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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與白玫瑰

紅玫瑰與白玫瑰

张爱玲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930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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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

紅玫瑰與白玫瑰 张爱玲 7000 2018-03-20
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並在工廠實習過,非但是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打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才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了。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 ——一般富貴閒人的文藝青年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卻都不嫌他,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他個子不高,但是身手矯捷。晦暗的醬黃臉,戴著黑邊眼鏡,眉目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模樣是屹然;說話,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也是斷然。爽快到極點,彷彿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沒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伙一輩子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裡。照現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不論在環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幾淨,只等他落筆。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種精緻的仿古信箋,白紙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裝人像。 ——在妻子與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 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 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在愛丁堡進學校。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麼的,振保回憶中的英國祇限於地底電車,白煮捲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像歌劇那樣的東西,他還是回國之後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只有某一年的暑假裡,他多下幾個錢,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大陸旅行了一次。道經巴黎,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可是沒有內幕的朋友領導——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也不願意結交——自己闖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負,花錢超過預算之外。

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他沒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飯,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他步行回家,心裡想著:"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未免有些悵然。街燈已經亮了,可是太陽還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築的房頂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頂上彷彿雪白地蝕去了一塊。振保一路行來,只覺荒涼。不知誰家宅第家裡有人用一隻手指在那裡彈鋼琴,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遲慢地,彈出聖誕節讚美詩的調子,彈了一支又一支。聖誕夜的聖誕詩自有它的歡愉氣氛,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在靜靜曬滿了太陽的長街上,太不是時候了,就像是亂夢顛倒,無聊可笑。振保不知道為什麼,竟不能忍耐這一隻指頭彈出的鋼琴。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褲袋裡的一隻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的內衣。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後,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總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弔一番。"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一聞。衣服上,胳肢窩裡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她把一隻手高高撐在門上,歪著頭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裡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鬆的黃頭髮,頭髮緊緊繃在衣裳裡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裡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裡,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髒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鄉土氣息。可是不像這樣。振保後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麼傻。現在他生的世界裡的主人。

從那天起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裡,他是絕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余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在工場實習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裕了些,因也結識了幾個女朋友。他是正經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時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本就寥寥可數,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他嫌矜持做作,教會的又太教會派了,現在的教會畢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不怎麼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若是雜種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是初戀,所以他把以後的女人都比作玫瑰。這玫瑰的父親是體面的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她回國。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裡,可是似有如無,等閒不出來應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生是一種瀟灑的漠然。對於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尤為漠然。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是有點著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跑幾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著說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幾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隻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著。玫瑰就是這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她家裡養著一隻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她,急忙答應一聲:"啊,鳥兒?"踮起腳背著手,仰臉望著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是長圓形的很像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髮藍。彷彿望到極深的藍天裡去。

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有點什麼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隻鳥,叫那麼一聲。也不是叫哪個人,也沒叫出什麼來。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緻得像櫥窗裡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髮剪得極短,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髮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裡,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就快要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風白霧,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車裡的談話也是輕輕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由於一種絕望的執拗,她從心裡熱出來。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就在這裡停下罷。我不願意讓家里人看見我們說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也一定會吻你。"一面說,一面他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面去摟著她,隔著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累贅的東西,她的年輕的身子彷彿從衣服裡蹦了出來。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兩人都不分明。車窗外,還是那不著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用,只有用在擁抱上。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了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裡也亂了主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從衣服裡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製力,他過後也覺得驚訝。他竟硬著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著她的濕濡的臉,捧著咻咻的鼻息,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裡撲動像個小飛蟲,以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讚歎,但是他心裡是懊悔的。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是傳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職。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裡,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裡,有一間多餘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昏的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著,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髮,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雙手托住了頭髮,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裡,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要我們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髮裡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只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濺了點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乾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里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只是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裡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溫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里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裡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麼?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髮麼?"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裡,王太太還在對著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蜷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屋子里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裡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裡煩惱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裡的一根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 ——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髮,稍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裡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裡,只覺渾身燥熱。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團頭髮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裡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裡從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燒的淨是香煙洞!你看桌上的水跡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罷?"振保道:"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裡有數。而且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麼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麼?"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學裡教書。你問他做什麼?"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家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麼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該走了,就為這樁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裡,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減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著伸過手去擰了擰她的面頰道:"瘦多了?這是什麼?"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髮沒有乾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稀罕。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應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們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麼個能干人,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麼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並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裡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麼?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別儘自叫我王太太。"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彷彿在那裡寫些什麼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她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麼藥?"王太太只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上去道:"在哪裡?"王太太輕輕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篤保是舊家庭里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陽台上去了。振保相當鎮靜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你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欠大方。" 嬌蕊鼓著嘴,一把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返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裡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裡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發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們華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麼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麼,就是什麼最靈。"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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