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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無出路的咖啡館》 第六章

無出路的咖啡館 严歌苓 9905 2018-03-20
芝加哥的勞累、貧困和粗野的風一塊兒橫掃向我和我的藝術癟三同學與朋友。我在那裡感到的力量,那種類似英雄氣概的自我感覺和這個暖洋洋的客廳完全不搭調。在那裡吃的苦頭在這裡看是自找,是荒謬。我發現自己悠閒地疊著洗衣筐里洗淨烘乾的衣服,柔軟劑家常的香氣和著一股猛烈的慶幸湧進我身心——幸虧我沒把分手之類的話告訴安德烈,我需要這份悠閒舒適暖洋洋的日子。 我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水流充足、溫煦。我想到每次在牧師夫婦家洗澡的顧慮:總是豎起耳朵聽許久,確定沒人使用淋浴,沒人洗手,沒人坐在馬桶上讀雜誌,我才影子一樣閃進去。我總以最快速度洗澡,儘管人體在淋浴中多麼想犯犯懶,我都在衝去肥皂泡沫後決然地關掉水龍頭。稍稍磨蹭,我就听到自己斥責自己:真好意思啊,連房租水電費都還沒交呢……這時我讓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發呆。完美的溫度和源源不盡的水流讓我意識到能這樣洗浴是幸運的,浴洗該是種鋪張得起的鋪張。

浴盆旁邊有個電子體重磅秤,靠牆的木架上,是一摞蓬鬆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有兩三塊是淺沙黃,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該這樣方便,並不需要人去惡狠狠地奮鬥,什麼都稱心如意,安德烈·戴維斯的愛妻將抹去巨大鏡子上的水蒸氣,順便看看自己的裸體:還不錯吧?還算年輕吧? ……滿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頭髮來,兩個嘴角自得地往上翹起。未來的主婦看著看著,抹亂的熱霧變成一柱柱細小水流,從鏡面上淌下,她的身體於是變成被風吹皺的水面上的倒影。 我一步跨上電子體重磅秤,看著紅色顯示燈在幾個數碼間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來的愛妻會像這樣,在每天浴後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個女人會是我嗎? 我再次覺得驚險,一念之差險些就斷送了我正享受的這一切。

我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響了六遍鈴,阿書沙啞地說:“知道是你,我以為你昨天一到就得給我打電話呢。” 我說:“我坐'紅眼睛'航班來的,昨天補覺補了半天。” 她說:“我以為你特急著知道我的'招供'呢!” 我問:“你都供什麼了?” 她說:“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傢伙長得不錯,挺精神的。” 我怕她接著瞎扯,馬上要她掛斷電話,我十分鐘之後再給她打。 她罵罵咧咧,說:“有監聽器怕什麼?無非把大實話再講一遍。打死我也就這些話,打死誰我都是這幾句話!他媽的讓你監聽……” 我趕緊叫她閉嘴,把電話掛了,匆匆換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門去。在街口快餐店裡,我找到一個投幣電話,一撥通就听阿書仍在罵罵咧咧,我這邊又穿衣又戴帽又鬼頭鬼腦找打電話的安全地點,她那邊一口氣罵到現在。她說她就得罵給他聽。我問“他”指的誰;她說誰在她電話線上裝“小耳朵”她就請誰聽她的髒字眼兒。她說FBI已在這個禮拜給她過了“大刑”。我問怎麼個過法。她說跟那麼乏味的人來來回回講那麼幾句乏味的話,還不叫過刑。她告說我,理查·福茨盡量變著花樣問那幾句話,於是那幾句話就是變著花樣的乏味。

“哪幾句話?”我問。 “還不就是我什麼時候認識你的,你在軍隊的活動我了解多少。我們是不是常常通信……最後又說:'他們倆人據說是在北京認識的。'我說:'不對,是在美國認識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認識的!'他說:'那可能是他倆裝的。'我說:'那他倆裝得可夠棒的!'” 我急了,跟她嚷起來:“你怎麼幫腔啊?!我們怎麼裝了?!” “我沒說你裝啊……” “你不是說我裝得夠棒的?!” “我說你要能裝成那樣那可是沒得說了:天生一個大瓣蒜!” “誰裝蒜啦?你存心害我?!” “唉,你這可不夠意思,我這可是捨命陪君子,我圖什麼?!讓電話線上的'小耳朵'一聽,樂了,我們這邊內訌了!資本主義就這點兒好,個人主義,誰也不跟誰團結得像我們社會主義這樣……理查·福茨就是想利用我們的社會主義大團結。”

我這才知道,便衣福茨出的一趟急差原來是來麻煩阿書。 阿書接著告訴我,若不是看在她和我穿開襠褲的情分上,她早讓便衣福茨去見鬼了。她又做出一副淫蕩嗓音說,理查·福茨要不那麼五官端正,不肥不瘦,她可能會少很多耐性,她的態度良好跟他長得英俊有關係。 我說:“要不你幫我幹掉他算了。” 她說:“有那麼一閃念。後來想,我這忙也幫得太大了,怕你心裡過意不去。” 我笑起來。 阿書說:“他也覺著我看著他的眼神不對了,可能有點兒不正經。他馬上把話一轉,問我和外交官戴維斯什麼關係。我想這小子實在太帥了,講這麼低級趣味的話都讓我捨不得乾掉他。我說:'啊,我跟外交官戴維斯先生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也就是上了四回床而已。'”

“你真這麼說的?”我知道她不會這樣跟FBI的便衣說話。 她拍著床舖大笑,我們倆在電話上比較大無畏。 她笑完又說:“便衣福茨真是挺帥的,你知道他們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說:“肯定比郵局的掙得多。” “那天他來我公寓找我。我一看,嗬,你艷福不淺,弄了這麼個帥哥便衣來審你的案子!” 我說:“別墮落好不好?他不就是一個狗特務嗎?” 她說:“我還迷上過一個UPS的卡車司機呢。我跟便衣福茨說:'請等等,我煮杯咖啡去。'其實我跑去換了條超短裙。他還裝作沒看見我搖身一變,不過我看出他眼睛一散光。然後他開始問你在軍隊的時候,寫的信都說些什麼。我說:'我這人吊兒郎當,她教育我不要吊兒郎當。'他說:'你不認為她這是在給你洗腦?'我說:'我哪有您這麼高的覺悟。'我又說:'我還收到她寄給我的軍裝,毛主席著作。'他說:'這在我看很像洗腦。'我問他:'你知道那時候一件正牌軍裝什麼價嗎?——能換十斤掛麵!十斤掛麵什麼價你懂嗎?——二十八個雞蛋!二十八個雞蛋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我們全家每月才十個雞蛋,還有四個散了黃的,一個臭的。不散黃不臭的只輪到我爸爸吃。我爸爸有慢性肝硬化,二十八個雞蛋在我們家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阿書拿我做假設的便衣福茨。她在這裡停頓下來,為強調她下面更重要的話—— 她說:“因為二十八個雞蛋讓我爸爸的肝腹水拖延了四個月;沒這些雞蛋我爸爸會早死四個月,所以這些雞蛋等於是我們三姐弟四個月的爸爸!” 我問她便衣福茨聽完怎麼個反應。 “沒反應,傻了。過一會兒才說:'你們能長大成人,真不容易,內心從小就受過致命創傷。'我說:'也還行吧,我爸爸在世我們吃蘿蔔乾炒辣椒,我爸爸去世我們還是吃蘿蔔乾炒辣椒。'對了,他還問:'你的朋友在童年、少年時期有沒有不良習氣?比如撒謊。'我說:'嗨!我當你說什麼不良習氣呢!撒謊誰不撒?你不撒謊?'他特嚴肅,說:'對我的朋友,我就不撒謊。'我說:'我也是。'他說:'你可別對我撒謊。'我說:'那你爭取做我的朋友吧。'”

“後來呢?” “後來我想,這小子不錯,又帥,又不笨,值得追一追。我就一直把他送到大馬路上。你知道,我對我喜歡的小子,一般送到電梯門口;有可能鬧戀愛的年輕光棍,我就送到樓下;特別有潛力的,我才送到大馬路上。一男一女乘電梯,大眼對小眼,哇,那股荷爾蒙壓力,心肯定會亂!你有沒有這種體驗?” “阿書,FBI和個中國女人戀愛?你想什麼呢?!” “想想都不行?再說不是我想,是荷爾蒙想。” “他們這種人一般都不理睬荷爾蒙,都是冷血。” 她在電話那頭繼續嬉皮笑臉,說:“唉,你想想,生個小FBI,也不錯,據說進FBI是要考智商的。” 我發現身後站著兩個人,等著打電話,他們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們的對話是中文,用不著聽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國,用公用電話超過十分鐘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販毒倒軍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嚇,不然就是通姦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會公德,跟隨地吐痰同等罪過。

我跟阿書說:“行了,有人等著用電話……” 她說:“讓他們好好等著。我跟便衣福茨在大馬路上握手的時候,他說:'什麼時候來芝加哥,我請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凍穿超短裙也值了……” 我笑著掛斷了電話。等著打電話的人增加到五個,排成了一支小隊伍。至少有四個種族在這支隊伍裡。他們都是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消我用一口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裡瘋。我越是樂不可支他們越有氣,等於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當著他們的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個上午時間去為看晚上的芭蕾購置服裝。他說他的朋友勞拉會在五角大樓購物中心等我。 “波拉克公主”從小精通時尚,更精通合算的時尚。安德烈從錢包裡拿出六張一百元的鈔票,說這個數字是猶太公主精打細算得出來的。

勞拉比我想像得要苗條,像個女高中生。她穿一條合體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緊身衫,黑西服上有兩顆純金色的鈕扣。從敞開的西服前襟,露出寬寬的牛仔皮帶,野性十足的一個黃銅帶鉤。她上來就問我有多少錢的預算。聽我說六百塊,她馬上罵安德烈摳們儿。她說:“我跟他說最起碼六七百塊!你總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還有,你總不能一身名牌,首飾一件也沒有吧?六百塊,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這一身統統加起來,也不值六塊錢。 勞拉忽然說:“我特喜歡你的大衣!現在要找件有個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勞拉是個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碼過時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師夫婦組織的教會義賣上買的,花了我兩塊錢。

勞拉又說:“你的皮靴也很帥——現在的做工不像那時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這麼考究,都是手工。你看這一顆顆小釘子是手工釘的!現在誰花得起這些工夫來做雙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裡子?” 我說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幹什麼。 她在我大衣領子的商標下面尋找,大大的眼睛瞇緊。這時候我們站在自動樓梯上。不少人從我們旁邊超過去,又回頭來看我們。他們多半好奇,少數人不懷好意,因為勞拉的表情和動作極像在我這件舊大衣上翻找蝨子。 她突然大叫一聲:“看,這裡!” 她指著大衣腰部側釘的一塊小布簽,上面有一枚圖章,繞著它有一圈小字——'服裝製作勞動工會'。 她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貨!四十年代製造的衣服才會有這個標記。那時候美國左傾、工會權力很大。不經過工會,你別想找到工作也別想把產品投入市場。我在這方面很厲害,鑑定這個世紀和上世紀的服裝,哪年流行什麼,一般不會有誤差。 我明白了,對我這件大衣可以有兩種理解:普遍意義的垃圾,特殊意義的古董。 勞拉把我領到一個靜悄悄的大廳。這裡連同我們一共有七八個顧客。一些沒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種姿態上;那種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飄逸姿態。它們是以某種暗色的,毫無光澤的材料鑄塑的,勞拉告訴我,是按照一些活著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個真人的精確立體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著它們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樣鋒利的肩胯,不勝其累地掛著衣服、裙子。我想像它們作為真人會多麼怪誕、多麼恐怖;它們的真身遊走在人間時,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滾滾湧動的頭顱,她們感到孤獨之極,因而她們才有了這一個個冷漠、飄逸的姿勢和態度。 在我對它們發著奇想的同時,我已經被勞拉安置在一間試衣室裡。一個穿迷你裙的老嫗抱著一摞衣服跟進來,按照勞拉的指令將衣服一一掛好。七十來歲的老嫗濃妝豔抹,兩條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面。渾身裝束沒有一分寬裕。勞拉在一張古典式的緞面椅子上坐下來,對老嫗吩咐:“勞駕,給我兩杯喝的。” 老嫗說:“好的,心肝兒。我們有冰茶,果汁,雞尾酒。” 勞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老嫗兩條妖燒的腿以效率極高的步伐向門口走去。 勞拉叫住她:“等等。” 老嫗以十七歲的姿勢驀然回首,說:“好的,心肝兒。” 勞拉說:“給我一盒薄荷糖。” 老嫗不卑不亢,很有節制地給了勞拉一個笑臉,說:“我叫瑪麗,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一盒薄荷糖,還要別的什麼?” 勞拉說:“就這些,謝謝。” “我的榮幸,心肝兒。” “順便問一聲,你用的是什麼香水?” “不是什麼好牌子,我的一位表親贈送我的。” “我喜歡這香味。” “噢,謝謝。” “別客氣。” 老嫗冷冰冰的謙恭和勞拉冷冰冰的和藹,使一種短暫的主僕關係瞬間確立。 我磨磨蹭蹭,將一條黑色連衣裙套在上半身上,再一點點將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將我的長褲褪下。這樣一來,我不必展示我低質價廉的棉內褲。勞拉以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穿、脫衣服的習慣,臉上一絲驚訝也沒有。她上來替我拉上背後的拉鍊,一隻手抓起我的頭髮,將它按在我腦袋頂上,然後比我還用力地瞪著鏡子。這是一件彈力絲絨的夜禮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我看見鏡中的中國女人一點兒炫耀的本錢也沒有;她這樣袒露毫無道理,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勞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說:“背要直,胸使勁挺。” 我照她的意思辦了,可那衣服還是和我文不對題。 這時試衣室的門被輕叩了幾下。勞拉大聲說:“請進!” 老嫗兩條瘦腿利索而矜持地邁著步子。手裡捧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兩個高腳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燈泡。那種隨時可能碎裂的危險使這一對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貴。 勞拉說:“瑪格,看怎麼樣?”她指鏡中的我。 “簡直就是她的衣服!不過抱歉,我的名字是瑪麗。” 勞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滿臉是嚴苛的批評。她說:“不是最理想。” 老嫗說:“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勞拉不以為然地看看老姐的推薦,說:“那件充其量只能去雞尾酒會。” 老嫗說:“對極了,心肝兒。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這套雞尾酒會穿,再合適不過了。” 她不動聲色地拍著馬屁。 勞拉從一個分幣大小的銀色小盒裡取出一枚白色藥片,放進嘴裡。再取出一粒,遞給我。我也學她的樣子把它擱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猛烈地充滿我的口腔。勞拉把那個小銀盒塞入我的皮包,告訴我,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個清潔芬芳的吻。一個年輕單身女人,要隨時準備被人吻或吻別人,要做好深吻、長吻的準備。 老嫗說:“對呀,我就一天到晚含著薄荷糖。” 我從鏡子裡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面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裸露的腿。這樣的年紀仍懷著如此的希望,潔身自好,滿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運中的吻突然襲來時可以沉著、自信地迎接,以使那樣一個不含洋蔥大蒜胡椒乳酪氣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緣。據說這和男性在錢包裡備一兩隻避孕套同等重要。充滿性遭遇的時代,一個負責的男人或女人該有些必要的自身準備。老女售貨員在這個年紀還毫不大意地穿迷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彈一樣漫天飛的吻和艷遇打她個冷不防。 勞拉圍著我轉了半個圈,再轉回來,然後前進兩步,再後退三步,她慢慢點頭說:“是件相當性感的雞尾酒會服裝。” 老嫗說:“相當性感。一定會成為雞尾酒會的注意焦點。” 勞拉說:“可惜不是去參加雞尾酒會,”勞拉像個畫家那樣後仰著身子看鏡子裡的我,說,“這件衣裙最多到六點。” 我說:“啊?” 勞拉說:“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點,一般這時候是下午茶;五點,雞尾酒會;六點,晚宴;最高規格是九點。你需要的是九點的大禮服,你該看看我母親看芭蕾、看歌劇的服裝,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看上去簡直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那個莊重冷酷的樣子,像是去壯烈犧牲,要不就是去殺別人。” 我想樂,但發現屋內兩個人都沒有逗我樂的意思。百萬富翁的女兒勞拉讓我大長見識:做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真不易。 最後勞拉和女售貨員瑪麗決定,我今晚的服裝規格非得“九點”。瑪麗說她一生看過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女人在那里個個殺氣騰騰,你稍稍示一點兒弱,馬上被殺下陣來。她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一件衣服可能會改變你一生的命運。試著想想,一個參議員忽然看見一個裝扮不同凡響的女人,心裡說:哇,這個姑娘趣味不錯,我得上去跟她搭訕搭訕。女人看芭蕾是為了被人看的。” 老瑪麗又尖又長的紅指甲在我身上劃來劃去,扯扯這裡,整整那裡。她一生的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全白搭了,這把歲數還得仰仗兩條腿。那兩條腿早年是有過好時光的,別看這時候它們已沒什麼露頭了。 勞拉為我拿了主意,買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禮服。我還得再貼出幾十元的購買稅,和兩百元的鞋錢。等勞拉走後,我只剩一張地鐵票錢了。我手裡提著價值三個多月房錢的行頭,在地鐵站裡兩眼空空地走著。過去了三四列火車,我渾身無力,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單調的聲音來回說:“八百六、八百六……”我這時的感覺近似一位剛進城的老鄉,挨了歹人一悶棍後發現所有錢都給掏了個精光。 我兩眼發直,又看著一輛火車開走。我等著自己定下神來,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還過不過了。我發現自己在撥阿書的號碼。電話一通她就听出事情不妙。我告訴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資助了一筆買裝費用。”她立刻問:“多少錢?”我說:“六百塊”。她不再聽我說下去,馬上叫我站在原地別動,她立刻趕過來。我還想解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電話。她以為我有六百塊要在今晚之前花掉,這事我一人辦不到,非得她幫忙。 她見了我手上提的高檔貨色就說:“太好辦了,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又回到商店,老瑪麗正把我試過的二十來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掛。有件是從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見,盡量繞著道走。阿書卻理直氣壯,叫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售貨員。阿書把我手裡的購物袋接過去,拎出那件黑禮服,說:“我們決定退貨。” 女售貨員一字不問,看看收據便辦起手續來。我一直在盯著老瑪麗,那具模特不好擺佈,她半張著嘴,舌尖舔在兩排門齒之間,因為她和模特的身高懸殊頗大,她不得不踮起腳尖,腳後跟從皮鞋裡出來了,鞋跟卻還立於地面。她那副專注的神態和體態竟十分稚氣,十分可愛。 阿書把退貨的款子交到我手裡,叫我清點一遍。點完錢,我抬頭便看見老瑪麗悲憤地看著我。她忙了一個多小時,本以為掙到手的錢卻眨眼間沒了。她的灰眼珠裡有股控訴,似乎是對一份巨大的背信棄義的控訴。她那萎縮得只剩一條細細紅線的嘴卻漸漸扭曲,扭出一個笑來。 她說:“怎麼,剛才不是穿著很合身嗎?” 我臉漲得滾熱,說:“這樣式太……太暴露了。” 她眼裡的控訴更悲憤了,嘴上的笑卻更加溫婉、忍氣吞聲:“那我可以再幫你選幾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個乖女孩,剛才我就覺得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樣有點兒矛盾,不過你的朋友那麼喜歡它,我不好煞風景……來來來,咱們從頭開始。” 我心虛理短:“等我吃了午飯再來……” “吃了午飯那幾件可能會被買走的!設計大師每件作品只有幾件。” 我們倆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饒,賠不是,老嫗全看見了,她卻偏偏不罷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筆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條了。 “我這個朋友特別餓,”我指著阿書,“她等不及我試衣服了!” 阿書用中文惡狠狠地說:“不買就不買,哪兒跟她這麼多廢話!”她高傲地一擺下巴,說:“她不喜歡你們這兒的衣服。” 老瑪麗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剛才說,她非常喜歡……” “她剛從中國來,還沒學會說'不'。”阿書不僅高傲,已開始蠻橫。她指著我對老瑪麗說:“她是個留學生,知道嗎?美國的赤貧者不叫赤貧者了,改叫留學生了。你忍心毀了她的學業、要她傾家蕩產來買你這件衣裳嗎?” 老瑪麗說:“我沒強迫她,是她自己剛才說,她特別喜歡這件衣裳。” 阿書沉默下來,眼睛看著老太太。她的沉默里明顯有股危險。她長出一口氣,表示要好好把這場官司打下去。然後她四下望一眼,問老瑪麗說:“你們的經理在哪裡?” 老瑪麗馬上收回目光,垂下皺紋密布的眼皮。直到我們走到電梯門口,她還站在原地,風燭殘年的玉腿站成一個極其衰老灰心的姿態。 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只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裡面飛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兇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里翻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里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黴塵氣地鑽出人群,一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隻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鱗紋。 勞拉說:“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點,一般這時候是下午茶;五點,雞尾酒會;六點,晚宴;最高規格是九點。你需要的是九點的大禮服,你該看看我母親看芭蕾、看歌劇的服裝,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看上去簡直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那個莊重冷酷的樣子,像是去壯烈犧牲,要不就是去殺別人。” 我想樂,但發現屋內兩個人都沒有逗我樂的意思。百萬富翁的女兒勞拉讓我大長見識:做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真不易。 最後勞拉和女售貨員瑪麗決定,我今晚的服裝規格非得“九點”。瑪麗說她一生看過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女人在那里個個殺氣騰騰,你稍稍示一點兒弱,馬上被殺下陣來。她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一件衣服可能會改變你一生的命運。試著想想,一個參議員忽然看見一個裝扮不同凡響的女人,心裡說:哇,這個姑娘趣味不錯,我得上去跟她搭訕搭訕。女人看芭蕾是為了被人看的。” 老瑪麗又尖又長的紅指甲在我身上劃來劃去,扯扯這裡,整整那裡。她一生的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全白搭了,這把歲數還得仰仗兩條腿。那兩條腿早年是有過好時光的,別看這時候它們已沒什麼露頭了。 勞拉為我拿了主意,買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禮服。我還得再貼出幾十元的購買稅,和兩百元的鞋錢。等勞拉走後,我只剩一張地鐵票錢了。我手裡提著價值三個多月房錢的行頭,在地鐵站裡兩眼空空地走著。過去了三四列火車,我渾身無力,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單調的聲音來回說:“八百六、八百六……”我這時的感覺近似一位剛進城的老鄉,挨了歹人一悶棍後發現所有錢都給掏了個精光。 我兩眼發直,又看著一輛火車開走。我等著自己定下神來,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還過不過了。我發現自己在撥阿書的號碼。電話一通她就听出事情不妙。我告訴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資助了一筆買裝費用。”她立刻問:“多少錢?”我說:“六百塊”。她不再聽我說下去,馬上叫我站在原地別動,她立刻趕過來。我還想解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電話。她以為我有六百塊要在今晚之前花掉,這事我一人辦不到,非得她幫忙。 她見了我手上提的高檔貨色就說:“太好辦了,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又回到商店,老瑪麗正把我試過的二十來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掛。有件是從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見,盡量繞著道走。阿書卻理直氣壯,叫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售貨員。阿書把我手裡的購物袋接過去,拎出那件黑禮服,說:“我們決定退貨。” 女售貨員一字不問,看看收據便辦起手續來。我一直在盯著老瑪麗,那具模特不好擺佈,她半張著嘴,舌尖舔在兩排門齒之間,因為她和模特的身高懸殊頗大,她不得不踮起腳尖,腳後跟從皮鞋裡出來了,鞋跟卻還立於地面。她那副專注的神態和體態竟十分稚氣,十分可愛。 阿書把退貨的款子交到我手裡,叫我清點一遍。點完錢,我抬頭便看見老瑪麗悲憤地看著我。她忙了一個多小時,本以為掙到手的錢卻眨眼間沒了。她的灰眼珠裡有股控訴,似乎是對一份巨大的背信棄義的控訴。她那萎縮得只剩一條細細紅線的嘴卻漸漸扭曲,扭出一個笑來。 她說:“怎麼,剛才不是穿著很合身嗎?” 我臉漲得滾熱,說:“這樣式太……太暴露了。” 她眼裡的控訴更悲憤了,嘴上的笑卻更加溫婉、忍氣吞聲:“那我可以再幫你選幾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個乖女孩,剛才我就覺得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樣有點兒矛盾,不過你的朋友那麼喜歡它,我不好煞風景……來來來,咱們從頭開始。” 我心虛理短:“等我吃了午飯再來……” “吃了午飯那幾件可能會被買走的!設計大師每件作品只有幾件。” 我們倆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饒,賠不是,老嫗全看見了,她卻偏偏不罷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筆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條了。 “我這個朋友特別餓,”我指著阿書,“她等不及我試衣服了!” 阿書用中文惡狠狠地說:“不買就不買,哪兒跟她這麼多廢話!”她高傲地一擺下巴,說:“她不喜歡你們這兒的衣服。” 老瑪麗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剛才說,她非常喜歡……” “她剛從中國來,還沒學會說'不'。”阿書不僅高傲,已開始蠻橫。她指著我對老瑪麗說:“她是個留學生,知道嗎?美國的赤貧者不叫赤貧者了,改叫留學生了。你忍心毀了她的學業、要她傾家蕩產來買你這件衣裳嗎?” 老瑪麗說:“我沒強迫她,是她自己剛才說,她特別喜歡這件衣裳。” 阿書沉默下來,眼睛看著老太太。她的沉默里明顯有股危險。她長出一口氣,表示要好好把這場官司打下去。然後她四下望一眼,問老瑪麗說:“你們的經理在哪裡?” 老瑪麗馬上收回目光,垂下皺紋密布的眼皮。直到我們走到電梯門口,她還站在原地,風燭殘年的玉腿站成一個極其衰老灰心的姿態。 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只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裡面飛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兇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里翻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里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黴塵氣地鑽出人群,一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隻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鱗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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