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青春之葬

第9章 第六章青春之葬

青春之葬 林燕妮 19967 2018-03-20
炎熱的香港夏天在迎接她,一下機,便感到一陣逼人的熱浪。 一下機,她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在父母旁邊站著個青年人,驟眼看上去有七八分像安雄。 那人倒像跟她父母認識了八輩子似的,在交談著。 "你是……?"世華打量著那年輕人。 "我是安雄的弟弟安邦,哥哥叫我來接機的,在機場碰見盛伯伯和盛伯母。" "安雄真是,常常不做聲不做聲的,便安排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世華心裡甜絲絲的。 "他可沒寄過你的照片給我呢。"安邦說。 "那你怎知道誰是我?" "盛伯伯和伯母一見到便擁抱的便是你了。"安邦說。

"那你又怎知道誰是我的父母?" "叫機場的地勤人員傳呼,說有位程先生找盛先生盛太太,那還不容易?"安邦一臉的古靈精怪,樣子雖和安雄相似,神氣卻完全不一樣,佻達俏皮。 "再見了,接機的任務已經完成,盛伯伯,伯母,改天來拜訪!"安邦送他們上車。 在車子裡,盛先生說: "那小伙子很會說笑的。" "頑皮囉。"盛太太問,"那就是你男朋友的弟弟?" 世華常在給媽媽的信中提起安雄,除了住在一塊那回事之外。 安雄的光榮史,自是令盛太太滿意的。 "程安雄跟程安邦長得像不像?"盛太太問。

"像,不過,安雄還要好看點,人嚴肅點。"世華說。 "這個有趣,不過有點輕佻。"盛大太說。 "才見過人一面,便這麼快下判斷!"世華最怕媽媽的主觀。 "你見過他嗎?"盛太太問。 "從來沒見過,今回是第一次。"世華答。 才第二天,安邦便拜訪來了。 "嘩,嚇得我!"安邦一坐下便說。 "嚇得你什麼?"世華莫名其妙。 "哥哥叫我去接他的女朋友,怎麼不嚇?" "你可以不接的,聽你哥哥說,你並不怎麼聽話。"

"他叫我接機,還叫我常來看你,一本正經的。為了不壞他的大事,為了討好未來嫂子和她的全家,只好接上這差使了。"安邦做眉頭深鎖狀。 一直以來,所有男孩子見了世華都是討好還來不及的,這一個,卻眉頭深鎖,氣得世華說: "你不接機你哥哥也不奈你何,誰逼你去了?" "接機,是最容易交差的方法。見面寒暄,頂多三分鐘。"安邦說,"我在想,假如我哥哥的女友是醜八怪呢?來拜訪至少要捱上半個鐘頭,還是先去機場看看是什麼模樣兒,要是難看的呢,我便馬上失踪。" 世華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安邦卻在手舞足蹈地說: "一見你出閘,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才沒給嚇死。"

世華好氣又好笑,這兩兄弟,一個那麼害羞穩重,一個這麼厚臉皮口多多,長相雖似,性情卻有天淵之別。 "以後別叫我嫂子什麼的,誰是你嫂子?"世華嗔道。 "你不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嗎?"安邦反問。 "女朋友跟嫂子是兩回事。" "不准備做我嫂子,以後不來啦。"安邦是連說句話也坐不定的,站起身轉來轉去。 "你跑來跑去幹什麼?" "喏,這已經是嫂子的口吻了。"安邦指著她笑,彷彿抓住了她的痛腳。 世華鼓起了腮幫子不睬他。 安邦轉個身,弓著身子,雙臂暴長的,扮大猩猩徬徨地走來走去。

世華禁不住咭咭地笑了。 盛太太剛下樓梯,安邦一瞥見伯母來了,連忙站直了身子,乖乖地坐回沙發上。 "你扮的大猩猩很像啊!"盛大大笑著說,"再來一次。" 這回,安邦扮頭歡天喜地的大猩猩,逗得盛太太笑了一陣。 "你們聊聊吧,我去任伯母那邊。"盛太太雍容華貴地出去了。 "看,你媽也喜歡我,我們是做定親戚的了。"安邦說。 "我又不是嫁你!"世華話一出口,已經知道說錯了話。 果然,安邦說: "嫁我嘛,我也可以勉強考慮考慮。雖然,你媽那麼喜歡我,但是你嘛,我還得看清楚點。"

"胡說八道,誰說要嫁給你了!"世華氣得頓腳。 "那你是在暗示想嫁給我哥哥了,那我也要代我哥哥看清楚。你知道他啦,死心眼,情人眼裡出西施。" 世華讓他氣白了臉。 "糟糕,惱了。"安邦學孫悟空抓耳撓腮。 "我才不惱你呢,看在你長得像安雄份上,不惱你,要是換了副臉孔,才不理你呢。"世華說。 "嘩,安雄的樣子魅力驚人,我長得像他,大概也魅力驚人了。"安邦說。 世華拿他沒法,怎知道安雄的弟弟是頭大猢猻? 這時有人來了,原來是法松,見到世華,左右親了親臉頰。 安邦看著不是味兒,站起身來自我介紹:

"我是世華的男朋友程安雄的弟弟程安邦。" 一向老實的法松給愣住了,世華只好解圍: "他是我同學程安雄的弟弟程安邦。" "這是王法松。"世華繼續介紹。 法松跟他握了握手。 "我開了車來,我們到淺水灣酒店吃下午茶去。"法鬆對世華說,"你的朋友也一塊兒來嗎?" "不,她的朋友不一塊兒來。"安邦說,"我先走了,再見。" 走到大門口,看見法松泊在那兒的紅色法拉利跑車,安邦恨恨地往車胎踢了一腳。 安邦回到家裡,坐了兩分鐘,巴不得馬上跳回世華家裡。

想不到,哥哥的女朋友這麼嬌豔欲滴,那麼小,就像朵初開的花。 見了一貌堂堂的法松,渾身的好教養,二十幾歲人開法拉利跑車,想來必是富家子弟。 他亦發覺法鬆的態度修養,跟世華其實是很相似的。 一見面便來個西式的親完左頰親右頰,雖然未必是愛情,但那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 他自己家屬小康,盛家的排場令他覺得不大自然。 要是盛家伯母知道他們並不富有,不曉得會怎樣。 不過,管它呢,那是安邦的哲學,正如他不愛唸書一樣。 在淺水灣,法松和世華悠然吃著下午茶,在他心目中,世華是他的。 他問世華: "剛才那個程安邦說什麼你是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跟你開玩笑而已。我有很多同學的,他哥哥託我帶瓶香水回來給他媽媽,他上來拿罷了,他很頑皮的。"世華扯了個謊。

法松太老實了,他知道得愈少愈好。 不必要傷他的心的事他都不需要知道。 在他們欣賞日落之時,鄰桌坐下了四五個人,其中有張她熟悉之極的臉孔,那是李頎。 他一時沒看見她,因為那幾個人忙著拿紙筆出來,有個還拿了相機對準李頎拍照,好像在做訪問。 "誰要訪問李頎了?"世華大惑不解。 李頎也留意到有雙眼睛在望著他,那是世華,他喜出望外地跑過來。 "小盛,你回來了?" "李頎,你在幹什麼?" "記者在訪問我。" "為什麼要訪問你?" 李頎神秘地一望: "我的電影很賣座。"

"才沒見你半年,你幾時拍起電影來了?" 李頎望望法松,打了個招呼。 "你有朋友在,說來話長,改天告訴你。" 李頎回到了記者群中。 法松倒開口了: "原來李頎是你認識的。" "你怎麼知道他叫李頎?" "我比你先回來,他是電影新星,第一炮便紅了,他的電影兩星期前還在上映,轟動得不得了,他變成了青春偶像,反叛憂鬱那一種,嗯,像占士·甸那類。" 世華詫異得小嘴微微張開,半年不見,變化居然那麼大? "法松,你不大看本地電影的,你怎麼知道他?" "妹妹纏著我陪她去看第六次,她迷上李頎了。老實說,他真是會演戲的。"法松說,"長樣也很特別啊,從沒見過下巴像外國人般有個凹痕的中國男明星。" 世華呆了,這半年沒通消息,想不到他變了紅星。 "怎麼你好像很驚奇的樣子?" "他本來是畫畫的,正在理工學院唸書,怎麼演起戲來?" "不是每個人一出世便決定演戲的,那有什麼出奇?街上隨便一個人都可以變成天上的星星。" 這令世華想起她和李頎別時的話,天上的星星。 "他蠻有明星相,我想他會大紅特紅的,我的妹妹們一向只迷外國男明星,這一個,她們都破天荒地迷得神魂顛倒。你既然認識他,介紹給我的妹妹們見好不好?" "好,不過我好久沒見他了。" "找個週末,請李頎上我家遊艇遊船河,讓我的妹妹們大樂一天。" "嗯,我試試看。" 世華漫應著。 李頎在訪問中隔著桌子看了她一陣,有若在打訊號:"我會來找你。" "你真的認為他好看?"世華問法松。 "有史以來最好看的香港男明星,他有現代感。"法松說。 世華感激地望著法松,他是忠厚的、公平的、大方的,實在有幾分可愛。 "不過,不是叫你做紅娘,讓妹妹們見他一次就夠了。省得小丫頭們單戀起他上來,不要答應約第二次。"法松以大哥哥的口氣說。 回到家,世華沒有更衣,吃過了晚飯仍不去洗澡,她知道李頎會來的。 果然,他來了。 "恭喜你,李頎。如今你真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凡人了。"世華說不出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李頎擁抱了她一下: "也許只是一個煙花而已,那是我第一部電影,以後怎知怎樣?" "你似乎開心點了?"世華髮覺他神采飛揚。 "電影是種神怪的事業。以前,誰要看李頎一眼了?個個都把我窮追猛打,如今,見他的鬼,所有人都追著李頎來看。"李頎仍是吊兒郎當地聳了聳肩。 "水文君呢?"世華要先問清楚這樣。 "她去加拿大唸書了。多虧她呢,介紹我去拍個廣告片,拍完,被製片商看中了,找了我去拍電影。" "你是男主角?" "不,是第二男主角,男主角是三十幾歲的。你都不看香港電影的,說你也不知道。" "那怎麼紅了你?" "那角色根本就像我,不用演的。" "你不再唸書了?" 李頎搖搖頭: "我不是唸書的料子,何況,我需要賺錢。" "你喜歡演戲嗎?" "起初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看著錢不錯。" "現在當然更有興趣了?" "有。雖然拍電影相當辛苦;體力上相當辛苦,但我自出娘胎,有哪一天是不辛苦的?你說辛苦得處處受人白眼好,還是處處受人讚美好?" "你開始自大了。" "自大一陣子也可以吧?希望你不是只喜歡處處倒霉的我。" "你跟阿水怎麼了?"世華問。 "老早告訴你我和她不過是過眼雲煙,我沒怎麼想起她。" "你紅了,她不會放開你的。" "我放開她便是了,阿水也有單純的一面。" "她這一見便熟,熱情如火的,在加拿大也許已先後愛上過半打男生了。"世華想起水文君,不禁笑了起來。 "相信我,那時我真的是在她身上找你的影子,小盛我不曾一刻忘記你。這六個月來,你好嗎?" "有什麼好不好的?……書倒念得好。" "你媽沒管得你那麼嚴了?"李頎問。 "鬆了很久。成績科科A,她還想怎樣?" "還有那登樣的公子做你的男朋友?"李頎看得出來,"你倒會招架你媽媽?" 世華作個無可奈何狀: "我們兩家是世交,自小玩大的,也沒什麼。" "你在加州沒有男朋友嗎?" "很難回答你。比方說我問你:你是我的男朋友嗎?" "我會說是。"李頎一向的直言。 世華握握他的手。 料不到,這麼夜還有另一個訪客,跳進來的是安邦,正看見世華在握著李頎的手。 "嗨,安邦,怎麼是你?電話也不先搖個來。"世華還握著李頎的手。 安邦打量了一下玉樹臨風的李頎: "你是不是那個李頎?" "是,我叫李頎。" "怎麼一下子人人都認得你?"世華望著李頎。 "你以前不認得他的嗎?"安邦說:"啊,只握著手,還未認識?" 世華想鬆開了,李頎一把握著不放。 "我們認識好久了。"李頎說。 "李頎,放開手。"世華不知如何向安邦交代。 出奇地,牙尖嘴利的安邦居然沒說什麼。 "我恰巧經過而已,進來打個招呼,我走了。"安邦說,"明天我請你午飯好嗎,世華?一點來接你。" "好!"世華答。 "他是誰?"李頎問。 "我同學的弟弟,程安邦。" "你住在山頂,他也住在附近嗎?"李頎問。 "他住在九龍,也許剛在附近探朋友吧。"世華胡亂解釋。 "他怎麼不說恰巧走過墳場?"李頎微有妒意,"他只不過是你同學的弟弟,三更半夜的來幹什麼?" "我怎知他來幹什麼?" "我也要走了,明天開早班。" "祝你好運,李頎。"世華心情複雜。 "你其實不那麼喜歡我拍電影吧?" 世華點點頭。 "你們是有選擇的人,我沒有,下一部片垮了,我又打回原形。"李頎說,"這次所謂一炮而紅,倒是頭一次令我戰戰兢兢的。" "你怕過嗎?"世華交抱著雙手。 "以前的遭遇差到無可再差,還有什麼可以更壞的?一下子走了點運,倒不習慣了。" 世華再說一次: "祝你好運。" 看著李頎離去的背影,世華知道他是吃定電影這行飯了。 以前他即使不名一文,無所事事,還是有種奇怪的魅力的,也許這就是明星魅力吧。 安雄查得她好緊,天天叫弟弟來。 想想都有點奇怪,安雄不是那樣的人。 盛太太和盛先生赴宴回來了,看見世華還在大廳裡,衣履整齊。 "怎麼還不睡?法松跟你從下午聊到這個時候?"盛太太似乎很愜意。 "我困了,走上去睡了,你們母女倆談談心。"盛先生對女人話一向沒興趣,他只有興趣做生意。 "世華,到底你喜歡法鬆多一點還是程安雄多一點?"盛太太問女兒。 "媽媽,我又不是要嫁。" "程安雄聽上去很好,我不反對你和這個出色的男孩子來往,但法松也是樣樣都好,跟我們又是世交。" "那便是公平競爭了,你還沒見過安雄,不用心急。" "他的家庭是怎樣的?"盛太太問。 "過得去,至少兒子們都在留學。"世華說。 夜裡,世華心又亂了,和安雄好好的,李頎又在她生命中出現了。事實上,他從未在她生命中消失過。 早上醒來,安邦又來了。 "又是恰巧經過這裡?"世華沒好氣地問。 "那個什麼青春偶像是你的男朋友?"安邦問,"我哥哥不知道的?" "你哥哥以前有過多少女朋友我亦不知道,也不會派個妹妹去天天查著問著。" "哥哥沒叫我來查你問你,我自己多事而已。"安邦說。 "那便不要多事。" "出門吃早餐去。"安邦說。 "我胃口未開。"世華說。 "有些事不方便在這兒談。" "我跟你有什麼不方便在這兒談的了?" "有的。"安邦將頭往大門擺擺,示意她跟他去。 他開著輛小型柯士甸舊小房車,開到個人跡少到的山上向海小平台,在粗沙泥上坐下。 世華也坐下了。 "你跟我哥哥一塊住了半年了。"安邦說。 "你怎知道?安雄告訴你的?" "他怎會告訴我?我神通廣大,知道便是了。"安邦若有所思地說,"你們一起很快樂?" "是。" "你還是處女?"安邦不饒她。 "你怎知道?"世華嚇了一跳。 "我不是調查你,你交別的男朋友去,我不會告訴安雄。如果你愛他,你不用為誰守身如玉。"安邦說。 "哪有弟弟這麼替哥哥說話的?"世華奇怪得很。 "說完了,走了。"安邦一把拉起了她。 在車子裡,安邦一反平日的調皮多言,突然沉默起來,似乎心事重重。 他不說話,世華倒不安起來了。 從來她都不需要先開口逗男孩子說話的,這回,最嘈吵的那個反而完全不做聲,她只見過他四次,說什麼好呢? 大概開了二十分鐘車,安邦"噗嘿"地笑了,轉頭看著她: "你木頭似的,我哥哥怎麼沒給你悶死?" 世華忍不住伸手揉他: "原來是捉弄我來著!還以為你有什麼心事呢?" 安邦一邊舉手招架,做左閃右避狀,另一隻手把方向盤左扭右扭,車子之字形在路上滑來滑去。 "再打,要撞車了!"安邦說。 "你玩夠了沒有?"世華收了手。 "嘩,忍得我好辛苦。"安邦嘻嘻地笑。 "就是想看看你能多久不說話。" "你這麼會演戲,為什麼不演戲去?" "你這麼能不說話,怎麼不當塊石頭去?" "好了,安邦,木頭,石頭,還有什麼要侮辱我的?" "大塊頭!"安邦說完,忙用雙手護著頭。 "把住方向盤啊!"世華嚇得叫起來。都快要轉彎了,安邦只把雙手抱著頭卻不把方向盤。 安邦吃吃地笑,把手放回方向盤上,及時拐了彎。 "我怕你打我啊,女孩子最惱人家說她是大塊頭的。"安邦一片惶恐地縮著頭。 "我很胖大麼?" "不,你比胖的標準差了二十磅,比骨骼太大的標準差了兩個圈,即是很正常。" "沒句好話,包管你沒有女朋友。"世華嗔道。 "連你也肯見我四次了,我會沒有女朋友嗎?抽空來看你抽得真辛苦呢。" "厚臉皮,誰請過你來了?" "好吧,那麼下次不請,我便不來了。我的電話號碼是二二六二三九三。" 世華讓他弄得無法可施。 車子到了盛家門口,傭人開了大閘。 安邦一看,法鬆的紅色法拉利跑車已泊在裡面了。 他沒有把車子駛進去,只陪世華下車,經過大宅前面花園的一段路,順手摘了朵小紅花,遞給世華: "生日快樂!" 世華方才被他搞糊塗了,現在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你怎知道的?" 安邦睞了睞眼,神秘地一笑: "大清早來,就是想做第一個向你說生日快樂的人。" 剎那間溫柔起來的安邦,也有他動人之處的。 不擠眉弄眼的時候,他跟安雄一般英俊。安雄是英挺,安邦的靜態卻是有股詩意的。 頑童與詩,那就是安邦,很奇怪的組合。 世華怔怔地凝視了他一陣。安邦緩緩俯首往她頰上很輕很柔地親了一下,彷彿是天使的翅膀軟軟暖暖地掠過。 "生日快樂!"安邦凝重而誠摯地再說了一次才離去。 世華把花兒拈在食指與拇指間,搓著花梗兒,像踏著雲霧般走進屋子裡。 法松正坐在大廳沙發上看報紙。 "世華,生日快樂!" 他向她左右頰親了親。比起安邦,法松倒像有點在行官式禮儀。 世華抬眼一看,滿廳子都是花,有十來二十束,還有個美麗的粉紅玫瑰花籃。 "啊,謝謝你,法松,那麼多的花!" 法鬆有點尷尬地說: "只有那籃玫瑰花是我送的,其他的不是我送的。想不到你有那麼多男朋友。" 世華在心里數數,知道她生辰和香港地址的男朋友實在沒有那麼多,她也急於看看哪一束是哪一個送來的。 法松是老實人,一向家教好,她知道他不會偷看送花人的名字,再坐上半天他也不會。 但她忍不住不看。 第一束,是程安雄,第二束,是程安雄,第三束,是程安雄,全部都是他越洋訂回來的。 她心裡暗想,會不會是安邦做的手腳?想想,似是而非,安雄是喜歡間中令她驚喜一下的。 問安邦,一定問不出結果來,他又會耍弄她一番,不如掛個長途電話給安雄。看看時間,美國東岸應是晚上時分,安雄也許在宿舍。 她不能再等了,對法松說: "對不起,我去爸爸書房掛個電話。" 法松見她笑得像棉花糖般甜,心裡沒醋意是假的,但那是世華的生日,他只好捺住性子。他還未有機會提及手中拿著那份報紙呢。 世華去了不久便失望地出來,顯然找不到她想找的人。 "同學們送給我的。"世華不想法松覺得沒趣,只好婉轉一點,"都沒有你那籃花特別。" "可惜不夠多。"法松雖然老實,卻不是笨人,"那十多二十束花,包裝都像是同一花店送來的,都是同一個人吧?" 世華不做聲。 "還有一份生日禮物呢。"法松把報紙的娛樂版遞給她看。 世華看完,心裡是一陣甜,喉頭是一陣酸。 "就是他嗎?"法松指著報上李頎的照片說。 世華搖搖頭。 法松看著報紙說: "李頎說他在美國唸書的女朋友回來了,明天,即是今天了,他昨天接受訪問的是不是?明天是她的生日,可惜要開工,不能跟她在一起。" 世華的眼眶紅了。 "情深款款,是不是?冒著失去女影迷的險也要當眾宣布已經有了女朋友。"法松半嘆半笑,"我也很感動。" 世華咬著下唇。 "寄到紐約我家那一疊信也是他寫的吧?"法松站起身來,"當然,你可以說,不關我事。" "不,法松,你是個跟我很親近的人,但是,那些是私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為什麼要瞞你?" "世華,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的。" "我已經把我們的關係說得很清楚,其他的,我明白不明白都不要緊了。"法松黯然神傷。 "法松,每一次,我都是無意傷你的心,怎麼每一次都這樣?" "你愈不想傷人家的心,便愈把人家傷到入骨入肉。你痛快點說還好。" "法松,我沒有說謊。" "世華,你不是個說謊的女人,你只是個不肯說真相的女人。一樣傷害力大一點,我也不知道。"法鬆自嘲地說,"在法律觀點來看,不肯說真相的誤導效果是否更大?我得回去看看課本。" "法松,那些花不是李頎送的。" "我不是說那些誤導,也許是,我自己誤導自己吧。"法鬆有點謙虛。 "不要逼我說我不愛你,法松,我不懂得怎麼說。" "這兒不是法庭,那也不是是非題。世華,你今天滿十八歲了,你自己作主張,不要再拿我做你和你媽媽中間的擋箭牌。送花的是誰,不要告訴我,我也不要知道。" "法松,不要誤會我在利用你。" "傻孩子,一直在作對自己不利的證詞。"法松擁抱了她一下,"我已經盡了最大的能耐去忍住脾氣。不要再說下去了,大家留個餘地。請告訴伯母,今夜我不能來跟你們一起吃生日晚飯了。" 天上砰的一聲打了個雷,雨驟然傾盆而下,法松冒著雨跑出去了。 盛太太在二樓睡房剛起來,雷雨聲令她想起去關窗,恰巧看見法松淋得渾身濕透地跑去開車,急忙下大廳一看,只見世華呆在一大堆花中間。 "怎麼不叫人給法松打把傘?" "他跑得那麼快,怎來得及叫人打傘?" 盛太太看看女兒面色不對。 "怎麼哭喪著臉過生日?又跟法松拌嘴了?" 世華還未開口,盛太太已經瞥見了摔在沙發上那份日報,拿起來看了,淡淡地說: "又是李頎,才拍了一部電影便很出息了麼?" "媽媽你是知道他紅了的,你只是不告訴我而已。" "這個人還要我記著,天天向你報告他的近況嗎?"盛太太要施壓力之時,連最平淡的語氣也是咄咄逼人的。 世華滿肚子心事,不曉得向誰說,一語不發地跑回房間,鎖上了門。 她很想找個人說話,一時間無人可找,不由自主地撥了二二六二三九三。 "餵,請程安邦聽電話。" "啊!"對方傳來狂喜的聲音,"安邦不在,世華,我是安雄,你怎知道我趕在你的生日回來了?" "安雄!安雄!你回來了!那許多花,怪不得我掛長途電話找不著你!"世華驚喜交集。 "想念我嗎?" "不想你怎麼會給你掛長途電話?" "收到花開心不?" "開心。如果你能把我們的小白屋也一塊兒帶回來便好了。" "喲,肉麻死了!笨蛋,我是安邦!一扮我哥哥的聲音你便魂魄不齊了。"安邦哈哈大笑,回复他的本來聲音。 "你這該死的……該死的……" "你這該死的東西!"安邦教她說,"不會罵人便不要罵。你找我那該死的哥哥不著,怎麼罵我了?" "我本是要找你的。" "口風轉得真快!" "不,我真的是要找你的,安邦,別開玩笑,我煩死了,快來接我。" "接你到哪兒去?" "不要問,快一點來吧!" "好吧,三天后馬上到。" "安邦!"世華急得想哭。 "來了,來了,四十五分鐘後到。" "不是開玩笑的?" "別囉裡囉嗦,我說四十五分鐘後到。"安邦一本正經起來。 世華在窗子旁守著望著,這四十五分鐘比什麼都長,又不知道安邦是真是假。 終於眺望到他的小柯士甸車子在路上,世華連沖帶跑地飛奔下去,怕被媽媽拿住抓回頭。 氣吁吁地跳上了安邦的車子,大雨把她淋得一身都濕了。 "到哪兒去?"安邦問她。 "你看我這樣子,能到哪兒去?隨便你吧。" "跟法拉利鬧翻了?"安邦在笑,"報上李頎說的話我回家看到了,你叫法拉利怎麼不惱得變成了紅色?" 一提起李頎,世華不禁哭了起來。 "哭吧,哭吧,原來不是為法拉利而哭,是為李頎而哭。真掃興!"安邦不耐煩地說。 世華本以為安邦會同情她一些兒,怎知他卻一臉的厭惡,倒令她哭不下去了。 "哭啊,哭啊!悶壞我了。找我來便別對著我為另一個男人而哭。" 安邦把車子開得很快,又回到了清晨跟她去過那山上向海的粗沙小平台。 "你先坐在車子裡。" 安邦邊說邊開了車尾箱子,雙手提了一大包東西出來。 只見他在地上插了幾根鐵筒、從上到下把幾卷東西一拉,搭了一個露營用的小型人字帳篷出來,黃色的,跟著鑽進去鋪了張墨綠色的塑膠墊子。 "進來啊,跑快點!"安邦向世華招手。 那小黃帳篷在滂沱大雨中,面對著翻騰的浪,在風中微微地左右搖著。 "沒有小白屋,給你搭個黃色帳篷。" 兩人抱膝坐在狹小的帳篷裡面,安邦靜靜地凝神聽風浪,黃色的光映到他臉上,出奇地和諧好看,如詩似畫。 世華凝神看著他,安邦回眸,目光一片溫柔,甚至是超乎這個世界的仁慈,她發覺合攏著雙唇的安邦,嘴形很精緻,一切他心裡想說的話,都在眼神和嘴角傳達到她的心裡。 雨嘀嗒無情地打在他們的小黃帳篷上,積水流入了塑膠墊子,雨水紛紛打進來,他們跟坐在泥地上沒有什麼分別。 兩個落湯雞似的,但是兩個人都渾然不覺。 安邦一直默默不語,世華在風雨中的小黃帳篷內打了個哆嗦。 "別冷病了,我們回車子去。"安邦自己都渾身濕透,沒什麼可給她蓋著的東西。 "這帳篷呢?還要拆一番,我又幫不了手。" 安邦搖搖頭: "不用拆了,就留下安在這兒,他日走過,你會記得今天。" 世華在車子裡依依地望著那小小的,僅堪他們兩人容身的帳篷。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在向海的砂泥平台上,那個面向滔滔大浪,在風雨中飄搖著的黃色小帳篷。 "我送你回家去。"安邦臉上一片淒然,"也許這是我見你的最後一次。" "我不回家去!"世華只想逃避。 "我不能再見你。"安邦說。 "為什麼?" 安邦在哼一首曲子,掩飾他的惘然。他愛上了哥哥的女朋友,再說不出笑話來。 他有愧于哥哥所託,他料不到盛世華是個這麼動人的女孩,一個好純的女孩,他應該把哥哥的事告訴她嗎? "別哄我回家,我不要回到籠子裡。"世華說。 "一身濕了,會冷病的。"安邦自己也打了個噴嚏。 世華倒有了個主意: "我們到避風塘租條舢舨去,風雨不入的。你隨便去店子買些T卹褲子,那我們便有乾的衣服可穿了。" "世華,你其實是個頑童。淑女只是你的教養,不是真正的你。"安邦說。 安邦在間賣出口退貨店隨手搶了幾件棉布衣服。 世華在車子裡遙看安邦,有種知己的感覺。他是唯一不管她是什麼盛家小姐的人,他解放了她的心。 安邦換了件短袖黃T卹,牛仔褲,也買了把傘子。 他給她挑了件粉紅色的長袖T卹,一條淺黃色打褶裙,一條白運動短褲。還有幾件大碼的T卹當毛巾用。 "沒有胸圍賣的,你自己去船頭阿嬸處換衣服吧。" 世華抹乾了頭髮身子,胡亂地把尺碼不大對的次貨穿上了,沒有鞋子,沒有襪子。 船婦只當情侶在雨中約會,知情識趣地躲到船頭,把船上的簾子全拉下來了。 "這樣過生日,真好玩。" "你媽怕要報警了。" "失踪不夠二十四小時不能報警的,何況,我今天足十八歲了,不是未成年少女。" "那我不算拐帶你。"安邦沒給她好氣,"是你拐帶我。" "安邦,雨聲真好聽。" 世華躺在舢舨裡。 安邦也仰頭躺在舢舨裡。 "世華,學校裡是不是安雄最出色?" "是。" "他有沒有說我唸書不成?" "沒有,只說你們很少見面。為什麼?" "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安雄說家人並不在乎他,只疼你。"世華重複了一次安雄爺爺死時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那時我還未回來。" "那麼為什麼家裡的保險箱是空的?安雄思疑你們私下分了,什麼也沒留給他。" "我沒分著什麼,喏,只有這個爺爺掛在袋表上的小玉佛像,送給你。" "我不要,本來不是你的,那隻代表你爺爺,不代表你。"世華把小玉佛像交回他。 "我媽媽有點怪脾氣,老不喜歡安雄。" "那麼為什麼喜歡你?你唸書不成。" "我會說笑逗她高興。哥哥跟她像死人似的,整天話也不說一句。" "但安雄有時是蠻可愛的。像他替我找的小白屋,像今天的十幾二十束花,他很懂得討人喜歡的。" "真的有十幾二十束花?"安邦問。 "你不知道的?我還以為是你代辦的。" "那些事情他不會叫我代辦。" "怎麼他又叫你夏天來看我?" "他只是叫我接機,和拜訪你父母一次而已。" 世華想起安邦清晨夜裡的神出鬼沒,和他吃李頎的醋,他凝視她時的眼神,不禁伸手撫著安邦的臂膀。 "別碰我!"安邦轉側了身子,臉向船邊。 "安邦!" 世華體內有種從未有過的衝動,那是她和安雄一起時所沒有的。 "世華,我是男人,你不要引我。" "安邦,轉過身來,我們只說說話兒。"世華都不大明白體內的衝動。 安邦轉過身來,伏在世華身上。 "你和李頎沒幹過那事兒嗎?"安邦對李頎的醋意特別濃。 "我認識他時,只是個十六歲的拘謹女孩,現在我才明白,他自製得多辛苦。" "那你便很感激他?"安邦不屑地說。 "他為了我,受了很多苦,我媽把他羞辱得很厲害。" 世華簡短地說了她和李頎的故事。 "他說他會等我。" "你從未向安雄說過這個故事?"安邦好奇地問,"我還以為你們是無所不談的。" "沒有說過,他根本不知道李頎這個人。" "那麼告訴我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已經厭倦了做處女!" 世華覺得有如被人摑了一巴掌。 "安雄從來不碰你,你不覺得自己是女人!" 安邦渾身火炭似的熱,世華閉上了眼睛,就讓第一次是安邦吧,她有點害怕,但是她卻渴望他。 安邦狠狠地吻了她一下,爬了起身,抱頭坐在船艙裡。 安邦不是沒有過女人的,此刻,他的心情矛盾得無以復加。 世華不禁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卑起來,原來她對男人是沒有性吸引力的。她第一次主動引誘男人便失敗,她不知如何自處。 安邦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忍不住摟著她:"你很動人,但我有難言之隱,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愛我的哥哥,但那不只是愛那麼簡單。他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世華喟然說: "真是為了你哥哥?" "我從未見他愛過一個女人,像愛你那般深。"安邦痛苦地說。 "李頎愛我一樣深,安邦,我不曉得怎麼辦。" "不要當我是閨中密友好不好?我不要聽!"安邦喜怒無常起來,"我愛你,你這笨蛋明白了沒有?" 世華的淚簌簌而下,是感動,也是千般愁。 "世華,就讓我摟著你,聽一天雨,至少,這一天是屬於我們一輩子的。" 安邦緊緊摟住世華,世華有個生離死別的感覺,為什麼是這麼的悲涼?安邦的性格並非傳統溫順,為什麼他這麼遷就他的哥哥? 兩人依偎到入夜,安邦說: "你回家吧。" "安邦,你真的以後不見我?" "是的,見了你,我不能自己。" 世華坐在安邦的車子裡,相對無言。 車子到了門口,赫然見到李頎倚在盛宅大門旁的圍牆外,顯然已經等了很久,也不管大雨仍在傾盆瀉下。 安邦和李頎交換了個極不友善的眼神。 "李頎,"世華忙鑽出車子,"你在這兒站了多久了?" "好幾個鐘頭,你媽不讓我進去,說除非我將你交出來!"李頎嘿了一聲,"我怎麼把你交出來?原來是他!" 安邦似乎心情落索地把車子開走了。 "請進來吧!"世華的心情亂七八糟。 "我這輩子也不會踏進你家!"李頎掉頭便走,"要走,你跟我走。" "淋得一身濕的,你又要患肺炎了。"世華擔心起來。 "你跟不跟我走?"李頎堅持著。 這時盛家傭人打著傘出來了,開了大閘: "太太叫小姐和李先生都進來。" "我不進去。"李頎說。 世華半拉半扯地把李頎拉進去; "半夜三更的,山頂沒計程車經過的,你先進來再叫車吧。" 盛太太穿著旗袍端坐在大廳中,盛先生也在。世華知道,連爸爸也出現,大難臨頭了,但她想,大不了跟李頎走。 "這些是什麼衣服?"盛太太看見女兒一身不稱身的T卹裙子:"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到哪兒去了?" "跟安邦露營去,不關李頎事。"世華說。 "安雄掛過幾次電話來,"盛太太有意讓李頎聽個清楚,"我告訴他,他送來的十多二十束花你都收到了。" "你的生日也蠻熱鬧的,就讓李先生等久了。"盛爸爸說。 世華氣憤地望著爸媽: "為什麼不讓人家進來?大雨淋涼的,是你自己的兒子你們也會心疼了。" 盛先生是怕麻煩的,只不過讓太太揪著下來坐著而已。 "那是你媽的主意。"盛爸爸尷尬地說。 盛太太臉不改容: "你不在家,請人坐到幾時?可沒有人叫他在門口淋幾小時雨的。" "盛太太,我只要跟小盛出去說幾句話,我沒打算坐在你家裡。"李頎說。 "世華,你不能再出去,我還有話問你。"盛太太的威嚴,令盛爸爸不敢吭聲。 "李先生,聽不聽由你,我現在就問!"盛太太說。 盛爸爸最怕戲劇化場面,想溜上二樓,卻被太太凌厲的目光射了一下,只好乖乖地坐下。 "這女兒愈來愈不像話了,跑了出去一整天,連衣服也換了才回來。露營會露成這個樣子的嗎?行雷閃電的,安邦帶你去露什麼營?"盛太太見李頎臉上妒意惱意愈起,便愈愜意,至少她要先收拾好一個。 "兩兄弟一起追求你了?"盛先生覺得頗有趣地說,"年輕人是這樣子的了。" "請借電話用一用,讓我叫部車子。"李頎強忍著怒氣,"不過,小盛要跟我去。" "媽媽,我一定要去。"世華說得斬釘截鐵。 "這麼晚了,到哪兒去?"盛爸爸問。 "到我家去!"李頎說。 "媽媽,人家一身都濕了,要著涼的,當然要回家換上乾的衣服。"世華看見李頎臉色發青。 "就叫司機送他們去吧。"盛爸爸決定出主意,到底他是一家之主,"世華,一小時後回來,司機等你。" "李先生,請寫下地址電話。"盛太太冷冷地說。 李頎寫下了,放在桌子上: "這回不用報警了!" 李頎住在銅鑼灣一間租來的房間裡,房間雖小,卻比從前的環境好多了。 "小盛,生日快樂!"李頎木然地說。 "李頎,我看到今天的報紙。唉,誰都看到了。" "就只怕那個安雄沒看到吧?"李頎邊換襯衫邊說,"似乎你跟他的弟弟安邦的感情也不錯啊。" "今天的事太混亂,我快要瘋了。"世華找毛巾替他揩抹著,吻著他的背,"快換褲子,別著涼了。" 李頎轉過身來扳著她的雙肩,有點奇怪地說:"小盛,比起半年前,你熟練多了。這半年,發生過什麼事?"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李頎以為是同屋住客,一開門,原來是程安邦,不禁愕住了。 世華心如鹿撞:"安邦,怎麼是你?" "我的車子跟著來的。"安邦看著李頎赤裸的上身。 "你跟著來幹什麼?"李頎一臉的不悅,長臂一緊,把世華摟得更貼近胸膛。 世華覺得李頎的胸膛壯闊了,一股男子漢氣味。 安邦眼中閃著一掠而過的妒火,一湧現便馬上抑壓著的酸楚,世華都看到了。她不曉得自己但願被李頎緊緊地抱著好,還是讓安邦一把搶過懷中好。 然而安邦很快便恢復平日的俏皮,半開玩笑地跟李頎說: "保護你們來著。三個人在一起,縱使盛伯母再度闖上來,也不能冤屈你李頎蹂躪她的女兒。" 李頎奇怪地望住了世華: "小盛,你把我們從前的事都告訴了他?" 世華點點頭,回眸看安邦,他嘴角仍是那個頑皮的笑容,只有那雙眼睛在告訴世華:"我想多看你一會兒。" 李頎哪裡知道十天八天內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既然安邦這麼說,他便當世華已經讓安邦兩兄弟明白,她心中只有一個他。 他欣喜地俯首吻了吻世華的臉頰,感動地輕呼:"小盛,小盛!" "場面真動人。"安邦找著把椅子靠牆坐下。 方才在舢舨內的矛盾,是為了自己的哥哥,現在,到底為了什麼? "安邦,別搗蛋,"世華想傳個訊息,"明天你來找我。" "明天?太遲了。"安邦語帶雙關,"李頎,我們跟盛伯母搗蛋,便一直搗到底。" 李頎哈哈一笑: "她也不喜歡你吧?盛家司機在樓下,盛伯母只給世華一小時,一小時之後,也許麻煩她大駕光臨了。" 李頎邊說邊脫下了濕漉漉的褲子,隨手往地上一擲,拿條毛巾圍住了下身。 "怎麼不脫內褲?"安邦跟李頎,像兩個男生在宿舍內說話。 世華微微地別過了頭。 "世華,原來你沒看過男人脫內褲!"安邦故作驚奇地喊著。 "程安邦,別耍她,小盛很害臊的。"李頎背著身在毛巾底下換了內褲,然後一手拉掉了毛巾,抹擦那一頭被雨打得濕透的頭髮,抹了幾下,搖了幾下頭,轉過身來,臉上還有幾點隨著額際濕髮流下來的水珠。 安邦打量了這高大的身形一下,心裡咒道:"這該死的李頎,倒真是蠻俊逸的。" 李頎與安邦眼神相交,畫家對臉孔的敏銳觀察力令他凝了凝神。 那張頑皮的臉孔下面另有一張臉孔,閃爍的眼睛和雙唇是詩意的,居然有無限溫柔的。 李頎本不是個多疑的人,此刻不禁猛地警覺起來。 "程安邦!"李頎丟下了毛巾。 "什麼?"安邦的肌肉緊張了一下。 "我替你畫個素描。"李頎嘴角噙住個冷笑,"好給小盛留個紀念。" "隨便。"安邦故作漫不經意。 只有世華看出他內心的緊張。安邦這輩子都沒讓人耍過,只有他耍人的份兒,這回,他怕李頎耍他。 也只有世華知道,李頎天性不羈而純厚,他不會作弄安邦。 李頎坐在床沿,抬睫看了安邦幾眼,很快地替他作了個速寫。 世華看了,不禁"啊"一聲地叫了出來。那正是安邦清晨送她一朵花時的樣子,那正是安邦在海旁黃色小帳篷內聽雨時的樣子。 那雖是安邦的肖像,卻有如把她的心肝五臟畫了出來一樣。 李頎一看世華的神情,心裡酸妒交集,不禁淚承於睫。 "給你吧。"李頎把肖像交給她,"此生,什麼都是不屬於我的。" 世華的淚珠滾滾而下,一手拿著肖像,一手執著李頎的手。 安邦從椅子里站起來走過去: "餵,餵,又哭?發生了什麼事?他畫了些什麼東西?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安邦從世華手中拿過自己的素描,心中一陣震撼,又是彷彿讓李頎把自己的心肝五臟畫了出來。 他詫異地看著李頎: "你不如我想像中那麼笨。" "我學過畫畫。"李頎嘆了口氣,"你那哥哥怎樣了?" "噢,樣子跟我差不多。"安邦岔開了令他不安的話題。 "小盛?"李頎握著世華的手。 想起安雄,世華有犯罪的感覺,支吾以對: "他們,他們兩兄弟長得很像。" 李頎看了看安邦,再看了看肖像,逼視世華。 "你會說這是他哥哥的肖像嗎?" 安邦和李頎兩雙眼睛觀察著世華,令她覺得赤裸。 "不,不會。"世華搖著頭。 李頎愛憐地輕撫她的頭髮: "小盛,你到底是個不會說謊的女孩。" "我,我會,我……"世華望瞭望李頎,又望瞭望安邦。 安邦伸手緊握著世華的另一隻手腕,雙目炯炯地看著她,有若懇求,又有若命令地不讓她將她跟安雄住在一起六個月的事招供出來。 "世華,你是不會說謊的。"安邦微微搖頭示意。 世華一手被李頎握著,一手被安邦握著,她覺得快被他們撕成兩半了。 "程安邦,放開她!"李頎說,"別捏痛了小盛的手腕!" "放開便放開,握著人家的手,未必握得住人家的心!"安邦搓搓世華被他捏得紅了的手腕。 "我跟小盛說過,即使她有過十個八個男人,我一樣等她。"李頎堅決地對安邦說。 安邦默然,他內心的掙扎,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華對他的一言不發有點失望,到底,只認識了十天八天,也許對安邦而言,只是一段短暫的浪漫,然而那浪漫又是如許濃烈。 這時電話響了,李頎對世華說: "一定是你的媽媽,你自己去聽好了,我不想再聽她的胡亂指責。" 安邦笑笑: "讓我去聽,嚇她一跳。" 安邦拿起了聽筒: "嗨,伯母,是我,程安邦,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噢,沒什麼,李頎在替我們畫像而已……我怎麼也在?……我跟著世華的車子嘛,替你看著女兒,也替我哥哥看著女朋友……啊……好,我叫世華來。" 安邦把聽筒遞了給世華: "……是,媽媽,我們聊聊天而已,一會便回來……" 世華轉頭望了李頎: "媽媽叫你聽電話。" 李頎沒好氣地接過聽筒: "……當然這是我的家,要不要我下去把司機也叫上來聽電話?" 安邦聽了勢頭不對,從李頎手中接過了電話筒。 "伯母,又是我,安邦。……不如這樣吧,叫司機先走,我送世華回來……為什麼你要信得過我?……不許我先走又不許我送世華?……好,好,讓司機等好了……十五分鐘?半小時吧,李頎正在替我繪像……很好呢,李頎說你是最美麗的女人,雖然兇,但兇起來也比誰都好看……不信?我拿他繪你的像回來給你看呀……四十五分鐘吧,那麼他可以畫得仔細一點……啊,好,晚安。" 安邦放下了聽筒,拍拍手。 李頎惱道: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幾時說過她最美麗?" 安邦伸了伸舌頭: "伯母好厲害啊!為你們這雙情人多爭取了四十五分鐘,還不謝我?" "我哪裡有她的繪像?"李頎啼笑皆非。 "你記不起盛伯母的樣子嗎?憑你的功夫,五分鐘便畫完了。"安邦說,"不用像,美麗便行了,拍女人馬屁,永遠行得通。畫了之後,包管你以後捱罵也少點,見你的小盛……" 安邦手舞足蹈地說到這兒,喉頭像被什麼哽咽了一點,聲音變了一陣,吞了口氣,再說下去: "……見你的小盛,也容易點。" 世華聽得出安邦的一抹傷感,不自禁地輕喚: "安邦!" 安邦正色地道: "趣劇做完了,我的笑話也說完了。李頎,假若你有種,你今夜便要了她!" 李頎勃然變色: "這關你什麼事?你當小盛是什麼?" 安邦乜斜著眼看著李頎: "她?她是個等待人要的女人,她是個渴望被佔有的女人,李頎,假如你當她是女神,你便錯了。" 世華想起在舢舨裡的一幕,百感交集。 安邦閉上了眼睛,彷如跟她一同在回想: "女神並不可愛,女人才是可愛的。世華是可愛的。" 這幾句話,有若低吟,直說到世華心坎裡,頓然將她放出囚籠。 然而,安邦卻顯得有點神思恍惚,情緒不大穩定,奪門而出。 "李頎,我去看看他,我有點不放心,我不想他有意外。"世華急急追著安邦,"他整天情緒不安定。他平日不是這樣的。" "我也覺得他有點語無倫次,行動古怪。"李頎說,"他是個複雜的人,像在受著什麼折磨。我也有點擔心他。" "李頎,你放心,我知道往哪兒找他。"世華折好了安邦的肖像,放進口袋,跳上司機的車子。 外邊還大雨淋漓,世華叫司機追著安邦的車子,只見它往山路上開。 世華已料得到安邦到什麼地方,雖然跟一程失一程,終於看見安邦的小柯士甸泊在那山石半台突出海邊處。 黃色的小帳篷已被風雨打得斜了,雖在黑暗中,世華仍能看見那個鮮黃。 世華打了把傘,叫司機先回去,並告訴他很快便坐朋友的車回家。 世華撐著傘,鑽進那小帳篷裡,果然見到安邦抱膝而坐,聽著黑風黑浪。 "安邦,我來了!" 安邦激動地與她相擁。 "你終於來了!"安邦無限欣慰,"我一時失神,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平復情緒,我有話說不出。" "你說過你愛我。"世華說,"我不明白的是,你對我戀戀不捨,但卻突然一溜煙地跑了。" 安邦痛苦地把頭埋在膝間。 "安邦,為什麼你好像在囚籠中,你哥哥的囚籠中?" "世華,要是你愛我,此刻便不要問我。我要你,我太想要你。也許這日後會帶給我很多痛苦和悔意,但我準備承當。" 世華在這十天八天內,感覺上安邦已是心意相通的知己,而安邦又是那麼的動人心弦。世華解開了自己的衣服,玉雪可愛的胴體呈現在安邦面前,安邦鋪在地上那張綠膠墊子已被水浸了一半,但世華不在乎,赤身躺在上面,伸出粉藕似的雙臂。 安邦在風雨交加聲中,跟她雷電似的造愛。 第一次造愛是疼痛的,但也是刺激的,處女的血水,絲絲地混在打在地面的雨水里。 他們依偎在小帳篷裡,呼的一聲烈風吹過,整個小帳篷塌在他們身上。 兩個人掙扎著走回車子裡去,抓著濕滴漉漉的衣服穿回。 "世華,現在我才能跟你說。"安邦神色困擾,"因為早說了,你不但不會相信我,而且會懷疑我卑鄙。只因你選擇了愛我,我才會告訴你這個秘密。" "什麼秘密?" "我哥哥安雄是性無能的。" 世華無法置信,劍眉星目,英挺氣昂的劍擊冠軍,竟是性無能的? "這麼的一表人材,你想我哥哥受了多少苦。"安邦說,"母親的想法傳統,心想長子香燈無繼,便一直對他不好。" "怪不得,我說要跟他結婚,他叫我先多見點世面,他是深愛我的。"世華潸然淚下。 "安雄深愛你,我也深愛你。"安邦喟嘆,"答應我不要把這個秘密向任何人說。" 世華渾身抖顫著,她還未能接受這個事實,跟安雄在一起的日子,是多麼的愉快,沒有了性,也不見得有缺憾。 "我不會跟任何人說,這很值得介意嗎?"世華反問,"我會告訴他我不介意。" "因為你沒有經驗!" 安邦的自尊心受了重重的一擊,顯然剛才那一次,世華並不特別享受。 他知道,處女的第一次通常是沒有什麼快感的,但總希望自己是特別的。 "你這小妖精,你不停地挑逗我,只因你想拋掉你的處女包袱而已,好,我做了你的第一個試驗品!" 安邦一拳打在方向盤上: "你明知那李頎在苦苦等候你,他逃得到那兒去?不如拿我耍耍是不是?" 世華哪裡了解男人對性表現的敏感?她不曉得他發什麼脾氣,不禁苦惱起來。 "我幾時耍你了?" "當然,第一次,不過如是。" 安邦看著她那張十八歲的嬌憨臉孔:"原諒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為什麼你不說你愛我?"世華戰戰兢兢。 &qu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