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湧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這是一座監倉。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兒子。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像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醫務所了。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麼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現在,我臥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臥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淨,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還沒有臥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麼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里外,無一倖免。她在此刻佔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穫將是“失去”。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像這是他的遺照。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遠,但面面相覷。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 “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元!誰能不就範?
漁肉鄉民。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後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
“哎吔!”我慘叫一聲。
她騙我!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只是把裡面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她說一點也不痛。
我無法節制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鐘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突然後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只在裡面。休息一會兒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裡面,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寸高。
這是我的兒子。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面一個廁所中。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麻醉藥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沒什麼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麼事可做。
半個鐘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你們這裡有老鼠?”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麼會這樣?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場。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麼熟悉的身形——於黑暗裡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麼?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麼?又不是秋涼天氣。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裡面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以獲贈熨金封面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裡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沒我想像中差。”
他想摟著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他一定在心裡面想像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沒用透頂。真煩。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麼?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不願同他說話。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回,望下去好像望到地獄。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後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這沒什麼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麼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為國爭光。 “小孩。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捲捲頭的兇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這是一場師生對峙,倒覺得中間有賭氣成分,多過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賭氣,真可怕。
走過教務處,女書記在打字,男書記在寫蠟紙。他寫錯了一個字,很小心地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錯液把錯字塗去,然後拈起來,吹乾。
我對他笑一下。一時之間,他不知應該嘟起嘴繼續吹好,還是咧開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復到什麼表情也沒有的原狀。
誰又想到,這個男人後來……
走進校長室,開始了我因謀生而必須的油腔滑調:“何校長,接到你的電話,說需要看樣本。這套兒童百科全書一共十二冊,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們還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
書記在門外看我。
這回他曉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 ——這傻子,真的,誰會想到會成為我第二個男朋友?
自我與何校長生意成交後,耀宗也與我走在一起。當我聽見他的名字時,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與什麼國強家輝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負擔。家國祖宗的指望,彷彿都由這些小人物頂起來了,一個名字便可以把人壓昏。
不見得他能幹什麼大事。但小事,卻是無微不至。
天氣漸漸冷了,風高物燥。
一天他發現我的指頭寶拆了。
那是一道細細的裂縫,一直沒有癒合。
他說:“你的指頭爆拆了。”
“不要緊。”
“為什麼不戴手套呢?”
“那樣掀書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頭的那種吧。”
“但,又有什麼用呢?我的指頭暴露在空氣中,仍然會爆拆。”
他不作聲。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麼的一宗小事,他竟然還皺眉呢。
我很感動。
“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傷口,它自己會好的。”
一切傷口自己會好,有時侯你且不發覺有任何傷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對付他的蠟紙,企圖盡善盡美,不遺餘力。
耶穌對待世人,也不過如此細緻溫柔罷了。誰又肯為誰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術時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劉郎一定不會以為我是為他死的。他一定認定是陳六姑的鉗子沒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搗黃龍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為我懷了他的兒子,不想要,才去動手術。
但此等勾當實在不可對人言。大家只撿無傷大雅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來探我,拿了一封信給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學生寄給訓導主任的道歉信。
因為他小息下樓梯的時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學的屁股一下,被當場擒拿。
這信寫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個小息時,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便是:當我落樓梯時,侵襲同學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
因著填鴨教育,他會寫“侵襲”,卻不會寫“屁股”。
於是我們就“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種種的發展,把身體的部位以迂迴曲折字眼來形容。
什麼“肚臍背後上面的前方”,什麼“脊骨數下若干節的部位的前面”……
大家都笑作一團。
事情演變的後果便是:——我與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雙全,但沒有。一直渴望有個好哥哥,但沒有。也好,身畔有個男友,不用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戲。我的房間,也不過分靜。
耀宗起來了,把床上一切雜物挪開,找回他的褲子。又把另一些雜物挪開,騰出空來穿會他的褲子。
我回頭,見他要倒開水。
“不要喝凍開水啦,要不要利賓納?”
他說:“隨便吧。”
也許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點。衝利賓納令他多做些功夫,趕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狹他:“你怕什麼?”
“不是怕什麼。”他朝我閃閃眼睛:“不過是趕時間。”
“夜校幾點鐘上課?”
未幾,他去上課,廿幾歲人還想考港大。
已經打著一份工,有了一個女朋友,還去上課。上什麼課?如果上夜校能讓人前程似錦,市面上怎麼盡多蟻民?
我也陪他上課去。
不過,誰想共一生一世?
後來,他見經濟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職。給電視台抄劇本。
不是寫劇本,是抄。有些編劇字跡潦草(也許是寫得不好,心虛起來,故意草得無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編劇實在不濟,那些高勢危的編審不得不肩挑起來修改,有沒時間寫,只錄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舊同學當PA,提攜他賺外快。抄一個劇本數百元,心照地抽水,兩全其美。
耀宗視野的以擴闊,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聞。
“今天電池珠駕了輛平治開工。”
“那又如何?”
“她說那平治是姨媽借給她的。”
“禁止人家有個有錢的姨媽嗎?”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時,車主,就是東華三院某總理。一夜之間,'姨媽'借了車她駛。”
“或者總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間何以嚼這種舌根?一個女子闖蕩江湖,手無寸鐵,只自備電池。難道二者交易當中有人會虧蝕嗎?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觀,萬勿看不起。
耀宗或許如市面上一般窮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愛情買賣。 ——因他們買不起。
忽然我問:“為什麼你會跟外景隊開工?”
他解釋:“資料組走了一個人,他們找我頂替幾天,幫忙借地方,拍戲。”
呵,由抄劇本演進至替工,也許日後他們工作範圍包括剪報,借景,找人讚助女藝員衣飾,然後又去陪女藝試衣飾……。那些女人是多麼的興之所至。大夥都知道她們的平治如何到手,還是興致勃勃地展覽。
我告訴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開始下點功夫。買了幾個雪梨,三錢川貝母。又買了豬肺切片,擠去泡沫,放進砂鍋內,加冰糖少許,清水適量,慢火敦三小時。
在這三小時之內,我好好地想念他。他雖然並不高貴,也不富貴,但他至大的吸引力書卷氣,廿幾歲看上去還像讀書人。畢生會從事文化工作。穿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架眼鏡,心細如塵。 ——我要在今晚告訴他一件事。
晚上他沒有來我家。
我掛電話給他,未回,直到凌晨三點半,其家人不勝其煩。
一鍋川貝雪梨豬肺擱在爐上,沒辦法化痰止咳清腸潤臟。
黃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著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過了,慘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奼紫嫣紅,凋謝到一半,頑強地把它們僅餘的姿采,好好點綴這人生的終局。
一些黑色的鳥,也不知是什麼鳥,忽地抖擻刺穿灰色的天空,遠走他方。天空見難挽它們回頭,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癒合。
我不見耀宗,但我聽見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謂的文字:“——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
我經過了好些墓碑——其中一個特別小,小孩死時只三歲,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頭苦讀,努力背誦。
“背什麼?”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麼?”
“考試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們會問你這段文字的內容,文字,暗示,諷刺之類——”
“好了,好了,難道我未考過試嗎?”
他見我負氣,無奈地說起故事來:“明末有個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給田仰,她用愛人侯方域所送的宮扇亂打,致昏倒傷額,血濺宮扇,痕跡斑斑……”
我一凜。
“……後來,她有個朋友叫做文聰,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畫成一幅桃花。”
“現實生活血淋淋,哪有這樣香艷?都是騙人的。”
“如果是騙人的,我們就不必背得死去活來。”
“那麼你是相信了。”
他覺得我無理取鬧。
“我信不信,都要考試。這是沒有得選擇的事,你乖乖讓我讀下去。”
我不語。我想告訴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開口,只怕開錯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語,暮色四合了。
“有考試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處。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轉政府工。”
我突然衝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頭本來夾在書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來,帶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聲地說。
在這個基督教墳場中,提及一個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記得耶穌不是說過:“讓小孩子到我跟前來'嗎?
我吃驚。
他也吃驚。
終於他語無倫次“”不要吵啦。 “
他錯手把書本都碰跌了,剛想拾,馬上再跌了兩本。
我也語無倫次了:“你怕吵著你,抑或吵著鬼?”
暮色更重,樹上一隻黑鳥,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隻黑色小鳥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見為止。喃喃地,想說出一些往事:“我曾經,在抬頭的無意中見到一頭小老鼠,它瞪著我。角度和現在一樣——”
“誰沒見過老鼠?”
他打斷我的話,太無聊了。他再沒有心思念及其他動物,他將會是一頭動物的父親。真是!還在預備考港大,考進去最好,考不進也希望有入學資格,申請政府工容易一點。
你用支坐輪直指他太陽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準備。
一切是我的錯,也許是上一回手術攪到一塌糊塗,無法規避,出了意外,也許是,他一定要來。 ——要這個孩子?
不要這個孩子?
我坐在火車上,每隔一分鐘,換一個決定。
要?不要?
火車上,有五個小男孩分別坐在我身畔及對面,他們大概是六年級模樣,背著水壺及乾糧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鄉屋。
“你們去哪兒旅行?”
“上水。”他們眾口一詞。
“上水好玩嗎?”
“姐姐你去哪兒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問:“一個人去?”
我平靜地答:“兩個。”
“深圳好玩嗎?”
深圳當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們此生也不會知道,人民醫院的手術高明。
有人見到甚至六七個月大像小貓一般的胎兒,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對他們說:“我去看醫生。”
“姐姐你病了嗎?真慘。”
未幾,他們又再嘻笑一團,各人的難題自己承擔。
車至上水,他們下車了,一一鑽出車廂,彈至對面,隔了窗,把手舉得高高地揮動著,他們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針的時候不要哭!”
我揮手致意。
車又開了。
打針。
慕地,我聽到一陣冷冷的聲音:“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我回頭,左右顧盼,是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媽媽? ——但四周全是回鄉客,一些在看報,一些在打兒子罵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處“更年期”,發不出那麼絕望無助的聲音。
誰家小孩?
沒來由的,我腦海中浮現我的兒子來。是我不要他,是我殺了他。
我記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鄉證,回鄉證上有一張近照。
這張近照,自動拍照機所攝,一共四張。那天,在做手術之前,為了紀念一個不見天日的胎兒,我去拍了照,現在申請回鄉證,動用了那款照片。
從來沒有發現,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動拍照機都是即食的。不講究光線不講究背景。人往機裡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鈕拍攝。
我還是我。
在我的身後,竟出現了一個從未發覺的小黑影。
——他出現了。
他曾去過那麼遠的地方。珊珊瘦骨,孤軍作戰,現在他回來了。
我無限疑惑。
計算時間,他現今在我的子宮之內了嗎?如果裡面那個不是他,那麼我必要愛護之,如同愛他一樣,我豈能一殺再殺?
不。
我撥了電話給耀宗,告訴他我在紅勘火車站。 “會一直等到他來”。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來,不然我無端給自己許個諾幹什麼?保不定自討苦吃。
夜裡下著微雨,他撐了把傘。
然後我倆漫無目的地行著。
“你決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決定什麼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決定了,驟覺輕鬆下來。
萬事決定了,便好辦,他擁緊我。
“你最近有沒有看星座預測呀?有沒有說你運程起落大?”
“你是什麼星座?”我反問。原來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運顏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發掘。
“處女座。”
“啊,難怪你有時候那麼型了。”
“你說我嗎?”
“沒有。”
“真的說我型嗎?”
他心有不甘,繼續盤詰。
“沒有,我沒有講過話。”太累了。
“沒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長,有四個弟妹,小時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幫媽媽拿一瓶尿去驗,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囑我,如果驗到有了,馬上趕回家……”他一口氣說下去:“他便會帶媽媽去打掉他。我拿著那瓶尿,一邊行一邊哭。我有足夠的知識,明白當時手術很馬虎,只怕連媽媽也失去。”
人窮志短。
請恕我多心,我馬上回了話:“你的意思是,現在做手術不似從前那般馬虎,所以也不怕?”
他搖頭:“我喜歡你,不願你冒險。”
大家默默走了一陣。
“其實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無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覺湧上來了。何謂三生石上?一生也那麼煩。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點的。
我無言,良久才對他說:“帶不帶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質'。坐在廳中腿無法伸直。廿幾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廁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認識的。”
“啊,我知道你的願望了!”
“什麼?”
“你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間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這是幸福家庭的起點。”這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燈映照著一列公務員宿舍。微雨夜,每個窗口都亮著昏橙色的燈,藍色熒光幕晃蕩著“歡樂今宵”的畫面,家庭之樂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資多少血汗,才可繪出一幅家庭樂?我真希望他好生長進。漸行漸遠漸無聲。
我有一兩句話,杳杳隱入黑夜中:“日後我們的浴室和廁所,嵌白底起青綠花的瓷磚好不好?”
日後,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對現實,便是:大家都沒什麼錢。他只好說:你不嫌我窮嗎?肯定不嫌嗎? “
不。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雖然,當務之急,並非“出頭”。
他會是個好父親,負責,細心。他一定會挑揀一種實用的紙尿片,且價格合理。
但我不會讓他做這種工夫,我其實只需要一個家庭。
有些男人並沒有送給女人一個家庭;有些女人並沒有送給孩子一個家庭,導致得對方流離失所,心無所依。
為什麼孩子要來到人間呢?為什麼我們當初又來到人間?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結果我倆都把積蓄交出來,合開一個戶頭。
再設法謀些兼職,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請了一圍酒,我會見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氣溫和,其實暗地裡,也許不高興我耽誤了長子大好前程。他們一定期望他出身雖微寒,當書記只是人生奮鬥的初階,他會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後成為醫生,工程師,作家,政府官員。
而如今他只成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過兒子的終身大事……
我們也言笑晏晏,散席後繼續商量大計。船到江心補漏遲,但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們這艘船,名義上是“愛之號”。泊在何處?
結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來,草草結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麵包店的老闆娘,她見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緣,不加租,作為一份人情。婚後也安定和洽,他對我好。
雖然我們要與包租人分用浴室,廚房,但起碼不是“公共”。
我的房間,一個人住沒什麼,兩個人住……。別人用豆腐潤來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這種。 ——好像一打開房門,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間小工作室給他抄劇本。他開著錄音機,聽聽那些貴人事忙的高層人士講一大串對白,自然努力精簡之,變成白紙黑字。
錄音機說:“三郎跑進竹林去,扯著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講一些過去的恩怨讓它過去,我們的時間不可以浪費在記恨上之類。你們自己執生。然後如花反手一掌摑在三郎臉上……”
真分不清這是什麼年代什麼地域的故事。反正觀眾會看,電視開著,是免得室內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潛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別地好看。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己寫劇本了。他覓到晉身之階,氣色上佳,適合傳播行業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來越好看。
我在飯後洗過碗,便晾起衣服來。胸圍,絲襪,底褲——男莊和女莊的,棉質的恤衫……。衣物濕淋淋的,一贅到地,負債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況好多了。
後來,我坐到床上去,從小紙袋中拈檸檬和嘉應子來吃。一邊想:“一件濕衣服的感覺是負債累類。”希望他有機會讓他筆下的主角講這句對白。
——忽然電話響起來,他跑過去接:“餵——怎麼要你催?——還沒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講電話的聲音細到五步之內聽不見。
電話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絡的人?只要看他講話的神情,另一端,是什麼人。
如果那是一個男子,他的聲調不必降至喁喁細語的地步。如果那是一個不熟絡的女人,他就更會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許是將心比心,很快收線了。
我放棄深究。
我已經成為“髮妻”。
這宗小事不致成為我心理負擔,反而胎兒,成為生理負擔。
他在我肚中四五個月,一天到晚攜帶他上路,加上那個盛滿百科全書樣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個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剛入睡,我便見到一個物體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種亂劃的方式。
他很小,遠遠見到我,便箭一般颼颼向我游來,載浮載沉,他朝我閃閃眼睛。我見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鮮紅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間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會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將我埋沒,無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個孕婦——我便驚醒了。
一身濕透,分不清是夢中的水,還是汗。我恐怖地艱辛地在黑暗中爬起來。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見到他!”
“見到誰?”他含糊地問。
“我的兒子。”
他給我擦汗,問:“哦,是怎樣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紅背心。”
“那麼,這個夢的預兆是他將來會做救生員。但,你大概也不喜歡兒子做救生員吧?”
我發誓,這個秘密一生都不讓他知道。也許他亦有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時,自行招供的後果,只是有破壞沒建設。
相安無事。
二人還相約吃午飯,他約了人交劇本,所以遷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飯。
我見他隨身有個大膠袋,好像去辦了一點貨。一看,是些食品雜物。
“是。多買了兩瓶利賓納。在這間超級市場買比別家便宜三角,”
多瑣碎。
“飲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點不忿:“你不飲有人喜歡飲!”
我含著一口飯未吞,也懶得去爭持:“小事有什麼好爭?”
他望定我,有說不出的矛盾。我未見過他用這中眼光望我。似我錯,似他錯。
“你做一個好老婆給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頭吃飯,好像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飯上面去。 ——為什麼你不做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為什麼我仍然不算一個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別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貶值。最貶值,便是不適當地懷孕。
我倆之間的舊歡,再也重拾不起來嗎?
話題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軟了聲音:“還有時間,你幫兒子改名吧。一天改一個,最後揀一個最好的。”
“對了。我還未warm up呢。”
這句話令我們兩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雞脾。
他是那種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飯。雞脾留到最後才吃。
見我望著他吃飯,又點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時候我媽媽常說,好的東西要留到最後才吃。”
我唯然長嘆。目光投放至老遠:“是嗎?何以從來沒有人如此教過我?”
吃完飯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麼早?”
“約了一間學校的暑期課外活動主任,在西環。”
我站起來要走。
才幾步,他叫住我:“兒子叫志堅,好嗎?”
“好,”我回頭:“——補我倆之不足。”
我跟他小著道別。一切都是玩笑。
然後,我坐地鐵過海。開了一兩個站,突然我反胃,嘔吐狼籍。旁邊那個八婆,五官扭曲,討厭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遞了瓶驅風油過來。
是剛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體在我體內翻筋斗,我離開黃泉,鑽上地面,有點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掛個電話去改期。這麼繁華的中區,要藉個電話也不易,每間店鋪都說他們的電話壞了。 ……直至交代妥當,我便回家去。
天開始熱,還有數月兒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幾時?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誰解千愁。鑰匙插進去,咦?
——門開不了,門被反鎖。我按鈴,沒有人開門,一定有人在。
我竭盡全力,把鈴按得震天價響。
一定有人在裡頭!
一定不會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現在時間下午三點。
基於女人的頑強,我非要他給我開門不可。
門鈴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面對面了。
我沒有疑團,這件事最明白不過。我可以讓一讓路,大方地,然後,晚上回來冷靜攤牌。
但,我沒那麼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條生路,誰放我一條生路?跑到街上,向對面的士多藉電話,電話在彼端又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厲,鈴聲一下緊似一下,好像舞台上追殺場面的繁弦急管。喧囂霸道,萬分淒厲。
士多的老闆奇異地窺視我。
我的臉色一定甚為精彩。
你倆還可以有興致嗎?還可以嗎?
難怪跑一趟超級市場,抱回一大袋食物,還有飲品。二人風流快活去,我絕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