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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六(下)

未央歌 鹿桥 11591 2018-03-20
這天上午,才七點多鐘。伍寶笙起來又到學校去看一個試驗結果去了。這個還是屬於她畢業論文的一部份的。她一進門看見小童也在那兒。她看見小童的製服口袋裡,左右各裝了一隻小荷蘭鼠。那一對小東西,剛剛能把小頭伸到口袋外邊來驚奇地望著,小眼珠子真圓,真亮。小鼻子直嗅個不停。 “你幹什麼小童?”她說:“大清早起的就來惹他們?” “我有公事!”他說。順手把兩個小頭往袋裡一按。這些小東西已習於小童的愛撫。吃這一按倒也不反抗。 “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陸先生要我把這一對花的送到大普吉農業研究所去。” “有誰陪你去沒有?” “本來有大宴。後來沒有了,只我自己去。因為馮新銜忽然有人請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補習教師。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們兩個順便去看看喬倩垠。”

“真是你們有舒服日子過。”她看了小童嘆息地說:“好天氣,好閒暇,好旅行。” “旅行還有壞的?”小童說。 “你以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說:“等下你去大普吉,那裡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幾個人是像你這種安閒旅行的?或是進城請醫生看絕望的病,或是打官司爭田產,或是奔喪,或是投靠親友。前些日子喬倩垠搬到西山去養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眼看下學期未必能上學了,這些都是旅行。” “伍寶笙。”小童也感傷起來:“你什麼時候也這樣愛說喪氣話起來?” “好小童。”她說:“人長大了。眼裡看得多了。許多意外,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覺也受了一點影響。比方說罷,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學四年。如今分別了。她來信說想我,我去信說想她。這種事叫人心上怎麼會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壞呀!可是我們還不免這樣。我彷佛覺得好朋友要終身在一起才行。餓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塊兒笑。哭,一塊哭。但是這件事就是誰也做不到。喬倩垠病了。這個人這麼聰明,又好心眼兒,便要孤零零地去養這種難纏的病。校裡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麼能不難過呢?不過我平時還常用心。也還看得穿這一點。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裡這個小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臉的。我只有她這一個寶貝了,叫我怎麼不每天愁不斷呢?我在系裡面心上惦記著她。走回去看她,什麼時候回去,她什麼時候在屋。不是唸書就是寫信。攆她出去玩,才一會兒就又回來了。歌都少聽見她唱!我心力再強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蝕呀!人也有疲困的時候。疲困時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見了小童會一下子傾吐出這許多心事來。

“伍寶笙。”小童說:“人工作不能一直這麼不休息地干的。四年來你太用功了。天天聽你試驗這個,試驗那個的。你就不會也來個快樂的旅行?這種憂鬱症發展下去會害死人的!伍寶笙!走!我們一塊兒來一趟大普吉!讓我報答你兩年來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樂分給你一點!” “小童,你是長得大多了。”她是被提起了一些精神,事實上她方才傾吐之中已有自己察覺憂鬱症之口氣。不過這正是這樣心情下的人常有的行徑。索性多說幾句感傷的話,過一下憂鬱的癮:“不說你的思想學識,單說身材罷,比你在一年級時高半個頭了。現在咱們差不多高了罷。這制服袖子才剛剛過肘,褲腿也短成那樣兒。伍寶笙現在是真要小童幫助了。他心上是不是也變大人多了?”

“走罷!我們!”他說:“在這兒彷彿一時改不了話題似的。他們兩個在我口袋裡也呆不住了。”小童指了口袋裡那一對荷蘭鼠說。 “我會調理我自己的。從今天起一定把這種憂鬱症當一個敵人來對付!”她說:“今天固然是應該出去走走。不過顯然地作壞了這個試驗,還要引起更多的心煩。我早已把我自己許給試驗室了。現在你去替我把藺燕梅找出來,領她去玩一天,也算是幫了我的忙了。” “還是一塊兒去罷。”他說;“我又從來沒有單獨去找過她。” “我實在離不開。”她說:“要不就你先把荷蘭鼠放回去。我在這兒等你,你先去找她到這裡來。” “也好。”小童放下了這一對小動物便大踏步走了。伍寶笙從他的後影中想到兩年來他們的友情。心上得到很多安慰。她想:“光是性格本身便是足夠的安慰。不必有安慰的表示,或是詞句。當初因為同系,偶然認得,便因為他率真直爽,個性喜歡和人接近便容易和人熟識。因為他又認得不少朋友。為了他,自己也曾小小地代他高過興,發過愁。現在他是個小大人兒了。時間多快啊!他已能轉過來用道理勸慰我了!這個大孩子,想想他的事,他是多頑皮,又多愛惹事!給我闖過多少亂子!又引我掉過多少淚呵!”她想想又鬆快了。

沒有多久,伍寶笙還沒有把她今天觀察的結果記錄完,藺燕梅已經同小童一路說著來了。小童是永遠快樂的,這句話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有說有笑的了。 “燕梅你來了。”伍寶笙說:“等我一會兒。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登記了這幾行字,咱們一塊出去走走。”她又指著一個鐵絲籠子告訴小童說:“用那個裝荷蘭鼠,別放在口袋裡。” 他們兩個就來捉這陸先生指定的一對荷蘭鼠。 “現在註意!”小童看了那個又膽怯,又想捉的藺燕梅說:“先伸一隻手擋了他的頭再用另一隻手從後面捉。第一隻手壓下來,兩隻手一塊抓住它!” “我害怕!” “不行。”他說:“他不咬人。他還怕你呢。我非看你捉一回不可!這是專門的方法!”

“不,小童,”她哀求著說:“你提著他讓我順一下他的小花毛就夠了!” “今天一天都不離開這兒:”小童說:“如果你不敢提。” “我敢。”她說:“可是我抓不住有什麼辦法呢!” “這樣子罷。”他神氣得不得了:“原諒你是第一次捉。先隨便捉住一隻就及格。” 小童是這麼一種脾氣,他不懂得女孩子這點愛嬌,他看了藺燕梅這雙羨慕的眼睛,同縮著的一雙手覺得很不調和。他簡直有點生氣了。現在他看藺燕梅實在有決心去捉一捉試試,便說這樣的活,希望藺燕梅先隨便提一隻,好壯壯膽子,不必一定伸手進去,從許多小鼠中間排出那一對來。可是這樣還是不行。她手還沒有碰到人家,人家一跳,又嚇得她抽手不迭,嚇得半天還心跳。

“哎!”小童嘆氣了:“這下子不怨陸先生不許我把他們送你了。如果送給你了,你還不敢給他們窠兒裡換草呢!看你真是一輩子也不容易學會了。現在用最初級的方法教你!聽著!閉上眼!伸直了手!一直往前伸!先不練習抓,先練習去碰碰他們!”藺燕梅聽了心上生氣。又無可奈何,只有瞪他一眼。 “別這麼板著臉訓我!”她說:“這也太容易了!等人家辦不到的時候,你再說教訓人的話。”她說著把心一橫,兩隻手一直向前伸。先出手時還快,越伸越慢。小東西們看見有手伸過來,早早地躲到另外一邊去了。她還閉著眼探手呢!小童看了直替她悲觀,想把這一雙手領著去找。他伸手一拉她的手。 “媽呀!”她的手抽回來比電還快,小童倒吃了一驚!

“他們咬了我了!” “什麼咬了你了?”他問。 “你會沒有看見?”她抱怨著說。看看自己的手沒有破,也就不生氣了。她得意地告訴小童:“幸虧沒有咬破!不過我總算是碰著他們啦;你還有什麼說的罷!” “你碰的是我的手呀!”他說:“你看!你就這樣,摸魚似的。又像熄了燈在桌上找洋火兒時候,怕碰倒桌上有水的杯子。荷蘭鼠若是木頭做的,你才差不多可以碰得到。”他說著就閉上眼學她那個樣子。特別把樣子學得可笑,氣得藺燕梅就打他。他又假裝碰到了藺燕梅的手又學她忙著縮手的樣子,又自己吱吱喳喳地怪叫。 “誰叫你不先告訴我你也伸手呢!”商燕梅羞得自己也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又沒有那麼怪叫!”她說。

“咱們實行強迫教育罷。”小童說。他是乾點什麼事都是一樣熱心的。他看不慣畏縮的樣子,即使是這麼嬌的一個女孩子他也不管。如果藺燕梅一直不敢捉,他是一輩子想起來也彆扭的。 “沒有法子了,依你罷。”她乖乖地說。 “不許再搗亂了!咬著牙!” “不搗亂了!我就咬著牙!” 他就捉了她一隻手,拉著去摸,她的手仍是不免想抽回來,可是敵不過這個年青男孩子的力氣,只有隨著。 一隻小荷蘭鼠忽然跳過來,用後腿站起來嗅了嗅,小童忙用力往下拉藺燕梅的手。藺燕梅又差點喊出來。小荷蘭鼠又跳開了。小童因為又是她一用力抽才沒有碰到,心上氣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拉了她的手四處在木箱裡追。她嚇得亂喊亂叫。伍寶笙聽見了忙跑出來看。她嘴裡:“姐姐!姐姐!你看小童呀!”地亂喊。一下子,小童用她的手按住了一頭小鼠。她已經嚇哭了。

伍寶笙看見了罵小童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粗呀!你把她嚇著了怎麼了!”小童心上還在生氣。不過已經算是把這件事辦成,心上狠狠地想:“你把姐姐喊來了,又怎麼樣?”他提了那隻小鼠在手裡順著毛,不說話。 “你膽子怎麼也就會這麼小呀!”姐姐又去責備妹妹。妹妹抱歉地看看小童。小童就把小鼠遞給她,出人意料地她居然大膽地接在手裡了。兩個眼睛含了淚水,腮上還帶著淚珠,看得出心跳尚急,可是已經又笑了呢! “不管你們的事了。”姐姐生氣地說:“還是小童該來製你!我要快點進去。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他倆個快樂地在外面和荷蘭鼠玩,藺燕梅嫌小童粗心,她小心地把草鋪在鐵絲籠裡,由小童提了那一對來,放進去。伍寶笙走出來,三個人便一同走出這南區校舍來。小童拿了籠子,藺燕梅笑著不時伸進一個小手指去給小鼠的小牙咬。

才走到新舍門口,迎面來了余孟勤。還是一件藍布長衫,天熱了是單的。長長的身子,手裡拿的一本書顯得特別小。他看見伍寶笙點了點頭。對小童說:“怎麼一早晨就找你們一個人也不見了?” “伍寶笙,咱們邀大餘一塊兒走罷?”也不等她回答,小童就說:“今天眾英雄都有事不在家。我們去大普吉送這一對荷蘭鼠。你也一塊兒走走吧!” “一對荷蘭鼠三個人送?”他是無論什麼事一覺得不對勁就要問的。 “三個人還嫌不夠呢!”小童說著就拉了他一同走。他也沒有事,便把書放在袋裡,隨了腳步走在一起了。有這麼一對天使似的女孩,哪一個年青人會拒絕同行呢? 那邊藺燕梅拉了伍寶笙衣服一下,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伍寶笙笑了起來。說:“你們誰還不知道誰!還用介紹?大餘,這是我妹妹。這是聖人餘孟勤。”妹妹想伸手的,大餘卻只點了個頭算了。小童說:“真真怪事!園丁今天才認識他的花!” “你的話偏多!”藺燕梅低了頭說。 “我們本來也沒有必要的事叫我們認得。是不是?”聖人更不懂女孩子心理。他覺得小童的話太多。他只是憑了推理來說話。他是在春季晚會後第一個見了藺燕梅沒有興高彩烈,忘其所以地談跳舞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個認識藺燕海沒有顯得特別喜歡的人,也是第一個沒在她面前不知不覺誇張表露自己的人。小童大宴第一次見到藺燕梅,不覺話多了。史宣文,伍寶笙就顯得特別姐姐樣兒的。宋捷軍曾經在一次賽球時因為她忽然來看,便特別多跌兩跤。鄺晉元,常常不自覺地用手指去撥弄他的新領帶。是餘孟勤覺不出商燕梅特別美嗎?何以連范寬湖那孔雀樣的少年都是不絕口地稱讚她呢?這一點是很特別的,實在說餘孟勤是非常懂得美的人。可惜他一年來,不等他先認識她,就已經對她另外有了一種印象。希望她是一個修女,一個無人能接近的修女。又希望她能成為個偶像,一個人人都崇拜的偶像。這種希望便把他自己約束起來,這層約束蔽了他的眼睛。藺燕梅的容貌已經刺不傷他,而對他另外有一種意義了。春季晚會後,也曾寫過一篇近千行的新詩,來讚美這音樂及跳舞,用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筆名刊在壁報上。范寬湖把鄺晉元投到池塘之後他也曾把這事的真相以他無敵的口才辯白過,他之愛藺燕梅,如果可以用愛字來說的話,是過於任何人的。他之受藺燕梅顏色的影響也不下於任何人的,不見他在第一天看到她時全看呆了嗎! 如果他們當時便認得了,以他的任性與她的崇拜高年級學生的那種孩氣心理,他們必會馬上很接近的。不過結果如何,很難講的定。也許他會不等她念完了大學便娶了她,如他自己所云:一個有理想的男子放棄了他學術上的責任早早成家。也許認識不久便又因誤會而分開了,並且以他在學校中的地位,同辯才,成為她的一個死敵。這二種不同的態度發生在他這樣一個人身上,是同樣的可能的。 現在這個男子既不曾可喜地放棄了他的責任,也沒有變成她的死敵,那種一舉一動,一衣一履全要批評或攻擊的死敵。兩個人一直未相往來偏被別人稱一個為園丁,而另一個,一朵花。這兩個稱呼是多麼不切實喲!園丁今天才認得這朵花。並且這朵花的栽培並沒有直接由他得到好處。 藺燕梅從來不愛這稱呼,偏今天一見面就被小童說了出來。她本來想抬頭看看大餘是什麼神氣的。又一向害怕他那一雙眼。現在既然身旁有姐姐,便拉了她同走,偷著看他。大餘走在伍寶笙那一邊。小童精神總是有富裕的,便提了籠子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後。走到了去沙朗的石板路,路漸漸上了山,他們話講的不多,到底是因為有了大餘,他和兩個女孩子不大熟。還有小童在他跟前也比平常老實得多。藺燕梅一向是個討人喜歡的角色,有她在場本來不應該這樣大家話少的。她至少有些話可以說,比如問問大餘研究院是怎麼回事呀,有幾次他發表的文章,她都不大看得懂呀等等。但是她不開口,因為第一她料想大餘多半不會喜歡一個太愛交際,專會沒話找話的那種場面上的小姐們。第二她不想開口去和大餘攀談。本來她想和姐姐或者小童胡扯的。現在看人人都只是正經地說點學校裡的事,她也就不開口了。 不久,走到了一個小山頭上。這裡是他們躲警報常到的地方,閒時倒很少來,伍寶笙說:“休息一下罷。這兒可以看見整個新校舍。”山頭上有一個碉堡,他們便走到碉堡前面一片草地上來。藺燕梅拉了伍寶笙陪她坐下來。小童把籠子放在地上四處看。新校舍的小房頂,一塊一塊的小長方形,整齊地排在那裡。從這山上看是很好看的。 “大餘。”小童忽然說:“我覺得你比伍寶笙差得多了。你用功,她功課也好。可是人家會玩你不會玩。” “這話完全對。”大余笑著說:“可是你是怎麼忽然想起來的呢?” “你看這新校捨一大塊地方。”小童指著說:“我若是想像你在那裡面,不是在圖書館裡面,就是在系辦公室裡面,或者是課室裡邊宿舍裡邊甚至廁所裡邊。總而言之,那一些小長方形的屋裡,不管是那一個,你永遠是被一個屋頂扣著的。伍寶笙呢!她有時候跟藺燕梅在那邊球場上打網球,有時候跟我在小池塘邊上放小船,有時候去幫大宴收同心蘭的花粉,看我的小鴿子,還會和城牆缺口的種菜園老陳家的小孩一齊放小羊,也有找小貞官兒的祖父找菜籽。總而言之,看了校園這一片地方處處彷彿是有她的影子。禮堂的房頂下誰也記得她出來請藺燕梅媽媽去彈琴時的樣子,生物系那邊人家也沒有少看顯微鏡。” “還有呢?”大餘看他還有話沒說完。 “還有就更嚴重了。”小童說:“你也不會跟人玩。比方說藺燕梅在伍寶笙那兒就有說有笑的。有了你在跟前就嚇成這份兒可憐神氣!”大餘聽了大笑起來。 那邊姐妹兩個一直聽他們說話的。藺燕梅伏在姐姐耳朵上說:“大少奶奶,小童真懂得你的好處!”姐姐就打她一下。兩個也笑了起來。餘孟勤向他們說:“是笑我罷?我的生活是太死板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樣還直愁人生有限。用功來不及!聽小童的話,我也要學著去玩。”他又單對藺燕梅說:“你是怕我嗎?我真是沒有覺出來。也許是因為還生疏罷?”藺燕梅只用眼大膽地看了還張嚴峻的臉,只是笑,不說話。 “要不要我教你怎麼說話?”伍寶笙說:“沒有說是開口就喊'你'的。人家有名有姓兒的!” 大餘又笑了。藺燕梅看這張寬額濃眉的臉笑起來時便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大笑。覺得不是一個應該害怕的臉。她說:“不要緊的。總比在校外見到人稱什麼小姐還好得多。” “咳!”小童看不慣了:“你這句話索性連個'你'字也沒有啦!休息夠了咱們走罷。” “像你呢!小童,”伍寶笙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又伸手去拉藺燕梅:“我還記得才認得我第一天的時候,還挺生地呢,就不知道喊了多少聲'伍寶笙'。什麼話都說了。我還記得你告訴我你媽媽最愛吃對蝦呢!第二回見面就連我的姓都忘了!” “哎呀!” 藺燕梅笑得站不起來,又坐下去了:“你一天到晚怎麼淨是笑話呀!真難纏死了。不聽罷又想听。聽了又笑得難受!” 餘孟勤看了青草地上坐著的藺燕梅笑成那個樣子。自己嘴角上也不覺地帶出笑來。他想:“這樣快活的女孩子也真幸虧有伍寶笙調理她,看護她!” 他們又開始走了。從這裡再走便是下山路,轉過山角一個村子叫江家店子的,就上了平路,可以走得快些,那時也就看得見普吉村,路也算是走了一半了。小童提起籠子說:“我最公平,現在該左手提了。”藺燕梅聽了又是笑。 “伍寶笙。”大餘說;“金先生告訴過我,他非常稱讚你證實了保護人制度的價值。” “還用得著等金先生說?”小童也是一個擁護保護人制度的。他得機會便吶喊助威。 “他還另外說過一句話。”大餘說:“他說他很難想像你這樣一個好心的人,會心上一動也不動的就把一隻小兔子解剖了。”他說這話時也覺得金先生的論調很對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笑了說:“不過這也不是一下子就如此的。我記得第一次解剖一隻活的青蛙時心上難過了半天。後來有一次解剖一隻老鼠就覺得不怎麼樣了。” “姐姐!姐姐!”藺燕梅忙著問:“這一對荷蘭鼠是不是送到農業研究所去解剖的?” “不是。”小童說:“是分了去養的。將來他們就是家長了。做父親做母親,再做祖父母,慢慢就成了老祖宗了,下面一大家子人家!” 藺燕梅又想起大少奶奶的話來,就看了伍寶笙笑。餘孟勤聽了這話心上一動。他說:“我們常常在書上看到討論自然最合理的生物傳代現象。可是放下書本也就忘了自己也是生物的一個。這現像很普遍,比如說盧梭著了一本《愛彌兒》討論教養小孩,成了一本名著。不管說得對不對,他強調主張小孩應當吃母親的奶在家養大。可是他自己卻連這一對荷蘭鼠都不如,生了幾個私生子,連母親一起都不管。孩子由孤兒院養大!” “所以你們學哲學的人也該念念生物!”小童說:“與其接近聖人不如接近上帝。” “我也覺得看生活比看小說好。”藺燕梅也參加說話。她近來把二年級該讀的小說讀了好幾本了:“歌士米的維克非牧師傳便也是一本說同樣話的書。批評的人說他這本小說感動人的地方在他不用什麼轟轟烈烈的奇事來炫耀。而能平淡地刻劃了一個平常,無野心的牧師三種值得稱讚尊敬的美德,為人師,為人夫,為人父。一個平常的男人都可以做到這三點的。這其實已經是很夠了。但是歌士米本人卻是個獨身漢,不曾留下一個兒子。” “他起碼寫了這一本好書。”小童說:“這書我看過的。我說自然全是好的,只有人類最壞,還有的人不但不實行也不說,並且還攻擊'自然老母'呢!” “其實自然現像是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的,他只是這麼進行的,也說不出意義來。”伍寶笙聽了說:“有一種蛇在配過之後,雌蛇便把雄的吃下去做為營養料。活著便只為了傳種,也看不出有什麼意義來。” 大餘本來是有心人,聽了藺燕梅和小童一遞一句的說著,不覺心上不自在起來。又聽了伍寶笙的話才鬆動一點。不過問題依然存在,他沒法決定到底是什麼才有意義。他便不接口。只順便告訴小童一句:“人的存在也是自然現象呀!” 小童左手提了鐵絲籠子悠著走。一下子把籠門弄開了,掉出一隻小荷蘭鼠來。小東西並沒有跌傷,反倒要跑。伍寶笙忙把籠子接過來,用手掩了籠門。叫小童去捉。大餘,藺燕梅也都來圍著。它是不大跑得快的。一下子便圍住了,它往藺燕梅腳下鑽。大餘想她未必敢捉,便忙搶過來抓。被石板路上的馬糞一滑,險些跌倒。荷蘭鼠被藺燕梅捉住。大餘捉到了藺燕梅一隻美麗的腳。 “我說怎麼樣!”小童說:“兩隻荷蘭鼠三個人送還不夠呢!” “還不是你自己沒用!”藺燕梅說:“給放了出來!”她抱怨著同伍寶笙把小鼠裝回去。 “大餘才沒用呢!”他笑著說:“捉荷蘭鼠,會提到一隻活耗子!” “算了罷!”伍寶笙說:“沒人懂你的話。”餘孟勤聽了問是怎麼回事。伍寶笙告訴他們說:“有一次我們去藺燕梅家,在路上說話,小童他說他的戀愛態度是'瞎貓碰死耗子'式。大宴就叫我給他領個活耗子來。就是這個典故了。”藺燕梅聽了生氣。大餘又是大笑。他今天笑得特別多。 “藺燕梅不生氣!”小童說:“我沒有說那話。是凌希慧硬編派的。” “這個討厭鬼!”伍寶笙說:“這會兒他的記性又好起來了!算了罷。老實點走罷,籠子由我拿著好了。” “我當初就沒打算用籠子。”小童也一句不讓:“我本來是裝在口袋裡的。若是我一個人去,這會兒早到了!” 提起了凌希慧來,又想起喬倩垠來,大家一路談著。伍寶笙也不似早上那樣難過了。她提議說這樣的天氣真要多走走;改一天再一起去看喬倩垠,再旅行一回。大家都讚成。說著不覺已經走到普吉村外了。 農業研究所在普吉村外邊,他們索性從村外繞過去。這研究所是生物系分出來的。伍寶笙怕熟人太多應酬起來耽誤了自己玩的時間,便把籠子交給小童說:“我們不進去了。你送下就出來,別蘑菇。這籠子本來他們的,給他們一齊留下罷。”小童接了籠子說:“那麼是不是說你沒有來?”伍寶笙說:“你不提,也不會有人問的。”小童說:“不行。我說不了瞎話。如果有人出來碰見了你呢?” “急死人了!小童。”藺燕梅喊。她一邊把小童往大門裡推:“我們順了大路往那邊慢慢走著。不在這門口等,總行了罷?這麼一點小事,真是的!”小童便進了大門順了苗圃中央一條大路向那邊三五間草房飛跑。這裡因為地方偏僻,園裡果木很多,所以用了幾個門警,輪流守門,現在門口這個門警為了天氣熱,是半睡著的。他們幾個在門口說話,他還沒有十分清醒。經藺燕梅的尖嗓子一喊,大家一笑,他才完全清醒過來,看見小童往裡飛跑,就大聲吆喝說:“站住!你是乾什麼的?” “我回來再告訴你!”小童不停。 “站住!我要追啦!”他生氣了。 “追呀!不等你追上,我早到了!” 伍寶笙怕他在小童出來時找小童的麻煩,便忙告他說:“我們是學校裡來的。沒有關係。有我們在這兒等著呢。”他看了看她倆。張了嘴呆了半天。又看看大餘。大餘的一雙逼人的眼睛正狠狠地瞪著他呢! “哦!”他“哦”了一聲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被大餘一瞪嚇得不敢再問。又縮回他的警亭裡去了。過了一下,小童又跑回來。先從警亭那邊窗洞裡探了一下。一看他已經又睡著了。便輕輕溜了出來。四個人走遠了,才放聲大笑起來。 “伍寶笙。”小童說:“發生問題了。” 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說:“先別笑,問問他是什麼事?” “你們看,”小童說:“我是公差出來。陸先生給了我一頓午飯錢。現在—下子來了四個人,這怎麼辦呢?” “這真是糟糕!”伍寶笙說:“我們以為總可以有一頓飯吃呢?這下子只好看著你一個人吃了。” “那怎麼成!”小童當了真:“這樣罷。我去買餅同鹹菜,大家在茶館裡吃。有開水一泡也可以撐一下午。” “真是好孩子。”大餘說:“我們心領了。我帶著錢了。到村子裡吃飯罷。” “餘孟勤。”伍寶笙說,“你看我妹妹不依我了。她早和我商量好了,她要請小童的。我們也讓她請罷。”餘孟勤心上想,還是她們是熟朋友,自己是新認識的。不要搶著請女孩子。他又想:“這個藺燕梅真細心,怎麼就悄悄兒地把事情商量好了?” 小童轉著圈兒看了藺燕梅半天。不見藺燕梅帶了錢。女孩子都是一身單衣服。沒有拿皮包。小童想問又怕人笑,心上想,至少餘孟勤身上有錢,不必擔心。 在一家小村店吃飯。才要了菜坐下,又過來幾個生意人,坐在鄰近一張桌上吃。也是外省口音。一個一臉上黑油噝了一嘴金牙,乾巴精瘦。一個穿了灰布長衫,光頭,年紀大一點。另外兩個西裝的也年青得很。菜是由小童點的。只三個小炒菜一個湯。大家坐著說笑等著。這四個人一進來,那個金牙的,便拖了灰衫的往他們旁邊一張桌子上讓。他自己衝了小童他們這張桌子坐著。偏偏伙計又跑來把菜名重說一遍問問對不對。一共是西紅柿炒蛋,炒豬肝,小炒豆腐,和菠菜粉絲湯幾個價錢公道的菜。那個金牙的就把伙計喊過去,故意提高聲音說:“有雞鬃菌沒有?”伙計說:“生意小,不敢預備多了,怕放不住。你家今天來晚了。”他聽了便向那穿灰布長衫的說。 “真是對不起!這個今天又吃不成了。這東西只是雲南一個地方有。鮮美無比,名貴得很。”又向伙計說:“有什麼可以吃的菜?”伙計說:“愛吃菌子還有北風菌,青頭菌,牛肝菌,都是新鮮的。早上才采的。”他說:“北風菌罷。另外一隻清燉雞。先炒一碟腰花,打酒來。有滷菜也切來。菜作得好,酒錢多賞。青頭菌,牛肝菌那種便宜菜不必提,不吃!” 他們一進來時,這一桌還不覺得。待這個金牙的在這邊呆了眼一看時,藺燕梅正和他打了個照面。她心上生氣,便低了頭,也不說笑了。後來大餘聽他把伙計喊過去,說些混話。他大怒起來,握了拳頭便要向桌上一擊。 小童也早覺出來不對來了,他知道大餘脾氣,如果那邊這個無賴漢再說下去,他會抄起木頭凳子劈頭打過去的,打出了人命他也不管。所以他一見大餘握起了拳頭,便馬上伸出一隻手來攤在桌面上。往上一迎,如同接一個壘球那樣剛剛接住。但是大餘力氣太大了。小童的手背還是敲在桌子上。痛得“呀—”地一聲叫了起來。伍寶笙同意小童的意思,乘機便示意大餘,不要鬧起來。大餘叫小童把手一接,氣也氣不成,笑也笑不成。又看見了伍寶笙的眼色,也知道鬧起來,女孩子更難堪。只有氣憤憤地坐著,飯來了也吃不下去。 那邊桌上正在風魔著。金牙的滿口噴唾沫星子地講許多猥褻的笑話。兩個年青的跟了笑。那個長衫的見伙計的臉色都有點過不去了,也就勸阻他說:“不要酒了。伙計拿飯來。你今天吃多兩杯了。”他還裝醉弄傻地說:“對了好花,不可以無酒呀。” 伍寶笙同藺燕梅放下了碗。餘孟勤也站了起來。小童沒有吃飽,也只有起來準備走。那邊伙計端了一盤饅頭來,站在金牙身邊說:“今天實在晚了。飯沒有了。饅頭行不行?”不等他回答,餘孟勤順手接了過來,送給小童說:“你沒吃飽。給你。”他一開口,火氣不覺又衝上來了。向兩個女孩子說:“你們跟小童先走。我來教訓教訓這個混蛋!”小童知道大餘一個人對付他們四個也富裕。又知道此刻勸不了他。便向藺燕梅說:“走。咱們先讓開。”又說:“一人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看打架。” 兩個女孩子嚇呆了。不覺也伸手接了饅頭呆呆愣著。 那邊伙計忙忙拖了大餘袖子。那個穿灰長衫的也來用身子擋著。他說話倒還中聽。連說:“看我面上,看我面上。他年輕,他醉了。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另外有幾桌上的人也有不平的,都過來罵那個人無聊,來勸大餘。大餘比這些人都高著一頭,站在那裡好不威武。他兩手一分,一個伙計一個灰衫的,左右兩下里全推出多遠。伙計也想看大餘打那個小流氓,便只虛勸著。灰衫的怕出事,磕磕碰碰地又跑過來擋著。再看那個金牙的呢。不見了。 大餘彎腰一找,原來躲在桌子底下。他便從灰布衫人的肩上伸出手去攢緊了拳頭在桌上大敲:“不要臉的東西!你滾出來不滾出來!”震得碟子,碗都跳起多高叮噹亂響。那個金牙的也不說話也不出來,睜了小眼,老鼠似的。這時別的客人有的怕餘孟勤出了事,便推出一個年長的來向伍寶笙說:“這位太太,請您去勸勸您先生去罷。不值得同那樣人計較。打壞了人,那種東西會放賴的!” 伍寶笙氣得發昏。心上也替大餘擔心。嘴裡說不出話來,只用手推一推小童。小童說:“怎麼啦?就饒了那傢伙?”他不走。那老年人見灰布衫的已是筋疲力盡,快叫大餘抓住那個金牙的了。忙央告小童說:“這位先生!打死了人不是鬧著玩的。”小童才懶洋洋地同了他過去。大餘也不好意思推這鬍鬚花白的老人。又被小童從後面抱住倒拖回來。伍寶笙被那人一聲“太太”喊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倒是藺燕梅過去拖了大餘一同出去。到了外面,一看一人手裡還拿著一個饅頭呢。不覺笑了起來。藺燕梅拿出錢來交給小童叫他去付賬。小童又順手拿了那碟饅頭。跑過去很想奚落那個才從床子底下鑽出來的幾句。那個年長的又忙來央求。小童要付賬。灰布衫的反攔了伙計不准接,說是他會了。說如果是小童一定要付,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不肯原諒他們這一次。小童說;“本來不是這小子請你嗎?怎麼你會起賬來了?”他慌亂地說,“好!好!罰他,由他請!由他請!”小童說:“才不吃他的呢!”他又忙忙說:“好!好!不吃他的!我請!我請!”門口早圍了好幾層人。看小童亂七八糟地扯不清。那個灰布長衫的又打躬作揖地攔了伙計不准接錢,便哄然大笑起來。那個勸架的長者看了小童也喜歡,便拖開他說:“算了罷。走罷。”小童一邊吃著饅頭看了他一眼。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笑瞇瞇地說:“別把人家碟子也帶走了!”大家又是大笑起來。小童才放下碟子。 藺燕梅心上生小童的氣。她想快走。小童偏偏事多。她就喊:“小童,走罷!走罷!別淨惹人著急了。”大家本來有一多半是為了看這兩個標致的女孩子的,聽她這一喊,更是齊齊的看她。小童走過去。把錢還了藺燕梅。四個人從幾層人裡找路走了出來。幾個年青,年長的村婦嘖嘖稱讚說:“這兩個小媳婦兒多好看!”又說:“這兩對兒小兩口兒多整齊!”兩個女孩子紅了臉低頭快走。走出了村子還有小孩跟在後面叫。大餘回頭大喝一聲。小孩們跑開了沒幾步,就又追上來,更是叫得響。小童說:“你不會治他們。你看我。”他跑回去捉住一個抱在懷裡,就走。那些小孩嚇得忙各自往家裡跑。懷裡這個一看別人都跑回去了便大哭起來。小童給了他一個饅頭。把他放在地下,他腳才一站地,就飛跑回去了。 “這叫做'欲縱之故擒之'”小童說。 “沒有這個說法。”大餘說:“完全是瞎編。” “那麼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罷!”小童高了興便順嘴瞎說。誰也不料他出了這麼一句。笑了個人仰馬翻。藺燕梅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喊媽。大家總算快樂地結束了這次旅行。傍晚回到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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