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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6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5416 2018-03-20
七月初,美國國慶前夕。 王起明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門鈴響時,郭燕正在炸醬,聽見有人,她調成小火去開門。 來的是一男一女。 "請問……"郭燕既客氣又警覺地問。 "我們,可以進來嗎?"那男客滿臉堆笑地說著,不等主人說可以,前腳已經邁進了大門。 王起明趕忙放下報紙去會客。 只見來人男的是個六十多歲的矮胖子,禿頂,繞著賊亮的腦袋瓜頂四周是一圈稀稀拉拉的花白頭髮,又厚又圓的眼鏡撂在了沒有鼻樑子的圓鼻子頭上;這個老頭的特點就是圓,圓腦袋圓下巴,一身炭色的西裝裹不出的一個圓肚子,說起話來也透著圓滑。 "王老闆,久仰久仰!"這老頭很會說話,"敝人也姓王。

姓王的中國不少,在美國就不多。所以,怎麼說咱們也得算是一家人,您說是不是? " 王起明一聽這話頭就知道此人極老道,很會說話,但出於在商界混飯吃的經驗,王起明當然曉得輕易駁人面子乃是做生意的一大忌,因此對來客的開場白頻頻點頭。 "我是久仰王老闆的大名,贖罪今日才來拜訪;本想打個電話預約,可又想您是個大忙人,所以就省了這一套手續。 破門而入,算是個不速之客吧,還請王老闆海涵! " "別那麼客氣!"王起明心里挺煩眼前這個人,可又不得不做出十分客氣的姿態。 "不過,"那姓王的老頭話鋒一轉,看來要道出正題了,"我這魯莽的造訪也是為了您著想。何以見得?今兒早上我打開電腦一看,不好,您正處於危險之中!"

這突然的危言聳聽,使王起明覺得可笑,並不怎麼介意,只是淡淡一笑。 "先生是……"王起明客氣地打問。 來客一托鼻頭上搖搖欲墜的眼鏡,那女的便立即呈過一張名片。 這配合極為默契,以至於王起明懷疑那托眼鏡的動作是一個暗號。 王起明不喜歡眼前的一男一女來客,接過名片來看。 名片上寫: 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華人總代理 王堂棣 王起明恭警地收起王堂棣的名片,認認真真地向來客請教: "您剛才說,我在處在危險之中,我不太明白。" 此時,郭燕也放下手裡的活兒,關掉抽油煙機,走了過來。 "大問題,大問題呀,危險是危險,不過您不用急,有兄弟我為您操勞,您大可不必擔心。"

說了半天,這個老頭還是不把話題引入話題。 王起明知道這個老頭子是在賣關子,保險公司都是這一套,反正千方百計地叫你花錢買保險,所以也不大著急,耐心地聽這個老頭子云山霧罩地談下去。 "目前靠您的人壽保險是五年前買的,可是,根據我們的了解,您現在的身價與您的保險很不配套,必須立即調整。" "不配套?聽起來像是在說一件機器。調整?調整什麼?" "啊,瞧您忙的,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呢?說來說去還是兄弟我的罪過。不過,今天還不算晚。"他喝了口茶,準備開始長篇的遊說。 王起明心中暗暗叫苦。他的肚子早就嘰哩呱啦地叫開了,盼著將炸醬麵趕緊吸溜到自己的嘴裡頭。

"這麼著吧,"他說,"簡短截說,您能不能把怎麼調整,再加多少,我馬上就給您開支奈票。您看看怎麼樣?" 這個胖老頭一聽,當即眉開眼笑:"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個爽快人。可有些道理不得不給您講講。您這幾年的發跡是有目共睹的,您瞧瞧這房子多大多氣派,您看看您的擺設多豪華、多富態、多講究!王太太,一看您就有福氣,一看您那相貌,就知道您是富貴命……" 王起明怕他這話題又扯遠了,就趕緊插進來:"您能不能告訴我,再加多少錢?" "能,等等,"他查看了一下自己隨身帶來的小本子,"根據您目前的資產……一個月是……3642美元23美分。"

"怎麼這麼多?" 郭燕沉不住氣了。 "多?王太太,誰不想多啊。不是每個人都能多的。產業多,買的保險就肯定多。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女人能有像您這樣,有這麼一個好先生啊!" 王起明也沒有想到人壽保險每個月就要交這麼多。 他問:"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保險金呢?" "第一,五年前,您買的是30萬,難道您的命就值30萬嗎?當然不止。您目前的身價可是兩百萬。 "第二,您做生意成年累月坐飛機開汽車,出點事故的概率可就比一般人高一點。萬一出了點事,您一走了之,留下您太太30萬,夠她活半輩子嗎?當然不能。象您這樣的大家大業要用30萬頂多維持三年半。"

"如果我真的出了點子事,那我的太太可以把財產賣掉,還能落下一筆錢呢。"他成心頂著牛說。 "且慢!"這老頭突然地打斷了王起明的話頭,"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什麼說您處在危險之中,也就是第三個原因。看起來,您不了解美國地產買賣稅法和遺產稅法。" "是不太清楚。" "先說地產買賣稅法,當初您買這所房子時,您只付了頭期款,而大部分是從銀行借貨的,對吧?等到您賣時,覺得賺了幾個,可您要知道,稅務局,要抽走您所賺的58%的錢,除去還掉銀行的借款,您能剩下幾個?要趕上年景不濟,房地產大跌,弄不好,您還得倒貼上幾個。就是不貼,趕上好年景,您也所剩無幾,"他說的理又直,氣又壯,聲音也跟著越來越大,吐沫星子亂濺。他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圓腦袋上的汗珠子,繼續說:"這都還不重要,最要命的是遺產稅法。

"我們假設您明天出了事故,不辭而別了。急救車把您拉到墳地的當天,稅務局就及時趕到了,向您的太太徵收重稅。 這個稅就叫作遺產稅。它的比例是,在您名下的所有財產,要上繳69%,加上律師費,也就是差不多70%。既便賣掉所有的財產,再加上您保的30萬,還不夠付遺產稅的哪!您說有多麼可怕,多麼危險。到那時,您太太將一無所有,無處藏身哪。 " 王起明和郭燕倒是頭回聽說,所以都雙眼直勾勾的聽著,沒有打斷他。他一看時機成熟,就更加渲染一番:"有多少貴婦,丈夫死後,流落他鄉,四處逃債。有多少富貴人家的子女,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流浪漢。說起來很慘,他們有的尋了短見,有的被人送進了窮人救濟院,等著政府的施捨。多可憐!多慘啊。他們為什麼落得這步田地,就是因為他們沒有買人壽保險!"

老頭子最後這一句話太像廣告詞了,幾乎把前面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話都給抹掉了。 "那我要是不死呢?"王起明逗著氣說。 "這不可能。"老頭子十分可惡地堅持,"這絕對不可能。 誰能免不了得死,一定得死,早晚得死! " 聽著這糟老頭子這麼說話,王起明心裡頭挺不舒服,可是考慮到了這老頭子的職業特點,也不好拉下臉來罵這胖老頭是王八蛋。 郭燕看起來也聽著有點膩味,插嘴:"要是我們倆一起死呢?" "對,跟梁山伯與祝英台似的。"王起明也這麼說。 "不不不,"這胖老頭久經世故地那麼一笑,"這種可能性太小。"

"可萬一真這樣呢?" "如果真是這樣,在二位歸西之後三百天,政府收回您所有的財產,變成政府的財產拍賣掉。" 王起明沒有再插嘴。這回事,他聽說過。 胖老頭子看有戲了,就趁熱打鐵地說: "您就甘心把您這一輩子辛辛苦苦的勞動果實,再還給美國嗎?您就忍心讓您的太太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嗎?" "依你看我怎麼辦?" "調整。" "怎麼個調法?" "30萬調到200萬。" "對我來說,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四千塊!"

"您是聰明的生意人,我不點明您也明白,四千塊錢,公司出帳,逃了稅,又保住了財產,何樂而不為呢?" "好,"他下了決心,點頭了。 說著,他起身去拿支票本子。 胖老頭猜到了他的意思,馬上說:"不用麻煩您每月開支票了。您就告訴我,您銀行的帳號就得了,我們公司會轉過來帳的。這您不是更省心嗎?" 王起明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頭佩服:瞧這生意做的,讓你沒處藏沒處躲的。 他把帳號告訴了胖老頭,籤上了自己的姓名。 這胖老頭站起身,連身感謝,還鞠了幾個大躬,那個晶晶亮的腦袋,好幾次要碰到桌子麵上。 等他們走後,王起明衝著郭燕說:"打今天以後,我又多了個祖宗,還得給保險公懷當三孫子,每月按時去孝順。" "誰叫你買的?"郭燕說著把炸醬麵了上來。 "還不是為了你。"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面說,"要是我真的先死了,剩下你一個人怎麼活?" "臭美甚麼呀,真以為我離開你活不了哪。" "不是你離開我活不了,是我離開你活不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雖然郭燕嘴上這麼說,可實際上,她和在美國生活的所有女人想的都一樣,後半生只有和先生相依為命,指望孩子養老那是天方夜譚。 在美國,為什麼人還沒有老,可處處總想著老了以後的事呢?這裡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就是美國不養老。 七月四日,是美國的國慶。 他們便把這一天的活動,早已安排好了。 在紐約,有家"獨一處"餐館,專門賣北京小吃。那是全紐約唯一的一家賣北京小吃的餐館,地地道道的獨一處。他們倆準備的,早飯就在"獨一處"。 "獨一處"的老闆是打台灣來的,姓何。別看來自台灣,可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張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 王起明喜歡上這兒來,一為吃點北京小吃解解口饞,二來過過說北京話的癮。在美國,滿耳朵洋文,能聽見一兩句純正的北京話,可是耳福。 "嗬!怎麼著,王老闆、王太太!今兒是是燒餅果子、甜豆漿,還是麵茶、芸豆餅、糖耳朵?" 何老闆一口喀嘣脆北京音,直說得王起明神清氣爽。 "今兒個咱們得換換花樣,"王起明說,"您給我來套褡褳火燒,來兩套兒芝麻燒餅夾醬牛肉,再給我們來兩碗小米粥,小醬蘿蔔切絲加點小磨香油。" 他這麼點著飯菜,不為了真點什麼菜碼,單為了說說北京話過癮,這麼大個紐約就是這個"獨一處"能這麼暢暢快快地顯擺出咱們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怎麼今兒個大國慶日的,您這兒倒顯得冷清啊?" 王起明坐在餐桌旁,接著和休老闆侃山。 "您還瞧不出來碼?照這麼下去,早晚得關張。"何老闆一副掏心窩子的樣子,"跟您這麼說吧,開這種店呀,我算是倒了血黴,錯走了一步棋。老美不上這兒吃,說是nogood。 廣東人,也不認咱們這北京的吃食兒。台灣人,是專找那發腥味兒的店吃。大陸來的北京人沒有幾個,可我這店光裝璜就花了小二十萬,弄的跟小天安門似的。可這兒人都跟遠遠的看著,他就很少有進來吃的,您說,我有什麼轍呀,我,啊? 嗨!" "您哪,得再等等,熬上一陣子,沒準兒再過個一年半載,就能時來運轉。興許,那時候人們認了北京的吃食兒,您這生意它不就起來了嗎?" 您別安慰我了。我跟您可不一樣,您是大老闆,有錢能往裡貼,我可不行。我那二十萬,都是從牙縫裡頭攢出來的。 現在,一個子兒也不剩了,全扔裡頭了。 " 王起明還想往下說,這時候,郭燕捅了一下他,意思是別再逗他了,他夠傷心的的。 何老闆見話頭打住了,就喊:"小李!快上菜,別讓王老闆等的工夫太長了!" 一個個子不高,圍著一條臟圍裙的小伙子,從廚房裡一溜小跑的出來,把兩碗小米粥放到了桌上。 王起明抬頭一看:"喲,這不是小李嗎,怎麼,這十來年,就沒離開餐館?"他驚訝的不是見到了老朋友,而是小李這個生物碩士的命運。 "誰有你那麼的運氣,一萬個里頭也挑不出一個,我不作餐館作什麼?"小李還是那副打扮,還是操著那濃重的浙江話。 "怎麼樣,最近好嗎?"說著王起明站了起來,同小李握手,郭燕也跟著站了起來。 "好什麼,還不是照樣混日子。"小李說話時,顯得很窘,流露出一般男人在成功者面前的自慚感。 郭燕生怕小李不好意思,就客氣的說:"一塊坐下來吧,聊聊天,吃吃東西。" "小李,廚房裡還有的是活兒哪,你在外面磨蹭什麼!" 廚房里傳出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小李趕忙鬆開了手,說了聲再見,就衝進了廚房,接著就傳出了他那特別的浙江調兒:"你狂什麼狂,叫什麼叫,老子乾餐館裡,你還沒來美國哪。" 下午,他們來到中央公園散步,不覺之中又提起了這件事。 郭燕提醒王起明說:"你別自個兒有了錢,說話就大大咧咧,不管傷不傷別人的自尊心,這樣容易傷人。" "我可沒那個意思。" "他也實在是太可憐了,這麼多年來一直在餐館打工,愣是混不來。" "嗐,比他慘的有的是,像咱們倆這樣兒,能熬出個頭兒來的,以毛麟角!" "我不是指我自己,我是說,我有個好老婆!" "越來越沒正型。" 他們邊走邊談,漫步在紐約中央公園。草地上,到處是日光浴的人,簡直是成了活肉攤子,男的穿三角褲,女的穿比基尼,橫躺豎臥,一大片。 晚上這裡將施放焰火,所以,這裡頭現在已經是人山人海,各自尋找著有利的地形,佔著地盤。 他們倆走到了湖邊兒,雖然正是炎夏,可是湖面上的小風,吹得他們十分愜意,手拉著手,走得很慢。 前面有一堆人。 王起明雖然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他不特別好奇,特別貪熱鬧,要往人堆裡頭擠。 郭燕一個人站在人堆外面等候。 不一會兒,王起明從人堆裡頭又一頭汗珠子擠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對妻子說:"你說巧不巧,天底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你看,誰在裡邊呢——陳奮!" 郭燕往裡一看,是個服裝隨便的畫家,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陳奮這個挺熟悉的名字是從哪聽來的呢。 畫家陳奮從人堆中心撂下畫筆,走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了王起明。 "起明!" "陳奮!" 王起明一邊和和陳奮擁抱,一邊喚起郭燕的回憶: "七年前,老爺車,美國的太陽,詩……" "噢《太陽頌》那首詩!" 郭燕了起來。 "早就听說,你們兩口子發了。"陳奮也顯得非常非常激動。 "想找你們,可是又找不到你們的電話號碼了!""怎麼樣,混得好吧?" "好什麼?"陳奮也和小李一樣,談到自己的處境,總帶著點澀味兒。 "還在畫?" "還在畫。這麼多年了,一直在這個中央公園畫畫,沒挪過地方,畫畫,給這些老美畫畫,掙幾個散錢。" "生意還好?" "這活兒,跟陝北老農也差不多,靠天吃飯;就是靠法有點相反,老農盼下雨,我盼乾旱晴天,越乾旱越好!要不,沒人畫像,我也就沒有生意。" "下雨怎麼樣?" "下雨下雪就完了,只能呆在家裡打盹兒混啦!" 王起明夫婦這時都注意到了陳奮的臉又黑又瘦。 正說話,有人坐上了陳奮架子前面的小板凳。 "嘿,生意一了!咱們有空再聊!" 陳奮趕忙坐了回去。 為了不影響陳奮的生意,王起明和郭燕決定告辭。 他把名片留在陳奮打開的顏料盒上,約陳奮下禮拜打電話,就趕快走了。 他們在走湖畔上,誰也沒有再說話。他們在為自己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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