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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十(下)

未央歌 鹿桥 15884 2018-03-20
與學校大考幾乎是同時到來的,是絡繹不絕於滇緬路上的歸僑和難民。而難民與歸僑似乎來得更搶先一步。滇緬路在昆明的終點便是大西門外的昆明西站。地處與學校是近鄰。 學校這個貯存青年的銀行又第三次付款了。在這人心惶惶一夕數警之時,朝失芒市,夜喪龍陵。謠諑紛紛之際,挾了巨資挈帶妻小高飛遠走騷動之群外,有一批青年人力可以動員,實在是非常得力。 在敵我交迭著轟炸滇緬路上惠通,功果二橋的時候,難胞還是不斷地歸來。在昆明由政府成立了許多收容所,診療所,來指導,安插他們。學生們便也在統一的系統下,成立了一個單位。 急救難胞是一件緊迫的工作。因為與難胞們同來的是這一年昆明空前的流行霍亂病疫。有的難胞在西車站才卸下行囊,坐下身子,休息之後,不到數小時便吐瀉身亡。

餘孟勤負責西車站的急救事務。他敏慎地處理政府分派的任務,指揮輪流來服務的同學。他工作的能力是可驚的。因為同學們只能在考試之外來工作,因此是輪流的,若沒有一個人總其成,勢必無法瓜替。餘孟勤是研究院的學生,功課比較不那麼刻板。 七月。放了暑假。入寇的敵軍已經殺退了。滇西形勢穩和下來。續到的難民每日為數已不太多了。只是霍亂流行正烈。一切臨時特設的機構照常辦公。學生們因為知識較高,專負責作與醫藥有關的工作。餘孟勤他們在西車站地處較遠還特別分到了一部紅十字會的救濟車,專為輸送急病病人之用。這也是對他們過去成績之獎勵。大家都因此興奮得很。 散在四鄉有許多病院。是為了收容生病的難胞的。其病症並不限於霍亂。舉凡瘧疾,回歸熱,麻疹傷寒的患者及外傷的人為數均不少。醫生只能巡迴來診治。而看護的則是同學。學生們分到三個外鄉疏散病院。范寬湖是昆明南邊呈貢縣一個分院中服務同學的負責人。大宴負責另一個在白龍潭的。小童愛那潭水,便同他在一起。朱石樵,還有做了助教的馮新銜也在。在照料接待歸僑難胞忙碌工作中,他們意外地接到了一個舊友。

有一天下午藺燕梅在西車站辦公室正在燒水煮防疫針的注射器時,走進了一個穿軍裝的人。滿身灰塵是個才下車的樣子。她不知道是誰便只顧低了頭作她的消毒工作。那邊又是站滿了依次序打針的人。專門負責注射的一位護士正忙個不了,時時催要針頭,她怕受到申斥。 裡面辦公桌上餘孟勤正忙著造下一個星期服務同學的名單。當日別的同學也全派出去了。 這軍裝的人走到藺燕梅身後,站住了不走。甚至從她肩上偏過頭來看她的臉。她心慌得要命。只有低了頭生氣。因為手裡的工作丟不下。人又擠。若是偏過頭來看是誰,必致碰到這陌生人的鼻子。她想:“怎麼也沒有一個同學在這兒問問他要什麼?” 這時候人家的手伸到她肩上,把她扳了過來,問她:“怎麼站著就睡著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藺燕梅驚得直叫了起來!

餘孟勤聽見了。抬頭看見她被一個闖進來的人拖住。大怒起來。便丟下筆走過來。還不等他趕到,三個人一齊大笑了! “凌希慧!”藺燕梅的聲音還沒有恢復過來:“你把我魂兒都嚇掉了!” 這天晚上凌希慧就住在女生宿舍裡。傳聞所及,許多舊朋友都來看她。做了金太太的沈蒹同沈葭也都到了。就又到米線大王那裡去吃宵夜。老闆和老闆娘子也高高興興地跑過來,站在桌子邊上加入談笑。第二天早上又是去校門口吃早點。學生們因為工作忙,校內許多生產事業都停頓了。門口豆漿生意便又好起來。小貞官兒看見了凌希慧好不高興!她從前由凌希慧在學校附設的平民夜校中教過認字的。她現在告訴凌老師說她已經可以看懂“兒童樂園”壁報上所有的故事了。

最叫伍寶笙高興的是凌希慧在偷過敵人陣線之前,曾經先後在瓦城附近見到過蔡仲勉和薛令超。可是他倆個正彼此尋找而碰不到!無論如何,總有兩個弟弟有下落了。也可以給他們家裡一個消息了。薛令超的家裡本來是在滇緬路上工作的,現在已經撤回來,又住在昆明,伍寶笙因為從前去過他家所以認得,正苦於沒有消息相告。至於桑蔭宅因為凌希慧不認得所以無從問起。 凌希慧滿腹不平凡的經歷無從講述。只是拉雜地講了些戰爭失利後的危險旅程。她是準備回來復學的。當時說好明天來個公開講演。現在稍微休息一下便要回去看叔父去了。大家說她是有講演本事的,才有這麼大的口氣,痛快應承。 第二天她講演的消息引來了不少下鄉去工作的同學。甚至校外人聞風而來的也都不少。以致她不得不臨時把一篇談家常閒活性質的講說,改成了一篇正式的報告。這個她不慌不忙地辦到了。給了大家不少消息報導。

同學們最關切的還是她的家務。她在講演之前便從家裡又把行李搬回學校來。她下了台便回到宿舍把軍裝換下來,穿上了平日女孩子的裝束。她說她叔父在去年一年中和她的通信裡已完全諒解她了。她搬到學校來便是要拼命趕功課,準備暑假後復學。她把軍裝收了起來說:“我空身去,現在又空身回來了!在緬甸我本來有許多東西的。打起仗來,興奮得很,東跑西跑,誰耐煩帶?全扔了。這一套軍裝可要留著。而且將來畢了業,還要作新聞記者。有了像這次在仰光這樣作隨軍記者的機會,還是作隨軍記者。” 又過了兩天,幾個女孩子陪了她去看西山養病的喬倩垠。因為她很關切她。喬倩垠的病已經全好了。只等開學便回來。她們那天起了個早,因為凌希慧提議走著去。到了療養院,這裡也不是平時靜雅無人的樣子了,也收容了許多時疫病人。到了門口,藺燕梅叫大家先不要進去。她自己輕輕敲了門去和喬倩垠說話。喬倩垠正躺在窗前一張躺椅上看書。

“喬倩垠,你昨天晚上做了好夢沒有?” “我好久不做夢了。” “不繞彎兒了。今天有老朋友來看你。猜猜是誰?” “老朋友?會是誰呢?馮新銜去年暑假在這一塊兒教書的時候,沈葭常來看我,今年不常來了。是她吧?不過不至於叫你高興成這麼個樣兒。” “沈葭來了,沈蒹都來了,伍寶笙也在門外邊,這都不算。我說的是老朋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那就是史宣文了。她會來得這麼快!真是好!” 藺燕梅聽了不高興。說:“史宣文沒有來,騙你呢!就是我們一夥兒人,我出去給你請進來。”她走出去,叫凌希慧再等一會兒。大家進來和喬倩垠見面。 喬倩垠看到許多同學自然高興。她對藺燕梅說:“你弄的是些什麼玄虛?倒害得我想了一陣心思。我們今天這麼高興湊到這裡,已經不容易了。可是我心上還不知足。史宣文不久會來,我也覺得不夠。你們看,這個醫院裡最近搬進來許多撤退回來的僑民。晚上常常聽到呻吟。我想想滇緬路已經斷了兩個多月了。凌希慧還沒有下落。心上就難過起來。真是天外一場橫禍把她逼走。要不然現在不是都可以在一起了嗎?方才燕梅要我猜有個老朋友來了,問是誰。引得我想起她來。可是怎麼可能是她呢。歸根結底,是騙我!瞧你把人家騙得這一下子!你這麼個沒心事兒的哪知道別人心事呢?”

“我說喬倩垠呀!怎麼一年多快兩年沒見面,你這一天到晚想心事的毛病一點也沒有改呢?”凌希慧在門口聽見,一開門進來了。 她跑過來把喬倩垠抱住。大家這個嚷呀!笑呀!跳呀!鬧得天翻地覆! “我真以為是夢呢!”喬倩垠半天這才定下心來笑著說:“簡直像神話了!” “還夢啦,神話的呢!”凌希慧說:“大家這一陣亂喊,什麼夢醒不了?什麼神仙不嚇跑了?” 這時有三四個護士跑到門口來。用驚慌的眼睛看著。一個護士長走進來了。 “出了什麼事了,喬小姐?”她問。 “剛才進來了一隻大耗子,”凌希慧順口說:“可把我們嚇壞了。現在沒事了。謝謝你。” 護士長看了她半天。又對喬倩垠說:“你病才好,還是安靜點罷。”說完又在屋里四下看了一下,走了出去。凌希慧說:“還是真把我嚇壞了!”她隨過去關了門,大家又笑起來,不過聲音小得多了。

“真虧你出去了這些日子,你這張嘴沒替你惹禍!”喬倩垠說。 “你也不想想!”她回答:“小時候在媽媽懷裡學說話的時候,會喊一聲'媽'就多叫人高興!現在好容易多學會兩句了,又得少說啦!” 大家又搶著向喬倩垠說凌希慧這一年多的奇遇,說到驚險地方,喬倩垠聽得那份神氣竟似比當初凌希慧親身經歷的時候還緊張。她說:“不用叫我去,叫我聽聽也夠受的了。” “所以你在這個地方養病真不是辦法。”凌希慧說:“連聽這種話的機會都不多!病養好,人養廢了!怎麼樣?前半截兒病在這兒養,後半截兒病跟我回學校去養罷。准保比你一個人躺在這兒整天想心思好得快!” 凌希慧不只是一個會說的,而且實在也是一個會做的。加上了大家的鼓吹,把喬倩垠也說動了。沒有兩天,便又由凌希慧來把她接回宿捨去。反正是放暑假。她若是累,仍舊可以整天躺著。凌希慧就在一邊陪了她唸書。大家在緬滇戰事之後這種狂熱的服務精神也是對喬倩垠養病的一劑良藥。她也逐漸活潑起來。有時也去到各服務站,非正式地為同學幫忙。而見到藺燕梅優越的表現時她尤為心折。當別人用“病美人兒”來稱呼她時,她就要抗議了。

藺燕梅他們救護車的司機因為拒絕注射防疫針,病倒了。大餘用公事去請求再派一個來,而遲遲不能得到。藺燕梅的父親從前教過她開車,而她在家裡時也常常開的。有了特別要緊的病人,藺燕梅便開起車來送走。這一手兒真叫喬倩垠悔恨自己身體壞。她是上車去坐坐都暈的。 然而不幸的事情也就這麼來了。有一次,她去送下兩個病人,留下護送的同學,自己駕了車子回來。在路邊看見了一挑好梨,她想帶回去請大家吃一吃,便停下車來,下去買。才買好梨這時候迎面來了一輛沒有牌照的卡車。那路面中間很高,向兩邊傾斜。中間只有一條狹窄的柏油路面,來車駛得太快,沒有讓好,又煞車不及時以致把她的車前泥板,同燈,撞壞了一個。也停了下來。藺燕梅上去和那個司機理論。那個流氓司機看見是這麼一個嫩嫩的姑娘倒吃了一驚。他見路上沒有警察自己車上也只他一個,反倒胡說八道,找了兩句便宜話,開起車跑了。

藺燕梅氣得直哭。捧了梨站在車前頭不知道如何是好。還是賣梨的老頭兒把她勸了。給她把梨都撿到車上,她才醒過來。謝了他,駕車回去。一路上不知所云地,好幾次差點出了事,總算開到了。 餘孟勤,凌希慧,還有好幾個人都在辦公室裡。見她進來氣色都變了,莫名其妙。她手裡捧了些梨放在桌上,說:“還多得很呢,在車上,誰吃誰去拿。”她自己坐下來,咬了一口梨,等他們回來發現車撞傷了之後再說這件倒霉的經過。意外地大家把梨拿回來了。誰也沒發現撞壞車的事。還是她氣憤憤地把這件事講了。大家才啃著梨子出去看車。原來撞壞的地方也不大,不過要修就是了。大家恨恨地罵那個司機無理,不講道德。 走回辦公室來。大餘一直沒有說話。藺燕梅也一直沒有敢多說話。 半天,大餘悶雷似的說。 “我們這個服務的單位從來沒有出過錯。”大家聽了都靜下來了。 “不但是沒有出過錯,而且只有功。”他說:“這一部車子就好像是一個獎狀,是許多同學熱心同勞力換來的。現在,撞壞了。現在我們做錯了第一件事。我們的獎狀也就撕壞了!” “當然這部車子可以修。而且我自會呈報上去請修。這倒沒有多少關係。可是我們問一下是因為什麼才出事?是走在正確的車路上被走錯路的車子撞了嗎?不是!是停著的。停著為了買梨。 “司機生病了。能夠替他服務,這是好的。可是這一點兒高興,這多少帶一點兒逞能的高興,就已經不像是一個做事情的人的態度了。 “在這一點上,我說過不止一次。對服務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我忠告過不止一次。在有功績時不要面有得色沾沾自喜!錯誤往往在得意時發生。即使因為工作本身輕而易舉,不致鬧錯,也不致招人不滿,別忘了是在做救護工作呀!被救的人看了這種神色會好過嗎? “好了。現在有了第一個教訓。團體的勞績所換來的獎狀被你毀了!” “過兩天,車子也許修好。可是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未經修理過的車了!” 這麼嚴峻的話已經很難叫人聽下去。尤其是最末一句,正打在藺燕梅心上。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口梨,也吐在地上。大餘,他回過頭去,又辦他的公了。凌希慧在旁邊看了氣得要命。 “這裡面有藺燕梅多少錯呢?”她走上去對大餘說:“開著的車撞了停著的車,去問問警察看,是誰的錯?並且說句老實話,她又不是司機,告奮勇來開這麼大的救護車,簡直是冒了自己生命的危險呢!哪有車子不要修的?修車廠不用開了!沒有她,今天這兩個病人說不定就要送命!全叫你這麼罵,服務的人就都灰心了!” “這麼容易灰心的人,也不必來服務!”大餘說:“我們辦法嚴厲,沒有可以寬恕的人就是鼓勵努力的人!你聽了我的話灰心嗎?燕梅?” “我不。”她的聲音夾了眼淚:“不過我不再開車了!” “說這種話!”他大怒站了起來:“是不是你因為沒有別人會開車,你這樣要挾我們?” 藺燕梅不敢答應。 “從現在起,你還要開。”他又平和下來,然而是極無情地:“到司機找到之後,我這一個單位裡也不敢再請你幫忙了。” 藺燕梅一點要挾他的意思也沒有。她是在外邊受了氣,希望在同學裡得到一兩句慰藉的話罷了。尤其是餘孟勤的溫和的話。僅僅是溫和的話而已。而且僅僅要一兩句,便足以滿足這個在心裡對他埋藏了戀愛的人。但是這個男子偏偏是這麼一個可恨的性子,硬擠得她圓轉不過來。倒真把她擠成了個“要挾”人的形勢。 “為什麼不回答?”他說:“明天還要再來服務,開車。聽見嗎?燕梅?” “聽見了。” 大家還能說什麼呢?凌希慧還能說什麼呢?他們現在不是在學校裡,他們是在校外服務。他們按了職位只有服從。不能爭吵。 第二天,那個補充的司機來了。這種氣人的事!他早一天也不來!他做夢也不知道這一天的遲早會有多麼大的影響!他幹什麼去了,今天才來?他簡直跟那個肇事的司機同樣地叫人恨! 第二天,當然,藺燕梅看見有了司機了,她便低了頭無言地走回去了。她本來希望餘孟勤派給她一點別的事情做。但是餘孟勤沒有。她希望這裡能有一兩件事她可以插手。但是所有的職務都有人在負責。她想找一兩個同學隨便談兩句,偏偏今天值日的沒有常來往的。搭訕了一兩句,望望那邊的餘孟勤,餘孟勤不看她。 這裡完全沒有她可以插手的地方,門口沒有一個走來詢問的人。屋裡沒有一片需要掃的地。 餘孟勤又一手把她造成一個罪人了!她是因過失被革除了! 她低了頭走了。她只有低了頭走了。她不敢希望餘孟勤忽然喊她。而餘孟勤也沒有忽然喊她。她走出西車站來,才覺得自己在餘孟勤心目中等於一個司機,而且是一個低劣的司機。既然補充的司機來了,自然沒有留她的道理。 她沿了公路向學校走,她不知道從這一秒鐘之後應該如何做人才好。她覺得自己的過錯是事實。既是事實,還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呢?她覺得此刻連死都太晚,死都來不及。 然而她還是希望再有一輛卡車飛馳過來,一直由她身上輾過。把她的血肉同地上的沙石輾成一片。然而一直到她走到去城牆缺口的小路上,她沒有被卡車輾過。她沒有碰見半輛該死的卡車! 她悶悶地走回南院宿捨去。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熟朋友,沒有一個人來慰問她。彷彿大家竟約好了避開不見她似的。她悶悶地回到屋裡,屋裡梁家姐妹都是在呈貢范寬湖那里工作的,都不在宿舍。她現在是一個失業者,她至少是一個離群的孤雁。她伏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忽然她覺得有人在搖她,她醒了,覺得頭昏得厲害,她不願意醒。但是她也只有睜開眼睛。原來是范寬怡。是她這半天見到的第一個熟人。 范寬怡看見她仰起的臉是通紅的,便伸手一摸,是滾燙的。忙說:“這可不得了!藺燕梅,你病了?” “我也許死都死過了呢!”她想說,可是她沒有說,她光直了眼看著。 “你病了!”小範熱心得很:“你怎麼一個人和著衣服躺著?喲!濕了一大片?你哭了?她們呢?怎麼一個也不在?” “小範,你再摸摸我頭看?也許真發燒了。我嘴裡也苦得很!” “熱得厲害!熱得厲害!快躺好罷!我給你倒水喝!”小範也慌了:“可憐!你離開家第一回害病罷?哎喲,別哭,別哭!索性脫了衣裳,鞋,我給你找睡衣,好好兒歇著罷!” “小範,你在這兒陪著我?” “我怎麼會走?可是要不要去請校醫呢?” “有人來了再說。你今天怎麼會來的?聽說你們那兒也忙得很。” “忙是忙,好玩也真好玩!我來拿藥的。晚車就得回去!我們的醫院簡直等於夏令營!” “你們還玩兒?” “怎麼不玩?事情完了自然就玩!很多病好了的華僑都不打算走!我們學唱緬甸歌,馬來歌。白天還在昆明湖游泳。就是我哥哥的時間少些,可是他辦公的時候還不是可以嘴裡哼著歌?忘了告訴你了:我哥哥唱馬來情歌才叫好聽極了呢!那個調子好像是這樣……” “先別忙著唱,你們那兒還要人幫忙嗎?我想……” “你想來?當然好啦!醫院差不多要結束了。可是開學還早哪!我們根本就打算自己辦個小夏令營!喝!計劃大得很!完全馬來化!” “醫院要結束了?” “是要結束了。結束了就辦夏令營!反正房子是開辦的時候我哥哥一手佈置的,借的。華僑們也加入,完全馬來化!” “為什麼要結束?” “病人一天天地快好全了,還要醫院幹嗎?把沒好的有限幾個病人往幾個大醫院一歸併不就結了?今天我還看見大宴和小童了。他們的醫院成績最好,一個病人沒死,也沒有一個病人賴著不走。他們都已經結束回來了呢!我們頂多再忙兩個禮拜,也就結束。” “那我來幹什麼呢?” “兩個禮拜也盡夠做事的了,你還能說為了找事做盼望人家害病嗎?那些華僑好玩極了。我們洗紗布繃帶,他們一塊兒幫忙卷。我們給他們弄飯,他們自已下手弄菜,奇奇怪怪的菜!有一家子華僑都在村子裡開了個小飯鋪才搬出醫院去!還有好些也都是沒病的了,在醫院住家過日子。你說有這種事嗎?大夫來找病人看病的,有一回成了來接生的了,就有這麼位太太,在那兒生了個胖閨女!九磅!真氣死我了!好重!” “這麼大的嗓子!我問你,你們那兒的病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逃難嘛!還不就是一塊兒都來了!熱鬧得很,大雜院兒,可是一點也不亂,別看不分病房,什麼男科婦科小兒科一概俱全!有個年青的華僑還看上了個本地大姑娘,我看很有希望,說不定要藉醫院辦喜事呢!”。 “這是什麼醫院!” “戰時標準醫院!有一個華僑這麼說的。我們計算著八月底要是一結賬,公款至少剩下一大半。說不定還賺了錢,那才大笑話呢。華僑有的真闊。房子漏了自己修。公傢伙食輪流請客,本地人又送錢送米的!完全是超出理想的醫院!” 小範是這麼個脾氣,喜歡夾七夾八地亂說,而范寬湖不是一個胡鬧的人,那個醫院也許辦得不壞。藺燕梅除非不打算再服務,如果打算再做點事給大餘看看,恐怕只有去呈貢加人范寬湖的單位。雖然她心裡總不以這麼一個大雜院的醫院為然,而覺得在大餘管理之下工作痛快。她便遲疑著。 小範也忘了方才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作的事,藺燕梅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有由著她順了嘴說得高興,一路講下去。鬧得藺燕梅幾乎連每一個華僑的名姓,外號都清楚了。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燒退了些。看一看表,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只喝下些水去,覺得有一點餓。便想起來去吃一點東西。大概也沒有什麼病,不如這麼撐過去,免得大家把她身上不舒服的事和被大餘開除的事摻在一起亂說。 繼而一想,又覺得已經太晚了。有小範這個多嘴的在眼前,用不了半天工夫,什麼地方也被她宣傳到了。嘆了一口氣只有重新躺好。 小範看她坐起來,不下床,又躺下了。就問她:“還是支持不住?我得趕快去辦事,我不能陪你了。可是藺燕梅,我有一個辦法,你如果想養病,也可以到我哥哥哪兒去。先當病人後當護士。我可以送你下去。” 藺燕梅忽然想起小範是晚車走。不過三兩個鐘頭就離開昆明。這倒不是一件壞事。現在同她走躲到開學時候回來。呈貢是個新地方。不像在學校裡,等一下人人都要用看罪犯的眼光來看她了。 去呈貢,她只有去呈貢。要去就今天去,就坐晚車走。從早上她正式失業之後她還沒有碰到什麼人。也還沒有多少人知道大餘到底沒有原諒她。要走就馬上走,至少要先躲過這一場新鮮的難堪。 可是,怎麼辛勞,受累了快一個暑假,落一個在學校都存身不住的下場呢?怎麼一個在學校裡這樣響亮的名字,會有這麼可憐的一個身份呢?去參加一個不如自己原先所屬的工作單位。又似乎沒有范寬怡挈帶著便無處可去似的。她提出一個辦法,自己就要依從一個辦法,竟沒有第二條路來由自己從容處在主動地位來選擇? 在范寬湖手下工作?范寬湖?唉,又有一個人走到自己的頂上去了!寧願在餘孟勤的辦公室裡掃地也不願改換一個地方!在餘孟勤屋裡掃地叫別人看見了也不覺得詫異,在自己心裡也不覺得委屈。可是打起一個隨身小旅行包,隨了小範下呈貢,就不同了。那好像是一隻被群伍遺棄了的天鵝,忝顏參加鴨子的遊池。那簡直就感覺到墮落。 在范寬湖那裡她是一個生手,誰知道會派給她一些什麼工作呢?即使是與鴨子為伍,也不能得到尊榮,頂多能得到孤獨。 在藺燕梅心裡她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其實在學校輿論中她的人望未損分毫。這種心理之發生她自己不知道完全是餘孟勤平日言論所影響的。 “我跟你走。”她說:“你去辦事。我自己休息一下,車站上見面。” “你自己走?”小範兩隻眼睛都睜圓了:“病好了?” “就是上醫院也要坐一段兒洋車呀!有什麼受不了的。晚車是不是五點半開?” “五點半開。我大概五點鐘就可以到了。你別去得太早。到早了沒有人陪你。我先去一會兒把票買好等你。” “車上,家裡都是一樣坐著。我也五點鐘到,也好佔個座位。” 小範懷疑地看了她。見她說得堅決。只有答應了她在車站會面,便走出門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裡收拾起幾件隨身衣服和幾本書,找出她父親給她的一個精緻的美國造皮質旅行公包,把東西裝了進去。看時間還早。可是肚子餓了。發過一陣燒之後,自己覺得虛弱得很。很想去吃一點流質的東西如牛奶之類。便索性不在宿舍裡休息,提了皮包,鎖上門,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見沒有熟人,忙忙轉到府甬道,下翠湖邊。這一帶都沒有車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著一條堤走。她想挨到青蓮街上面。便坐上車,一直到車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點東西。她現在只要快點走出學校附近的拉丁區。要休息也去那邊車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著牙撐著不適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邊一個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這時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裡喝茶。大宴面對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藺燕梅。他說:“看,藺燕梅!她這會兒到哪裡“不對! ”小童說:“她走路的神氣都不對! ”他說著便站了起來。兩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從伍寶笙那兒聽到了大餘責罰她的事。他看了藺燕梅的行裝神色立刻想起這件事來,心上突然有了許多可怕的聯想。以年齡性情之相近談彼此了解的話,小童是最了解藺燕梅的人。 藺燕梅彷彿也看見他了。卻裝作未從擠擁的茶客中看出他們一樣,依舊兩眼直著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對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說:“不如你追過去問問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說:“替她拿拿東西。她那個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經走得東倒西歪了。” 小童對他們說了一聲:“不要等我了。”兩隻眼睛仍在藺燕梅身上,也便跑過去了。 他們兩個也用眼隨了小童追上前去。這時候有一個本地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騎自行車。看上去技術很不高明。正要騎到藺燕梅身子背後,越是要讓,越是轉不過這個彎兒來,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鈴,只管亂嚷。小童剛好趕到,從後面一把把車拉住。她從車上下來,總算沒出事。藺燕梅聽見她喊,忙回頭,車子前輪已將及觸到她腳後跟了。小童撇開了這個向他道謝的女學生便上前去和藺燕梅走在一起。藺燕梅也不說話,只為旁邊閒人太多,怕圍上人來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見他倆了。只看見那個騎車的女孩子在發怔。 小童見她不說話,他便也不說話。只彎下腰去順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藺燕梅實在累乏之極了,便由他提了過去。只看了他一眼仍舊沒有說話。 小童可不高興了。他不喜歡這種半死不活的腔調兒的。他說:“你上哪兒去?” 藺燕梅沒有理他。 “你是怎麼啦?走得東倒西歪的?” 她還是不說話。 這時候他們正走到湖中兩條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轉。拔腿就跑。這里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樹,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個斷枝。把皮包掛在那裡,然後跳下地來,坐在草地上,發呆,做怪相。 藺燕梅不覺吃了驚,沒想到小童有這麼一手。她又沒力氣追,只有看著他把自己的皮包掛到樹上。她走過來時,小童已經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氣,可是實在沒有力氣。想哭?不,她自己覺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無可奈何地,站在這裡,看了湖中的遊艇,堤畔的垂楊,聽了起伏的蟬鳴,守著這個頑皮成性,又善良又熱腸的小童,她心上倒減去了一點一日來悲憤,淒涼的感覺。她當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氣。原來這個小童在她回憶中不曾有過含有惡意的譏笑的臉。她不會從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聯想。她無從生氣。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條枝,坐在那兒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兒玩。他理都不理她,彷彿身邊就沒有這麼一個人似的。他心上尋思這個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麼去? 平常藺燕梅很少一個人進城,若進城總是餘孟勤或者是伍寶笙陪著她。最近也常同凌希慧,或是許多女孩子一塊兒走。進城總不外是買東西,看電影。若是帶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決不會是一個人去。 藺燕梅在城裡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她若是一個人出門,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邊上的宋家,她的保護人家裡。她這些行踪幾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現在已經走過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遠門。 “藺燕梅,我不跟你搗亂了。”他把柳枝向湖里一扔說:“你大概是有什麼事要出門不打算告訴我。我問你也不說,激你生氣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來不該多事。沒有幫你什麼忙,倒白耽誤了你半天時間。我上樹去把皮包拿下來還你。我回去找大宴他們喝茶去了。”他說著就爬上樹去拿下皮包來交給藺燕梅。藺燕梅不接。 “你以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著它嗎?”小童說:“我就是腳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該往哪兒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愛拿不拿!我真怕看你這麼愁眉苦臉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難受起來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飛!”他聽見她到底開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說幾句話:“誰知道你想到什麼地方去?我跟著走幹什麼?還你皮包。” “是你要過去的皮包,我提不動。” “可是你生我的氣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裡跟你生氣了?小童!你不能這麼搗亂!跑來跟我胡攪!” “我是直心眼兒人!”小童十分傷心的樣子說:“受不了你這種小姐們的應酬話。生氣就生了,何必說沒有?這比罵我還難受!我是個愛搗亂的脾氣,你罵兩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話不信?” “說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我說出來,你不信也是沒有法子。你再冤枉我也只好隨你了。”她認真地說:“你看,小童。我有事,出門。你來幫我提東西,我就叫你提了。我生你的氣,還會叫你提嗎?誰知道你倒會多心起來,走了幾步路就變了卦,發起瘋來。” “這樣的話叫人聽著還痛快些。”小童擺足了架子點點頭說:“不過小心說得不完全。” “你跑到這兒把皮包掛上樹,我當然生氣了,可是也沒生多大的氣。我不是還要你幫我忙,替我提一段路嗎?剛才還告訴你說我提不動呢!你倒反過來說我不高興要你幫忙了!你還要我把話說得多明白?” “只要你肯開口就行。”小童說:“不過你一直不開口。我知道你開口不得的,你怎麼好說:'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麼這麼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許有點兒不願意告訴人的心事?我不說話是有別的緣故呀!你沒來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著的。你在那邊茶座上又不是沒有看見。難道那時候就生你的氣了?” “哦!原來你也看見我們了!可是不招呼我們!我懂得了。再見罷。” “我還沒說完!小童,我還沒有說完!你這樣真叫我難過了,我心上實在是有別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們什麼時候吵過架?我想誰都永遠不會跟你吵架的。你這樣不容我說話,讓我冤枉,你以後想起來,心上不會難過?” “放手罷!還是行動比說話有效。我這套制服已經有三年的歷史了。再拉袖子就要下來啦。我不走,你說完你的話罷。” 藺燕梅仔細看一看。頑皮的小童依舊是頑皮的小童。他並沒有變。她放心了,笑了笑說:“我不拉著你了。你可別一不高興又要跑!我沒有生你的氣。你幫我拿一拿好不好?話說完了。” “怎麼?嚇了我一跳!怎麼就完了呢?”小童蹲下去做一個百米賽跑開始的姿勢。又要跑! “沒有完!沒有完!”她趕快攔著:“我今天病了。叫你這一陣亂鬧好像是病也好了些似的,我餓得很。小童,你請我吃點什麼東西?” “病了?糟糕!不鬧了,你怎麼不早說!我們看你走路有氣沒力地還以為你是什麼別的毛病呢!”他把皮包一把提在手裡說:“你是上醫院?” “是上醫院。” “怎麼上醫院以前還要亂吃東西?” “實在餓了,光吃點稀的。牛奶什麼的。”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說。走回到原來的路口後沒有幾步有一座石橋。 “我的老規矩,不能破壞。”小童說;“一定要三步跳到橋頂。”他說著撇下藺燕梅,就跳上去了。 “我上不動了。”她說:“你永遠不會好好走路!我要坐在這石獅子上歇一會兒。” “別蘑菇了,”小童站在橋上不下來:“上醫院去也是鬧著玩兒的?” “我當然會慢慢地去。”她說:“你拿了皮包先走罷,我怎麼跟得上你呢?萬一你上青蓮街的老規矩是一口氣跑上去。走正義路的規矩是跟洋車賽快!……” “沒有別的了。”他說:“快走罷。別誤了門診的時候。” “誤不了。五點半以前到就行。” “五點半。什麼醫院有這種規矩?” “五點半的晚車,我上火車站,去呈貢!范寬湖的醫院。” “火車站?這倒像個腳行要去的地方!糟糕我又要跟那些挑行李的搶生意了!藺燕梅。”他深思地倚了橋上的欄干。 “什麼事?” “我全懂了!”他沉痛地說。 “我沒有生你的氣了吧?”藺燕海苦笑著看了看他。 “沒有。藺燕梅!” “還有什麼?” “我想說:'你真可憐!'你生氣不生?” “我現在麻木了。不懂得什麼叫生氣。” “是麻木了,還是心上沒有主意了?” “兩樣都有一點。” “沒有主意了就人家說什麼,你就是什麼?” “我沒有說話的餘地。我是被宣判了的人。” “你去呈貢的意思就是把昆明的事不管了?” “人家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能管誰?我到呈貢再作點事去。” “這個不能攔你。可是總覺得你幹得有點冒失。你決定去呈貢之前看見了誰?” “范寬怡。” “還有誰?” “你。” “伍寶笙呢?” “沒有。” “還有一個人呢?” “不提他了。” “你能不給人家一個時間來看你?” “別把我身份說得那麼高。” “也許後來的文章裡有新變化?”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等我開學回來的時候再變也不晚。” “你是個危險人物;不,我是說你的性子危險,太愛鑽牛犄角尖。” “還有人在牛角尖裡常年地住著等我呢!” “不是這麼說。你作事還是有個人跟你商量著才好。死了心眼兒的時候也好有個人給你轉圓。” “我想的不對?” “照我的意思說,並沒有談到對不對的問題。我的意思是說路子很多,沒有一定要把一座山搬開才能過山的。你該有人領著走。” “領著我的人在牛角尖裡等著我呢!” “也許你往寬處去,他就又去寬處等你了!你們去年就是這麼整整地鑽了一年!兩個人比賽著走極端,我告訴你,大餘現在比和你接近以前都怪癖得多了!從前他作怪,我們打趣他,現在他作怪,你慫恿他!” “我不能信這是我的關係,要說依從他的人,全校都是!你們年級高的人也沒有兩樣。” “這與年級沒有關係,只看某一個人在學校裡對別人的吸引力。大餘未必是故意利用你來驅策全校,而事實上收到了這樣的效果。簡單地說罷,你變本加厲地又修改了他的意思,於是他多少年來碰釘子的脾氣一下子被培養起來了。越慣越大。越湊合他,他越不能滿足。這裡面有你一半兒錯。河堤決了口,再堵就難了。我本來想說你可憐的,現在要罵你可氣了。” “小童,我想起好些話來。”藺燕梅被他數落了一頓,心上鬆快多了。 “說吧。” “這麼老遠地!伸了脖子喊,跟吵架似的!” “歇了半天了,你不會上來?” “你長手長腳地三步跳上去了,還怨我不上來?”藺燕梅坐在石獅子上不動。 “我又不能背了你跳上來!” “你就不會陪著我走慢點兒?” “這怎麼行?這座橋我從來沒有四步上來過,這是我的一個特別戒條。” “你這種認真不也是鑽牛角尖?” “這是寓認真於遊戲。有了正事自然有辦正事的辦法。” “試一試不行?” “試什麼?” “我走不動了,你拉我上來。” “三步?” “一步一步走。” “饒了我吧!” “改改你的脾氣!學學走路。” “不要緊!”小童下來了:“我有妙計一條!我退著走上去,還是可以不破戒!” “你還是三步再給我跳上去罷!”她把手抽回來了。 “嗨!你早有這麼一點兒骨頭,大餘也就早改過來了。” “少插嘴,你不是還沒有挪步嗎?” “開步走!一步了!——兩步了!——三步了!——媽呀!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上帝!天!”他們走到了橋頂上。 “別喊了,謝謝你!我有一個決心了!”藺燕梅臉上充滿了希望說。 “我也有一個決心了。”小童也說。 “你瞎說什麼?” “慢慢告訴你。你的決心是不是跟牛角尖的那一位有點關係?” “這樣,你聽著。”她伸出小手指頭指了自己的心說:“從今天起,藺燕梅要變一下,要長一根骨頭。要自己判斷是非,不盲從人,也不害怕不合理的批評。如果遇見叫我決心動搖的事,我就來這座橋這兒想一想。我在這兒第一次……” “'拿小童開了刀!'是不是?”小童接下去說:“'而且成功了!'我倒不反對你這個說法。如果決心不夠叫我來幫你的忙,來訓你一通都可以。我寧願看你變成一個暴君也不願看你被養成為一個奴隸!” “我是不會做暴君的,然而也談不到奴隸,只要你可以不再用'可憐'兩個字來形容我就行了。從現在起,你要來公平裁判我。如果我又可憐了,你就告訴我!” “我不告訴你。” “不?” “我乾脆就罵你!到現在一個新釘子都沒有碰呢,就又洩氣,我看你是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人。” “你心上是不是覺得我很不成?”她自己心上是不信這句話的。 “說不上來,其實你很成。比許多人都強。可是你就是不會打仗。你像是一個小孩子。一個聰明的小孩子。依了習慣來聽大人的話,甚至去聽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話。也許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許是你經驗之中只遇見過應該聽從的人,成了習慣。你可以聽伍寶笙的話。可是你和大餘是對手。不必一定聽他的話。如果你覺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樣做的。可是去年一年來,你沒有這麼做。我們談論起來的時候就覺你不會想到有時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個人的。我們為你不平,我們卻沒有覺得你不成。只覺得上帝造你的時候少給你了一根強硬的骨頭,於是你從來不想征服別人。這樣你的許多美點,太多的美點,都成了使我們不平,生氣的原因!我沒有聽見過一個人說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頭來!”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著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從新認識自己,也救回大餘。你聰明,能幹,敏捷,心眼兒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這個硬朗的讚美!這一大串兒現成的,真摯的形容詞。這毫無虛飾的說話!他這麼暢快的談論自己!當了自己的面!如數家珍! 藺燕梅和他談話,談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寶笙商議時還要覺得自然些。這個男孩子的說話是憑自己的意思,不考慮別人的晦澀的情感的。他就事論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個男子,也可能因喜愛這些可珍的品質而戀愛這個人的。他又是有見到的地方必說出口,不似伍寶笙那樣多為藺燕梅的脆弱心靈猶豫一下,而用幾句試探口風的話。也因此,藺燕梅的真情感閃躲不開,也自己遮飾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沒遮攔的討論。她又正需要這種討論。 “我要救他?”她說:“把他改成一個平常的人?” “這完全是大餘的口氣!”小童跺著腳斥責她:“他現在不是一個超人,他現在乾脆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於成為瘋子!他一定教你念過尼采了。憑了自己的高興去解釋尼采,像他在壁報上的那些文章一樣!”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簡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絕他干涉你時,順便教育他!” “是我的責任?你們這樣覺得?反倒不是由他來教育我們?我干涉他,他歡迎嗎?” “看到什麼事該做,就放手做去。這麼說起來,我管得著你嗎?你歡迎嗎?” “你知道我歡迎的。”她說。從她的口氣聽來,這末了一句倒是頂要緊的了。 “我的決心還沒有告訴你呢!”他說:“今天九步才上了橋,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兩步上橋把它補過來不可!” “氣死我了!”藺燕梅笑著說:“你又去鑽牛角尖去了!我也來管管你吧!歡迎不歡迎?” “都是要歡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寶笙,大餘的話,我也都能聽。”他說。他提起旅行包來。兩個人並著走下橋去了。 他們沿堤走,在樹蔭下走,又穿過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陽光下顯得十分潔白。下半截石柱上閃動著濃密的樹影,又黑得像灑上去的大墨點子一樣。這濃蔭又從他們身上滾過,他們走出翠湖公園了。 他們既然把談話的隔閡打開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斷地談下去。藺燕梅說了不少她關切大餘心理的地方,小童說:“所以啦!你一有了這種新思想,你馬上看出從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決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諮議懷疑的態度。你對他的論調接受得太快!” 這些話對她都是有益的。所以當他們走到車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東西時候,她的胃口不覺大大地增強了。 “一杯牛奶。”她沒有思索地告訴侍役,因為她本來只想吃這一點點。 “先別問我。”小童說著便離開位子,隨了侍役走到玻璃櫃檯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點心樣式不少。他各色都要兩塊,咖哩肉餃,夾心蛋糕、桃酥、椒鹽火腿餅,蛋捲,已經一盤子了,這時候又有新做好的點心送出來了。侍役看他好像在採辦一個茶會的食品似的,什麼也都要嚐一嘗,就又送給他看,他見這許多又都是新鮮樣兒的,就一樣又挑兩件,馬來糕,蘿蔔糕,叉燒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腸卷兒,蛋黃盒子。挑個沒完。藺燕梅奇怪起來,就過來問他。他說:“一個人每樣一塊。”才說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樣多,也就笑了。他問還有什麼喝的。侍役說了許多,他都不滿意,後來聽見有八寶飯,他高興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盤八寶飯。兩個人才回到座位上去。東西慢慢都來齊了。小童順手拈了吃,沒有多大時候,被他把點心吃下一大半去。嘴裡還嚼著呢,手裡又去拈第二塊了。藺燕梅也吃了些點心,也被他把食慾引起來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問:“你沒有吃午飯?” “吃了。四碗,怎麼樣?” “四碗!”旁邊的侍役說。小童看他一眼。 “你還吃這許多?” “點心同飯是裝在兩個肚子裡的。”他毫不在意,認為當然地說。聽見的人全大笑起來了。 “我還吃點什麼呢?”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來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麼又吃了點心,反倒餓了?” “我說這玩意兒是越吃越餓的吧!也來個八寶飯?” “又太多了。” “那麼這樣,吃一碗,五子稀飯?” “也好。”她說:“還可以就了點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飯!”小童說:“兩碗吧,我也來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說著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對藺燕梅說:“別人若是請我豈不是給我罪受?連茶房都不打算賣啦!” 他們兩個又喝了五子稀飯。實在飽了。小童付了賬,看找回的錢有個零頭,他就拿了一個雞肉包填在嘴裡,其餘的算小費。提了旅行包,送藺燕梅去車站了。 他們到了,小範還沒有來。藺燕梅說:“我把票買了罷。省得叫小範花錢。”她把錢交給小童去替她買票。小童向票房洞裡買票,回過身來對她說:“其實現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貢無所謂了。” 藺燕梅說:“買了票再說吧!”她心上也覺得小童的話有理,不過她不願站在這兒說話。他們買好票,坐在長椅上等車。小童買了幾個梨,連皮吃著。她也拿起一個用刀削著。 她又快樂地吃梨了。她不是什麼罪人了。從小童的話裡想到全校不會有半個人因為這回事非議她。她真沒有去呈貢的必要。呈貢又是范寬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餘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會來找她解釋。她又想去呈貢了。因此她不知道該怎麼見他。她又覺得還是先去一下呈貢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覺得是在范寬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個光榮服務的人了。 這些事小童覺得都沒有什麼要緊,可以隨便。正說著,範黨怡來了,她忙得很。兩手滿滿的東西。 “你吃梨!”她像叱責一個不聽話的病人那樣說:“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壞了她罷!” “吃不壞的!”她笑著把梨核兒丟了。 沒有多久,車子掛好,他們便走到車上去,也不容藺燕梅再有什麼猶豫,雖然小範不停地宣傳呈貢的風光並沒有多大作用在內。 五點半,車開了。小童一個人回來。撒開了長腿,沒有多少時間,他走回學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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