的小臉兒談成了青灰色,這之後她們就再也不來了。聞山不明白別人是怎麼一回事,似乎降下來特別簡單,或者說是升降自如,也許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升上去過? 他不無悲哀地說:“看來我恐怕永遠也學不會了!”繼而他解釋道:“那些降得下來的人也許本性就是低劣的,在別的事情上也一樣。”我正準備安慰聞山,他已引伸開去,開始敘述一個降得下來的傢伙的種種劣跡了。 聞山提及的那人叫呂軍,也是一位大學老師兼作家,因與聞山相同的遭遇同時被捕入獄。一年後兩人又同時被釋放出來。也就是說他倆既是獄友,又是同事(在一個教研室上班),同時還是同行(都寫小說)。按理兩人的關係應該格外親密,開始的時候聞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他們雖然吃了同樣多的苦,遭遇卻不盡相同。 上文說到,聞山人獄期間外界傳說他是一個懦夫,輿論對呂軍卻明顯寬容,不僅沒有關於他變節投靠的傳聞,相反是作為一個寧折不彎的英雄被文壇稱道的。呂軍與聞山的獄中生活被人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常常相提並論,然而所論說的要點卻相去甚遠。有人說起呂軍就必然要涉及聞山,反之亦然。他們的這種不可分離性和相互映照的關係給大家的談論增添了張力,也顯得更加真實可信。似乎呂軍和聞山是被關在同一所監獄裡,甚至同一監室,面對同一個獄車或者牢頭。然而情形並非如此,此刻聞山予以了必要的澄清。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兩個被分別關押面對各自環境的犯人,一個被說成了英雄一個則成了遭人唾棄的狗熊?他也許能夠理解某種文學性的要求:英雄和狗熊必居其一,而中間狀態是沒有的。他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是呂軍而不是他成了英雄?或者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呂軍成了狗熊?同樣吃了那麼多的苦,同樣被關押了一年,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呂軍名聲掃地、尊嚴盡失?為什麼是呂軍而不是他佔盡風光,並得以榮譽和物質上的極大補償?面對這生存之迷聞山百思不得其解。我除了將其歸結為運氣問題,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的朋友了。 “這不過是巧合,偶爾性使然,問題在於庸眾,他們需要英雄也需要狗熊,這才是必然的。需要英雄,以為那代表了自己,以為在考驗面前自己可以像英雄一樣。需要狗熊是以為自己不至於如此,為此他們發明了一個可以鄙視的對象,用以在幻覺中感到自身的崇高。”自然我這番富於哲思的議論不足以平息聞山的激動,他一直在追問:“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他?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顯然,他的思慮集中在呂軍身上,而一時無暇顧及其它了。 “別人沒有坐過監獄,他呂軍是坐過的,他不會不知道身處其中時的實際感受,不會不知道監獄的實際環境和可能的作為。為什麼他知道這些而不予以澄清?為什麼不闢謠?相反還要利用謠言?唯一的解釋就是謠言本身是他因卑鄙的目的而製造出來的。我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如此惡毒、不義,陷我於如此被動的境地?”雖說聞山不免言過其實,但從實際效果看,一年的獄中生活的確使他處境艱難,一無所獲。而呂軍則因此鍍金,甚至於一步蹬天了。 後者不僅成為傳說中的英雄,而且還接受了西方某國頒布的人權獎金(五千美元)。 “這些我都不計較了。”聞山說。呂軍競然還贏得了一位法國女郎的芳心,與其結婚後出國了。這才是真正不可原諒之處。想當初,他們剛出獄時無視外界的議論,因獄友的情義結成知己好友(人獄前他們的關係一般),來往頗為頻繁。兩人都有同樣的認識:因監獄生活在國內是呆不下去了。有共同的目標:出國,尋求政治庇護。共同的方式和道路:結交那些不諳中國事物心地善良的外國女郎,和她們結婚達成姻緣。兩人互相打氣鼓勵,展望清晰可見的美好前景,並相約互相提供機會可能、介紹合適彼此的外國女朋友。直到有一大呂軍遠走高飛——攜同他的法國新娘,聞山這才回過味兒來。那法國女郎最先是聞山認識的,經他介紹才認識了呂軍。而呂軍從未給他介紹過任何外國女人,雖然他(呂軍)這方面的資源一點也不亞於對方。呂軍認識的女人(無論中外)只能比聞山更多。 我該怎樣安慰我的朋友呢?此刻他處在被朋友出賣的激憤之中,兩隻近視的魚眼幾乎是淚水盈盈了。他被朋友出賣了,可人們卻認為他出賣了革命,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談論有關出賣的問題呢?如果我將聞山遭遇的挫折歸結為女人,他會同意嗎?如果我認為這不過說明他在女人方面相對無能,是否可以減輕他的沮喪之情? 抑或更加嚴重了?我對聞山說:那呂軍本人也略知一二,人獄前就很風流,很討女人喜歡,如果他將一位女生帶回宿舍絕不會與對方長談到天亮的。這些事實不可不予以考慮。我暗示說呂軍與法國女郎締結姻緣乃是男人的魅力所致,並非如聞山所言出於迫害他的目的。當然,如果是一位德國女郎那就很難說了。正像聞山說的,德國人比較古板,而法國人一向浪漫。這些因素也不是不值得考慮的。我的意圖是將聞山從患得患失的情緒中轉移出來,想想別的可能和易被忽略的因素,而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諸如背叛出賣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上—一況且他本人因類似的問題受害匪淺。我明顯地在避重就輕,或者避輕就重,關鍵要看到底什麼是聞山的敏感所在了。是背叛出賣?還是女人方面的無能?如果他兩方面都很在乎那就完蛋了。聞山也許會自憐自文地想:自己被同族同性的朋友出賣了,同時也得不到同族和異族的異性的憐愛,不僅被別人出賣,還要擔上出賣他人的惡名。看他此刻的神情,似乎敏感之處飄忽不定用p 自我辯護的激情和慷慨只能說明他已經破罐子破摔了。他試圖將所有不利的結論據為己有。如果聞山真的要這樣做,並堅持下去,那就不可救藥了。為阻止他如此極端和毀滅性做法,還是讓我們談談莉莉吧。轉向對於具體失敗的分析也許不失為一個有效的辦法。 於是我們再次談起莉莉,談起他們的南京之行。間隔了這麼長的時間,聞山的說法又有變化。他拒不承認自己的做法有任何問題,關鍵在於沒有熱情。與莉莉的結合其實並不是他的想法,按聞山的說法,自己不過是在執行“一個集體的陰謀”。 出獄後他顯然在國內呆不下去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了解和同情他的朋友畢竟是少數,無力為他申辯,他們只是適時地拋出了錦囊妙計:與那個叫莉莉的女人結婚出國遠走他鄉。他們甚至將一切安排妥當,制定了計劃方案和具體的日程,確立了實施的地點——南京本人的住處。因為我有一套空房,最近又和女友分手了,一個人鰥居。我是聞山的親密好友,又有足夠的空間能夠讓他施展手腳。而在他自己的城市(北京),聞山尚住在集體宿舍裡。同情他的朋友又各有家小,住房並不寬裕。況且當地人多眼雜,行動起來也極不方便,難保不會節外生枝。如此周詳的考慮並非出自聞山個人的智慧,甚至也不會是某個具體朋友的主張,而是集體決議。 一來朋友們的情面不便違拂,二來,此事說到底是為了聞山,因此後者無法退縮,除了執行決議外別無選擇。也就是說此事雖然發生在聞山身上,但本質上他是一個局外人,雖然在具體操作,心情上卻感到與己無關。聞山不僅是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同時也是一件冷漠的工具。要是他真的愛上了莉莉那就另當別論了,就會有足夠的熱情,事情的結果也完全是兩樣的了。作為工具聞山已經盡心盡力,雖沒有完成任務但也已經問心無愧。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再一次被別人出賣了。不同的是這次出賣他的不是文壇或者呂軍,而是關心和同情他的莫名的集體。雖然他們的動機是純良的,但沒有考慮到他的心情、感受、人格和個性,沒有考慮到他的感情。 在此意義上他們強迫了他、委屈了他、出賣和背叛了他。 “你以為如何呢?”聞山再次振作起來,並渴望得到我的讚同。 所以說我們永遠不要為別人擔心,尤其是為革命者和聞山擔心。即使他們身處絕境,壓力重重,似乎已無路可走,就要承認自己的失敗,但總能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站立起來。在女人問題上是這樣,在其它問題上也是這樣。我們不必為其擔驚受怕,用庸人的柔腸試圖去體恤憐憫,那是對他們的侮辱和我們自己的輕狂。一個革命者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是我們這些平凡的存在、精神和意志的貧困者所無法度量的。 1999.12.9 —2000.1.17—2000.1 .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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