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第25章 糾纏-2

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李碧华 11909 2018-03-20
好一段辰光之後,放下電話。 我便站在樓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時之間,我誤會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終於,我見到她。 她不是什麼電池珠,當然,女藝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窮小子。不過,但願是電池珠,她們只逢場作戲。 但眼前這個女子,也是個斯文女子。中長的直發,紮成一根粗辮子,穿日本時裝,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襪子。剛讀完書,剛入電視台,剛邂逅耀宗,耀宗剛掙扎出頭。 於這種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講“愛情”。 少女遇到半滄桑的男人,男人半滄桑只為他逼於成為父親。 他拖著她下樓她匍離開,我馬上閃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話,便像一部糟糕的電影,片首告訴你誰是兇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觀眾當白痴。

我瞪著他,雙目為之出血。 我抓緊透爪。 一個孕婦,沒資格在家好好靜養安胎,還要為口奔馳,推銷百科全書,現在,又精疲力盡地被拒與家門之外,只為她的男人避免捉姦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後地上樓,進門,進房。 大家先等對方開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會。 而人僵持著。 我冷冷地環視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來一度淪為風月場所。 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讓她誰我的床? 我還要他幹啥? 一不能愛,二不能被愛。我要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幹啥? 我兒也萬不能認賊作父。 一陣無名火起,令我顫抖莫名。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強忍怒火,但,終於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張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方轉身,如野獸一般衝前,連桌椅都絆不倒我。聚精會神。義無反顧。

我沖向這個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劃下去,他以手格擋,一下兩下三下,血漸得我兩一頭一臉,點點如花綻放,如畫。啊,我記起了,桃花扇…… 我用力務要劃中他! 劃中他! 陳隋煙月恨茫茫……。 我倆都在慘叫。不知道誰傷得較重。 但耀宗,他不會死,我無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臉,自此不再是從前的臉! 我與他廝殺,自房至廳,所向披靡,滿目瘡痍。所謂“血戰”,便是這樣。 ——不過,到底我體力透支,還有,也許,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幾分,愛他。 也許,仍然。 當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時,我不是不愛他的。 就當他倒伏一角,臉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亂地喘氣咻咻時,我想起了我倆的初遇,約會,互相傳染傷風。他試了兩種藥丸,然後才讓我吃他認為較有效大的那種——但他轉頭把這些招數施展於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對他並沒有半分愛情。我恨不得殺死他,只因膽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幹不成任何一種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覺羞恥。 我是多麼的平凡,無用。 學歷是中學畢業。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齡是廿三。 職業是兒童百科全書推銷員。 愛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婦。 罪名是蓄意傷害他人身體。 經過各界的調查,分析,判決。我的心理欠正常,攜帶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長期監護,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冊三年。 他們給我一個靜坐常思己過的單位。叫做大欖“女犯懲教中心”,即是監獄。 由於我懷了孩子,不用釘倉。我被困在另一建築物內,一共有四個孕婦,一人一床,定期檢查,待產。

是。我鋃鐺入獄。 我聽到鑰匙聲,一重兩重三重的鐵閘開了又關了。 ——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鑰匙引起。 出來埗到,有懷有身孕,她們編排我一些輕便的工作,有時叫我到廚房切菜。 記得頭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著,起來亮燈,突然省起在這裡,我並沒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終於含糊地入夢。 剛入夢,被推醒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來在這裡,我並沒有此種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適應了。 隨時有命令:穿衣,脫衣,禁聲,排隊。 晚上,集體吃過飯,大家可在飯堂看一陣電視。電視上正放映著博彩遊戲幸運觀眾轉動兩個輪盤。兩個輪盤分別寫上銀碼和各國貨幣名目,他轉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著他人博彩。 有個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聲音同我說:“其實我不想這樣的——” 她好像求我原諒,我無限的內疚。 真煩,誰又想這樣。 旁邊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掛在口邊啦。” 她繼續找人訴苦,祥林嫂一樣:“他們怎麼戴得慣假手?他們太小了。怎麼曉得用鐵鉤鉗東西?” “用用就慣了,最緊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傷口發炎,很就還未埋口,不知道我兒子埋口沒有?” 周圍人似已聽過七千遍,一點也不覺新鮮,一點也不難過。間中有人為電視節目緊張,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幣!人民幣!”但明顯地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頭看看這個借訴苦為發洩途徑的姐妹。聽說她與好賭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斬掉兒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諫。

當她一刀斬下去時,她怎樣想? 也許她因愛兒心切,想斬死他,以免丈夫日後再娶,後母刻薄。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斬手,傷口大,流血也流死他…… 她不是惡毒的媽媽,接著她把自己的手也斬掉了。 後來警察在現場拾回兩隻斷掌,馬上急凍入藥,醫生竭力駁回,不過因為神經線已斷,肌肉可以縫合,但筋脈無法還原。 所以——我在看完電視,排隊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沒有了,是一隻生硬的,帶啞啞蝦肉色的假手,慚愧地倚憑在大腿旁,動都不敢動。 這是個一生一世的慘劇。觸目驚心。 怎麼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連。 母子。 所以她像小說中的祥林嫂。鎮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撻自己,看看可否減輕幾分——誰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慘。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說到最後,都因為男人。 間中,有個裝作參透世情的姐妹,指著我的大肚子說:“生孩子?我才不肯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歡我老公當差。我老公不喜歡我做雞。我不喜歡為他生孩子,完全沒有首尾。” 但我沒有問她何以入獄。我怕人問我。 ——我怕人問我。 每人都有一個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邊床的女孩,她很年輕。臂上紋了一隻燕子。燕子下面彷彿有一個名字,但她又選了較大的花樣,好像是蛇,蓋上去,名字模糊了。但無法一筆勾銷。 “她們叫我做'雪姑'”她說。 我毫無興趣。日夜埋首織小小的毛衣,粉紅的粉藍的。除了我兒,一無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語告知——世上永遠有八卦的女人,連監獄中也不例外;且監獄中特別地多,因長日無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歲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來之後久不久進去一下,比自己的家還要熟絡。吃皇家飯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時約了氣個男友大被同眠,還拍了照片留念。自封為“雪姑七友”。 她的經驗豐富:偷竊,打架,持械行劫,淋鏹水,黑社會分子……父母樂得交給社會管教。這樣的人我不願交。 ——但她此刻也在細意地編毛衣,為肚中的小生命。是潛伏的母性令她判若兩人。 醫生來巡房檢查。問她:“你媽媽來探過你了?” “嗚。” “肯見她了?” “嗚。” “不要再同媽媽嘔氣,孕婦心情不好,孩子將來會醜樣。”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個月的肚皮上比劃著。 醫生過來,笑了:“不是這樣比劃。嬰兒的頭部最初向上,滿滿倒轉,到了八個月左右,即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下了。”

我不笑。 說到底我沒生過孩子。 ——我隻死過孩子。 他用幼稚園教師的語氣:“像撲克牌一樣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確位置。” “醫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聲。” “什麼怪聲?” 醫生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予我極大安全感,將來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將這個重大的秘密告訴他:“醫生。每到下午二時左右,我感覺有人在我裡面亂叩亂抓。” “這是正常的。” “這是不正常的。醫生,以前我曾經墮過胎,我怕他……” 看醫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亂想,難道想生怪胎?” 醫生去後,我很難過,我那麼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湊近來。 “你一定沒有做好手續。”

“什麼手續?” “你要用一個盒子把他盛好,綁上一根紅頭繩,附張路票,在夜裡燒掉。” 我怵然一驚。 “沒有,我什麼也沒做。” “你如何弄掉他?” “醫生把他倒進水廁中沖走。” “難怪。” “他來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嗎?他是橫死。他不會放過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無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於死角。 眼看一個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愛,一定不願另一個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燈。 “雪姑,請你教我怎麼辦?” “你見過什麼奇怪的動物嗎?” “呀,見過——”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歲起闖蕩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錢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雖然我奇怪,何以她拜過神也失手?她這樣解釋:我得手的次數比失手多。因是偏門,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訴她那神秘的老鼠。 “對了。老鼠。你日後見到任何老鼠,千萬別驚動,只怕其中一隻是他。” 雪姑當小舞女的時候,舞場中人人奉老鼠為神明,所謂“舞場老鼠”,邪中帶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動物中最奇怪的。它與黑夜變為一體。它身體是最小的。但巨大如像都怕了它。” “老鼠對我沒殺傷力吧?” “一個最膽小的鬼,比一個最大的人,本領更高!” 天啊,他要來了。血債血償。我在一個困閉的環境,呼天不應叫地不聞,無處逃避。 難道要滴血向他遙祭,求他放過嗎? 我從未與這樣的東西周旋過。 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產期延了又延,孩子還沒出來。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兒出生時,我痛如刀割。 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個金屬架上。這個姿勢似曾相識。 他出生時,不是頭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隻手來。 醫生說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 在我生死關頭,眼前閃過一個小小的紅影子,縱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麼,我昏過去。 我兒終於面世。 我肚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好像一條拉鍊。 兩日後才醒過來。 傷口縫了針,那種痛,不像生產的痛,而是,傷口需要癒合,它自全身各處抽取一些精華去幫忙癒合,那種透支的痛。 大約在九時左右,我醒過來。 雪姑還沒入睡。她安慰我。 我說:“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沒有什麼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沒本事養,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雖然各散東西,孩子也不是他們的了,單'一夜夫妻百二文'他們見我被拋棄,便協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湊百二元奶粉錢。”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沒想到這叫江湖義氣。” “我賺過一點錢,養過他們。” “雪姑,希望你生個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願。有好過沒有,好好養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來,喝令:“不准談話!” 歷盡滄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兒躺在我身畔的一張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像一隻剛剛剝殼的粉紅色小雞蛋,上面還有雞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像受到襲擊,抖然一動,驚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為劇動,我肚皮上的傷口狠狠爆裂了…… 我又再接受縫針。 肚皮上的拉鍊更粗,也更斑駁了。 有個福利官丁姑娘見我。 “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沒有鬼。而且,當你做墮胎手術時他還未成型。” “他會長大,鬼比人長得快。” “你打算怎樣?” “保護弟弟,不准哥哥傷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經衰弱。有時夜裡失眠,我見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張,把他搖醒,他哭起來,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沒有死,他的手緊抓著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陸續被吵醒。 只要有聲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結果,他們送我去看心理醫生。 這心理醫生是一個博士。 三十幾歲,一頭白髮,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價。 他一見到我,自以為很瀟灑很有辦法地說:“很多人會同你將耶穌,但我不會,你放心與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這些以為最了解他人內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氣中凝結冷漠。我與他對峙。 他放輕聲音:“這一個鐘頭的時間是你的。這裡不同下面,下面沒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講講你的憂慮好嗎?”他難道沒有脾氣?我冷冷瞅著他,一字一頓:“我不想送孩子到聖基道孤兒院!” 我要一手帶大他。我與他相依為命,與整個人類整個社會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個女兒。 她自做了母親,便漸漸與她母親言歸於好。也許是明白了為人母之苦。她說:“日後女兒不聽我話,我便勒死她!” 這句話真足夠她母親欷噓.但可憐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親手中接過不少奶粉,嬰兒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給我送來一張“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寫著“開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開”?反正是這麼回事。 “這是燒給你大兒子的。” “一張紙,有什麼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護照嗎?”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兒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門路投胎,不用游離浪蕩,不會再來找我。 他找我只是無路可找。 獄中有所謂“墟期”,人人做工儲點小錢,可排隊買買香煙,糖,,尤其是朱古力。幾乎成為一種期待。 竟還有女犯們買化妝品!施朱敷白給誰看去?沒有男人的境地,為誰妝扮? ——我記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蓋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我把路票燒予我兒。 雪姑買香煙,弄來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張塗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著我。我躲在廁所中,快快地燒了它。虔誠祝禱:“我兒,我不是不愛你。當時我無法把你生下來,請原諒!這個弟弟,希望你喜歡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媽媽除了愛他,不知道做什麼好。…… 這張路票我燒得太遲,但現在燒給你,可以幫助你轉世投胎嗎?還有七張溪錢,很辛苦,經過偷運才到手,一併燒給你,帶在路上傍身。媽媽很窮,又沒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樣可憐,他一生下來,便是一個監蠹……“到了最後,我在廁所中痛哭。壓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時無法煞制。有怕姑娘聽到,咬著嘴唇,滲出血絲。急急哭完它,好出來上床睡覺。 我是連哭的自由都沒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撫育兒子成材。兩三年之後,帶領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滿,攜女出獄。 其他女犯談什麼,我不理會。姑娘吩咐做什麼,我只有服從。有時一天只講過五句話。有時一晚講一千句——只同我兒低語。 我兒漸長,相安無事。 六七個月大,他開始吃麥粉。 八個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針,破傷風針,百日咳。吃小兒麻痺糖,種痘。 育嬰室中,有一架搖搖椅,小鞦韆。 到他蹣跚行路時,姑娘帶他到草地玩,騎木馬,曬太陽。在這指定範圍的草地上,玩一個鐘頭,然後帶回育嬰室中。 於是,他漸漸十分習慣這牢獄生涯,有規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從。 漸漸他以為世上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姑娘指著一座座灰白的監倉,一個個木然的犯人,教他認識:“屋屋,人人。” 我被編排到縫紉室開工。 天天車縫一樣的直線。如同我的生活——連洗澡也限時的。 見到姑娘,保持禮貌,與兒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應該受懲罰。但兒子,他以為是一種程序。 ——這對我而言是極大的懲罰。 晚上是我至盼的時刻,可以與兒子在一起了。 姑娘給他一盒粉彩筆,他用來畫畫。他畫樹,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見,他只動用灰白黑三種顏色。對其它的顏色,顯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麼這個世界一再對不起我! 我激動地拿起紅,橙,黃,綠,青,藍,紫,金,銀和粉紅,把他十隻小指甲都塗上不同的繽紛的色彩。叫他高高舉起,我欣賞著。搖撼著他。 他長到一歲多,接近兩歲了。 我第一次發覺,他一雙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媽媽以前賣書,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寫書,或者畫畫,或者彈鋼琴。 我唱一首歌給他聽。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聽過的歌:“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為國爭光。 “我的希望。 他聽著,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試唱著,五音不全。未幾,突然地狂咳,氣喘,臉色蒼白起來。 旁邊有個新女犯給孩子餵奶。 嬰兒正吃飽,朦朧入睡了,被我兒的咳聲所擾。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說:“你唱的歌不好聽。” 於是她吟唱她的歌。當她入女童院時,學會這歌。據說是女童院的“院歌”。一個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詞,唱到一半便想自殺。 自然,誰都不會為了誰死。豈有如此容易的事?活著比死難。 這女子從來不提她為了誰入獄。這個男人,在偶然間,夜靜更籟的時候,便無端出現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許是第一個,也許,是最近那個。我不知道。 她唱道:“……鐵窗紅淚影,往事怕追認……” 我認得這曲子。 當我小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這是新馬師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緒皇夜祭珍妃。 一個兒子,在怨恨他的母親。 ——這是多麼離奇的感覺。 在我差不多已經把往事忘記的時候,它又無端出現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著第二個兒子,忍不住,把第一個兒子的故事告訴他。 一切都是場夢。也許當初只是我的幻覺。 “你有一個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顧自己,一點也不用我操心。他現在很遠的地方,或者已經成為另一個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見不到他。” 他現在落在睡家戶? 突然,兒子定睛望著前方,好像發現什麼。 他充滿驚詫,好奇。 一個小孩不會造作。他一定見到什麼了。 他沒有作聲。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搖他,叫他。 他不理會我。 他在點頭。 然後搖頭。 然後微笑。 然後撲入我懷。 然後揮手。那染了十種顏色的小指甲。 我渾身泛起寒意。 “你看見什麼?你看見什麼?”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見什麼?告訴媽媽!” 他說:“哥哥。” 不! “哥哥濕。哥哥帶我去沖涼。” 不可能的。他還在! 他沒有走。他在我倆的身邊償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長大。 “弟弟你看錯了,沒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強調。如果我再說沒有,他便會哭。 我尖叫著:“有鬼!有鬼!我兒子已見到他了!” 吵醒了嬰兒室所有的嬰兒和母親,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兒子被我此舉嚇得大哭。一室噪音。 沒有人相信我。 因為,有過很多先例,不習慣坐牢的人,夜裡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還瘋。 他們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一時弄哭孩子,一時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兒子一起排隊看醫生。 有些女犯,是因為病,有些,是因為裝病。所以隊伍較長。 有女人說肚痛。 醫生檢查,用聽筒聽她腸子活動情形,很正常,醫生明白:“沒事。” 她強調:“醫生,我整個肚都痛,請你寫紙說我重病。” 說到最後,變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頹喪得很。 醫生教訓她:“不要作狀,作狀要罰延期,坐多幾天,你想不想?” 終於他放人一馬。 慈愛的醫生。 輪到我。 “什麼地方不妥當?” 我說有鬼。 他無法相信。終於我只好息事寧人:“他咳,我失眠。” 醫生轉向兒子:“不用怕,有事我會幫你,乖乖聽媽媽話。” 我很感動:“在此他見過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個男人對他好的,簡直象爸爸。” 兒子驀然回首,問:“'爸爸'是什麼?”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見過爸爸,他若有機會見到,爸爸的臉將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見的一樣了。 醫生寫紙我休息一天。 望出醫院窗外。窗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重門深鎖。 下午,陽光悠悠照射進來。大概經過多重門與閘,象探監一樣。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欖這麼久,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第一,我沒有親人;第二,若有,我是因為劃花他的臉而入獄,他永永遠遠都不會來。每當他照鏡子時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愛,得到憎恨也是好的。 ——憎恨所動用的感情更多! 我長日只好這樣嘲弄自己。 但,真的,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下午將有人來參觀。” 姑娘這樣說。 是誰呢?是誰呢? 我餵兒子吃爛飯,姑娘指指他:“時不時有外國監頭和太平紳士來參觀。你兒子第一次見到不穿制服的人時,眼光光。” 啊,他未見過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還有絲襪,戒指,汽車,地下鐵,叉燒包,唱片,學校,同學,蠟紙,手套,爸爸。 姑娘興致高:“一次見到外國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來逗弄他。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對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對一切鐵門以外的來客,我兒頂是一個“大玩具”了。牢獄中出生,牢獄中長大的孩子。是什麼樣的孩子?如何成長?心態,個性,言行,舉止。 他們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製成標本。 ——我有受辱的感覺。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兒被玩弄。 我仇視著著侃侃而談的姑娘。 “啊,電視台的人要來了。” 電視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鐘鼓齊鳴。 他是不是仍然在電視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與電視台那個女孩在一起呢? 在這小小的育嬰室內,所有的母親都去了開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縫紉室,有些在廚房,有些去種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課,一干人等,坐在課室中,聽那八婆導師教授“香港常見的花卉”。 所有嬰兒飯後午睡。 只有我一個人,因為“病”,醫生寫紙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這天下午,有人參觀本地的女子監獄。此中若沒有他,會不會有一個半個,知道我底細的人,追問我一番? 我垂下了頭,望也不望來人。 基於禮貌,或者規例,要點頭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來人,是一個導演,一個助導,兩個編劇。 他們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東瀏西覽。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來作摘要記錄。 “你的兒子很可愛。”女的說。 門面話。 我“嗯”一聲,懶得搭腔。 一個又過來摸他頭髮。 “他乖嗎?” 門面話。 孩子都可愛都乖,你們何不自己生一個來玩弄? 他們又向姑娘詢問一些資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習慣。 那個女編劇,還熱情如火地說:“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好體驗一下生活才寫劇本嗎?”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欽佩地道:“你真肯為藝術犧牲!” 我很反感。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嘴臉? “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嗎?”一個溫飽的人在變相的嘲弄一個飢餓的人,誰又真正希望來坐牢?來玩? 這些寫劇本的真討厭,他們的工作,便是多方打聽他人隱私,搬弄八方是非,回頭去製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熒幕。他們本身難道沒故事嗎?叫他們賣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這樣的路嗎?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貢獻出來嗎? 我怕這個女編劇再問我什麼。我的反感滿溢。虧她一臉誠意,體驗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門面話。 一定是上頭囑咐過,他們不可問的過分,永遠無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麼?” 我渴望他們快快走。 我沒有答。她以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監後,你第一件是會做什麼?” 我忍無可忍,金星亂冒,你們且去飽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掃門前雪,拍什麼戲? “我不知道!”我十分負氣。 她怔住了。姑娘盯著我。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煩我!我很久未見過外面的世界!” 其實,我一點也記不起我答過什麼。只是眼前閃過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著她下樓……。我憎恨一切電視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興我的無禮。我因“無禮”,被囚於水飯房。 天忽然下起雨來了。 我被囚於九座。水飯房是隔離室。一張床,一張台,一個便桶。 天牢長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這小室,不是飢餓,而是我記掛我的兒子,他沒有我的保護照顧,如何過日子?晚上他見不到我,如何入睡?還有,他會不會又見到什麼? 我呆坐著,但心如平原跑馬。 雨勢開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燈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勢,如銀白色的驚嘆號。沒燈光照射之處,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沒有魚。像在幽暗的燭影下播放一張唱片,唱片在轉動,有時見到條紋,有時見不到。 ……我們還會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 ……我要回我的兒子…… ——忽然我見到一個閃閃的光。 這不是回憶,也不是閃電。 室內,一下閃閃的光。 那是一雙眼睛。 先見到一雙眼睛,再見到一張臉。啊,這是弟弟的臉。弟弟為什麼跑到這裡來? 他怎會跑到這齣育嬰室,走過廣場,走過醫院,洗衣場,戒毒中心,課室……逐間房間找我?他怎認得路? 誰帶他來? 突然之間。我見到他身畔的“哥哥”。 這是第一次,我那麼正面地註視著他。 我見過他多回,不是一閃而過,便麵目模糊。但,今晚,他長大了,他比弟弟高一點,其實,他只是個小孩子。弟弟差不多兩歲。他三歲,他的臉,我很陌生,從來未曾見過,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反起眼睛瞪著我。 他一身濕淋淋,穿了件紅背心。我見不到他的腳。他的半身像一點一點滲進空氣中。 他一手拖著弟弟,抓得很緊。他喜歡弟弟。這麼寂寞地過了三年,他喜歡一個伴。 弟弟也望著我。 這是我的第一個兒子,和第二個兒子。 他們因父親的不同,長相各異,現在,拖著手並立我跟前,一齊望著我。 我是一個沒用的媽媽。忽然間我淚流披面。我對不起這兩兄弟,為什麼我要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卻又是如此的不快樂,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這比任何一種武器,更加鋒利。 弟弟叫我:“媽媽。” 哥哥冷冷地說:“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這是我聽到他兩兄弟最後所講的話了。 當我把手伸出去,想環抱他倆時,他倆一點也沒退縮,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環抱著空氣。他們都離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們死。 我要回他的兒子。我在水飯房狂叫狂錘,竭盡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的兒子要死了!” 我兒還沒有死。他在發著高燒。 我守在他床畔。 早兩天他咳,今晚他無端地彌留。剛才,在魚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離,見我最後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燈光下出現了。 他才三歲,是一個那麼弱小的亡魂,卻擁有雙極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歲。 他在床前,向弟弟輕輕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請你,不要帶走他!”他繼續,輕輕招手。 我是他媽媽,他竟不肯聽我的話。我們成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緣分。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終於,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動。 我緊緊地擁著他,好像這樣便能搶奪回來。但,他要走了。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是多麼的無助。我對另一個世界是多麼的不熟悉。 ——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紀念品。摸摸他的頭。頭髮! 這裡什麼利器也沒有,刀與剪都不會唾手可得。只有一個指甲鉗。 我把指甲鉗拿出來,小心地鉗著他的頭髮。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綹一小綹地,積聚成小堆。身體發膚,受諸父母。 他漸漸地,漸漸地,去了。像我的長子。我第一眼見到他時,只得兩寸高,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緩緩地,緩緩地沉到一個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樂觀起來。淚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病。不用艱辛成長,考幼稚園,為了分數搏殺。稍大一點不會在球場踢球,便被人踢了入會。然後誤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於懷的,是他始終未曾歡渡過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兒死後,大家對我的冷靜,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溫和。一無掛慮。大家以為我若不是瘋了,必定豁然開朗了。 姑娘對我的愈氣也好了一點。 晚上,飯後,依舊集體看電視。 正報告新聞:最近有批“代表”又上過北京,刺探有關一九九七的風聲,結論是“在這個問題上獲得相當進展,尋求共同的協議,交換了意見,同意了一些事情,繼續一些會議……。”誰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又在灣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廈A座廿六樓一單位窗外花槽,掘出兩條腐屍,腹部隆起,臭氣四溢,中人欲嘔。 又有一名年輕的母親,被控誤殺,因她的女嬰被送往醫院時,全身抽筋,陷於昏迷,頭臉手腳胸口佈滿傷痕,頭骨爆裂,腦出血,不治斃命。 ——眾姐妹以眼角窺探我的傷感程度,量度著應如何勸慰。一個母親可以這樣殘害親生骨肉,毫無血性? 她們以為我會觸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溫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驚:“我的兒子比那女嬰死得安祥呢。” “不要緊,你還年輕,以後一定大有生養。”一個女犯這樣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當我剛剛中學畢業的時候,我怎會知道隻數年間,以外接踵,應付不暇?我無力為前途計劃。 現在我不能住育嬰室了,夜裡排隊回“宿舍”,四人一倉。 就在回程中,草地溝渠側,我見到一物。 ——那是一頭死去的小老鼠,大概兩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還沒合上呢。他蜷著手足,像一個嬰兒,困在子宮之內的姿態。 這個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時刻出現,它一定有意讓我見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這粉嫩淺灰的外衣。 與弟弟,現在一起奔向更遙遠的地方,他倆相依為命,相親相愛。我很放心。 假裝被絆倒,我撿起這個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設法弄來一個玻璃瓶子,請求上級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爛。 我解釋,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驅風。我換來嘲笑。 但醫生幫一個忙。證明我前曾墮胎,產後又失調,身體差,又因喪兒,傷心過度,血氣行運欠佳……之類。醫生盡了人情。 終於,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著。這個環境十分適合它。它好像又找到它的歸宿了,象混沌初開的境界。看來極依依不捨。 我把弟弟的碎發也灑進去。 現在,兩兄弟日夜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有空的時候,我總愛對牢這酒瓶,竊竊私語:“還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獄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在這般漫無目的的生涯。沒有男人,沒有孩子的生涯。我以為我的日子,已經完結了。我兒,請讓我做一些比較好的夢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著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編排去洗衣場工作。 除了監倉的衣物外,外頭醫務衛生署,社會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屬下機構,也把衣物往這里送。 因為有人手。 大機頭開動了。二十個人在開工。有些推車仔,有些負責打風機,蒸汽機。 那個自斷右掌的姐妹,雖然她手腕處裝嵌的鐵爪,已運用得不錯,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單捧不上去,只好負責褶衣服。現在,她又在一個新來的女犯面前,不斷地喃喃自語:“其實我是不想這樣的——” 她找到一個新的傾訴對象,又在展示無限的內疚。 各有各前塵,誰又想過這樣,那樣? 隔著鐵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種灰,像從前一部希治閣電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記》?記不清楚了。有一場戲,一個失意的女人,穿那種灰色衣服,在醫院走廊走著,與牆壁溶為一體。這令我感覺,整個的洗衣房,整座大欖監獄,,好像與灰色的天空混和,裝得若無其事。 但當有人隨意問我:“明天天氣不知會怎樣?” 我大:“明天準會有太陽。” “但今天這麼陰,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變得自信,肯定。 你們不知道了,那個瓶令我成為天文台。我天天看著它,詭異地,如果碎發和老鼠沉下去,明天會天陰;如果它們浮升上來,明天一定會出太陽。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我完全清楚,這是我兒與我間最大的秘密了。 我們終於無法互相擺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