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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無出路的咖啡館》 第五章

無出路的咖啡館 严歌苓 9624 2018-03-20
“沒去過中國的人在美國占絕大多數。但他們非常為中國操心。我就非常擔心中國的事,包括你們計劃生育的全國大運動。了不得!我完全能夠想像你父親的熱忱。” “我父親沒有參加計劃生育。” “當然,當然。” 當然什麼?我父親當然是天然的計劃生育,荷爾蒙減退,尿頻起來,我母親停止了和他做愛。 “你父親,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年輕知識分子,會怎樣醉倒在一個漂亮的主義裡。” “等一等,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怎麼會?!” “事實就這樣。他在十六歲之前一個字也不識。” 他受了挫折,愣著,兩眼一片空白。腦子裡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馬克思主義,你說呢?”

“可能吧。”十六歲的父親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不過我懶得跟你講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同情共產主義。好萊塢的藝術家,不同情共產主義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藝術獨創性。中國的三十年代,你父親至少是同情共產主義的。對吧?” “嗯。”是共產主義同情我父親。不過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我看一眼手錶,還有三十分鐘到五點。不知他是不是個按時上下班的人。 他看見我看表,臉上出現“別為我操心”的溫和表情。 “沒關係,我不急著下班。”他說,他倒慷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交談。我曾經學過兩個月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師三十年前從台灣來。他對中國內地的認識比較書本化。”他也意識到自己的上下文有點亂,言歸正傳地說:“我肯定你父親是個浪漫的人。他浪漫嗎?”他見我猶豫地點點頭,勁頭又大起來:“也許中文裡浪漫的定義和英文不完全一樣——別去管它。關鍵是,你父親在十六歲這樣蒙昧的年紀,很難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區別開來。”

“那您是怎麼區別的?” “區別什麼?” “您剛才說,我父親的問題,是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弄混了……”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它們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臉蛋上發著紅光。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正如美國那些跟你父親同代的知識分子,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混得一塌糊塗……” “等等,我不記得我是否對你說過,我父親是知識分子……” “你聽我說,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在美國大多數是知識分子” “不過我父親不是……” “能讓我把句子結束嗎?” “對不起……” “沒關係。”他定了定神,說,“要不你先說?” “您先請。” “還是你請。” “是您在審訊我呀。” “不不不,別叫它審訊,就是一般性地了解情況。咱們彼此了解嘛!來來來,你先請。”

我又一次看看表。這人要是那種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出去一小時工錢。 “我的父親十六歲參加了八路軍。不久國、共就合作了,把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隊伍統一整編,為了抗日救國。抗日戰爭爆發後,中國不是以信仰劃分敵、我。因此,我父親參加共產黨的隊伍,不是因為他已接受了共產主義教育。我的英文,您還湊合能聽懂吧?” “不湊合,不湊合。” “後來我父親學了文化。在全中國解放的時候,他已經有高中畢業文化水平。” “高中畢業當部長,我料定你父親一定是個很精彩的人!” “謝謝您。” “哪裡。” “那個時候新的政權很缺人才,我父親又去夜校讀大學課程。兩年後他調任到另一個省份,大學只好擱下了。”

“很可惜。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父親都是個精彩的人。十六歲能做那樣大的選擇——我兒子十九歲了,連大學主修都選擇不了!而且從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斷你有個多麼精彩的父親。” “謝謝!” 精彩的是我母親,一個鄉紳小妾的女兒,挎一個小包袱,裡面有十塊大洋和兩身旗袍,赤手空拳進了城,什麼本事也不憑,只憑年輕,憑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個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占一個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親腦筋清楚,每一項選擇都不和小兒小女的兩情相悅弄混。她輕蔑那些被你親我愛的事弄得不可開交的少女們;那些和她同齡的女子是永遠不識好歹,不識時務的混蟲。母親在我十四歲情竇初開時這樣教導我:什麼叫頭髮長、見識短?她們那些混蟲就是頭髮長、見識短;胸無大志,百無一用。她說:“你將來要那樣沒抱負,我可白養了你。”於是她一撒,把我放飛了,飛到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包袱裡一樣是幾身衣裳和一點可憐的錢。在機場海關,我回頭看身姿依舊的母親,她眼裡一道狠狠的光:丫頭,看你的了!

“我敢說,我讀過的有關中國的書比你還多……” 原來這期間他一直沒停嘴。我在走神的時候往往讓人誤認為特別專注。 “你看上去像是對中國頗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負使他闊大的臉蛋孩子氣起來。 “你知道嗎?”他突然放低聲音說:“我也是一個嚴重的浪漫主義者。我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定比你父親浪漫得還嚴重。”他認為他交待了一項難以啟齒的秘密。這下該我拿同樣的秘密去等換。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親近讓我難為情。為他難為情:一把歲數了,還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親當初參加共產黨的動機,應該很明顯。” “噢。”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親嗎?共產黨的高級官員對我來說,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級官員了。” “那他做什麼了呢?” 我聳聳肩。他花費許多時間和我母親吵架。剩餘的時間他閉目養神,認識到我母親當年的野心。母親替他鋪好紙,拿來筆,叫他不要空談而是一筆一畫把他的回憶錄寫下來。他一副絕不再上當的樣子,把手拼命往身後藏。他看透了母親,她讓他寫回憶錄,是實現她最終對於他的野心。母親每在此時便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什麼自脩大學呀,什麼背了兩千俄語單詞啊,什麼文化素養好的領導幹部啊——狗屁。”這是母親最靈驗的一手,這句話一出她的口,父親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寫給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親?”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他除了做父親,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樣。他給幾家小館子題的字,也還不丟人。

“他和你談到他自己嗎?比如他的青年時代,比如他怎樣做一個副省長?” “他從不談自己。”我父親什麼都不瞞我。他需要我幫他去招架母親。因而對我的坦誠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說到他丟棄了一個鄉下老婆。那是個一點兒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實女人,男人就是去討飯,她也安安穩穩做他的女人;男人頂戴花翎,她還照樣推磨納鞋底,她手裡拿著鞋底,把父親送到村口,看父親挎著盒子槍一騙腿兒上了棗紅馬,才說:“喲,忘嘞,給你收的菸葉子!”父親的馬已經小跑起來,她追著喊:“你等等,我回去給你拿菸葉子……”父親頭也沒回。父親兩行老淚慢慢淌下來,說:“打那時候起,我頭就沒回過。她那時候不曉得我心裡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媽那時還不知在哪裡,我心裡的是一個下級的老婆。我那下級犧牲了。”

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象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象,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象付出她們對男性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要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麼辦呢? 我第八次看手錶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鐘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裡,看見我臥室門口放著一個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感覺它的分量,一張機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裡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後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鐘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說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著或臥著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裡面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說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操心過度,又說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傢伙,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菜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槓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於是便走進了書店。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個顧客,其中三個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來自火星的男人與來自金星的女人》。第八個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話從下巴與肩膀間取下,請那人把手裡的飲料擱在門外,再來碰她的書。我朝反光鏡裡看一眼,發現我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我翻了一頁書。嫌光線不對,又朝右側挪兩步,這樣書架就把我完全擋嚴實了。我扭扭肩膀,活動一番脖頸,任何人看都會以為我讀書讀累了筋骨。在扭動脖頸的過程中,我看見四個角落空空蕩盪,並沒有攝像機監視我。書店裡一般不設監視裝置,大概因為美國人的閱讀水平逐年下降,書店對書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真有人熱愛閱讀而不惜冒險做三隻手,他們有點兒損失也認了。這將是不小的代價:警方會拘留,會記錄下一個壞名聲,移民局會根據這個壞名聲取消移民資格。

我把一本書塞進羽絨服口袋。心里相當矛盾:要不要再來一本?那一本比這一本還厚,還是見好就收吧。售貨員小姐已放了電話,幫一位顧客到我身後的書架上找書來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書塞進另一個口袋。白色尼龍綢的滑溜程度相當幫忙,書滑進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抬起頭,突然發現售貨員小姐一雙大黑眼珠正瞪著我,她說:“需要幫忙嗎?”我想她可真夠損的,什麼節骨眼兒上還逗我玩兒,要捉要拿直接來嘛。她笑了說:“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麼辦?她說:“你是日本人?中國人?……越南人?”我心裡說:隨便吧。她再次莞爾一笑:“我們這兒只有英文書,抱歉。”她接下去又說了兩句什麼,這個笑容謙恭的印度姑娘。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然後我走進廁所,進入馬桶隔間,別上門。我穿著褲子坐在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飢餓這時猛烈地向我襲來。我得好好坐一會兒,定定神。我坐在馬桶上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一本書,第二本卻怎麼也掏不出來。我奇怪當時是怎麼把它擱進去的,擱得那麼順手。 我乘的是一點鐘的“紅眼睛”班機,是機票最廉的一個航班。到達華盛頓是早晨四點半。機艙甬道口孤零零站著安德烈,他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是從投幣售花機買的玫瑰,十元一枝。他還是剛被鬧鐘擊醒的臉,看見從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幾分。我眼睛發紅,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斷著,笑嘻嘻問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麼。 他摟著我的雙肩,眼睛機敏,向四周掃一圈。機場空曠得像個荒誕的夢境。 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個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麼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一排列到我面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弄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長處正在對我形成全面的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奶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交待:“鮮果裡不要有不夠熟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乾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嗎?……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奶。”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不得了。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榨果汁。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傳應生微笑,聳聳肩說,“美國的早餐裡面,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著轉向我:“我沒說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只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裡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乾淨。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唇——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著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著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性、無理取鬧。他為他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安德烈合上菜單,眼睛看著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著“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我忽然說:“等一等!”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說:“還要添什麼別的嗎?” 我說:“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安德烈問:“為什麼。”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笑著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說,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說:“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對一些水果過敏?”安德烈嚴肅地看著我。 “啊,有點兒過敏。”我說。我的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彆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敏嗎?只有什麼都吃得起的人才過敏。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敏;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敏……”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敏”使她有了特徵。 “你在笑什麼?”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說:“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們的妻子也有對食物過敏的?” “當然,”他說,“我有一個女同事,我們背後叫她波拉克公主,①(即美國人對波蘭人的俚稱,有不敬之意。)她對絕大部分食品都過敏,一塊兒出去吃飯,她就點個蔬菜沙拉。她父母闊得要死,為她從小各種過敏付很高的醫療保險。有幾次她過敏過得要叫救護車!所以你要對什麼過敏,千萬別強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對價錢昂貴的東西過敏。 我心裡有些愧:安德烈多麼把我的一切當回事。我伸過手去,握住他擱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夾克搭在我倆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口袋裡插著今天的報紙。他一份報通常讀三部分:時事頭版,運動版和幽默漫畫。他讀到精彩的幽默故事,會打長途電話講給我聽。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撲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指編織在一起,越編越密。所有的麻煩——便衣福茨給我的麻煩,都很值得。在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麼?”他問。 “沒在想什麼。”我笑一下。 “那你沒在想什麼?”他笑起來真明亮,“把你沒想的告訴我吧。” 我笑著避開他。 “你肯定想告訴我什麼事。”他說。 “沒事。” “我就喜歡聽你的'沒事',快把你的'沒事'講給我聽。” 我看著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們的見面一開頭就弄得沉重。我縮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層雕塑般精美的奶油,塗在華夫餅上。它的表層有一個個方形的小孔,我盡量讓每個小小凹處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層焦黃的餅一接觸奶油便立刻發出折磨人的香氣。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卻仍不慌著下刀。熬得滾熱的楓樹糖漿從容器裡澆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線,線的一端墜入華夫餅的方形凹處。棕紅和奶白漸漸溶為一體。對一個飢餓的人來說,沒有比這奶油和糖漿的顏色更賞心悅目的東西了。我盡量矜持,盡量不露痕跡地嚥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是第一次進食,似乎咀嚼和吞嚥這套動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嚥在我食道劃下傷口般清晰的軌跡。過分的飢餓使豐富的早餐不那麼美味,有些殘酷。豐富而殘酷的早餐劃開一條界線,一邊是我清貧的留學生日子,另一邊是未來外交官妻子的豐足。 安德烈說:“我訂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勞拉和我們一塊兒去。她主動提出陪你去買衣服。” “買衣服?” “我想你肯定沒帶著看芭蕾的衣服。” “勞拉是誰?” “就是我剛才說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錯,志願陪任何女朋友買衣服,志願為你設計。” 我想,兩種日子的懸殊就是我食道裡這條微痛,創傷如此新鮮。 他說:“你好像不餓?” “還好。” “我記得你最愛吃華夫餅!”他說。 優秀的未婚夫總是必須替他們心愛的女人記住她們的最愛和過敏,安德烈是個沒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們一塊兒看芭蕾。” “你不是星期一沒課嗎?” “理查·福茨跟我約了星期一上午十點談話。” “取消它。在他辦公室的留言機上留言,讓他改個時間跟你談話。” “是審訊,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麼。難道正常生活要給非正常事務讓位?” “正常生活什麼時候敢不給非正常事務讓位?”我說。 他考慮了一瞬,說:“嗯,你是對的。這些人很煩,怪不得好萊塢的電影都把他們當反派。我發現他們很樂意當反派。” 侍應生過來為我添水,兌熱咖啡。我們的話馬上停住。侍應生意識到插在了我們一句私房話中間,手腳立刻加快,嘴裡低聲說著“對不起”。我看著侍應生的背影說:“別那麼大聲地講FBI的壞話。” “他不懂中文。不過你剛才說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複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塊兒笑出聲來,那傳應生猛地回過頭,一見他回頭,我倆更笑得響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傳應別人,好不容易同這墨西哥愣小子調個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塊兒多好!好得讓我想到那句咒語——“好景不長”。 安德烈用叉子的齒刺破了他盤子裡的煎蛋。讓蛋黃流出來。他絕不用蛋黃這類益處不大的東西塞滿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來。假如換一個人像他這麼幹,我一定請他把蛋黃留給我。假如把安德烈換成里昂的話。可里昂大概不捨得丟棄一隻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問我是什麼原因要取消約會呢?” “很簡單,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們倆見了面……” “是見了面,不見面怎麼進行正式羅曼史?”安德烈一樂。 這時餐廳裡已有了幾位顧客。一個黑姑娘夾著她的孩子走到我們旁邊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輕鬆也很隨便,讓孩子麵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條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對我們笑笑,問了早安,然後坐下來。 我說:“他們會以為我們攻守同盟。” “我們不見面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兩邊一攤。 黑姑娘這時說:“嘿,對不起,我想問問,你們講的是哪國話。”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淺藍色。 “中國話。”安德烈回答她。 “謝謝。”她說。 “別客氣。”我說。 她有些吃驚地向我看過來。她心里奇怪,既然我會講她的語言,何苦要把餐館其餘的人封鎖在我們的對話之外?但她馬上理解地一笑,我們是熱戀中的男女,無時無刻地絮叨著甜蜜的廢話。 她問我:“你從中國來?” 我說:“是啊。” 她臉上有憐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國意味著永久性的缺吃缺喝,於是我的苗條不是苗條,是骨瘦如柴,一個地道的災民形象。她說:“歡迎你來美國。” 我說:“謝謝。” 她又說:“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會的。”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為我好,勸我抓緊時機,吃一頓是一頓。 在我和她這段對話的進行過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撿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膠皮奶嘴,然後將它在自己的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還到孩子手裡。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撿。 安德烈用中國話對我悄語:“快誇誇她的孩子。” 我馬上說:“你的孩子真可愛。” 她說:“謝謝。” 她再次撿起奶嘴,說:“沒想到我會這麼近地和一個中國人坐在一塊兒吃早餐。”她臉上是經歷奇遇的表情。 我笑笑:“你的孩子真可愛,簡直是個天使。” 安德烈說:“你不會別的詞兒?” 她說:“謝謝,謝謝。”她把膠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進孩子嘴裡。 “歡迎你來華盛頓。”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從侍應生手裡接過菜單,眼睛卻仍看著我。她說:“你喜歡美國早餐嗎?” “很喜歡。”我說。 安德烈對她說:“對不起。”他臉轉回來對著我,說:“他要問你取消談話的原因,你就告訴他,這毫不關他的事。你來這兒看我,純屬私人的事。你是來和我約會的,約會是該反犯罪最高機構過問的嗎?” “就說這和他無關?” “本來也和他無關。” “可是這樣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虛?”我和安德烈討論著。黑姑娘明澈的大圓眼一會兒看我,一會兒又看安德烈,我們笑,她稍稍遲疑,馬上就跟上來,笑得遠比我們好。 “什麼叫故弄玄虛?”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語偶爾會有點兒問題。 我解釋說:“故弄玄虛就是吊人胃口。” 他說:“噢。”他在把這個成語仔細儲藏到記憶中,“吊胃口有什麼不好?我不反對人家吊我胃口。” 我覺得他對某些中文詞彙的理解還是有微妙的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們,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視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輕十歲,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長輩式的,就像年輕的牧師太太,時常對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兩點——喔,小可憐兒。” 早晨我醒來,發現外面下了場大雪。一場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綠一樣好。 安德烈還睡得很沉。我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觸碰他曲蜷的黑髮;那些彎曲都相當犟,剛弄直它,我手一鬆,它馬上卷回去,還原它本來的模樣。我看著我的手指心事重重,欲說還休。氣氛如此太平溫馨,誰忍心來破壞它。我想告訴他的話會血淋淋地撕壞這好氣氛。從昨天早上到這時,整整二十六個鐘頭,我一直想告訴安德烈:別為我斷送前程,這可不值。這年頭的愛情該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躊躇滿志,要把它弄得極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對,我正是這意思,我看見福茨來勁兒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為我將付出的代價,何苦?美國是樣樣方便的國家,我們幹嘛要找頂不方便的這樁事來做,這樁被稱做“正式羅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這意思:我們拉倒吧,就此分手。這樣一來、大家都鬆一口氣,你、我,還有福茨。 我發現自己在心裡口若懸河,對著睡得踏踏實實的安德烈,滿心的道理。他現在只要一睜眼,我立刻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他一定承認我有道理,他會在我的勸導下想開,可是他就是不肯醒來。 我翻個身,面朝窗子。外面雪停了好一陣了,沉澱的雪使四野白亮。陽光照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擴張了亮度。亮度飽脹得厲害,從臥室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上溢出來;不是從縫隙,而是滲透密度極高的經緯,使這乳白窗簾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臥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軟的白亮輪廓,像是剛剛從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剛剛刷去最後一層細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斗櫥上有一層硬幣——安德烈一進臥室習慣先把口袋裡的硬幣掏出,扔到櫥上。一把圓形沙發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讀書的。另外一個英國式的秘書寫字台,上面的花瓶和寫字台一樣保守。花瓶裡的花是我十月底來的時候安德烈買給我的,這時全乾了,是普希金講到的那種樣子:在多年後令人想到一個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種樣子。 但願一切都在眨眼間過去,一步跨入未來。從未來回頭,來看這個初雪的早晨,這束乾花,是不是像此刻這樣事關重大?這個無從說起,輾轉反側的時刻還會顯得折磨人嗎?可能不會,可能像是任何時刻一樣,無足輕重,可以被錯過去,過度到普希金所隱喻的那種晚年:意外地在一本書裡發現一些乾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個浪漫事件留下來的,那事件究竟是怎麼個前前後後,全不清楚了,隱約記得它在當時顯得致命。然而普希金對晚年有什麼發言權呢?他又沒等得及晚年,就讓致命的致了命。 我看見乳汁一樣的光線中,安德烈沉睡的面容。他這些天一定沒睡好。其實他相當緊張,對於FBI攪進我的生活,他表現出的嘻哈態度,是為了寬我的心,實質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門散步,吃館子,遊蕩各個博物館,他一刻不停地在註意身前身後。他對我究竟是誰沒有完全的把握。對於我的父親到底幹過什麼,他也覺得心裡無底。他沒有徹底信賴我。因為假如我像我自述得那樣簡單,FBI真的會吃飽了撐的,如此興師動眾? 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走到樓下。打開客廳的百葉窗,外面果然白亮得讓我睜不開眼。四周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切都還在星期日的大懶覺裡。我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無所事事原來很舒服。安德烈·戴維斯的妻子會在這樣的早晨坐在長沙發上看報或看賬單,或者全心全意地無所事事,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是個感到幸運、惜福、感恩的女子,為此刻能在窗內而不是在窗外而感恩。那個安詳的、穿著厚實柔軟的潔白毛巾浴袍的主婦會是誰? 會是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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