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rry,也就是王起明為寧寧買的那隻小白狗,長大了。
這種狗長成之後,體重也就是在七到八磅之間。可是它的毛卻能長到十英寸長。
它全身雪白,找不到一根雜毛,只有鼻頭是黑的,伸出來的小舌頭是紅的。這是一條地地道道的室內玩具狗。
Jerry的血統是高貴的、無可懷疑的。在它的出生卡上,註明著可以追溯到寧的前六、七代都是一個家庭,一個血統。為了保證這一點的容置疑,在它的出生證明上,有飼養人的簽字,有販賣人的簽字,還有狗的編碼,政府有關部門的鋼印。
因為這是美國。
狗,在美國的社會地位,人皆共知。不過,狗所受到的重視程度,恐怕只在Jerry進門之後,王起明和郭燕才真正認識到。
買狗的時候,王起明填寫了厚厚的一打表格。
買主姓名、住址、電話,最重要的是在狗的名稱之下,要填明王起明的社會安全號碼。
從此以後,起碼在表格上,他和這條狗相依為命了。
王起明當初買狗的動機,只是想藉此把寧寧套在家裡,吸引住她,不要讓她往外跑。
女兒沒有套住。
該留住的沒有留住,狗卻真正地在他家安營扎寨了。
狗帶來的麻煩可是真不少,照著王起明的話,他們哪是買回一條狗呀,整個請回來一個活祖宗。
每個禮拜,他至少要收到二至三封信,有生物保護協會寄來的,要求他寫出Jeery近況的文字報告;有Jerry的醫生來的信,通知他哪天哪天又得帶它去打防疫針了;也有的信是它的美容師寄來的,說它該去剪毛整容了。還有可樂可氣的是狗俱樂部寫來的,信上模信出狗的口吻,請Jerry去參加舞會,還要注意:請穿晚禮服!
郭燕不會開車,所以,他一天於晚就帶著這個長毛的狗祖宗,東跑西顛,忙得不亦樂乎,哭笑不得。
最叫他頭疼的是,有了這條狗,他們倆口子出遠門就得合計半天。
帶著它吧:狗食、狗衣服、狗籠子、狗玩具……加起來,比他倆帶的行李加在一塊還得多;不帶它吧,那決不能把它鎖家裡,它一叫沒人管就是他倆的罪過,得送到狗旅館裡去,一夜比住個人貴出去不少。
最後,他們決定把它送到狗旅館去。儘管費用貴得讓人咋舌,可總算輕鬆,總算是讓人能一天於晚只辦人的事。
吵吵買狗的是寧寧。
決定買狗的是王起明。
堅決反對買狗的是郭燕。
現如今,被Jerry迷上了的,竟然是郭燕——最反對買狗的人。
她現在是最愛Jerry,最關心Jerry,最了解Jerry的狗迷。
每天早上,她早起半個小時,蹓狗。蹓狗回來以後,她又馬不停蹄地給它作早飯。然後蹲下來跟狗聊會兒天:Jerry,媽咪出去上班了,給你掙錢,你呢,乖乖地在家,聽話,別淘氣;你要是聽話,下禮拜,媽咪給你買個新玩具,好嗎?再見! Jerry,跟媽咪再見! "
晚上,不管一天有多累,她回到家衣服都不脫,先趴在地毯上跟Jerry玩上廿分鐘,才開始作飯。
王起明看到她這副情形,總是搖搖頭,可不敢說什麼話。
他知道,自寧寧離家出走後,她就有點不對勁,也許這是她把對寧寧的愛和懷念,全部寄託在狗的身上了。
有一次Jerry玩瘋了,來不及跑到外面,就把小便撒在了白色的地毯上,這被王起明看見,就輕輕的踢了它一腳。
正好郭燕下樓,被她看到了,她瘋了似的大叫起來,大罵王起明沒有人性,不是東西。她跑在Jerry面前,抱著它說:"Jerry,別怕,不理他,他好壞喲,就知道發脾氣、打、罵、疼不疼?告訴媽咪。"
她用餐紙,想把Jerry的尿從地毯裡蘸出來。她蹲下來,剛要去擦尿。可一眼看到了寧寧臨走那天,煙炭燒壞了的那一團黑跡。她的手指抖動著在那一團黑跡上抹來抹去,眼淚也啪嗒啪嗒地掉在那團黑跡上。
她再也擦不下去,就抱起Jerry跑上了樓。
王起明看著這一切,一句話也沒說,躺在沙發里,噘著嘴,向天花板上吐著煙圈。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圈也紅紅的。
靜靜的房間裡,他清清楚楚地聽見樓上郭燕在抽泣著和Jerry說話。
"Jerry……疼嗎……告訴媽咪……你可別生氣……他脾氣不好,可是……媽咪會照顧………你……"
王起明用手掌像個粗人那樣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狗通人性。
這話不假。
郭燕這麼喜歡它疼它,它也真是一點也不辜負郭燕對它的一片愛心。
只要郭燕一到,Jerry就好像是她的小保鏢,寸步不離,如影跟隨。
不僅如此,連郭燕內心深處的喜怒哀樂,王起明看不出來,猜不到的,這條小狗都能明鏡似地體會到。
真絕了!
自從寧寧出走以後,郭燕會經常一個人坐在一個地方發呆。 Jerry會馬上跑過來,汪汪地叫上幾聲,又用嘴叨著玩具骨頭,投到郭燕裡,讓她從沉思中醒悟過來。
郭燕會一個人滿面愁容地掉下幾滴眼淚,它會馬上撲到她的懷裡,又舔脖子又舔臉,直到郭燕露出了笑容,它才又趴在她的腿國呼呼的睡起來。
晚上,Jerry和郭燕是同床的,Jerry熱乎乎的體溫,透過那雪白的毛髮,傳導到郭燕的身體,使她睡得更加安穩。
當一些莫名其妙的惡夢,把郭燕驚醒時,Jerry立刻站起來,雙耳豎立,圓瞪著眼睛,聽著、觀察著周圍一點一滴的動靜。
這種狗,在美國每年一度的比賽中,永遠是名列前茅,不僅是因為它有一個可愛的外形,主要的是它的智商比一般種類的狗要高出許多。它通人性。
自從寧寧出走後,加上郭燕離不開狗,半年多來,王起明和郭燕形成了自然的分居。
王起明像個游擊戰士,有時客廳,有時小臥房,有時辦公室,胡亂一睡。
有一夜,王起明實在耐不住寂寞,躡手躡腳地走進郭燕的大臥旁。
他走到床前,碰碰郭燕的肩膀。
郭燕一驚,醒了過來。
Jerry立即跳了起來,兩隻前爪護著郭燕的肩頭,"汪汪汪"地叫著,衝著王起明一個勁兒地呲牙。
王起明退後一步,哭笑不得。
"Jerry,不要兇,他是你爸爸,"郭燕安慰這條小狗。
Jerry這才安靜了下來。
當了狗的爸爸,他才有資格在床上躺下。
又過了有半年。
Jerry又長大了一些,長到了這種狗該具備的規格。
它"出落"得更漂亮了,長長的毛拖到了地上,跑起來,那毛呼閃呼閃的,真好看。它要是不言聲地會在床頭,外人看見,還得以為是一個假的玩具狗呢。
狗長大了,"長大成狗"了。王起明被允許調回大臥房了。
雖然房事有一搭無一搭,但也總算是有說有笑的,日子恢復了正常。
時光流逝,王起明也想了相當大的變化。
一天早上,他坐在餐桌邊上看報紙,怎麼也看不清報紙上的字。
他把腦袋一個勁兒地往後仰,雙手也把報紙推到前面較遠的地方。
還看不清,眨眨眼,還是看不清。
"燕兒!"他叫妻子,"你說這事邪乎不邪乎,一夜之間,我成了老花眼了,嘿!"
"性子急的人,都眼花得快。"郭燕看了他一眼,說。
"哪合哪兒呀,眼睛跟性子有什麼關係呀,你可真逗!"
他這麼說著,可心裡也不可否認:老了,操心的人老得快。
這話不假。
自從那天以後,他就戴上了一副寬邊兒的黑框眼鏡。
他戴著這樣的眼鏡,再加漸漸鼓起來的肚子,走起路來,不知不覺地跟鴨子差不多。
別小看這鴨子步,有用。
廠子裡的工人見著他,逗笑似地說:"嘿,有這兩步,就更像大老闆了。"
他聽這話,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很得意,那鴨子步也越搖越大。
有用的鴨子步。
在和客戶談生意的時候,這兩下子更管事。就是不看東西,用不著眼鏡,他也得把眼鏡戴上。
老美,還真吃他這一套,尤其是那些猶太人,你越擺譜,越邁鴨子步,越是有事沒事地架著眼鏡,他就越覺得你有錢,他就敢在你這作下大訂單。
究竟與眼鏡、鴨子步有無直接關係,這已很難考證,反正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好,買了一輛新汽車,又給郭燕添了些首飾、珠寶。
郭燕也起了變化,頭髮越來越黑,黑裡透亮。雖然眼角上的皺代多了兩三道,雙下巴卡住了脖領,可這一頭油亮油亮的黑髮,使她讓人覺得總是精神抖擻。
這可瞞不住明眼的女人。她們一看就知道這黑髮的出處:染的。
可是,廠裡的女工都很會說話,一個勁兒地誇郭燕,越活越年輕。
這使郭燕對於自己的外表更注重。她花在鏡前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
要是出門見個人,王起明早把車子發動好了,她也不下來,急得他一個勁兒地看表,跺腳,轉圈,按喇叭。
可是,她不著急,在梳妝台前,慢條斯理,畫好臉上的線條,才款款地下樓,出門,鎖門,上車。
等她上了車,王起明看著她。笑著說:"老妖精!"
她也回敬一句:"老不死的!"
他們倆都開始變老了。
真的老了嗎?才四十多歲。
按說,這個年齡,在美國,不算老。特別是在商界,幾乎可以算是剛剛開始。那些王起明生意上的對手,都是些六、七十歲的猶太人,每次談完生意,他們總要拍拍他的肩膀,說:"Begoodboy!"(好好乾,孩子!)真的老了嗎?才四十多歲。
不老。
其實不老。
要說老,是他自己擺出來的。
"該擺擺了,"他對自己說,"八年了,從一下飛機,兩個人加在一塊才五十美金到今天,身價百萬以上,容易嗎?"
擺?
值得一擺!
他擺譜,擺闊,擺架子,至於那鴨子步,也是越擺越厲害了。
他經常請華人商界中的巨頭吃飯、跳舞,一個晚上花掉幾百。臨出門時,把信用卡往檯面上一丟,擦著沾滿油的厚嘴唇,等簽字。
一到週末,他的家準成麻將館。不是一桌,一擺就是三、四桌,一贏就是千八百的,一輸也是千八百的。
他不在乎:"玩嘛,難得一樂,難得一樂。"
看得出,他是真的變了,變得連他自己幾乎都掌握不好自己了。姓什麼還知道,可自己該算哪一類?不明白了,有點含糊了。
大財主?別逗了。比他有錢的有的是。這他心裡也跟明鏡似的。
可是,他整天價鼻孔朝天、洋洋自得,再加上周圍的人幫著吹噓他如何如何地能幹,如何如何地聰明,一下子他的聲名大振。
舞場的小姐稱他是新一代的草莽英雄。
紐約商頭們稱他是後起之秀。
華人報界說他是新移民中的青年才俊。
這當然使他十分的得意。
別說他,誰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他開始狂妄、自大、傲慢,不可一世。
就連郭燕也跟著漂乎起來。
她常常買衣服,特別是買夜禮服,衣櫃裡多得放不下。
可是每到週末,她還是要去有名的大公司,挑選新的樣式。她有她的理由:穿過一次,再去同一個地方也穿同樣的衣服,就會被人瞧不起。
她手腕上的郎琴,早已換了18K金的勞力士。
她還經常催促王起明換新車:"我說你能不能換輛奔馳呀,老開美車車,跟你現在的身價不般配。"
她走路的樣子也有微妙的變化,說遲鈍不是遲鈍,說緩慢也不是緩慢,用北京話說她那個姿勢,老那麼"拿著"。
為什麼"拿著"呢?因為她覺得她的身份就該這麼"拿著",不"拿著"就有點跌份。
每週,她都很忙,除了管工廠,她還得去減肥、按摩、拉皮、做韻律操……這麼說吧,凡是那些專賺有錢人的玩藝,一到週末,她都去試試,乖乖地把給錢人家送去。
郭燕只有在與王起明兩獨處時,才露出一些原來的樣子。
"真不知道,寧寧怎麼樣了?"
她一邊禦下臉上的濃裝,一邊問丈夫。
"放著好日子不會過,她沒這個命。"
王起明一邊解著那名貴的領帶一邊。他提起女兒,心頭也不痛快。但他不願意仔細去思量這事兒,因為女兒給他心頭戳下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按說,"郭燕還在循著自己的思路說,"她應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應該的事兒多了。她做的哪件事兒是應該的?"
王起明一旦想起女兒指責自己的情景,心裡總是很不愉快。
他忘不了那天女兒的指責,這也許是因為那些指責都說得有道理。
"起明,你不為女兒擔心嗎?"郭燕側過臉來看著丈夫。
"擔心?"他點燃一支煙,"擔心又有什麼用?兒孫自有兒孫福,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哪……"
說著,王起明自己心裡也是一愣,這話是誰的?阿春。
想起阿春,他的思路更複雜了。他搖了搖頭,彷彿要擺脫這些紛繁複雜的情緒。
"別擔心啦!"他一了百了地說,"不是不擔心她,老擔心又有什麼用!"
"我就怕她……"
"怕她什麼?"
"吃虧。"
"她吃的虧還少嗎?想開了吧,她十九歲了,成人了,美國就是美國,美國不許咱們為她操心!"說著,他想起一句英語來,"Thatsnotyour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她不會出事吧?"
"快一年了,要是出事,早該見報了,"可他也怔了一下,把香煙捻滅,"不會……我想不至於……不至於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