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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下午,我在陳天的辦公室見到了剛下飛機的香港監製。他和陳天年紀相仿,保養得紅光滿面,一副商人派頭,據說是香港最有錢的導演之一。
“劇本還不錯,基本上可以說很好。”
看,我早知道,別忘了金星和土星的交角。
“只有一些小的地方需要修改,比如說小童的父母離婚這條線是不是太多了一點?小童的女同桌倒很有意思,可以多點筆墨,再浪漫一點,我這兒剛好有個很好的人選可以演。這些我們可以再細談談。”
好說,小菜一碟。
“這次真是多謝陳先生了!”
因為要考慮國語發音,香港人說話顯得慢條絲理,“你們叫'陳老師'?”
“人家寫有我什麼事兒。”
“多虧陳老師的指導。”我認真地表示。
“是。”香港人點頭。
“拿我開心?”
對面的陳天居然紅了臉,有趣。
晚上香港人在他下榻的崑崙飯店請客,陳天悠閒自得地靠在高背椅子裡,還是那件皺皺巴巴,洗掉了色的外套,和周圍環境形成鮮明對比。我不說話,只是吃,吃掉了一份北極貝,一份多春魚,一份天婦羅,還要了一碗烏冬面。那年月,這東西貴得出奇,我基本上是照著吃大戶的心理吃的。
陳天的特色是心情好的時候對人親切無比,體貼入微,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冷嘲熱諷愛搭不理。那天趕上陳天心情特別好,把那香港人糊弄得馬上就想和他剎血為盟、結義金蘭,一頓飯吃到晚上十點半才算告終。
“我送你回去。”
飯後我跟著他走到停車場,沒推辭就坐進了車裡,他發動他那輛半舊的標致上了三環路。
“行了,搞妥了。”
“多謝。”
“謝我?”
我朝他笑笑,他也就沒說什麼,算是接受了。
“他們的意見不算什麼意見。”
“對,兩天就改好。”
“你剛才跟他說兩個星期。”
“我當然要這麼說,要不然他們會覺得錢花得不值。”
“一個比一個精。”他居然語帶責備,“現在我可以說說我的意見了。”
他停頓了一下,很嚴肅,我等著他開口。
“太簡單。比原來他們的那個故事當然強,但是還是簡單,我說的不是情節,而是整個氛圍,沒有周圍環境給他的壓抑感,沒有社會氛圍,沒有意在言外的伸展感,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它們的意味都應該在有限中無限延伸。”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說得對,所以我沒吱聲。
“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
他忽然側頭看了看我,懷疑地問道:“或者我們有代溝?你是故意這麼寫的?”
“不能說故意,但是我的確覺得這只是個簡單的青春故事,肯定成不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以不必……我該怎麼說?”
“還是代溝。”他斷然地說。
我嘴角有了笑意,我們各有各的優勢,他的優勢是年長,我的優勢是年輕。
“你看了《田園》嗎?”他說的是他兩年前曾經很招人議論的小說。
“沒有。”
“嗯,那我就沒法問你喜歡不喜歡了。”
“對。”
我可不急於恭維他。
“其實,我只看過你一部小說……”
“別說了,肯定是那個最差的東西,廣為人知。”
“對。很久以前看的,是你那個英國文學研究生借給我的。”
“噢。”
我抿著嘴忍著笑,他側過頭看看我。
“你以前不這樣。”
“什麼樣?”
“伶牙俐齒。我記得那時候你不大愛說話,善於低頭。”
“不是,我一直這樣。”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認為那眼神不同尋常,但我懶的去想。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在他面前表演過少女脫衣秀,完全不知道。
車一直開到我們家樓下。
“就按你自己的主意改吧。”我下車的時候他說。
“不是按我的意思,是按香港人的意思。”
“說得對,我把這事忘了,算我沒說。”
“哪裡,受益非淺。”
“伶牙俐齒。”
“再見。”
“再見。”
我只有在兩種情況下不大說話,善於低頭,一種是心不在焉,一種是陷入了愛情。這兩種情況還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