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悲觀主義的花朵

第4章 4

悲觀主義的花朵 廖一梅 2441 2018-03-20
4 兩人初次幽會的時候,卡莉娜從手指上取下戒指扔進河裡。 “幸福到來的時刻,”她對佩特庫坦說,“得給它加上一丁點兒輕微的苦澀,這樣就能記得更牢。因為人對不愉快的時刻比對愉快的時刻記得更長久……” 塞爾維亞人帕維奇在他那本關於神秘部族哈扎爾的書裡講到這個故事。 跟卡莉娜的觀點一樣,我傾向認為我們最愛的人是給我們痛苦最多的人。這是一種難得的天生禀賦,一種張弛有度的高技巧能力,因為太多的甜蜜讓人厭倦,太多的痛苦又引不起興趣,能使我們保持在這個欲罷不能的痛點上的人,我們會愛他最久。 愛眉說這是土星對我的壞影響——認為愛情是件哀傷的事是魔羯座的怪癖。 我生在冬天,太陽落在由土星統治的魔羯座。土星是陰性的,否定的星體,以不可動搖的絕對意志控制著它的王國。 “像北方的冬天一樣冷酷無情。”我們分手的時候,徐晨這樣形容我。

冷酷無情是魔羯座的惡劣名聲。 徐晨是我大學時的戀人,我們的故事就情節上來講沒什麼好說,它和其他的青春故事同出一轍,當然所有的此類故事都同出一轍——相愛和甜蜜,傷害和痛苦,還有分手。我們有過最純潔甜蜜的時光,而後的互相傷害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從而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敢說,我們在相互傷害中達到的理解,比我們相親相愛時要多得多。 後來憑著魔羯座一絲不苟,拒絕託辭的態度,我試圖回憶起我們之間的本質衝突。我得說,的確是本質的衝突,而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舉例子說吧。 在我們相親相愛的日子裡有一個週末,我們約定在天壇門口見面,約會是四天前定的,那時候電話和呼機還不普及。 到了那一天,俗話說的:天有不測風雲。外面狂風大作,暴雨突降,我躺在床上發著高燒,於是讓同學打電話到他宿舍的門房,留言說約會取消。但是,他還是去了。他在暴雨中等待,希望我如約前往,朦朧的雨霧中,他看見我裹著雨衣坐在大門前的石頭台階上瑟瑟發抖,雨水順著頭髮流了滿臉,臉色蒼白如紙,他跑過來把我抱在懷裡,我向他微笑,滾燙的身體在他的手指下顫抖,然後就昏了過去……

——故事的後半部分沒有發生,因為當時我正躺在宿舍的被窩裡。這個景像是徐晨在給我的信中描述的,他告訴我這才是他夢想的戀人。我知道如果我能在這個故事裡死掉就更完美了,他會愛我一生一世,為我寫下無數感人肺腑的詩篇。我居然在能夠成就這種美麗的時候躺在被窩裡,讓他大為失望。 徐晨是個不可救藥的夢想家。他決不是分不清臆造的生活和現實之間的分歧,而是毫不猶豫地堅持現實是虛幻的,而且必須向他的頭腦中的生活妥協。 你愛一個人,或者討厭一個人可能是因為同樣的事。 就像我。 說起來,年輕真是無助,我和徐晨在完全沒有經驗,也沒有能力的時候接觸到了我們所不能掌握,無法理解的東西,唯一能夠幫助我們的只有本能。我的本能是離開他。

“我深深愛著的人,你得堅強,你得承受我能想像出的最大的苦難,你將會跟我一同死去。”——十九歲的瘋狂的徐晨。 分手是他提出的,讓他驚訝的是我同意了。於是他要求和好,我拒絕,再要求,再拒絕。在這一點上,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他在以後的一年時間裡,嘗試了各種辦法讓我回頭,他在我面前沉默地坐著,手裡點著一支煙。他說:“以前一直不懂人怎麼會依賴於一隻煙,現在明白了--在一個人感到孤單、痛苦的時候,手指上那一點點火光,很暖。” 他就讓那火光一直亮著,一直到現在他依然是個煙鬼。 那時他痛苦傷感的樣子完全難以讓我動心,我從中嗅出了某種故作姿態,矯揉造作的氣息,不快地察覺到他對自己那副痛苦的樣子十分著迷。我曾試圖使他注意到這個,笨拙地向他說起先天詩意和後天詩意的差別,我說後天詩意就是人類所謂那些:“今天的月亮真美”之類世俗準則化的詩意。人人都可以後天學習,努力標榜。我的這種說法使他非常憤怒,結結巴巴地對我說:“詩意,詩意都是人為的!你洗一件衣服,那隻是一件衣服,但是你如果想一想,這是你愛的人穿過的,上面有他的汗,有他的味道,那就完全不同了。這就是詩。”

他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我一生都將厭惡矯揉造作的痛苦,因為我和它總是來來回回地互相追逐,在錯綜複雜的人生迷宮裡迎面撞個滿懷。正如薩崗引用艾呂雅的詩句做為她小說的名字:“你好,憂愁!”我們每次碰面時都是這樣問候的。 很多年後,徐晨向我承認,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天性裡這些矯揉造作的東西時無地自容。 ——小菲力普的母親死了,他在嚎啕大哭的同時對自己引發起的傷感場面感到非常帶勁。 “我臉'騰'地紅了,把手裡的書扔出去老遠。毛姆這個尖刻的英國佬,活該死的時候身邊沒一個朋友!不過我一直熱愛他,他的書是我最經常從書架上拿下來讀的。” 關於徐晨其他令人髮指的討厭個性我還可以說出很多,但這掩蓋不了另一個確鑿的事實——他是最甜蜜溫柔的愛人。他有你想也想不出的溫柔,你花再大的力氣也模仿不來的溫柔,他的溫柔足以淹沒你的頭頂,窒息你對人類的興趣,截斷你和世界的聯繫,泯滅你的個性,讓你願意作他的氣泡,他淘氣的小貓,他紅翅膀的小鳥,你為自己不能這樣做而痛恨自己。

現在想起來,我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想閉起眼睛,總是非常得想睡覺,我是說真的睡覺,迷迷糊糊,神智不清,眼皮線牽著一樣地要合在一起,如同被催眠一般。那真是個奇異的景象,他總是在說,而我總是在睡,太陽總是很快就躲到雲彩後面,而時間總是箭一般逝去。 這也很好解釋,人只有睡著了,才好做夢。而徐晨,睡著,醒著,都在做夢。 我們最初的青春就在這睡意朦朧中過去了。 最終,我和徐晨帶著這最初的創傷和初步達成的諒解各奔東西,走上自己的人生路開始各自的冒險。我們時不時要互相張望一下,看看對方爬到了山的什麼位置,講一講各自旅途上的風景,給遭到不幸的一方一點鼓勵。我們不常見面,但電話一直沒有間斷過,有時候一個月打一次,有時候一年,這要看我們當時的情形。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我也不清楚,也許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起點,也許是因為我們給對方留下了太多的疑問。鬧不好,正是這些疑問把我們連在了一起,我們都很好奇,我們都想知道答案啊!

我們聊天,爭吵,鬥嘴,討論許多話題,指責對方的人生,這樣已經過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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