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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十(中)

未央歌 鹿桥 7805 2018-03-20
伍寶笙一邊幫著她把頭髮握好,給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給她扣鈕扣。她自己彎下腰去拉襪子。姐妹兩個要說的話很多,偏偏沒有時候了。便在想主意。 “就這麼走啦?回去啦?”藺燕梅又問了一句。她們都被上了大衣。 “不回去還能怎麼樣呢?”伍寶笙說:“先走出去再說。”她們便把東西理好。留在這裡明天演第二場要用的一概不動。各人提了自己一個小包走了出來。 門口又多了幾個人。大宴、小童、范寬湖范寬怡兄妹,週體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來了,是要集齊了一塊兒回去的。正好她倆開門出來,大家就一齊走。這裡離學校相當的遠。簡直要穿過整個昆明城。散戲時已經是十一點多鐘現在十二點也過了。不湊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點心戰。

戲院的工役,本來是在後台一個角落上坐著打盹的,聽見他們笑語的聲音就打了個呵欠,站了起來,問了一聲:“小姐們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東西交給你啦I”梁崇榕說。 “好了。我也睡啦!”他說完就哼著小調,挨個兒把化妝室鎖了。又劈裡扒拉地關電門。他們還沒走出去。後台已經很暗了。電閘有些已經活動了的,就在暗中一閃一閃地擊著電花。 走出去街上已經是黑的了。昆明的電力又不足。街燈又不亮。路上沒有人行走的時候,彷彿偶然吹過來一陣風也就特別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這暮春時節,也是很涼的。八個人不覺倒吸下去一口涼氣,誰也覺得很困倦想快一點趕回去鑽進被窩裡去睡一個好覺了。 藺燕梅靠緊了伍寶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彎,又故意走過去,讓自己的另一邊是小童。那邊范寬怡一隻手挽了周體予,另一隻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來走在中間。梁崇槐仍可以靠著范寬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與她妹妹之間。梁崇槐一隻手挽了她姐姐,那一隻手也就穿在范寬湖的腋下。她說:“姐姐,你讓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為什麼不攙著商燕梅?”

“不耐煩走你們的碎步子!”他說。但是自從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來之後,他兩邊已經排成一條直線了。藺燕梅有心不讓余孟勤靠上來。梁崇槐又有心不讓范寬湖同藺燕梅挨著。便把這條直線接上了。他們八個人走成了一橫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麼事。她以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們挽了手走,看見那邊藺燕梅已經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裡放意窘他一下。於是八個人牽成一排。小童胡鬧起來的時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這麼拉在一起要湊合這種小步子,不能隨意蹦跳,鼻子裡又充滿了女孩子的香氣,還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確實是很窘了。但是這陣線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寬湖,週體予全雍容自在地走著,只有他,腳高步低,趕前錯後。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後面。大宴看了一排美麗的背影,就說:“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隻醜小鴨!你還不下來?”

“不放他,崇榕!”藺燕梅說:“叫他練習練習!那裡有這種走路沒有個樣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們綁了我的票啦!”小童說:“藺燕梅,你們全有大衣就是我沒有!我本來可以夾緊了兩隻胳膊,手放在褲子口袋裡的。你看現在叫你們架起走,胳膊窩底下涼風直串!” “好像多麼委屈了你似的!”伍寶笙說:“你會凍死?” “你要不要換上來,餘孟勤?”梁崇槐說:“省得叫他在這兒受罪。” 藺燕梅聽見這話,覺得不好辦。她正不要餘孟勤上來。又不能開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餘說了:“我上來也不見得不受罪。你們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們說的!”伍寶笙說:“我們哪一個走得不快?餵!小範,你們那邊也邁大點兒步子,別叫他們看不起人!”

這是真活。這幾個女孩子哪一個身材不是挺好的?她們就走快起來。大宴說:“真不慢,如果是單行路的話都可以不阻礙交通了!” 夜晚街上靜無一人。她們一排影子從一個個的街燈下直走過去。走過一個街燈後看見腳下自己的影子漸漸長了起來。快走到第二盞燈時影子又不見了,跑到身子後面去了。這在腳下纏著的影子彷彿是追隨著他們的一群小黑犬,他們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腳下走。影子忽前忽後地鬧了一陣之後他們已經走到翠湖邊上了。 “我想起了一個笑話,”小童說:“我也不像是被綁票,因為沒有這麼和氣的土匪。倒像是濟公坐轎子一樣!”大家聽了大笑起來。伍寶笙同藺燕梅又罵他說:“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話說!” 梁家姐妹沒有看過濟公傳,就問是怎麼一回事。小童說:“就是她們說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濟公一上轎子,把轎子底兒蹬掉了。轎夫抬起轎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轎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過我說是濟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們是說我嫌你們慢,現在走快了又嫌快。這是她們說話不厚道。”

“你別淨在嘴上佔便宜。”梁崇榕說:“多少愛佔嘴上便宜的在別處都吃了虧!” “這是好話!上帝聽著!嘴上佔了便宜,讓我就吃大虧!不管是什麼便宜,只要是想討便宜的就都要他吃虧!”小童說。 “我實在是先吃了虧的。我的兩條腿呀,已經吃盡了虧了。” 范寬怡說:“小童,你的上帝有這許多用處?別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說:“當然都管。要到最後審判的時候才算帳呢!不但是討便宜的要吃虧,連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們的話了。她也注意到他們怎麼排成這麼一個次序了。她只不說話。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麼那些擠落人的話,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當是梁崇槐和范寬怡兩個人之間的斗口。她倆個本來喜歡斗口的所以鬥一下倒也不礙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頭給妹妹勸那勸不完的架。

小童說:“像你們這麼明白,上帝還敢審判你們嗎?上帝是推事你們倒成了檢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釘子。人家是主張現世報的。擠落人的挨擠落。斗口的被人譏笑。失誤裡得到的也必讓他在失誤中失去。不但問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錯誤,什麼全是現世報!'世間剃頭者,人亦剃其頭!'”藺燕梅聽了用時碰伍寶笙一下說:“還是他痛快!誰也不用吵了!” 他正說得高興。腳下一塊石頭絆了一下。翠湖邊上的石板頭常有凸出來的。 “現世報啦!小童。”大餘說。 “無邊智慧的上帝!他聽見我的話了:”他說。 “他先送個消息來,說這是個序幕。我不過是個小丑,表演一出嘴上佔便宜腳下吃虧的引子而已。眾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還差你一塊石頭呢!”藺燕梅說。 他們走到文林街了。女生應當進南院。大餘范寬湖在北院。其餘的男生應當陪了伍寶笙穿出北院往新校捨去的。伍寶笙對梁家姐妹說:“這會兒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過了。我把燕梅帶回去啦。趙先生如果問起來,你們替說一句?” “好!明天見。”她們說:“困死了!”兩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藺燕梅快樂地說:“可是我已經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點兒起。”她說:“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戲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餘在一邊聽見說:“燕梅見了姐姐,就跟學校裡的小孩由家里人來接回去似的那麼樂!可以有一天不挨罵的逃學了。”他笑著說:“明天見,我也到了!”就同范寬湖一塊進北院宿捨去了。 “你也就跟小學教員一樣當學生不在跟前的時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許學生幹的事了!”小童馬上也替藺燕梅回敬大餘一句。大餘聽見笑著走回他的宿捨去了。他那嘹亮的笑聲隔牆還可以聽見。

到了南區宿舍。伍寶笙同藺燕梅也和他們說了:“再見!”進去了。剩了三個男生往新校舍北區本部走。 “大餘這個人我就不敢跟他開玩笑!”週體予說。 “不過小童把他同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說:“他們彼此拘束著也好像分開了才有快樂似的。” 他們也都困極了。說了:“明天見!”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藺燕梅隨了伍寶笙回到宿舍裡開了電燈,先坐下來歇一下。她們教職員宿舍的燈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電的人少了,還可以特別亮些。 “姐姐沒有燕梅來收拾屋子、就由它這麼亂著了。”伍寶笙笑著說。她便過去把桌上許多紙理一理整齊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藺燕梅忽然想起大餘同小童兩個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樣子來。餘孟勤一屋子全是書,排在那裡都像是板起臉的批評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沒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乾淨可怕。

“理得太整齊的屋子我不願進去坐。”她說:“那兒好像沒有我插手的份兒似的。”她說著就幫著姐姐把脫下來的衣服也疊一疊。 “姐姐有妹妹在屋裡,就還有一樣事懶得做。”伍寶笙說。 “我知道的。我現也才又打扮起來。寒假前也都沒有功夫打扮。” “就是這個話了。”伍寶笙一邊去理床,一邊說:“有一回史宣文來信問我說,你現在是不是連打扮都忙得沒有功夫了?我就告訴了她。她就寫信來數落了我一頓!” “其實她也不打扮的。”藺燕梅說:“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說我一些什麼話?” “來來回回地都說到你。”她說:“信你也可以看。其實不如等一會兒讓我一段一段兒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說說你離開了我們都躲在哪兒去玩,我那些話才插進來。”

“我哪裡玩了!”她說:“我受了一場罪。” “餘孟勤給你罪受?你為什麼那麼可憐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別罵他。我到現在也覺得他沒有錯。” “我也彷彿覺得他不會有錯。就是他這個人脾氣太怪。” “就是他這個人脾氣太怪!可是有時候我不能不這麼想:脾氣怪也只有多體諒他一點。他實在比許多沒有脾氣的人強。同時他待自己也未嘗寬鬆。那還能怪他什麼呢?他對別人求全責備,他對自己也是一樣,倒是很公平的。這麼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還見過比他還要叫你佩服的人嗎?” “見過沒見過不能當尺來量他的。比方說我們自己沒有親眼見過,還不能從書上,從歷史上去找出許多偉人來嗎?可我們身邊還是可以有許多吸引人的,活鮮鮮的性格。” “姐姐說話不愛繞彎兒的。我問問看,我的妹妹戀愛他了嗎?” “姐姐,你這是對一個女孩子捧場的應酬話呢?還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說呢?” “真關心的話,可也要真給我分憂。” “當然。” “姐姐。” “什麼事?” “電燈太亮了,不好意思換衣服。” 伍寶笙笑了。她把燈熄了。說:“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沒有洗來。咱們都不穿罷!” “那多難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這麼辦。她們脫下衣服睡好。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疊齊了。伍寶笙不許她這麼多事,就把衣服都丟在椅子背上。 “你愛他不愛?”姐姐就問。 “他就沒有這麼問過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麼能夠問他!” “真是天知道你們怎麼鬧的?” “難聽死了!那麼我問問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麼鬧的!” “姐姐一向老實得很,一鬧也不鬧。” “我們光是唸書,而且幾乎天天是口試,也一閉都不鬧。” “不鬥嘴了。”姐姐說:“男孩子們我真覺得他們特別。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就見他愛啦愛地寫了一大篇!” “我也這麼想過。也許是他還有話沒跟我提到?也許是他還要等些時候?不過我都不管這些個,我反正念我自己的書。有他幫我的忙可以省許多事。所以聽見別人亂猜,或是老把我和他連在一起說,我就不高興,就怪氣悶的。” “萬一是這樣呢,燕梅?也許他不願流俗。他已經滿心愛你了,他不說出來?” “這樣的情形我也想到過。不過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說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給你寫信不寫?” “天天見面還寫什麼信?” “這可不一定!天天見面一樣有寫信的。不光是剛一分手馬上想寫,還來來回回自己當信差。把信帶來帶去,換了看的。有的還怕看錯了意見,當了面連念帶解釋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寶笙假裝打了一個阿欠,說:“我也就困了!” 藺燕梅聽了氣得要命說:“有這種說法的!有這麼壞的人!” “我實在困了!” “還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搖她:“有一天我去還他書。聽見他在屋子裡跟幾個人在罵女同學!罵女同學不愛惜身份。罵得好兇!” “他罵誰?罵你!” “他是普遍地罵,大罵而特罵。” “罵些什麼?” “罵交男朋友太隨便。” “咳,在你沒進這個學校以前,他已經罵了好幾年了!” “他罵的眼前一天對我說的話有一點關係。” “他跟你說過什麼?說你不該限范寬湖演戲?” “不是,不是!這話早得很了。還在上個學期。有一回我們到火化院去,看見幻蓮師傅在牆上掛了一條自己剛寫好的字在欣賞。……” “他寫的是什麼?'別忘了自己腳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見了?” “我沒看見,我倒是聽見了。”伍寶笙俏皮地說:“後來你們就到陸先生的花園裡來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園裡?” “要不然,門怎麼會是開著的?不過,放心,燕梅。姐姐光偷聽,沒偷看!” “討厭鬼,你為什麼不偷看呢?現在跑來賣好兒!” “姐姐怎麼看得下去!從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現在見都見不到了,還看得下去她把親姐姐的小嘴,給別人親嗎?” “你胡說!再亂說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聽見你們說話,我心上真奇怪!真沒聽說過有這麼樣兒的一對兒!又是拌嘴,又是哭!滿口哲學,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罵人來當溫存,拿教訓來當親熱活兒!我聽了真氣不憤!餘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這麼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園裡走一走,他會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為什麼要當男人?偏偏這個妹妹不爭氣,就服他說!” “可是他說的那個追求完備的話是對的!” “對!也沒有那麼個吵架似的說法!” “那還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還他書嗎?就听見他罵人了。我就沒敲門也不敢多聽。聽了兩句就走了。他說,女同學簡直也不肯矜持一點,也不想想剛跟這個鬧翻了怎麼變得下臉來又跟那一個好?” “有些人也該罵!” “還有呢,他說:'我也真奇怪還會有男人去愛她!一個男人怎麼能忍受在她頭髮裡聞到另一個男人的狐臭氣!'” “這個人有神經病!”伍寶笙扑哧笑了:“別人的狐臭氣怎麼會跑到人家頭髮裡去了?” “姐姐!”藺燕梅也頑皮起來:“你看像這樣,我也是聽了之後想過的。把頭往這兒一靠,比方哭一場,胳肢窩的狐臭氣可不就傳過來了?” “哦!餘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別鑽在我這兒,我癢,我又不是餘孟勤!”她故意這麼說。卻不去推她的頭。 “胡說!姐姐,你氣死我了!” “哦!他沒有狐臭?那更好了!” 藺燕梅鬥不過她,就翻過身去伏在枕頭上裝哭! 伍寶笙怎麼會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勸她。一邊說:“餘孟勤連抱都不抱你一抱?” “他就沒有碰過我一根頭髮。甚至都沒有故意拉過我的手!姐姐,你看他這個人!”藺燕梅又翻過身來說:“我相信他也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可是他就會想得出這麼難聽的話來說。” “這話不算是壞活。我看哩,倒是好話!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話!他是說他自己就不會去愛那樣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說他愛你!你不濫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 “不是你們頭一天談過追求完美的話嗎?不是你說他罵人的話跟你們談的事有關係嗎?” “姐姐,你也是這麼個推想罷!” “沒有第二種可能!” “你說他罵人罵得對罷?” “對的。他自己也這麼管束自己,這是很公平的。” “我回來之後心上也這麼想。” “於是你就決定你愛他?” “什麼'於是'不'於是'地!你現在於是怎麼樣?” “姐姐敢於是怎麼樣?姐姐於是就不說話了。” “我想得也可笑。我說管他罵誰呢?反正沒罵著我。” “底下你就想:'管他說明不說明,愛我不愛呢!我有資格被他愛!,是不是?” “我還有一句話。” “那就不好猜了。” “姐姐,你可別告訴別人?” “不告訴!” “我說:'你這個怪人,只要你自己做得到!……'不來!我不說了!” “小點聲兒說!” “不成!說不出來!” “'我等著嫁你!'是不是?” “我說'我一碰也不讓別人碰!'” 外面下起雨來了,雨下得非常之大。她們開燈來看窗外屋簷不斷淌下的水,彷彿是一掛珠簾。氣溫降低了,伍寶笙拉過一床毛毯來加上。再把燈熄了。身上壓得重一些,兩個人也偎得緊一些。 由雨聲做一點掩飾,彷彿就可以放膽說一點心裡的話似的。她們絮絮地談著。藺燕梅忽然想到雨太大了,擔心園裡池邊的玫瑰。 “你都讓范寬湖摘了給你戴了呢!” “姐姐!當時聽見他喀嚓!一聲折下來的時候,我真覺得像是心上叫人扎了一刀!”她又想起那令她心悸的一聲來了。她們靜默了許久。 她們又談到了范寬湖。 藺燕梅真是半點存心也沒有,可是她毫無辦法跟梁崇槐解釋。伍寶笙也覺得沒有辦法。她說;“尤其是這個小範,老覺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哥哥似的!” “你說嫉妒的心理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說不上來,有時候叫人看了真覺得可怕!” “我總覺得這種心理難懂,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燕梅,一直是得意的人,是不會想到什麼是嫉妒的。上帝造你,是專為叫你得意的。你永遠不會嫉妒。你不管她們好了!梁崇槐早晚會明白你,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不嫉妒人,也不要人嫉妒我!我要人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別太興奮了!你會做到的。”慢慢地她們入睡了。外面大雨一夜未停。 第二天早上起來。太陽已經很高了。因為是下了一夜雨的關係,空氣特別清爽。屋外鳥雀吱吱地叫。花影描在窗上。屋裡兩個女孩子也在呢喃笑語。伍寶笙倚在桌子邊上,看藺燕梅在花窗下晨妝呢! 她們睡足了。睡足了一夜,解除了昨晚忙累和談心的疲乏,也睡淨了大半年來不寧靜的心境。藺燕梅淡淡地塗了一點口紅。對了鏡子笑一笑。她自己納悶兒:是這兩隻眼睛漂亮呢?還是這小嘴漂亮? “這個軟軟的嘴唇是餘孟勤的了!”姐姐也看了這個兩年來變得更有風度的妹妹說。她覺得她實在引人入勝。 “現在是姐姐的了!”那張紅得剛剛正好的嘴唇說。 “姐姐可受不起!不過姐姐替他收著。等他來要。姐姐要教他學得溫和一點。口氣動人一點來求。要他答應以後只可以讓這張嘴笑,不許惹這張嘴哭!” “如果沒有等到他來,便被別人碰到了……”藺燕梅兩手託了自己的臉,莊嚴地對鏡子說。 “你就……”姐姐驚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就走開了。我永遠不再見他!把我自己送到一個沒有人的野山里去!” “可別這樣!妹妹。你今天對他還一點都不清楚!萬一他就是這麼一個不懂人情的人?” “那麼由姐姐收著,收一輩子!” 誰個女孩子沒有對鏡子說過幾句小話兒呢?哪一個從旁聽見了的女孩子不覺得那話很對呢? 餘孟勤追求完整的論調,正對了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幾歲的伍寶笙來說,她也以為幻蓮師傅的話不及這論調美麗動人。她們以二十歲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來預測。總是認為幸福將一生不會離開她們。 她們因為得天獨厚,才養成了這種快樂的心理。又用這快樂的心理,來造更快樂的將來。 這一年繁花時節裡,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著伍寶笙了。大家又都是滿心喜悅地看了她倆。就像校園裡各處小河溝里水一樣到處快樂地流著,然後彙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快到花季完了的時候,緬甸戰局起了大變化了。 學校在這一年裡很像一個存貯青年的銀行。國家是一個大存戶。青年們是常常由一紙支票提走的。聯合大學是一家資本雄厚的銀行,這時便又付出了一大筆款項。 國軍入緬時,帶走了桑蔭宅等許多二三年級的外文系學生。四年級是當然徵調。現在更遴選了各係有特別技能的學生去作不同性質的服務。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級中有數的出頭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寬湖小童是理學院。理工學院的學生盡可能緩派。 下緬甸的戰事起始便很不利。敵人從泰國斜刺裡出了一支兵的時候,雲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戰的國軍在盟國戰績中寫了極光榮的一頁後,也轉進北緬,分兵搶救滇西。不到一個月之間密支那,瓦城,臘戍,畹町,相繼告警。 桑蔭宅,蔡仲勉,薛令超,三個人都保持著給伍寶笙的通訊的。這時候,三個人的消息,齊齊都斷了。在桑蔭宅最後一封信裡有這麼幾句話:“你不知道你會在我回憶中變成了怎麼樣的一個女神。我因為你,在火線上有了無邊的勇氣。我才發現人在自私時最懦弱。在救人時才了解什麼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聰明拯救了我。我怎麼能不把這拾來的生命好好地為人做點事?謝謝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來!當了軍人了,文字也粗獷一些了罷?”她覺得這話中有一付危險的景象,因此,在他們消息中斷了的時候,她常覺得他們或者遭遇了不幸。 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緬邊境飛機製造廠的父親,和在那裡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親從印度的來信,說是奉派去美國有公務,現在已經舉家抵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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