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天亮就走人
天亮就走人

天亮就走人

薛舒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41124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一

天亮就走人 薛舒 3476 2018-03-20
余靜書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到大連出差的機會,大連離上海很遠,在余靜書的印像中,大連是一個與上海相差無幾的大城市,在北方,這個城市的地位十分顯赫,它代表著一個地區的發達程度,大連的特殊就在於,它在中國北方引領著城市現代化潮流。事實的確如此,余靜書到大連去,就是為參加國家教育委員會為期一周的培訓。 出差總是有許多好處和壞處,好處是可以順帶著觀光休養,壞處是出差,要把家裡的一切都安排妥帖,兒子的衣食住行,老公的菸酒穿戴。余靜書的老公陳彬是一家外企的白領,算是事業有成,家務事少管,每次賺了額外收入,便往余靜書面前一扔:“老婆,今天又有紅包了,收起來,去買漂亮衣服穿。” 陳彬把一沓人民幣扔給余靜書的時候,與大多數在外面賺了錢回家交給老婆的男人一樣,帶著一臉獻媚的表情,好似給老婆一沓錢,便希望能換來余靜書十二萬分的記恩,於是便會對他更加支持更加擁戴。事實上,余靜書通常並不領情,她多半會說:“你拿著自己用吧,我有錢。”

這句話說出來,表示著這一對夫妻的日子過得是十分相敬如賓的,但內裡的意思卻有些生分。尤其是最後三個字:我有錢。 這就表明,這對夫妻之間的財務沒有合併,你用你的,我用我的,互不干涉,即便是一個給另一個錢,也是要客氣一番的。金錢的給予並不顯得理所當然,那是當作禮物一樣用來交涉、用來搞好和平團結的媒介。陳彬對余靜書的客套已成習慣,他的老婆向來如此,不依賴男人,他也做不了她的港灣或者靠一靠的肩膀之類的東西。僅僅是這樣一種狀況:陳彬是余靜書的家人,余靜書是陳彬的家人,僅此而已。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十歲的兒子,另一個,是女兒,四歲。 大凡人們認為這種情形只有兩種可能,要么這夫婦倆是海歸,在外國生了兩個孩子又回國了。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兩人以前分別結過婚,有了孩子,現在,他們倆是重組家庭,在上海長年生活的男女,只有再婚,才會擁有這樣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事實的確如此,三年前,余靜書與她的前任丈夫楊益離婚,原因很簡單,楊益有外遇了。婚離得十分迅速快捷,也沒有張揚宣布,更沒有哭鬧吵架,猶如余靜書向來的個性,幹練,直接。直到離婚半年後,有幾位親戚朋友見到余靜書還會問:“楊益最近好嗎?好久沒見他了,代我向他問好哦。” 余靜書多半會笑笑答應,懶得解釋,等到親戚朋友從別處了解到他們已經離婚後,親戚們才尷尬得不知怎麼好了。再遇到余靜書,便會躲著她,就怕照面時想起上次冒昧的問候,怕余靜書責怪他們的無禮,也怕自己十分多餘地進入一起無事生非的糾纏。遇到這樣的情況,余靜書便會主動上前招呼,笑臉對著人家,熱情地與人家聊幾句十分乏味的家長里短,以表示自己的不介意,同時,她也想以自己爽朗活潑的舉動告訴人家:我過得很好,不必同情我,儘管是楊益出了問題,但離婚是我提出的。

余靜書有些掩耳盜鈴,人們並不關心究竟是誰提出了離婚,人們只關心離婚本身以及離婚的原因,他們根本沒有能力甚至沒有興趣去真的關心余靜書的生活。那一年,余靜書就用一輛自行車載著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去上學,然後自己去上班。下班時間一到,便奔跑到自行車庫,飛馳到小學門口接兒子,然後,買菜做飯吃飯督促兒子的功課,夜深人靜時,兒子睡下了,三室一廳的家里便寂靜到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勞累一天,疲乏侵襲而來,但卻沒有睡意,隻腳癱手軟地窩在沙發里,看著這個與過去沒有任何變化的家,只是家裡少了一個男主人。余靜書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為了抹掉前夫的影子、忘記痛苦的回憶而丟棄男人用過的所有家甚,包括男人的照片。余靜書很理智、很冷靜,一切對她有用的東西,她一概不丟,哪怕是楊益穿過的一件汗衫,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余靜書想,這汗衫還很新,可以當睡衣穿。穿著楊益的汗衫在家里活動,衣衫上似乎還留有他的體味,人卻走了,不再回來。這感覺多少是有點辛酸的,但余靜書偏偏要逼著自己接受這種感覺,好似越能承受男人在家裡無處不在的影子,越能表示她對男人的忽視與不在意。好在這個男人還算沒有完全丟掉良心,他把房子留給了余靜書,畢竟她要帶著兒子生活。至於他,隻身離家,尋求他的愛情去了。

余靜書心裡就是這麼默默地想的,只是在人前,她總是平靜地分析:楊益很幼稚,至少他誠實,當他有外遇的時候,他做不到像別的男人那樣“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他無法承受兩個女人佔有他的生活,這說明他還純潔,所以,我決定,成全他。 余靜書的分析顯得十分理性,也似乎是在表示,她是理解楊益的。當陳彬聽說余靜書已經離婚並詢問關心她的現狀時,余靜書就是這麼向陳彬陳述她的離婚過程的。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彬正坐在她面前玩弄著一支咖啡匙。陳彬是她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到荷蘭留學,學成回國後在一家外資企業當高層管理,屬於高級白領,為鬼子乾活,每月領著鬼子發給他的不菲的薪水,小日子過得既滋潤又緊張。他有一個女兒,剛出生不久,那時候,他正當著一名幸福的新爸爸。新爸爸陳彬到余靜書所在的小城,是因為一家企業邀請他開發一種節能產品。這次偶然的會面,讓陳彬這個新當上爸爸的男人走上了偏離原來生活的軌道。那時候,余靜書剛離婚半年。

他們坐在藍山咖啡館,幽暗的空間,清悅微弱的小提琴旋律隱約可聞,桌上的瓷花瓶裡插著一支新鮮的鬱金香。這環境,讓余靜書忽然產生一些浪漫的懷想,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用甚少的生活費去咖啡館奢侈地泡上一夜,心裡有些內疚,卻充滿了幸福感,然後吃一個月幸福的鹹菜。 她想起二十四歲的那個冬天,楊益第一次請她到紅房子西餐廳吃飯。那一年,他們剛開始工作,他們從來沒有到高檔飯店消費過,更不要說西餐。熱戀中的年輕男女決定要到紅房子去吃西餐,彷彿是一個成人儀式,自己有了到飯館吃飯的決定權,並且也有消費的能力,他們便是成年人了。結果,這一成人儀式花掉了他們半個月的工資,吃了一些很硬的麵包,酸酸甜甜的菜,口味奇怪的奶酪和一嚐就犯膩的奶油白脫。最後的結論是,西餐不好吃,還不如以前大學校門口的排檔,醬爆螺絲、排骨年糕,奢侈一些的,買一隻燒雞,那是過節的時候吃的,或者父母給生活費的第一天,往後的一個月日子將會過得越來越慘淡。然而,紅房子西餐廳的這一餐儘管價格昂貴,但高雅的環境和人們壓低了嗓子說話的情形,還有吃飯時用的刀叉餐具閃爍著冰冷而清麗的銀色光芒,這些都讓余靜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那時刻,她相信,她已經是一個成年女人了,她有權利談戀愛、結婚、乃至做一切成年女人可以做的事情。成人儀式終於起了作用,就在這個星期的禮拜天,余靜書讓楊益提著水果補品去家裡見了自己的父母,做了多時地下工作的新姑爺終於見了丈母娘。

上海女孩子的父母大多沒有重男輕女的封建觀念,余靜書的婚事辦得甚至比她弟弟還要講究。結婚前,女孩子的父母多半會挑剔一番,再感慨一番、幸福一番,然後開出種種條件,比如房子、車子,比如電器、存摺。然後,便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書上經常說的“那個幸運的臭小子”。 不知道楊益是否感覺到了自己的幸運,總之,日子過得也算平靜,沒有什麼吵鬧,發生矛盾的機會不多。余靜書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人,楊益常常想,別的男人要忍受女人的嘮叨,他不用。有一次坐出租車上班,楊益聽到車裡的電台正播放男性專題節目,主持人插播一個笑話,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訴苦:我太太要跟我離婚,她已經三個月沒有和我說話了。另一個男人驚嘆道:天啊,你太幸福了,到哪裡去找這麼安靜的太太啊!

楊益忍不住“扑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樣的幸福,他正好擁有。當然不致於像電台裡的男人那麼可憐,他和余靜書不是一句話也不說,但多半說的是這樣的話: “今天吃什麼?” “清炒苦瓜,冬筍蝦米湯。” “哦,今天單位裡有事兒嗎?” “老樣子,上課下課,開會。” “兒子呢?” “看電視呢,蠟筆小新。” “以後少讓他看蠟筆小新,這是一個日本壞孩子,會學壞的。” “每個孩子都在看,你不讓他看不行啊。” “吃飯了。” “好,吃飯。” 生活就是這麼過的,連飯菜都顯得寡淡,很少有紅燒肉辣子魚之類的濃味菜餚,因為余靜書做飯,多半以素菜為主。出租車司機笑著和楊益搭話:“做男人作孽,現在這個社會,還是做女人好。女人不願意干家務,做飯洗衣服會加速她們的衰老;女人不願意出去賺錢,賺錢是男人的事情;還有很多女人現在已經不願意生孩子了,這女人不生孩子還能幹什麼?難道還要讓男人生孩子?所以說,做男人苦啊!”

出租車司機嘆苦經,楊益便笑得更加厲害了。笑完停下,楊益開始回憶自己在家裡的地位,對照出租車司機的話,他發現,他還算是個男人,因為他不用乾家務,回家就有現成的飯吃。可是他又感覺不到男人被尊捧的優越地位,在家裡,他並不受寵。 平和而寧靜的生活,這樣挺好的,楊益總是這麼告訴自己。直到出現了林衛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