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爸爸和盛媽媽不見女兒才幾個月,卻覺得她好像長大了一點,出落得更標致了,看她乖乖地回來,一切本來要數說她的話都忘掉了。
翌晚法松來吃飯,世華出奇地和氣,盛先生和盛太太只當他們已經慪完了氣,感情邁進。
"世華,對不起那回我發你的脾氣。"法松向她道歉。
世華本就不是個小氣的人,這時憋在心上的只是李頎的事,對法松笑笑算了。
她找了方逸一整天也找不著,方逸在香港大學唸書,沒美國那麼早放假。
高英英和胖胖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在英國上學,都沒打算回來。
水文君還沒考上什麼大學,世華打電話找她,水伯母只說她去參加不知什麼教會活動了,還訴了一輪苦說水文君又哭又鬧要出國唸書,但她捨不得她去。
晚上,她待父母睡了,靜悄悄地搖電話去李頎工作的報館找他,接線的不知誰是誰,不得要領。
輾轉反側又一夜,翌日還要應付媽媽給她安排的好多節目。
下午五時多,終於和方逸聯絡上了,世華急急跑去方逸家。
"方逸,你寫信告訴我水文君和李頎的事,是你的惡作劇還是真的?"世華明知方逸不好意也要問她。
"你以為我很有空跟你惡作劇嗎?"方逸一貫的腔調。
"你一向不喜歡水文君。"世華說。
"不喜歡便不喜歡,這個還要解釋嗎?我犯得著挑撥離間你們嗎?"方逸說。
"誰告訴你的?"世華問。
"當然是水文君那大嘴巴。"方逸說,"不過,別以為我信她,是我自己在街上碰見過她和李頎幾次的。"
"那也不算什麼吧?"世華說。
"算什麼你自己算。"方逸說,"寄信告訴你不是為你,別以為我偉大得是為了你。"
"那麼是為了誰?"
"為了李頎。我老早說過,會傷害你的不是他,會傷害他的是你。"方逸說,"你在校園這麼應接不暇,還叫他等什麼?你老是不放手。"
"真後悔寫過信給你提及我的校園生活!"世華說。
"小盛,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了。你會沒人追?你會不動心?"方逸的話常常正中世華要害。
"方逸,你就是不想我開心。"
"怎麼不想你開心?你在美國開心,把李頎擱在香港發霉。"
"那關你什麼事?"
"叫你趁早了斷,要他便要,不要便不要,李頎是個好男子,讓水文君纏上了,水伯母吵起來,不又是你和他的歷史重演?李頎受得幾多傷害?幾多侮辱?"
"方逸,我到哪兒找他?"
"工專下課時,你去附近逛逛。"
"你陪我去好嗎?"
"我才不做這些街坊保長的事。"方逸說。
"什麼意思?"
"你自己去看看,沒膽量便別去。"
"你是說我會碰見他們在一起?"世華問。
"你從來都不笨的。"方逸笑笑,她倆自幼猜謎猜慣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四五時,世華在工專附近叫司機來回兜圈子,兜了一陣,果然看見水文君和李頎兩個笑語盈盈地一塊兒走。
"停車!"世華吸了一口氣,刻意冷靜地從車子裡走出來,面對著水文君和李頎。
李頎一時呆了,一臉的驚喜交集。
水文君倒是若無其事,搖花擺柳地衝前一步,熱情如火地擁抱世華:
"啊,小盛,你回來了!我媽告訴我你打過電話來。"
世華望瞭望仍然呆住了的李頎,冷冷地問:
"你有沒有告訴他?"
"正要告訴他呢!"水文君仍然眉開眼笑。
"小盛……"李頎顯然不知道她回來了。
"我們去喝杯咖啡。"世華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緒。
三個人進了間小咖啡室,世華挑了幽靜的一角。
三人相對無言了一會,世華低著頭,李頎凝視著她,水文君努力找話題。
"你們在拍拖吧?"世華呷了一口平時不喝的咖啡,望著深棕色的咖啡說話。
"呀,你怎知道?"水文君鬆了一口氣,有若世華在向他們道賀似的。
"是……?不是……?"世華喉頭哽咽著,仍然低頭望著咖啡。
"別告訴我媽!她以為我每天去詩歌班練習唱聖詩。"水文君說。
"那就是說,你每天來陪他下課?"世華對著咖啡自己點頭,"我當然不會告訴你媽。"
世華的心像有千斤重,她小心翼翼地保衛著對李頎的忠誠和對水文君的信任;然而兩個人都背叛了她。
在校內,她約會多點也渾身內疚。
為了幫助阿祖重建自信心,她同情他,陪伴他,終於又是他背叛了她。
為了不想破壞別人的成雙成對,對尊尼和約瑟的一觸即發的感情,一直運用著極大的自製。
她還以為自己任性,如今她懷疑,自己是否太笨,太純。
"小盛……"李頎見她老垂著頭,泫然欲涕。
"李頎,你說得對,我太拘謹了。"世華想起他的一句話。
"你們說什麼?"水文君不明白。
"阿水,你先走,讓我跟世華說幾句話。"李頎說。
"為什麼要我先走?"水文君雙手抱著李頎的胳膊。
"誰也不用先走。"世華決定面對現實,"我不打算聽一面之詞。"
"小盛,我不能沒有了李頎。"水文君說。
"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世華沒有客氣。
"你不能怪我,你自己出國了,還要霸占著他嗎?"水文君說。
"你又幾時出國?你媽說你日夜哭鬧著要出國。"世華一刀見血地說。
李頎不禁臉上變色。
"你有避孕沒有?"世華面向水文君說。
"我沒有,他會。"水文君是個口沒遮攔的。
"小盛,"李頎驚異地問,"你幾時學會這些的?"
世華靦腆地低頭又看著咖啡:
"我不會,但你知道,宿舍裡的美國女生什麼都說的。"
然後她抬頭向李頎說:
"我沒有讓人碰過,我太拘謹了,是不是?我太不了解男人,是不是?"
"我就是說你呢……"水文君正要開口。
李頎制止了她:
"阿水不要多口。"
"你不要以為你碰不著她,她便比我矜貴點。"水文君媚眼一拋。
"阿水你不用緊張,"世華不屑地說,"我來不是為了跟你爭他,誰要跟你爭?"
"所以我說你不會怪我嘛,是你自己不要他。"水文君仍然挽著李頎的臂,"誰也不用緊張,李頎你也不用緊張,感情是自然發展的,世華不拍拖,不關我們的事。"
"阿水,我不怪你,我來也不是為你。"世華說。
"那便沒事囉,我們三個還是朋友。"水文君輕輕拍拍胸口,"你初坐下時一臉嚴肅的嚇死我。"
"我來是為了他。"世華說,"應該說本來是吧,不過,既然你們是逢場作戲的,也不關我事了。"
"世華,你不要誤會我把你和其他人一樣當作逢場作戲。"李頎不忍地說。
"我還沒學會逢場作戲,當然不入你們之列。阿水是會走的,你知道了便好。"世華說。
"你呢?"李頎幾乎想執住她的小手。
世華噙著淚說:
"我未來,也未走,我不會玩。"
"小盛,我不是跟你玩。"李頎有口難言。
"她自己先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水文君理直氣壯地嗲李頎,"又不是我將你從她手上搶走,你別胡說八道令我們發生誤會,我和小盛是六年同學,還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呢!"
世華覺得大家的世界距離遠了,亦不想再說什麼,站起身來說:
"我先走了,再見。"
"改天我來找你聊天。"水文君說。
世華惘然地上了車,惘然地回家,她不惱水文君,她一向都是這樣子的,她也不惱李頎,她只惱自己。
回到房間,發呆了半天。
她真想放任,想淫蕩,像施維亞,像水文君,她不想做聖女。
她很苦惱,寫了封信給胖胖說心事。
胖胖回信說:
"你淫蕩不起來,你的個性是這樣的,人家是大情大性,你是至情至性,誰了解你呢?"
平日訥於言詞的胖胖,寫起信來倒是感性和理性同樣流暢的。
世華亦想,有誰了解胖胖呢?人家只當她是個既胖且拙的人,誰知道她有一顆充滿熱情的心?
她亦嘲笑自己,雖然能言善道,其實比胖胖好不了多少,都是自己的囚犯。
她突然發覺,雖然常埋怨父母管束著她,其實父母所給她的自由,比她自己給自己的大得多。
她變得沉默了,隨和了,法松約她去哪兒她便去哪兒,只是她無法有那種激情,別說學人淫蕩,她連摟摟抱抱也不想。
水文君說過來找她,結果沒有來。
有個星期天的大清早,才六時多,連傭人都未起床,電話忽地響起來了,世華一向易醒,便跑去接電話。
"小盛,是我。"李頎的聲音,"我剛下班,上來接你,十五分鐘到。"
"你在哪兒?"世華手執睡袍一角,想著一頭長發真亂。
"在中環的一個電話亭,快穿衣服!"李頎收了線。
世華急忙地穿上條裙子,梳頭洗臉,溜到大門口,一輛的士剛到了,李頎跳下車來一把拉她上車。
"到哪兒去?"世華問。
"我們到山頂吃早餐。"李頎說。
兩個人在剛開門的山頂餐室坐下了,世華的一張素臉,像清晨露珠一般晶瑩清麗。
"小盛,又漂亮了點。"
李頎像欣賞著朵小白花似地笑。
他也壯實了一點,沒那麼瘦瘦弱弱病兮兮的了。
"你也好看了,那天沒看清楚。"世華看他不像太累,"怎麼白天上課晚上通宵工作的,反而胖了?"
"愈開夜工肚子愈餓,吃得多了。"李頎說,"手頭也松點啦。"
"身體還好吧?"世華殷殷相問。
"還好。"李頎感動極了,"你真的還很關心我。"
"我沒有用,我沒法改變自己。為什麼一聽見你的電話我便要來呢?我實在不明白。"
"小盛,你是愛我的。"
"我從來沒這麼說過。"
"沒說過這句話而已。"
"你找我幹什麼?一切都已經不像從前。"
"小盛,你說你未來,也未走。我的世界一向如此混亂,你來過,一切都改變了些,你走了,一切又回復從前一般,如今你又回來了……"
"你改變不了你的浪子性格,有什麼要什麼。"
"不,我不是浪子。"
"那你只是個流浪的拾荒人,地上有什麼便撿起什麼。"
"那你是什麼?你是個摘星人,永遠要摘到天上的星星。小盛,我不是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現在不要摘我,所以我說,我不會令你失望。"
"一邊做拾荒人一邊準備做天上的星星嗎?"
"你還生水文君的氣?"
"我不氣,她走了,你不要傷心。我只是怕你傷心而已。"
"呵水大情大性,她是沒有殺傷力的。"
"李頎,你真令我失望,我以為你是會傷心的。"
"她不會,我也不會。我只會為一個人而傷心。"
"誰?"
"你。"
"傷心得要跟水文君搞在一起?"
"她常來找我,我渴望從她口中得到你的消息。"
"見了男人,她還會記得我?見到你,她還會談我?"
"但見到她,我有如見到你的影子,她是和你親密的人之中,唯一留在香港的人。"
"假如唯一留在香港的是胖胖,你會跟她……跟她……"世華說不出口。
"胖胖當然不會跟我搞到床上,她肯嗎?不過我一樣會常常找她,談你。"
"那你是說水文君自己送上門來了?"
李頎沒回答她。
世華反而笑了:
"你不答,總算沒令我對你反感。阿水的性格我很清楚,你不說,倒是個君子,野君子。"
"你是介意的?"李頎問。
"你猜我介意不介意?你們玷污了我。"世華說。
"好,你是仙女,我們是凡人。"
"我是什麼已經不關你事。"
"至少你仍然肯見我。"
"見是一回事,那不等於繼續從前,要追我,你還得從頭來過,在水文君之後,在拾荒之後。"盛世華說,"到那時呢,可不知道我變成什麼樣子了。"
"你不會變的,小盛。"
"你看死我不會變?"
"小盛,我問過你在美國做過什麼沒有?我懷疑過你沒有?"
"你太信得過我了。"
"別說負氣話,要是我不尊重你,我早已……我是個男人,你明白嗎?"
世華思前想後,點點頭。
"我自製得好辛苦,對著別個女孩子,我便不會,我也不曉得你這處女包袱,要背到幾時!"李頎衝口而出。
世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羞又惱。
"小盛,對不起,我忍不住說了。"
李頎伸出他的大手,把世華的小手緊緊握在掌中。
"小盛,我什麼都跟你說了。"李頎嘆了一口氣,"為什麼要跟你說呢?"
"到此為止吧,李頎。"
"你不要再見我?"
"你和水文君令我反胃。"
"小盛,你以為你將來遇上的男子都是未見過女人的?那麼你到修道院去找男朋友好了!"
盛世華聽見這句話,一時間阿祖、尊尼、約瑟、朗尼……所有她感激過愛她的男人的一切都在她腦子裡打轉,甚至程安雄,難道連他也沒有見過女人嗎?
耳邊只聽見李頎在說:
"你誰都不怪,只怪我?"
世華覺得一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心亂如麻。
"算了,誰也別算誰的賬。"世華說。
"但不是一筆勾銷,我愛你。"李頎說。
"那你想我怎樣?我還是會回美國繼續唸書的,將來的事情誰知道?"世華說,"也許你變成星星,我摘不到了。"
"小盛,我永遠是個凡人,再出色,也是塵世間的人,我只是等待,你變成凡人的一天。"李頎誠摯他說。
"即使我有過十個八個男人?"世華問。
"是的,愛不過如是。"李頎說。
在李頎送她回家的路上,盛世華默默無語。
李頎依依地目送她走進盛家大門。
假期便在聖誕舞會中熱鬧地過去了,而世華的心是寂寞的。
她只當法松是棵聖誕樹,高大堂皇的,很應景。
七彩繽紛的燈飾,正好掩藏了她的一陣陣少女傷懷。
法松陪她飛回美國,他在三藩市轉機到東岸,正好不用讓程安雄碰上。
安雄接了她機,一臉的健康膚色。
"怎麼倒黑了?"世華問。
"滑雪會黑的嘛,雪把紫外光反射得很厲害。你看愛斯基摩人黑不黑?"安雄說。
"整個聖誕假期滑雪?"
"也花了點時間替你找房子。"
"找到房子了?我終於有自己的房子了!"世華心花怒放,"是什麼樣子的?"
"唔,破破舊舊,廁所沒有板,床也歪了,將就一些算啦,學校附近房子很難找啊!"安雄蹙著眉說,"現在我們便開車回去聖路易·奧比士普看看吧。"
"真的那麼舊?"世華一直在幻想著童話般美麗的小屋子。
"真對不起,沒辦法找到更好的。"安雄一路開車,一路滿臉歉意的。
開了幾小時車,安雄特別選太平洋沿海的一號公路,風光如畫。
"這些地方,我們日後可以一個週未去一處。"安雄說。
安雄老有一大串游山玩水的計劃,似乎她什麼都不用想,他都替她安排好了。
"你以前有沒有女朋友?"世華問。
"有。"安雄簡單地答。
"是什麼人?"世華問。
"美國人。"安雄答。
"漂亮嗎?"世華問得心驚膽跳,雖然她不是對自己的容貌沒有信心。
"十分漂亮。"安雄大大方方地答,從口袋中掏了張照片出來。
"啊!"
世華也不禁驚訝起來,眉清目秀,古羅馬石膏像的輪廓,眼睛窩下去的線條也很像羅馬美人像,直挺的希臘鼻樑,上唇中央雙尖起角的笑嘴,鵝蛋臉兒,臉上沒有半點化妝,清麗異常。
"她簡直像《木馬屠城記》的絕代美人,特洛伊的海倫啊!"世華讚歎著。
"見過她的人都這麼說。"安雄說,"那是她十八歲時的照片。"
"現在呢?"世華問。
"跟我一樣大,二十四歲。"安雄說。
"你二十四歲了?"
"我小時入學比較遲。何況我碩士也念完了。"
世華還是關心他的前任女朋友的事多點:
"你們為什麼不在一起了?"
"沒有什麼,大家轉校了,感情淡了。她已經結了婚。"
"有見過面嗎?"
"有,一次。"安雄答。
"有什麼感覺?"
"她胖了很多,我想,她現在可能已經非常之肥胖了,朋友們告訴我的。"
"那你便只裝著她這幀最漂亮的照片?"
"我只有這一幀。"
"不想念她嗎?"
"沒什麼想不想的,只記得當年有過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
安雄淡淡道來,一點也沒有令世華吃醋的餘情,好像過去了便過去了。
"你呢?"安雄問她。
"我什麼?"世華拖延時間,考慮如何答他。
"愛上過什麼男孩子沒有?"
"沒有。"世華不知道這是否算扯謊。
她以為有,她一直把李頎當作她的初戀愛人,如今看來,她也不曉得他是抑或不是,這是個將來才可以決定的問題。
"追你的男生很多。"安雄笑說。
"約會而已。"世華說。
安雄又笑笑。
世華回想,安雄一直冷眼旁觀著那幾名男孩子約會她,他卻慢條斯理才開始,一來便視其他男孩子如無物。
不過,這樣也好,要是第一天遇上的便是他,至少她會失了走馬看花,約會約個團團轉的機會。
"你約我也像打劍,看準才出手?"世華調笑他。
"是,一來我臉皮不夠厚,二來覺得不夠好的女孩子不值得花時間。"
"我沒有你上一任女朋友漂亮。"世華第一次有讓人比下去了的感覺。
"不可以比較的,她是西方臉孔,你是東方臉孔,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東方臉孔。"
"你對不漂亮的女孩沒有興趣?"
"完全沒有興趣。稍為漂亮的也沒有興趣,要很漂亮的才有興趣。"安雄毫不矯飾地說。
世華聽到很開心,至少他認為她是很漂亮的。
不像李頎,一、二、三、四、五都要,雖然他的女朋友們都不醜。
車子轉進了領進聖路易·奧比士普這小城的路,世華不禁頻頻問:
"我的屋子在哪兒啊,在哪兒啊?"
程安雄在街上左移右轉了一陣,抱歉地說:
"那條街很荒敝破落,一時找不著,讓我想想。"
他把車子停在一條繁花盛放、綠草如茵的街道上,拿出地圖來找。
世華往右邊望,車子泊的地方剛好有幢小白屋,很小很小的,但是白得發亮,被一圈子小黃花青草地環繞著,不禁悠然神往。
"看什麼?"安雄抬起了苦看地圖的頭。
"你看那小白屋多可愛。"
"進去看看啊。"安雄說。
"有人住的嘛。"
"小城的人很和氣的,要是你稱讚他的房子好看,他多半會衷心地引以為榮,帶你進去看的。"安雄說。
"我們可以敲敲門嗎?"世華問。
"試試看,你敲門吧,漂亮的女孩子敲門多半受歡迎。"
"你陪我去。"
"當然。"
安雄握著世華的手,世華輕輕地敲了幾下門。
"沒有人應門。"世華說。
"也許出外了,沒辦法啦。"安雄拉著世華手準備轉身回車子。
世華一臉的失望,依依不捨地望著那小白屋。
安雄倚在門上,臉有難色地說:
"見到這間你便不肯定,叫我怎敢帶你去看我替你租的那間?"
世華怕他難過,只好說:
"不要緊,暫時住一陣你替我找到的那間吧,破舊一點也不怕。"
"好吧!"
安雄反手啪的一聲打開了小白屋的門。
"安雄你幹什麼?隨便開人家的門!"世華像犯了法似的。
"不只擅自開門,還要看呢,你這麼想看,我只有冒著擅自闖入之險讓你看了。"
安雄一把拉了她進去,世華還是半推半就。
一進去,左邊是窗明幾淨的小客廳,掛上了白紗窗簾。
右邊是整潔的廚房。
再走進去,是間比客房那一邊還小一點的房間,從房間的後窗望出去,仍是一片小黃花青草地。
房間雖小,卻有張雙人床,鋪上了白底青葉小黃花的被蓋。
世華忍不住躺在床上,往左上邊一望,一列扁扁闊闊的窗於,白紗窗簾映襯著藍天白雲。
"躺一會也是好的。"
世華陶醉地望著悠悠白雲。
"不是學生住的,都沒有書桌。"世華爬起身來,"我們還是快點走了,不然人家以為我們進來偷東西。"
"唔,讓我看看,有什麼好偷的。"
安雄拖著世華的手,走回廚房客廳相連的前半截屋子。
在問開著廚房和客廳的三英尺來高六英尺來長的白櫃子裡,安雄大叫一聲:
"有了!"
往櫃子一拉一翻,翻了張小折桌子出來:
"你的書桌!"
把白櫃滑門一推開,露出一列教科書:
"你的書!"
再伸手往書櫃撈了一下,把他送給世華的劍擊冠軍銀盾拿出來:
"我的盾牌!"
世華驚喜無限,似信還疑。
"這就是我替你找到的破舊房子了!"安雄張開雙手說。
"我打死你!打死你!"世華的粉拳一拳拳捶落他壯實的胸膛上。
安雄讓她打鼓似地捶了一陣,反正是不疼的。
然後雙手叉住她的雙腋,把她拋了起來,接回懷中。
世華雙腳懸空地被他筆直抱在胸前,像大人抱洋娃娃,一雙大眼佯怒地望著他,粉紅色的小嘴嘟起了,右手輕輕地在他臉上一印,作狀打他:
"還以為你很嚴肅,很一本正經,原來這麼淘氣,做了幾小時苦惱樣兒,跟我開玩笑。以後也不相信你啦!"
"我猜的對不對?這果然是正合你心意的?"安雄希望那柔軟的小手多打他幾下。
"安雄,太好了,這麼小又這麼獨立的小屋,想來不易找吧?"
"我找人替你把整間屋子修過了,床單被蓋窗簾全換了。"
"你真有本事的,這麼快便一切弄好。"
世華都未見過這麼可依可靠的男人。
"不過浴室很小,只有蓮蓬頭。"安雄打開了道像個直身櫃子的小門,"但那是全新的,業主換過的,這蓮蓬頭浴室,根本是整個倒模出來的大匣子。"
"方便得很呢。"世華覺得很新鮮。
她家的大宅是巨大堂皇的,但這恬靜的小白屋和那片繞屋的小黃花青草地,才是真正屬於她個人的。
安雄替她把行李搬進來。兩個人都捨不得離開那屋子,快樂地在草青色的沙發上相靠坐著。
安雄的肚子咕的響了一聲。
"你肚子餓了,呀,沒想起你大清早起來啦。現在吃什麼才好?"
"速戰速決,吃漢堡包去!"安雄一把拉了世華上車。
吃完了漢堡包,世華又問:
"現在幹什麼好呢?"
"到超級市場去,你的冰箱裡什麼也沒有的。"
"噢,沒想起。"
"你沒有一個人住過,當然沒想起。"安雄笑,"幾時你才十八歲?"
"暑假的時候。"世華說,"那時要說青春再見了。"
"你二十八歲時你便會後悔這句話。"安雄說。
"二十八歲?好像一百年之後了。"她在等待十八歲,二十八歲,根本是遙遠到不可以想像的事。
兩個人在超級市場推著車子,世華覺得好像兩夫妻似的,心裡有一陣莫名其妙的喜悅。
"安雄,我買什麼才好?"
"你喜歡吃什麼便買什麼。"
世華只是一味把巧克力、餅乾、汽水、水果往車子裡丟。
"你不吃人間煙火的?"安雄望著她那滿車子的零食:"沒一樣要煮的。"
"我不會燒飯。"世華似乎不覺得還有什麼需要。
"單吃這些不成的。"
安雄替她拿了一打雞蛋:
"煎蛋總會了吧?"
世華點點頭。
安雄又替她拿了包白米:
"會燒飯吧?"
世華搖搖頭。
安雄也搖搖頭,替她拿了些牛排、豬排、雞肉、蔬菜、油、鹽、糖、茶。
世華完全一竅不通。
"今晚教你做飯,煎牛排,這是第一課。"安雄說,"我也不大會燒菜的,想不到你連飯也不會做。"
世華一眼瞥見一疊疊的"電視盒餐",每盒有湯有肉有甜品,放進焗爐一焗便成,抱了各式各樣的一大堆回來。
"每盒味道都一樣的。"安雄直搖頭。
"好過沒飯吃。"世華對烹飪並無興趣。
安雄把她送回了小白屋,把東西一一教她在冰箱放好。
"會燒水不會?"安雄問她。
"水壺出煙,水便沸了,這個我懂。"世華說。
"早知如此,替你買個水沸了便會嘩嘩叫的水壺回來。"安雄說,"你無可救藥,一個人怎麼住?怕不餓死你了?"
"怕什麼?我有一焗即成的電視餐。"世華說。
"我走了。"安雄說,"明兒再來。"
世華看見窗外一片黑茫茫,孤零零地一個人,有點著慌:
"陪我聊一會兒天。"
"怕黑了?"安雄說,"但我要走啦。"
"我不是怕黑,只是不習慣天黑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世華說。
"還有,你不是說教我煎牛排的嗎?"世華盡力挽留安雄。
"你說你娟電視盒餐嘛,那用不著我幫忙了。"安雄說。
"這樣吧,你焗你的電視餐,我煎我的牛排。"安雄打開冰箱準備他的烹飪工作。
世華的電視盒飯要焗四十分鐘。
安雄的牛排只煎了五分鐘。
"陪我聊到半夜十二點吧,那時我會累得什麼都不擔心,倒頭便睡了。"世華說。
安雄摟著她談話,只是少談及他的家庭。
夜深了,世華的淑女成長背景覺得安雄應該告辭,但內心深處,她多麼渴望他留下。
安雄很自然地走了,沒露出過要在小白屋過夜的意思。
世華在回味著這一天的小夫妻生活。
她也欣賞安雄的紳士風度。他沒有賴著不走,沒有企圖,只是愛惜她。
世華如常上課,不知怎的,所有中國男生都似乎認為世華變成了程安雄的擁有物,沒有人敢再單獨約會她。
世華想:
安雄真是有點懾人的氣勢的,他都沒做過什麼表示,所有人自動退避三舍。
跟阿祖剛好相反,他對女朋友那麼緊張,眾人卻視他如無物,誰想約施維亞都照樣去約。
阿祖好像習慣了,世華也不再同情他了。
這個學期,施維亞找了個叫做阿卡的矮小中國男生替她交學費。
阿卡瘦小得像女人,頭髮稀疏的,像個發育不全的中童,但那張臉孔卻不年輕,是屬於世華永不會約會那類。
世華不曉得施維亞給阿卡什麼回報,但看阿卡那沾沾自喜的樣子,想來回報是一定有的。
世華一向看不起施維亞,她是美麗的,也不是笨的,但為什麼張三李四她都照單全收,好好的一朵花,偏是什麼牛糞都可以插她。
有一天世華捧著書在校園走,剛碰上施維亞,一樣眼線畫得黑黑的,臉孔塗得白白的,蓬著一頭髮尾開叉的頭髮。
"嗨!"
施維亞懶洋洋地打招呼。
世華覺得她很憔悴。
"去校堂喝杯咖啡?"
施維亞主動地說。
"好。"
做了半年同學,大家都沒談過幾句。
施維亞要了杯黑咖啡,世華要了杯汽水。
"我暑假畢業了,好幾間研究院收我呢,我都不想去。"
世華明知她在說謊,但也由得她說了。
"我二十歲啦,不想呆在學校了。"施維亞說。
世華分明記得阿祖說她二十二歲,這個女人,少說一句謊也不行。
"那你打算做什麼?回香港?"世華問。
"不回香港了!我想演戲,做歌星。"施維亞說。
"去好萊塢?"世華問。
"或者去百老匯演舞台劇。"施維亞突然說起國語來。
"那你為什麼不回香港拍電影?"世華問。
施維亞不屑他說:
"香港那麼小,做明星歌星賺得多少錢?"
香港明星歌星的收入當然跟好萊塢沒法比。
世華看看施維亞那樣模樣,演人家的情婦倒像,要是有什麼性格角式呢,她沒一樣像,也許可以演個年輕的唐人街鴇母吧。
"書念來有什麼用?像我們念純數的,出來那丁點兒薪金,就是這樣便過一輩子。"施維亞說。
"為什麼不干脆嫁了阿祖算了?"世華問。
"他?悶壞我啦。學費他是肯替我交的,但是我不要,反正總找得著人替我交。"
施維亞說得理所當然。
世華倒奇怪她從何時起認為學費是可以隨時開口叫人交的,頂多同人睡一睡,真是,天生的妓女性格。
"中國演員在好萊塢沒什麼出路的。"世華說。
"你以為我想演個唐人街的飯店女侍?我想到好萊塢。認識個把製片家,也許根本連戲也不用演了。"
施維亞懶洋洋地伸了伸腰。
這個女人就是懶,世華今天才明白。
"怎麼認識製片家?"世華不曉得她的路從何走起。
"一直以來,我想認識誰便認識誰,有什麼困難?"
"我覺得很困難。陌生人來的,話題從哪兒說起?"世華真不知她怎麼搞的。
"床上啊,有哪個男人逃得過一張床?"
施維亞經驗豐富地說,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感覺,反而一臉洋洋得意。
"那你也得喜歡那些男人才成啊!"世華完全不明白。
"不用喜歡的,我只當他們是地上的磚頭,一塊一塊地等我踩,鋪我的路口。"施維亞說。
"你不尊重你的身體?"世華問。
"身體?身體?那算什麼,三分五分鐘幹完的事,犧牲不大啊,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你別聽那些男人誇口,都是三五分鐘的事而已。"
施維亞毫不在乎地說,世華的臉卻直紅到脖子裡。
施維亞一雙媚眼瞟著她:
"你還未試過?"
世華搖搖頭。
"處女不處女,沒什麼大不了呢。"施維亞說,"我的處女給了阿祖,他便以為是白頭約,礙手礙腳。"
"阿祖人也不錯啊,也蠻好看啊!"
世華對阿祖始終有幾分情誼。
"是,他人不錯,也蠻好看,但看得多便厭了。"施維亞說。
"總好過你現在的阿卡吧?"世華說。
"玩木偶,也要有好看的、醜怪的,我是人呢,不是木偶呢,我玩木偶而已,不是要跟他們配對。"施維亞說。
"施維亞,你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老的?"世華見她言談無忌,便想她不介意這一問。
施維亞果然不介意,但眼中也有點感傷,卻還是賈其餘勇他說:
"老了?老了有老人,是不是?我才二十歲,世上永遠有男人。"
"施維亞,你到底想要什麼?"世華問她。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很多男人,很多方便,很多錢。"
"但那不是人生目標啊!"
"人生目標?要目標來幹什麼?起來又是一天,睡覺又是一夜。"施維亞說。
世華覺得她的性情不大像人,倒有點像野獸,毫無目的的,可懶則懶的,可噬即噬的,只看她什麼時候肚子餓。
也許她的獸性便是她的特殊魅力吧。
放學回了小白屋,安雄過來陪她吃晚飯。
世華說及施維亞的話,只是沒提及她對處女的意見。
程安雄說:
"那麼她也會像野獸般消失。"
"你覺得她對你有吸引力嗎?"
"沒有,我很怕這樣的女人。"
"她說她這學期畢業了。"
"畢業?她有好多科不及格,被學校請她出去才真。"
"我和她不熟,為什麼她要告訴我?我反正不知道。"
"施維亞是聰明的,她就是知道你純,人家說什麼你便信什麼。"安雄說,"臨別秋波,她要給你一些壞影響。"
"我不是那麼笨吧?"世華不服氣。
"在她眼中你是笨的。"安雄說。
"那是她自己沒有智慧而已。"世華反駁。
"不要駁我,認為你笨的不是我,是她,別惱錯了人。"安雄忙搖手。
"奇怪,我不討厭她。"世華說。
"你雖然純,但是高做,你是在可憐她。"
"也不完全是,我覺得她有幾分可愛,她放任,扯謊,甚至骯髒,但是她不是邪惡的。"世華邊說邊在捉摸自己對施維亞的感覺。
"她自暴自棄而已,她是我所見過最懶的女人,每天除了在臉上塗白粉畫黑眼圈,連頭髮也懶得梳。"
"所以我覺得她像野獸。"世華說。
"她的家境不差的,起碼是小康之家吧,但她喜歡墮落。我想她家裡都不知她在美國搞成這樣,還以為她真的念什麼碩士博士去了。"
"阿祖又怎樣?"
"他是喜歡這一類女人的。"
"但施維亞沒打算嫁給他。"
"我們走著瞧,阿祖一定不會要個女學生,不是我看死他,他終於會落在些三流小明星的手裡,因為他有錢。"
"為什麼不是大明星、名門閨秀?"
"他本身的條件其實很好,但我想他有被虐狂,喜歡傷心。有些人愛上愛情,有些人愛上傷心。"安雄說。
世華凜然一驚,自己似乎兩個傾向都有。
安雄見她忽地不言不語了,便問她:
"你在想什麼?"
"噢,我正想問,你呢?"
"我只會愛上人,不會愛上愛情。我很怕傷心,受不了。"安雄說。
世華料不到,雄赳赳氣昂昂的程安雄,居然是受不起傷心。
"如果你傷心了會怎樣?"世華問。
"一輩子,我會傷心一輩子!"安雄說。
"你大概沒試過傷心吧?不然怎能預測自己一定會傷心一輩子呢?"世華凝視著他那張頂天立地的英挺臉孔。
"有過。"安雄說。
"是你的女朋友?"世華有點醋意。
"不,我不隨便付出真感情的。"
"那什麼令你傷心過?"世華問。
"我的母親。"安雄臉上升起一陣忿怨。
一生被母親愛寵的世華,不大明白。
"我也不曉得我幹錯了些什麼,我一直很乖的。但是,母親分餅乾,只抽兩片給我,卻整盒給了弟弟。"
"小時考試少了一科甲,媽媽便要打我一頓,弟弟考個滿堂紅,一樣賞錢給他去看電影。"
"爺爺最疼我,我們跟爺爺住的,唯一夸獎我唸書念得好的便是他。"
"爺爺是唯一愛我的人。很可惜他沒法看到我畢業。"
"爺爺老了,生了重病,媽媽也不告訴我。"
"反而是有一次掛長途電話回家,家裡的佣人說:為什麼你不回來看爺爺啊?為什麼你不掛電話給爺爺啊?我最疼愛的是安雄,怎麼他不記得爺爺了?"
"我忙找爺爺聽電話,料不到接電話的卻是媽媽,我說我要跟爺爺說話,她卻說爺爺睡了。"
"每次打電話,都給媽媽截著說爺爺睡了。"
"我不禁狐疑起來,打電話去給柏克萊的弟弟,他說爺爺病了很久了,你不知道嗎?"
"我問他有跟爺爺通過電話沒有?他說有啊,都是媽媽扶他起來聽的。"
"你媽媽為什麼這樣?"世華問。
"我也不明白。她不喜歡我便算了,但怎可以讓個老人家日夜盼望我的電話而盼望不到呢?我想爺爺一定很難過,到死都埋怨我不孝。"
"你爺爺逝世了?"
安雄冷笑了一下:
"逝世了還不通知我呢。原來是媽媽叫弟弟先回去了,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見。"
"她居心何在?"世華也不忿起來。
"分家產吧。爺爺是古老人,沒有遺囑的。他在家裡放了個保險箱。小時常見他拿出玉石珍玩來給我看。"
"到我得知爺爺死訊,趕忙回香港時,我問媽媽,爺爺的東西呢?"
"她說他有什麼東西?不信,開保險箱給你看看。"
"保險箱一開,空空如也,果然什麼也沒有。我想是她和弟弟分了。"
"那麼你爸爸呢?"
"我爸爸身體也不好,亦是個百事不理的,什麼都是媽媽做主。"
"遺產當然是你爸爸的了?"世華問。
"媽媽說什麼遺產也沒有。那倒不是我關心的,最令我傷心的是,爺爺以為我忘記了他,傷心失望地死去。"
"我無辜地令我最敬愛的人誤會我,令他傷心失望。這種傷心,會傷我一輩子,我並不要什麼,為什麼他們要串謀瞞我、害我?"
"你那弟弟也該死,他不會打電話給你的嗎?"世華比安雄更動氣,"其他姐妹不會打電話給你的嗎?"
"人都是自私的,個個忙著討好媽媽。"安雄說。
"想不到你有這樣的傷心事。"世華憐惜他說。
"現在也是爸爸給我匯錢來,媽媽卻匯很多給弟弟。"
"他在柏克萊唸書嗎?"世華問。
"不清楚。"安雄好像不願意說。
"他長得像你嗎?"
世華想,要是他兄弟相像,他弟弟也應是滿好看的。
"你們有來往嗎?"
"很少。"安雄答,"話不投機。"
"你們兄弟不和?"
"不是不和,我們沒什麼不和,只是少見面而已。"安雄說。
世華想,這個鐵甲武士的背後,有顆脆弱的心。
然而他是那麼的能幹,什麼事都難不倒他。
起初安雄天天來教她做功課,文科理科,經安雄一指點,她每一科都考全班最高的,世華不禁對他五體投地。
漸漸,安雄搬進世華的小白屋的東西愈來愈多,後來乾脆不回去跟男同學住了。
那是個藍天一片萬里無雲的星期天,安雄和世華兩個睡醒了,從左邊一列玻璃窗看出去,更是懶洋洋,兩個人都滾在床上不願意起來。
不久,門外有敲門聲。敲了很久。
世華說:
"別理他!"
門還繼續敲下去,有個熟悉的聲音叫著:
"開門呀,我知道你們兩個在裡頭。"
那是朗尼的聲音。
"怎麼門敲得那麼急?讓我去看看。"安雄忙跑出去。
安雄下邊只穿著運動褲,赤裸著他肌肉結實秀美的上身。
世華還爬在床上,穿著套白紗鑲厘士雙層打褶邊、長僅及內褲下面的娃娃裝睡衣。
朗尼高大的個子這回沒笑出他那排整齊的小白牙,看著穿了娃娃睡衣更似娃娃的世華,定了定神說:
"世華不能哭,寶蓮死了!"
世華定了眼,感覺不像是真的。
"你說什麼?寶蓮死了?寶蓮死了?"安雄也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死了,一群同學開車去玩,她和約瑟兩個坐輛敞篷車,不知怎的翻了,兩個人都翻了出來,起初寶蓮還在哈哈地笑,笑了一陣便覺得不舒服,要吐。"
"我們還以為她是受了點震盪,一時反胃而已,便把她送去附近的診所,她躺在診所床上不清醒,頻問:約瑟,你沒事吧?"
"怎知過了不久,她又吐了,她外表一點傷痕也沒有,我們還不怎麼緊張,可是,她的臉色愈來愈青,醫生給她氧氣,不久,她便停止了呼吸,我是說,再不呼吸了,氣絕了!"朗尼像在說個剛做完的噩夢,還不可以置信。
世華一時麻木了,平日最大快活,什麼都笑上一頓,時刻照顧她的寶蓮,這樣就去了,這樣就沒有了她那一串串銀鈴似的快樂笑聲了?
"那麼約瑟怎樣?"安雄問。
"現正在睡著。"朗尼說。
"睡著?怎睡得著?"世華嚷道。
"他見寶蓮去了,整個人也瘋了,他罵自己不小心,因為車是他開的。"朗尼說。
"那真不幸。他自己卻沒事?"安雄說。
"他受傷了還罷了,斷那三五根骨頭還罷了,偏是絲毫無損,他便怪自己。我們說不關你事啊,我們一列車都是那樣的開。他又怪自己把車開了篷,不然不會把寶蓮拋了出去。"朗尼說。
"那怎麼了?"安雄問。
"他擁著寶蓮的遺體大哭,簡直進入了歇斯底里狀態。醫生只好替他注射鎮靜劑,令他睡去了。"朗尼說。
"那我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安雄問。
"我們通知了他們在洛杉磯的家人,約瑟家在洛杉磯的。寶蓮的弟弟也在洛杉磯,想他通知了在香港的父母。"朗尼說。
朗尼走時,回頭望望世華的透明睡衣裡還有胸圍,有點奇怪地望望安雄。
安雄半日無語,約瑟和寶蓮是他在校園最好的朋友,特別是寶蓮,這個梨形臉孔,毫無心計的快活女孩,事事幫人,他在他倆家不曉得吃過多少頓晚飯,一塊兒看過多少部電影。
寶蓮處處替他想得周全,雖然比他小一些,卻像他的至親姐姐,安雄心裡一痛。
世華不知如何是好,連哭也不會哭,只坐在安雄身邊,雙手緊緊地捉著他的臂,把頭埋在他胸膛上。
過了幾天,一些同學開車南下洛杉磯,參加寶蓮的葬禮。
寶蓮安詳地躺在鮮花環繞的棺材裡,樣子跟平時沒大分別,世華真希望她忽然會笑起來,跟平日一般吱吱咯咯地笑,告訴同學們這只不過是一場惡作劇。
然而,寶蓮父母的淒淒哭聲,令世華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愛友去了。
本來大家都在擔心約瑟,他已經夠憔悴了,再加上寶蓮的父母在哭,不跟他說話也無友善之意,同學們不知道他如何承受這個壓力,每個人在心情沉重之餘,肩上都像負上了千斤擔。
約瑟倒是出奇地平靜,瘦病了的臉孔令他的眼鏡好像大上了一個圈。
他默默走到寶蓮的遺體旁邊,掏出只鑽戒,套在寶蓮左手無名指上,低聲地說:
"這是她一直盼望的。"
同學們不禁抽泣了起來。
靈堂上的三生約。
眾位同學無精打采地開車回聖路易·奧比士甫,世華用小手帕按著嘴巴,不敢嗚咽得太大聲。
把著方向盤的安雄不時用手拭拭淚。
回到學校,一切如常。
世華和安雄主要活在二人世界裡,她很滿足,也覺得很安全。
她和李頎已斷絕了通信,法松寫過幾封信來,她只簡單地應酬了說反正暑假回港見面,不用寫那麼多信了。
有一天安雄去練劍,晚上只餘下世華在家裡。
朗尼來了。
"嗨,你好!"世華倒是歡迎他的。
朗尼見她在家仍穿得密密實實。
"你兩個怎麼搞的!算是同居了?"朗尼問。
"沒說過同不同居,他常住在這兒就是了。"世華說。
"你還戴著胸圍睡覺?"朗尼好奇地問。
世華的臉紅了一紅。
"是。"
"連他也沒見過你?"朗尼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習慣不穿衣服。"世華覺得還很正常。
朗尼笑了起來。
"你還是,嗯,還是和從前一樣?"朗尼問。
"我又沒有結婚。"世華說。
"哈,那倒好,要是別人先得到你,我總是,總是好像心裡有點不大自在。"朗尼說。
"你不是有了女朋友了嗎?"世華說。
"她是這兒長大的華僑,開放得很。"朗尼說。
"每個人都說我不開放。"世華說,"但我覺得很好,兩個人住在這小白屋裡,有點像童話故事。"
"安雄碰也不碰你?"朗尼問。
"我們沒做那回事。"世華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一定要做的嗎?"
"安雄太疼你了,我就按捺不住。"朗尼說,"那也好,沒有人碰過你。那我也安樂點。"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哥哥,那麼緊張乾什麼?"世華說。
"總之不想有人碰你。"朗尼說,"我也不會解釋。我愛我的女朋友,並不是花心,只是不想有人先得到你而已。"
"安雄沒提過這些問題。"世華說。
"唔,看來他認定你是他的小妻子了,不過,下學期他走啦。"朗尼說。
"我也走了。"世華說。
"到哪兒去?"朗尼問,"跟安雄一起轉校?"
"不,只是想轉轉環境,加州理工很好,但我想到別處看看。"
"去柏克萊加州大學吧,我弟弟在那兒。他可以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世華說。
"介紹你們認識也不行?"朗尼說。
"你心急什麼?我又不是沒有男朋友。"
這時安雄回來了,看見朗尼,微一愕然。
"他叫我暑假後轉去柏克萊加大。"世華說。
"一流的學校啊,怎麼不去,快申請。"安雄自己要走,巴不得世華早點離開這群虎視眈眈的男孩子。
"餵,安雄,施維亞要結婚了。"朗尼從後褲袋抽出幾張坐皺了的請帖。
安雄一看:"怎麼不是阿卡?"
"她在三藩市找到個美國男朋友,不曉得發什麼神經要嫁了,反正這校園可睡的男生她都睡遍啦。"朗尼說。
"那也不一定要嫁。"世華不解。
"被踢出校,又不想做事,那便嫁啦。"安雄說。
"那麼阿祖怎樣?"世華問。
"去做傷心的伴郎,啊哈!"朗尼拍腿大笑。
"別貧嘴。"世華到底有點不忍。
"施維亞也真可憐,新知舊雨,沒有人肯去參加她的婚禮,女生更不用說了。"朗尼摸摸褲袋那疊帖子。
"女生們看開點算了,施維亞私生活不檢點而已,既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又沒搶過別人的男朋友。"世華說。
"她只是喜歡跟人睡睡而已。"朗尼說。
"你有沒有?"安雄問朗尼。
"沒有肯替人派喜帖嗎?"世華笑他。
"是她自己送上門來,我這麼窮,有什麼給她?這回做了跑腿,還個人情。"朗尼說。
"阿祖也由你派?"世華問。
"這個還精彩,阿祖那張是她自己給他的。"
"我真是服了她。"安雄說,"阿祖怎樣反應?"
"倒沒有什麼反應,若無其事地放進口袋了。"朗尼說,"我在飯堂炸雞,看得清清楚楚,反而是施維亞在他身邊望了一會,好像想等待他說什麼,他卻什麼也沒有說。施維亞笑了一陣,有點落寞地走了。"
"嗯,這有點不對勁。"世華直覺他說。
"阿祖被她氣得馴了,沒反應也不出奇。"朗尼說。
世華若有所思,她老覺得有點不妥。
"阿祖是有點少爺脾氣的,施維亞對他好時,他便對她不好,施維亞對他極壞時,他卻要傷心。"朗尼說。
"施維亞到底嫁誰?"安雄問。
"就是喜帖上邊有名字的那個美國人,施維亞說他是著名的律師,比她大十幾歲。"朗尼說。
"她只說要去好萊塢認識一些製片家,幾時提過這個律師了?"世華奇怪地問。
"施維亞是個天天說謊的女人,你別理她說什麼,都是大方夜譚。"
"沒人去觀禮可真冷清,在我派了一番帖子。"朗尼說。
"跟她睡過的男生不好意思去,女生們不高興去,"安雄說,"她實在沒有朋友。"
"那我們去吧。"世華說。
"去什麼?去到都是男家的人,個個都不識的,你和施維亞更加沒交情。"安雄拒絕了。
世華總有點不安。
翌日在校園裡碰見阿祖,世華跟他坐在草地上。
"阿祖,叫施維亞不要嫁。"世華說。
"由得她好了。"阿祖淡淡他說。
"你不再關心她了?"世華奇怪地問。
"整件事是這樣的,"阿祖說,"阿卡不要她之後,她叫過我跟她結婚。我說不,所以她便馬上嫁第二個來氣我。"
"你不勸勸她?"
"我都不在乎了,她並不愛我,只是看死我一定會等她回頭而已。"
"浪女回頭也可以吧?"世華說。
"她不是回頭,只是走投無路,暫時藉我過一過關,她書念不上,畢不了業,又不想做事。世華,這幾個月來我已經想清楚了,我跟她在一起沒跟你在一起時舒服,那是我太傻。"阿祖有點無奈。
"你知道我是和安雄在一起的。"世華說。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阿祖苦笑。
"我當時也真惱你。"世華盈盈一笑。
"你這大小姐也是開罪不得的。"阿祖說,"算了,是我糊塗了……"
阿祖吻了吻世華的臉頰,惆悵地走了。
施維亞的婚期快到了,在校園內不見了人。
各人都不以為奇,準備婚禮,總得抽些空兒,反正亦沒什麼人關心她。
那個早上天氣特別好,四月天時,校園的花競相吐艷,世華倚在花叢草地上看書。忽地朗尼氣急敗壞地把圖書館報紙雜誌室的一份三藩市報紙,連夾著報紙的木架也拿了出來。
"世華,施維亞躍下金門橋死了!"
朗尼指著一段報導。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以她的性格,畢不了業不會跳海的。"
同學們雖然不喜歡施維亞,到底她是中國留學生,不能漠不關心。
擾攘了幾天,還是安雄頭腦清醒,打電話到施維亞說要嫁那位律師的辦公室。
那位先生顯然莫名其妙:
"我只見過她一次,她上來問我非學生的居留問題,她拿了我的名片,就是那樣而已。"
對於施維亞印了請帖四處派發說他要跟她結婚的事,他十分震驚,而且毫不知情。
安雄惋惜地說:
"何必呢?老要撒謊,撒得自己下不了台,結果一死了之。"
世華心裡一直不安,便是覺得她突如其來的婚事十分不對勁。
原來是她一手捏造的。
朗尼苦著臉說:
"真倒媚,一連兩個壞消息都是我報的。"
"找阿祖去,看看他怎麼了。"世華說。
他們三個人去找阿祖,阿祖在他那比一般學生豪華的公寓裡已喝得醉醺醺了。
"阿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