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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七

未央歌 鹿桥 12561 2018-03-20
晚飯桌上小童看見大宴同朱石樵都已經回來了。他們都很疲倦,只吃了一點飯便說出去喝茶。於是一齊又去找大餘,他說他口袋裡一本書裝了一天也沒有看,晚上要用功了,不去。小童說:“反正你是命定了蓋在小方塊屋頂下的!”便不邀他。大餘說:“你是命定了天天跑,不得休息的。”他今天很高興,一直是笑著,小童他們自去喫茶。又到了沈氏茶館。 兩起旅行都有不少事要說,三個好朋友大家搶著說。小童從他們那裡知道馮新銜教的是一家相當富有的人家。那一家人為了免得躲警報,疏散在鄉下自己的別墅裡的,一共是兩個中學的孩子。每天只上上課。他們送下了馮新銜又去看過喬倩垠,正值喬倩垠午睡。護士不准打擾,他們便留了個字回來。小童講了大餘打架的事!又講了大餘捉荷蘭鼠滑了一跤捉到藺燕梅腳的事。大家開懷大笑了半天。大宴說:“大餘這個人就是對愛情一件事沒有正當的認識。其餘的事他都有明確的看法。不幸他偏偏是一個特別需要女人扶助的一個。”

“你是說沒有伍寶笙跟藺燕梅,他今天便不發脾氣?那我真正不信!”小童說。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大宴說。 “我不以為然。”朱石樵說:“沒有她兩個,大餘今天必不會出事而且現在定在這裡泡茶了。” “絕對不會!”小童忿然地說:“就是不關他事的幾個人遇上這種流氓被他看見了也逃不了一場難堪的!” “你著什麼急!”大宴明白了,解釋給他聽,“沒有她兩個,也就不會引起這個流氓的興致了。”小童聽了,也明白過來。他又一想:“還是不對,這一點小聰明何必表露一下呢?這不像朱石樵做的事。”他仔細一想,就問朱石樵說:“大餘出去玩了一天,晚上要用功了。何以你說若不是因為有他們而個,大餘現在便也一同泡茶呢?”話才出口,他自己馬上明白了。大宴也向他笑著。他知道大宴也明白了。他又說:“不過你若是說大餘是為了接近她們才一同出去玩了一天這話才有點委屈他。這件事完全是巧合也完全是偶然的。他早上找我們一個也不見。遇上了我之後,我一拖他就一同走了。這是極自然的事。”

“'這是極自然的事'這一句話是對的。”朱石樵說:“什麼巧合,偶然的話是說不得的。“巧合”,“偶然”,全是懶人的字眼兒!我的想法是這樣。一個園丁,一個玫瑰,是全校兩顆晶亮的明星。一年,至少,從春季晚會說,有三個月了,他們會沒有遇上,真是一件不近情理的事。范寬湖沒有遮了玫瑰的芬芳,伍寶笙又和余孟勤在北方就是老同學,藺燕梅天天依了她姐姐。她早晚會遇上他的。今天沒有巧合,或者偶然,明天必會有。明天沒有後天必會有。這是一件早晚必會發生的事,便說不上巧合或者偶然了。” “遇上了便怎樣呢?”大宴說。 “你的話似乎還沒有完。” “兩個人在沒有接近之先,彼此所有的已經都是好印象。”朱石樵說:“見了面之後又有一種群眾心理和談論催促,鼓勵著。一個是有著男生之中無人能比的聲譽的。一個是女孩子裡最出眾,光耀的。藉了神話似的玫瑰花做個詩意的背景,又聽著園丁,玫瑰這種相連的稱呼。別人又偏偏誰也攪不進去。這時間,背景,人物,整個適合一幕順利的戀愛喜劇的需要。”

“小童你說怎麼樣?”大宴是自己有意見的神氣。他先問問小童。 “我覺得那樣的話,藺燕梅怪可憐的。”小童說:“藺燕梅一定會寂寞。她是要快樂的空氣來培養的一朵花。大餘像是狂風或是霜雪。熱烈起來,又甚過夏季的太陽。” “我也這麼覺得。”大宴說。 “藺燕梅喜歡唱歌跳舞。大餘是個知音是個懂得藝術的人。藺燕梅功課好。大餘是個重視課業的人。她又會打球,大餘是個發展平均的人。大餘係出名門。祖父以上三代全是清末國家幹臣。藺燕梅的父親也是在學術上有地位的人。藺燕梅心思柔和靈巧。大餘也正需要照料,並且調和一下那逼人的火氣。這麼說來全很合適,其實似是而非。大餘能夠最懂行的稱讚藺燕梅的舞蹈,可是他的太太決不會有機會登台。藺燕梅也決不會走到一個學者的路上去。大餘更不會陪她去打球。門當戶對,而且在學校裡旗鼓相當,正是不好,他們不會幸福的。”

“不過形勢是如此發展下去的。”朱石樵說。 “這個我也同意。而且我敢說,一旦他們開始接近,如同今天便可以算了,那感情的發展一定是非常之快的。”大宴說。 “我閉上眼也能看到這一點。”小童說:“他們似乎還不認識便已在人人心上是默許的一對了。一旦碰到,馬上發出一個美麗炫目的火花。從那以後,別人便只有呆看的份兒了。誰也得死了那一份痴心。不管是女生對大餘的心思還是男生對藺燕梅的心思!這真是動人,光輝的一幕。兩個人的人物真是空前的!” “所以這悲劇是注定的了。”朱石樵說:“我覺得這是女孩子的缺點,她們容易為幻覺所迷,容易不考慮地走上最簡單最不用心的路上去,再吃那等待著她的苦果子。還有更糟的就是這樣一身維繫的大事,她們常常是被動地走著。藺燕梅今日的風采是不會被人忘記的。所以將來的悲劇也必是人人會知道會感傷的。大餘是人人對他將來的期望很大的。到那時一個不快樂的家庭也許就害了他,使大家也只有失望。這樣的結果也許能有一樣好處,就是犧牲了兩顆巨大光明的星辰,而把教訓長久地留在後世年青的男女的心裡!”

“這不過是一種希望罷了!”大宴說:“這教訓是沒有用的。戀情時的人,不論男女,都是不會沒有一點糊塗勁兒的。否則,全清楚起來,人類恐怕早已絕了種了。你能說哪一對夫婦是百分之百合適的?他兩個平白犧牲掉,是半個後世年青男女也教訓不了的。該錯時,還是照樣的錯。你看我們並沒有看見他們犧牲呀,現在不是也可以預先看出這教訓來麼?” “這話是對的。”朱石樵說:“方才我那一句話有感情成份在內。我覺得平白地犧牲了他倆,沒有留下什麼有價值的事,是怪冤枉的。” “這也是自找,別人救不了。”小童說:“比方范寬怡同周體予,我看是一點壞處都沒有。對兩個人都有利的。在這種地方,藺燕梅就不如范寬怡。大餘也比不上週體予。還有方才聽你們說的一致的意見,藺燕梅,大餘的光采在我心上就比不上伍寶笙了。更顯得她崇高,不凡,純潔。我一直覺得她是一個天使。藺燕梅的修女不如讓她當罷!她今天說因為疲倦了,才感到一點感傷。從今以後要把憂鬱症當一個敵人來對付!她真是一池靜水。她的專心和成績叫她輕蔑地一邊笑著就把感情的煩擾排解開了!對!越想越對!從今天起正式歌頌伍寶笙!要領導成為一種有益的風氣!”

“伍寶笙是好的。”大宴說:“歌頌也增加不了她的光榮,誹謗也毀不了她的聲望。二者也都不能影響她的生活態度。她的生活太像一個修女的生活了。因此她跟哪個男生很接近也從引不起半句流言。” “可是今天打架的時候人家稱她作太太哩!”小童想想笑了。方才他講述故事的時候忽略了這些笑話。因為他的興趣全在形容桌子底下蹲著那個流氓了。他非常欣賞大餘拳擊桌子的一幕。現在便補敘了一句說:“那個老頭本來是來請伍寶笙去勸架的;稱她為'這位太太'呢!” “這點我也這麼覺得,”大宴說:“她是有點尊貴美麗的少婦風度的。” “伍室笙同藺燕梅有一個共同的好處是很多人沒有的。”小童說:“她們兩個的姿態是最美最自然的。這是大餘說過給我聽的。我光覺得她們舉動,或是打球,小到從地下拾起一支鋼筆來時,手腳身子都有合宜的動作,我最怕看女人混身像是螺絲釘扭得太緊了活動不靈便的樣子。大餘說希臘時代美的標準是全身的。而健康活潑是第一條件。在這一點上,人要發展得像小獸似的才行!現在的美人好像是平面的繪畫。希臘的美人要像電影,希臘的美人要用雕刻來表示。現在呢,一張四寸半身相片就行啦。”他說著自己大笑起來。

“別吵!”朱石樵說:“大宴,你覺得怎麼樣?餘孟勤我看也是同伍寶笙一樣是個不會被阿波羅的箭射中的。也許他是在以藺燕梅來當一本新書來念呢!” “我也這麼想過。”大宴說:“不過方才你說的那一句話厲害。這是形勢要逼他們走的一條路。他們又誰也沒有提防,誰也不是故意,也沒有第三者有資格參加競爭。他們是要不知不覺的走到這個結果上去的。” “何不去告訴大餘?”小童說。 “這時候說,顯得太早,到了有影子時再說又一定晚了。”朱石樵說:“並且這件事是決不容明眼人說良言的。同時大餘自己的事從來不跟人商議,也討厭別人插嘴!” “若是我的事我一定歡迎人插嘴!”小童說;“不談他們了,咱們回去罷!我今天省了一頓午飯錢,茶錢我給了罷。”大家也就站起身來,看他付了錢一同走出去。

“你自己歡迎別人插嘴,所以也悶不住要去干預別人的事,這兩件事倒是一個調和的個性可以同時有的。”朱石樵說。 “這是小童的美點。”大宴說:“他這樣才可以不寂寞。這樣性情的人生活必定快樂而且多朋友。我常常這樣告訴他說的。不過就是要提防一件事,小心遇到打擊。一下子傷了心,很容易一變而為極端的冷酷的!” 小童聽了,打了一個寒戰。他說:“我現在既已順了天性走了這許久,現在又幸而尚未遇到打擊。從此以後要有意地認定這個目標,同時準備著受打擊!” “喝!”朱石樵說:“你現在簡直是一事通百事通啦!也肯人為地去發展修養你的個性啦!怎麼也不指望上帝了呢!” “上帝仍然在我心上。”小童說:“我這保護自己的樂觀態度便是順了上帝的意旨才發生的!你能駁這句話嗎?還有我們學生物的人,早晚也不免走到人跡少的地方去。去那裡尋覓些什麼標本。在那種荒山里,或者在忘了人間現實社會的顯微鏡下,我們所能感覺到的只是無所不在,微妙之至的上帝的力量。所以這觀念你是從我腦子裡拔不出去的!”

“也別使勁兒拔他!”大宴笑著對朱石樵說:“小童全指望著這種聽其自然的好天性發展呢!如果把這樂天知命的習性打掃了出去。我真擔心他的生活會不會一下子成為有風險的呢!” 三個人說著已經回到新校舍。小童是見了朋友便不想散的,便隨了他倆也走到十八號宿舍來。 進了宿舍,一看桌上有幾封信。並且有三個是粉紅的信封,一看就知道是喜帖。 “餘孟勤和藺燕梅的!”小童一把搶在手裡也不看,就亂鬧:“真是人生如夢,不亦'快'哉!” “簡直是滿嘴跑舌頭!”大宴說:“我看你今天有點風魔。人生如夢,怎麼就不亦快哉呢?” “前一句好講。”小童說:“不亦快哉就是說非常之快的意思。”三個人笑著一看,喜帖原來是金先生同沈蒹的,兩家還都是家長出名呢!三個喜帖是朱石樵,宴取中,馮新銜的。小童說:“沒問題,我屋裡一定也有一個了!”說著就一刻都等不得。跑回去也拿了來。

“小童!”朱石樵看他一進來就喊:“我今天雙喜臨門!” “有一個蜘蛛掉在你腳麵上?”小童說。 “我發財了!” “朱石樵闊起來了。”大宴高興地說:“他們景先生給了他一封信,說他的書可以出版了。”小童抓過信來一看,原來朱石樵寒假開始寫的一篇論文,本來題目很窄的。他越寫話越多,寫成了一個小冊子。景先生是教他們史學方法的,又是歷史系主任。朱石樵是他最器重的學生。他見了這篇東西之後提議把它索性改成一篇有頭有尾的東西。材料不動,只是重新有秩序地排列一下。也算是一點成績。如果費時間太多,當作四年級的論文也可以。朱石樵聽了高興得很。日夜地干,飯都不大想吃,才一個月不到功夫已經整理好了。這稿子一直在景先生那裡。現在景先生給他一封短信說正好有一家書店在編一種史學叢書,向景先生索稿,他看看性質很合適,就把這稿子給了書店了。並且告訴朱石樵說他這種書是相當專門的,不會賣得太多,抽版稅不如賣稿子,便代他拿主意賣了。通知他過幾天來拿錢。數目也確實不小。 “瞧瞧這裡!”小童高興地指著信上最末一句說。 “景先生也真好!'此種初學時所寫之文稿,賣斷之後並不足惜,反可促進更深一步之論著。對文稿而言固等於曾出售也。終不成一生只寫此一本小冊子!'誰看了能不忙著再寫大部頭的東西去呢?” “也要有材料才寫得出來!”朱石樵一向陰沉的臉也露出了一絲歡樂。 “馮新銜的稿子在副刊上也登了不少日子了。”小童恨不得這幾個好朋友全有點喜事。他說:“怎麼也不出個單行本?” “用不著你愁。”大宴說:“他到了鄉下,送我們出他的大門時才說他要另外寫一個長篇小說。一半是為了自己要先練習一下寫作才好談了解別人的作品。一方面也是為了要把學校生活的印象留一個整的印象。說不定咱們,大餘,藺燕梅,伍寶笙,宋捷軍也全進了小說呢!報館已經預先答應他出版了。” “人家叫你守秘密你又給說出來了。”朱石樵是十分嚴謹的。 “左不是為了怕寫不成,被人笑話!”大宴說:“說出來了,他不好意思不咬牙寫完,同時又可以鼓勵別人。”他是永遠說話有教育意味兒的。 “想起一件事來。”朱石樵說:“現在也可以省事了。馮新銜不是差一本字典忘了帶去叫咱們送去嗎?咱們把他的信同帖寄去,他到時候來城裡吃喜酒就可以自己拿字典回去了。” “信?”小童說。 “就是這一封?”大宴說:“一看就知道是沈葭給他的。” “沈葭?”小童說:“我倒不知道他們要好。” “全叫你知道了,也就沒戲唱了。”大宴說。 “這樣看來!”小童很懂事的神氣說:“恐怕在他的書裡沈葭要蓋過藺燕梅,沈蒹要蓋過伍寶笙了。” “也不見得。”朱石樵說:“馮新銜的觀察挺清楚的。他對沈葭的態度是非常聰明的。這個等他將來自己證明罷。” “睡覺去吧,小童。”大宴說。 “小便去。誰去?”他說。兩個大的也都說去。三個人又一道兒往廁所走。 “大宴。”小童說:“你的工作是什麼呢?” “我的工作就是工作。”大宴笑著說。 “怎麼講?” “這還不明自?”朱石樵說:“我們是寫書,他是作實際的事。” “我怎麼不懂?”小童說:“立德,立功,立言。作書就是立言。大宴要立功。這也要考我?” “不得了。神氣起來啦!”大宴說:“今天你大概是出口成章,引經據典地,滔滔不斷。我來考考你罷。行不行?” “他引的典不少,可惜這才對了一次。”朱石樵笑著說。 “伍寶笙立的是什麼?”大宴問。 “立德。”小童說:“她的話,她的實驗都在這時退為立德的旁例。怎麼樣?” “馬馬虎虎。”朱石樵說。 “藺燕梅呢?” “她現在已經立了德。”小童說:“她像是一個傳教士用好品格、言行,來使人愛慕。” “如此說來她也立了功。”朱石樵說:“因為她已經建立了一種愛美及尊重公共意見的風氣。” “那麼說她還立了言啦!”大宴說:“她唱過'玫瑰三願”呢!並且有范寬湖作她言的信徒,把鄺晉元開了刀呢! ”三個人笑著散了。 小童回到自己屋裡,睡在床上聽聽風聲很大。覺出氣溫降低了。他知道雨季中的陣雨又要來了。他心上有許多心事,便慢慢地一件件地思索著。他覺得這個學校的環境是好的。凡事皆值得思索。他便不睡,等雨。他愛躺在床上聽風,也愛聽雨。尤其是夜晚的雨。 昆明雨季的雨真是和遊戲一樣,跑過來惹你一下,等你發現了他,伸手去招呼她時,她又溜掉了。她是有幾分女人性格的。像是年輕的女人。她又像醉漢。醉漢的作風是男子性格中少有的可愛的成分,而年輕女人正有著豐盛的這種成分。她是多麼會鬧!多麼肆無忌憚地鬧啊!她在睛明的白日忽然驟馬似的趕到了,又像是沒來由的一點排解不開的悲愁襲擊了她,她就又像是跺著腳,又像是打著滾兒盡興地大哭了一陣。淚水浸透了人家的新衣裳,躲也躲不及地全身被她打濕得往下滴水。頸子後面順了衣領,淌了下來冰冷了走路人汗熱的脊背,斜飄過來的雨點兒更把那支握緊了帽簷的手上的表也泡濕了。她是帶了風來的。她“嗚,嗚!”地哭得好不傷心!誰也會忘了自己的狼狽反而要去安慰她了。她偏是窮凶極惡放聲大哭,再也不肯停住。 忽然,你又發覺她已經收聲止淚了。抬頭找她時,除了一點淚痕外什麼也看不出來了,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大哭過後的女孩子誰不知道是分外嬌美?她在梳髮她在施脂。對了鏡子快樂地笑著。偶而回顧你一下,皓齒明眸,使你眼睛也明亮起來了。草木山林,路上的石板,溪里的波紋都又輕快又明淨了。田野便那麼悄悄地靜寂可愛,耳邊只有輕輕的水滴的聲音,從自己的衣服上,滴落在路上的碎葉上,細砂上。 被淋得手無足措的人,惱也惱不起來。笑也笑不成功。她是無知的,無害的,無機心的。她更是美麗的呀!這一點惱只得貯在眉梢成為輕輕地一蹙,這一點喜也只好浮上嘴角成為淡淡的一絲笑。天色又晴好如初。 到了雨季最高潮,那身段姿勢就又不同了。她伏枕一哭就是一天!飯也不肯吃,覺也不肯睡!一天不盡興,就是兩天,兩天還不盡興,那麼就再多哭一天。三天以上不斷的雨水就比較少了。除非有時實在太委曲了,那就休息一下,梳洗一下,吃點精緻的點心,再接著來上個把星期給你一點顏色看看!雖然說是這樣,她也有時在早晚無人知曉時,偷偷休息一下。那時,那體貼的陽光,無倦無怠地守候著的,便露出和煦的笑臉來勸慰一下。昆明是永遠不愁沒有好陽光的。但是這一勸,窺穿了她心底秘密,就惹起了更難纏的大哭大號啦!她披頭散發地鬧將起來,又把陽光嚇走。跑得遠遠兒地,連影子也不敢露,心上“別別!”地跳!可憐的太陽! 這樣一度大激動之後,她便感覺到疲倦了,她慢慢地哭得和緩了,眼皮兒慢慢地垂了下來,沉重地壓住了淚水。淚珠兒還掛在腮上,她便已經安睡了。 這時的雨景便如夢如畫。細密的雨絲如窗紗、如絲幕。橫飛著的雲霧乘了風斜插進來又如紗窗門幕外的煙雲幻景。濛濛一片裡,山村,城鎮都有無限醉人的韻致。 走在這樣的雨中,慢慢地被清涼的雨水把烈火燥氣消磨盡了之後就感覺出她的無微不至的體貼,無大不包的溫柔來了。浸潤在這一片無語的愛中時,昆明各處那無名的熱帶叢草便瘋狂地長高長大了。 看雨景要在白天。看她跨峰越嶺而來,看她排山倒海而來,看她橫掃著青鬆的斜葉而來,看她搖撼著油加利樹高大的軀乾而來。再看她無阻無擋,任心隨興飄然而去。聽雨要在深夜。要聽遠處的雨聲,近處的雨聲。山里的泉鳴,屋前的水流。要分別落在捲心菜上的雨,滴在砂土上的雨,敲在窗紙上的雨,打在芭蕉上的雨。要用如紗的雨來濾清思考,要用急驟的雨催出深遠瑰麗的思想之花,更要用連綿的雨來安撫顛躓的靈魂。 小童睡在床上想:“代價與取值常是公平無私地,無私的可怕!人要本了性情去做。評議。論斷,毀譽,曲直,自會發芽,抽條,開花,結果。是非公道在人心裡。”他快活地想:“伍寶笙到底被所有的人認出是一位天使。她當初哪會立志說:我要做天使!她真叫人愛慕!明天一早起來去告訴她去!還有,她一定也收到沈蒹的喜帖了。約她那天一塊兒去。”“這些受人稱讚的人細想起來都是有特別值得人稱讚的地方的!”他想得開心,自己笑了。外面雨聲正大,他翻了個身,雨聲敲敲打打裡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雨晴了,他起來拿了臉盆去看大宴,問了問時間,他是沒有表的。大宴告訴他時間還早。兩個人洗了臉之後,他便在大宴那裡給馮新銜寫了封信,又在空白紙上畫了許多小兔子,小鴿子,小松鼠,還有許多小荷蘭鼠,尤其是小荷蘭鼠畫得才叫像真的一樣,鬧了半天,把朱石樵吵醒了罵他,他忙拿起臉盆跑了。 他回到屋裡,整理了一下床,就去找伍寶笙,走出了校門,小貞官兒喊他喝豆漿,他說:“等會兒再來!”就跑到南區去了。他先到試驗室去找伍寶笙不在那兒,他便出了小門往城牆缺口走。那時地上還留著晶晶發亮的這裡一塊那裡一塊小水坑兒,所有的景物都被夜雨沖洗潔淨了。空氣清新極了,一陣陣飄過野花香來。 走到南院,找到伍寶笙,他說:“我是來發獎的!”伍寶笙聽了莫名其妙。他就講他們昨晚上談了許多學校裡的人物。覺得最深刻動人叫人景仰的就是她。而他自己是最得到她的好處的。他指手劃腳地講得高興,也不管旁邊上有人聽,也不管人家伍寶笙被他當面這一夸獎弄得多麼不好意思!最後他說:“我所以要請你吃早點!”聽的人,許多許多女學生一齊大笑起來了。 “小童。”伍寶笙說:“你這些怪主意是哪裡來的呀!是不是又是大宴教你的?” “不是!”他說:“我今天一早就起來了。一夜惦記這件事!”大家又是笑。 “好了,好了。”她說:“別再鬧了。我去帶上藺燕梅一塊兒去,行不行!” “好。”他說:“她是第二名。”大家更笑。伍寶笙就跑進去了。 小童在外面等著。這些女孩子里許多都是認得的。也就因為這個她們才這麼開心地笑他。也來和他說話。他說話都是不留情的,他直接了當地說:“學生不管是男或是女,我認為都是該用心的。自己用心而沒有成績的就該用他那一份力量來做鼓勵別人的工作。為什麼你們笑我?”大家不笑了,他又說:“我來這裡請伍寶笙,你們應該注意她,怎麼注意起我來了?她是一塊紀念碑,我是作成基座中的一塊小石頭。你們看紀念碑時也是這種看法嗎?” 這種話她們聽了並不生氣。因為同學們說話常常都是如此的。小童尤其是以好爭辯而有名的。誰也免不了在理短時挨他的罵,同時,誰也多少有過一兩件好事被他知道而大吹大捧起來。因此挨他罵時從沒有人生氣的。女學生比較不了解這種性格。她們有時不樂意了,便稱餘孟勤為“盲目投彈”,因為他為了一點小事不平便猛烈地攻擊人,同時他又是性烈如火。他們又稱馮新銜為“神經病”,因為他時常和人相處半日只聽人說話自己不說。偶然說幾句,又是挺難懂的。其中有時也有些美麗的句子是為她們所了解的,便使她們快樂地原諒了那些離奇的話。她們便稱他為“神經病,”或者:“神經。”而覺他是很討人喜歡的。小童的話是率直而無機心的。她們便快樂地喊他:“小瘋子。”朱石樵幸虧已經先有了“白蓮教”的綽號,所以對於他那些玄玄妙妙的議論也就不用另想別名了。 過了一會兒,伍寶笙同藺燕梅出來了。他們三個便一齊往外走。伍寶笙問:“大老遠地把我們找了出來,請我們吃點什麼好東西呀?”這一句話把小童問怔了。 “吃豆漿呀!”他說。 “還得跑那麼一大截路呀!”藺燕梅故意地說:“姐姐。我不去了。” “真是的!”姐姐說:“這個小童!咱們白高興了半天!” “你們說呢?”小童窘了起來,也怪可憐的。 “我出主意罷。”伍寶笙說:“到府甬道,米線二王前面萊街子上買雞蛋,西紅柿去荷花舍吃麥片去。買的東西他們肯替煮的。” “荷花舍的麥片你們吃!”小童說:“我看著好了。那一丁點兒麥片,放好些水,又是死甜的沒有牛奶!” “你肯看著就行!”藺燕梅小聲兒跟她自己說。 “真是!就怕你看都看不周到。”姐姐聽見了附和著說:“我進去找我妹妹,說這是一種光榮,要尊敬人家好意一點。燕梅聽了我的話,灑了一點香水,還塗了一點口紅呢?都看不出來!”小童聽見笑了,他覺得這類似的情形似乎什麼時候曾發生過。他們走到萊街子上,先買了西紅柿又買了雞蛋。看見有一隻大公雞羽毛十分好看。 “看這隻大公雞。”伍寶笙說:“頂多兩年,便長得這麼神氣了。你呢?小童。一天到晚鬧笑話。你什麼時候才長大?” “我已經長大多了!伍寶笙。我至少比才進學校的時候高半個頭。喝!也是一隻漂亮的大公雞了!” “走罷;走罷!”藺燕梅說:“別吹了。你看看這兒,這個籠子裡裝著的半大雞。你就是他們,吱吱喳喳地,剛換毛兒,才叫難看呢!”最後一句是她輕輕兒說給自己聽的。 三個人走進荷花舍,把蛋同西紅柿交給他們煮,先叫來麥片吃。伍室笙告訴伙計說煮成三個雙盆兒的。少放糖。對小童說:“這個成了罷?”小童笑了。等一會兒煮好了拿了來,一人面前二盆,直冒熱氣,商燕梅身邊拿出一個潔白的信封袋兒,倒在每人盆裡一大些奶粉。小童太高興了,便先吃起來。吃得好香。他一氣吃了半盆,抬頭一看,藺燕梅手裡的白磁羹匙邊上染上了一塊口紅。他嘆口氣說:“這個玩意兒有什麼用!光是添麻煩!虧你帶了奶粉來,不然我要罵你們耽擱時間久了!” “什麼事你也管!小瘋子!”藺燕梅無可奈何地說。 “我倒想起一句話來。”伍寶笙說:“剛才找我們的時候,你何必那麼大吹大擂地?刺激了別人情緒對我們也不是好事。” “你自己覺得怎麼樣罷?”小童說。 “我私下里高興。”伍寶笙說:“因為我留戀我的學生生活,我也愛這個學校。” “那就夠了。” “別人呢?” “誰糊塗,就攻擊他!” “小童!”藺燕梅說:“別費事罷!省點精神行不行?” “精神我省不下來!”他說。他的一盆麥片早吃完了。這時雞蛋同西紅柿才煮了來。他又多吃了她倆個一人分給他的小半盆。 談起了沈蒹的婚事,大家都挺高興。覺得居然這麼快當,不像沈蒹的本色。 “不過畢業也確實是一個刺激。”伍寶笙說。 “那你自己呢?”藺燕梅問。 “我嫁給血清培養了。”她說。她的話是叫人相信的。而她一向的作風也是如此。還有她的韻致也令人想不起誰能配她。 說著話,商量定了婚禮那天大家去幫忙。送一點花,不選什麼貴重的禮。沈家很有錢的,不用他們去顯窮。只要他們一個人情便夠了。小童付了錢,藺燕梅規規矩矩地說:“謝謝。”他臉紅了。正要出門。門一開傅信禪進來了。 “小童,有事沒有?”他說,神氣之間很有心事的樣子。小童便告訴她倆個說他要在這裡陪傅信禪。藺燕梅本來要說點抱怨他請人出來又不送回去的話的。活到嘴邊改口說:“真忙呀!又要請第二批客了!”她倆個也看出了傅信禪神色不對。只向他打了個招呼便先走了。 “既然這麼說了,你當真請我一請罷。”傅信禪說著便要了包子同面。他知道小童是只要口袋裡有錢便先花了再講的。他從不計算。 “你剛才從哪兒來?”小童問。 “南院。” “看何仙姑去了?” “看見了。” 小童看他心上有事,偏又不肯講,問一句答半句,心上又可憐他,又氣他這種提不起精神來的脾氣。他說:“畢了業就做了事,跟著沒多久搬到了法院裡去,少說罷也有一個月了。難得見一回面,這種有氣無力地,真叫我彆扭得慌!” “別忙。”他說,“等我吃完了,外邊說去。” “鬼鬼祟祟地!”小童罵他:“當了司法界的人怎能有這種見不得人的做法!”他雖然把傅信禪罵了,傅信禪卻並不生氣。他卻也耐性地等他吃早點,不再催他。吃完了出來。小童把錢放在桌上告訴伙計說:“別以為我今天過生日!”走到外邊,傅信禪說:“小童,有一件秘密,告訴你,你要幫我的忙,可是別告訴人。” “不成。”小童說:“我存不住話。這樣罷,你告訴我要我作什麼事,我給你做,至於是什麼秘密,不要告訴我,這辦法好不好?” 傅信禪想了半天,用感動的眼光看了小童說:“也好。我短錢用。你有,便藉給我。你沒有,就替我在學校熟人裡想辦法。我校外又沒有幾個朋友,工作又是死板板的不能常出來。” “我們法院裡是有伙食的。只要一個月的零用錢。” “放心。”小童說:“你看神氣不神氣!這個有辦法。”他說著把口袋裡的錢全掏了出來,一看還不少,全給了他,說:“朱石樵現在已經有了錢了。我不愁用。等他錢到了,我再找他要來給你送去。我的你先拿去。” 傅信禪接過看了著說:“已經差不多夠了。我省著點兒罷。朱石樵的錢來了你自己用。等我下個月發了薪水還你。” “對啦!”小童說:“你該拿到一個月的薪水了,怎麼窮成這神氣?” “咳,不提他了。” “對不起,對不起!”小童忙說:“講好了不問這個秘密的。不過大概是給何仙姑買東西了。” “我問問你。”傅信禪說:“朱石樵怎麼有錢了?” “這件事是不必守秘密的。”小童偏刺激他:“朱石樵寫了一本書,景先生看了說'好'。給他出版了!” “咳!我的一本國際公法才翻譯了幾章便翻不下去了。” “大餘說過,那本書不翻也罷,你既然願意作翻譯的事翻點兒別的也好呀。” “咳!也要心緒好呀。”傅信禪還是提不起精神來,他們說著話已經走到翠湖邊上。兩個人就又順了翠湖北路走下去。 “要想心緒好,也不難。”小童偏藏起半句話來。 “怎麼樣呢?” “少咳兩聲就行了!”小童一下子說破,便索性罵他一頓:“你是自己不願意心緒好,這是誰也沒辦法的。給了你好心緒還對不起你呢!'咳'個一兩聲,別人同情你。不過等別人來同情已經夠沒出息的了,你偏一路'咳'下去!彷彿顯得多可憐之後才過癮似的。天下事有哪一件是能用嘆息來完成的?不去做去,光在嘆氣!算了,算了,你算是完結了。” “別罵。小童!我有許多感想是你不知道的。”他說:“你們在學校裡是快樂的。我看了真羨慕!” “又來了!你才畢業幾天呀!酸不溜丟兒地,說了難聽!別接著說了。” “我是看你們一個個兒的成績,心上慚愧。馮新銜在報上每天有文章。你們跟陸先生作的遺傳實驗,聽說編成了紀錄,加上說明要在國際上有地位的科學雜誌上發表。朱石樵一鳴驚人,還作學生已經有著作了。我呢?咳!” “你也不錯呀!”小童冷冷地說:“你會了個敏捷,頻繁的'我呢?咳!'了呀!” “咳!我確實是有一點煩惱!” “咳!我叫你鬧得也有啦!”小童是板不起臉來的。他又想頑皮了。 “我索性把秘密說出來罷!” “我不聽!” “偏要你聽!” “我不能替你守這秘密。” “不要守了!”傅信禪眼神又恢復了平時樣子。 “不要守了?”小童再釘一句。笑了:“說出來罷!” “我碰上了一個魔鬼!'他恨恨地說。 “先別罵人,是你自己錯,還是別人錯?” “當然是他錯!沒有他來引誘我,我決不會倒這個黴!” “哦!你原來是受了引誘了?”小童拖長了聲音慢慢地說:“那你至少有一半兒錯,也許是一大半錯。魔鬼只是自己心上有。他不是在外面遇上的。而引誘是一定要投人的脾氣的。否則怎麼會上鉤?這脾氣就是你心上的魔鬼!接著說罷!” “他是魔鬼!是流氓!是惡棍!壞蛋!賭徒!”傅信禪天份是差一點,他不能鎮靜,常常發這種沒道理的詛咒。 “看這個樣子,他吃得虧還不小!”小童像戲台上小丑旁白似的自己說。 “宋捷軍騙了我一個月的薪水去!”他憤然地喊。 “我不信。”小童說:“你大概是吃了他的虧才說出這樣話來。看這情形還多半是賭錢輸的。宋捷軍聽說有一回一夜晚賭輸了三輛卡車。你一月能有多少錢薪水?還不夠買半只輪胎的呢!他值得騙你的!你老老實實兒地說出來罷!” 傅信禪好賭是有名的。小童攻擊的也果然是正中要害。他聽了老朋友的駕,氣平了些,也不那麼暴躁了。小童就裝成老頭子的口氣說:“在神父面前懺悔是不能欺心的。欺了心就算是白懺悔了,沒有用的。聽見了沒有?”看了老朋友這種親熱的樣子,誰不覺得懺悔是一種快樂呢? 事情原來是這樣:傅信禪生性好賭。他景況一直不好,因此他便常常計較輸贏。輸了錢常常自己恨自己。然而待他刻苦多時,又恢復了元氣時,又按捺不住地要去賭錢。偏偏又是輸的時候多。 在學校裡,他口袋裡沒有錢,功課也忙,便還好些。現在自覺是有了收入的人了,心境便自不同。法院在市中心區偏南一點。宋捷軍的住所便距那裡不遠。傅信禪因為何仙姑的關係很少去和宋捷軍來往。見面也只是打打招呼。還是宋捷軍在學校裡名聲很不好,除了幾個老朋友外,人家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別人。傅信禪是那種常常立志做好人的人,那種常寫些格言貼在案上床前的人,也就很習慣地鄙夷宋捷軍,不肯和他多來往。作了事之後,他的座右銘上多了一條,大意是說要練習寬容,並且要能和社會上各色人等接觸等等。後來他又聽說宋捷軍所以不再來找何仙姑麻煩是因為他已娶了一個半英國半緬甸的混血女兒。才十幾歲。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同宋捷軍出入遊藝場所。這兩個因素還不足使他去和宋捷軍接近,最有力的還是最後一條,宋捷軍家裡時常有賭局!賭局!喝!一夜裡想,賭大了呢贏了錢就可以作富翁,那一下子什麼都解決了。不過輸了呢?輸了便怎麼好呢? 輸了也有輸的辦法,他是早打聽得清楚了的。那個鄺晉元便常常在宋捷軍家玩。有時候宋捷軍兩口子要出門,而賓客不願散便是由他陪客。他自己有時也賭。贏了拿走,輸了,宋捷軍也不要他掏錢。這便是傅信禪打算中最後的逃藪。他的希望是從那些發國難財的商人身上拔下一根毛兒來,自己也好鬆動一下。萬一輸了,他就走鄺晉元的路子。不過那倒底是很難堪的。然而這種有了魔鬼寄居在心上的人,怎會有審慎的考慮呢?他想:“不會輸的。一定不會輸的。” 雖然他把宋捷軍家裡的情形打聽得這麼清楚,他卻始終沒有去過,因為他口袋裡還是連一點本錢也沒有。宋捷軍新婚燕爾,為了一種他自己不了解的心理作用便常在遇到傅信禪的時候和他找些閒話談談。每次也總有意無意地提起何仙姑來。傅信禪呢,則常常用話探一探宋捷軍家里平時大宴賓客的情形。待宋捷軍邀他去玩玩時,他又心跳面紅,把話岔開了。這種情形又有半個月光景。這前後短短一個多月的時光,對他已顯得比一年還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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