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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下)

未央歌 鹿桥 14497 2018-03-20
餘孟勤第二天想起一個辦法,他去找米線大王商量,能不能特別為他們忙一個年夜。米線大王的高興出了他意外,老闆娘一聽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等的名宇,竟似聽見自已一家人可以團聚似的。這些事便迎刃解決了。餘孟勤心上又是高興又是感慨。他先瞞了大家不說,還一面催大家準備錢,說:“三天之內沒有錢,只好喝開水過年了。” 年夜日,錢的事大家依然故我。馮新銜是有大宴代他存了一點稿費。其餘,有的還是有,沒有的還是乾瞪眼。其中朱石樵最少,他說:“我三天來,每夜省一支蠟燭,今夜再不用。一共五支,由大宴折幹買回去吧!” 餘孟勤說:“我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大家去米線大王那兒湊成一桌,一人一碗米線罷。” “米線大王今天不會開門的。”大宴說。

“試試看!”他答。說著便走,大家也都無所謂。誰又都是一向不住嘴愛閒談的。也沒有空去提議別的,就浩浩蕩盪一大隊住鳳翥街走。一共是九個人,餘孟勤,宴取中,朱石樵,馮新銜,童孝賢,週體予,傅信禪,蔡仲勉,薛令超。本來還有范寬湖。後來他說他妹妹堅持要他一同到親戚家去,便不能來。小童最佩服范寬湖,高大,爽直,好打抱不平,功課好,唸書不費勁,課外活動樣樣比人強。就是這樣怕他自己的妹妹,叫他生氣。他為了喜歡范寬湖便特別討厭他妹妹。說她是魔鬼。 他們九個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門口燃著香燭。有的地方鞭炮已經開始響了。店鋪都把門板上好。門板雖是上了卻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為那上面一年來的積塵已經一掃而淨,代替的是紅紙,金花,春聯,符籙。門上神荼,鬱壘的像也有,戚繼光、狄青的畫像也有。五光十色,還是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樣,馮新銜說:“過年過節的時候對於在家的人是特別快樂,對於旅人特別殘酷,我們何必趕這一場淒涼?不用問,米線大王是不會開門的。我們又不是真的無處可去!我們一如平日不是一樣嗎?”他特別容易感傷,離家又遠,酸辛的鄉思不覺流上心頭,他悲憤地這麼說。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點這種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來是在昆明的。後來他父親為了職務的調遣才搬到雲南西部一個縣份不久,這次對他說尚是離家第一次。他本想熱鬧一下,來排遣感懷的,聽了這話就不覺難過起來。小童說:“還是范寬怡厲害!她看準了這一點使權她哥哥拖走了。咱們別這麼哭喪著臉行不行?又不是開追悼會來了!”蔡仲勉是有話不搶著亂說的。他說:“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學才算離開家的,一種新環境給的興奮,我覺得可以代替舊情感的留戀。你們這種傷感不是辦法。將來分散了,又該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輩子都過不了快樂日子!”

“聖人!”大宴說:“蔡仲勉不得了。說好了是豪傑,說狠了是曹操司馬懿一流人物!” “這些話,”餘孟勤笑著說:“都是應時應景的文章,說說正好。說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緊。可是同一處境人仍有苦樂之分,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誰也幫不了誰的忙了。” “不過感情上的一切變化全是一種享受。”薛令超說:“'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我連悲傷也當作一種權利,要仔細享用!” “你看看!”餘孟勤聽了對大宴說:“反響來了罷。真悲傷的人咱們這九個人裡恐怕還沒有呢。” “那麼馮新銜呢?”老實的傅信禪問。 “他是喜歡做文章罷了。”週體予打趣地說。他的話是有意的。

“簡直是對!”朱石樵像是試探似的摻進一句:“文人有幾個是愛真摯的情感甚於愛華麗的詞藻的?” 馮新街聽了知道是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說文句不肯修飾之類的玩笑話,朱石樵故意來嘔他的。他便不說話,想以無言來辨勝口才。不料昨晚的事發生時,週體予,大宴,小童全在場,今天一聽,都明白了,使大笑起來。餘孟勤問是怎麼一口事。小童說了出來,大家更笑得開懷,不覺已經走到了米線大王門口。 這門口也是關著的,門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聯,有符籙。小童一看說:“大餘!春聯是你寫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聯是:“人門南唐金葉子。”下聯是“街飛北宋鬧蛾兒。”大家覺得新鮮。 “是你自己做的?”小童問。 “不是。”大餘說:“是清末一個陳維菘做的,在他烏絲詞裡一闋憶江南中找的兩句。”

“陳維菘?”薛令超說:“我們正念中國文學史,在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上,他的詞是劣作。” “我覺得這個說正月的景緻,怪不錯的。”朱石樵說:“中國詩史是部好書,可是無論看什麼書全要有自己。” “咱們走到這兒,看看米線大王的春聯也就算過了年罷!”週體予說。 馮新銜看出了一點意思來說:“這個大門雖然也是關著,可是就叫人覺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樣。寂寞的後面那一團藏不住的熱鬧都透過來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說:“你怎麼曉得?” “詩人是不曉得什麼的。”餘孟勤笑著說。 “他是感覺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撲上門去就拍:“米線大王!客人來門呀地一聲開了。裡面香煙繚繞,燭火高燒。大紅的“天地國親師”宗位。窗戶,門楣上飄著紅紙剪的符籙,甲馬,四壁上多少“漁翁得利圖”“鯉魚躍龍門”“聚寶盆”“麒麟送子”,還有“老鼠娶婦”許多彩色的年畫兒。地下舖了厚厚一層松毛,老闆娘穿了舊緞子衣裳,也光閃閃地。米線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陰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歡的又笑又鬧,喊成一片。米線大王的母親,一個蒼蒼白髮的老婆婆聽見,知道客人來了,便扶了一個小孫女走出來見。大家上去問好。慌得她忙讓開,一邊又還禮不迭。一團和氣歡喜裡,米線大王夫婦抬了個大圓桌面出來安好,大家圍了坐下。這些同學們高興,詫異,還沒有和緩下來,裡面竟端出十幾個整整齊齊的蓋碗茶來!

“唉!媽呀!”小童簡直嘆氣了:“這成了神話了!我們簡直是走進了那個神秘的小木桶裡了。大吃大玩,然後又忽的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還是一個小木桶子。”那個老婆婆聽了笑得攏不上嘴。她張了無牙的口,問道:“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幾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聽了喜歡:“你們都年輕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學,又都怪聰明的,難得又這麼客氣!”她兩鬢疏疏落落的銀絲在燈下暈著光輝,慈祥和藹,誰也覺得是自己祖母那樣。 酒菜,都上來了。雲南風俗下養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裡都是吃不完的菜。盞裡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邊,他的碟裡各種菜餚,雞,鴨,魚,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別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見對面的人啦!”一句話把老婆婆笑得喘不過氣來。大宴忙叫他老實一點。

米線大王夫婦看見母親高興心上也都喜歡,大家吃喝玩笑,都有點微醉了。馮新銜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別用的開遠雜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氣喝了許多杯。米線大王夫婦忙著給斟。老婆婆止住他們說:“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門著了涼。”馮新銜也說:“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馮新銜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飯吃了,又喝茶談天,這天大家都多少有點鄉思,各人皆說了點故鄉風土,傳聞。老婆婆聽了喜歡,不覺談到很晚。老婆婆也講本地習慣應該擺年飯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鋪這麼一層松毛。大家聽了才明白。餘孟勤看馮新銜面色轉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辭回去。老闆娘忙拉出一個竹籃子,把茶碗全洗好,裝在籃裡,交給他,大家再三辭謝了出來,老婆婆還瞞怨媳婦不該這麼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館門口,餘孟勤敲開了門。還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個啞謎弄明白。一頓年飯是米線大王請的。 “這地方人情自來多麼厚道!”小童說:“全叫新興投機商人弄壞了。” “不止這一個地方:”傅信禪說:“什麼老地方都一樣!湖南許多好州縣也都變了味兒了!” “中國就比方昆明或者湖南什麼小州縣,也都走的是一樣的途徑,變得不可愛了。”薛令超說。他氣憤憤地。 “這問題可就大了。”蔡仲勉說:“新同舊,與好同壞怎麼就有連帶關係呢?這許多話真難叫人服氣。” “蔡仲勉是了不起!”餘孟勤說:“你若有心這是個值得尋思的問題。你似乎能把情感的因素分辨出來。其餘的工作便好下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這一餐快樂的年夜飯。都覺得這種陌生人的好意竟比親人的團聚還要可喜幾分。

馮新銜一直沒有說話。走出鳳翥街來,迎面一陣風,“哇!”一口吐了許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著他。餘孟勤說:“雜果酒味兒甜,容易喝,其實力量並不小。”大家把他扶回去。看他睡在床上,又說了許多醉話,全是想家的話。朱石樵聽了心上又難過起來。大家也不散。待他兩個都又高興了。馮新銜取水漱了口。蔡仲勉,薛令超兩個才打夥兒走城牆缺口回北院一年級男生宿捨去。 過了年轉眼到了初三,這天下午小童已把他的製服洗好,壓平,雖然也壓出一些不大好看的褶兒來,總比平時光鮮多了。他穿好衣服,找上大宴,便一同往城牆缺口走,剛上了小路看見迎面出來了范寬湖兄妹。走近了聽見范寬湖對他妹妹說:“你看,不是小童和大宴來了!”小童他們從那天在米線大王那裡吃酒起就沒見到范寬湖,所以一看見就跑上去想告訴他年夜飯的事。不等他開口,范寬怡先發了話,把他嘴堵住了。大宴心裡想:“好厲害,小童也碰上個說話比他快的了。”

“先別忙著走!”她說:“是上藺燕梅家去不是?她今天請客有周體予沒有?” “沒有。”小童說。 “我記得是沒有!告訴你,你不信!”她哥說。 “你的記性靠不住。”她說:“小童!那天藺燕梅來請客,我不在宿舍,是他告訴伍大姐的,伍大姐第二天遇到我哥哥說的,有我們可是沒有周體予。昨天我哥哥才告訴我。宿舍裡不被請的同學全比我自己先知道,你說有這種道理麼?我不信沒有周體予!你說的也不能算數,非等我去問了周體予不成。” “得了罷!”大宴說:“看你這個霸道神氣!辮子!辮子!” 小範就怕大宴的這兩句話。有一次她和陸先生爭分數,她的普通生物學沒有考及格。其實她可以考及格的,但是考試時搶頭捲心切,把題目答漏了。那時她看辦公室沒有人,便和陸先生爭分數。陸先生人是滿和氣的。可是給分數時,你若是差半分及不了格,他便還你個五十九分半。臉上還是滿和氣的。 “外國規矩!”他會笑著說。小範爭得不得下台,便搖著頭要哭。小辮子甩得兩邊飛。辮子下面大花綢結也掉了。陸先生仍然是笑著說:“下學期考好點!”這時正巧大宴到生物係來取一籠他們心理試驗室養的小白老鼠。一下走進來看了這一幕。陸先生和他對面,便和他打了個招呼。小範忙轉身來看,又氣又羞。她原想爭個及格分數好光榮一點的,不料惹了雙重羞辱。生氣地問他:“你幹什麼來了?” “我?”大宴說:“拿小老鼠來了?瞧瞧你!”他指著地下那塊花綢結子笑著說:“辮子!辮子!” 她心上真崇拜這些學校中皎皎發光的星,大宴他們的名字是在先生同學口中時常提到並且被稱讚的。他們也都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可是她心上又恨他們,恨因為這些名字把她自己過去在家中,在中學裡同樣的聲望給遮蓋下去了。她還小,還不大覺得出這是一種淘沙取金似的歷程。雖然也有好金子被忽略了,大多數總是被選中的。一次一次的淘洗,家中,小學,中學…。像她這樣一粒金沙,被驕傲自滿所蒙蔽,在大學中已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了。所以她不免不掉恨。那種恨也是無可如何的。正像全國運動會上失敗了的曾在地方上優勝過的選手心裡一樣。不過她是個硬朗的腳色,她準備苦乾一下再抬頭,打 算吸取這種選擇辦法的好處。 那天在陸先生那裡她受的打擊太大了。她又不好和大宴動氣。大宴常和她開玩笑的。他們走出陸先生的辦公室來,她望瞭望大宴手中的一籠小老鼠,恨恨地瞪一眼說:“來拿耗子!'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跺一下腳便回頭飛跑。不料方才在陸先生辦公室裡沒安心紮緊的辮結,這一跺腳,一跑,把結子又掉了。大宴笑了個前仰後合,又把她喊住:“辮子!辮子!”因此,她一聽見大宴一提這事就老實得多了。 “你不用去問了。”大宴制伏了她:“藺燕梅來請客只告訴了伍寶笙同小童兩個人。小童在這裡還會錯嗎?至於謠言,那可多了,有人傳說請全體外文系同學呢!人家幹嗎請那麼些個?不過你打算加上週體予我都能代表答應。本來還有餘孟勤,他有事去不成。這都是無所謂的事,全是同學,一齊玩玩罷了。” “我就是要帶上他!”她說。 “沒說不許你帶呀!”她哥哥說:“人家誰說不許帶了。週體予這會兒誰知道在哪兒?” “這個我可是知道。”她說:“問題就在這兒!昨天下午你告訴我這事,我晚上就碰見了他,我就告訴他了,我說一定是你記錯了。現在他在他們系圖書室自己開了門去唸書等著呢!他這個寒假管系圖書館,走,去找他去。”說著向大宴作了個鬼臉,他們走了。大宴和小童也進城去了。先到南院會合了伍寶笙,喬倩垠,凌希慧。伍寶笙說:“咱們在這小操場等一會兒,我的兩個弟弟馬上就會來。”正一邊說著一邊曬著那昆明冬季永遠不會缺乏的太陽,那兩個來了。也都穿得齊齊整整。都是製服。大家都站起身來走。 “還有范家兄妹倆和周體予。”大宴說。 “不用等他們。”小童說:“並沒有約定。小範精靈得很,他們自己會去。” 他們便一路走出來,伍寶笙問關於週體予也去的事,她說:“小範據說到處找我,偏說一定也請了周體予。我今天又是去陸先生花園去收同心蘭的根去了,在火化院呆了一上午,飯也誤了吃,她是聽誰說的有周體予?” “是她自己猜的。”大宴說:“我告訴她沒有什麼不可以,原來她早已約好週體予等她,聽了這話便去找去了。” “小範是個獵人。”凌希慧說:“她每做一件事,必須有所得,而她也都能有所得。比方說這件事罷,幾乎是她整個抓住了周體予,由她一個人來操縱這戀愛似的。把周體予哄好了,一起玩幾天,看周體予有點得意了,有點依賴了,又氣他一下,叫他悶幾天。在她沒看清週體予時,初開學那些日子,她把行跡弄得神不知鬼不覺,等到她看準了周體予為人忠厚老實,對她有真心,便一下子把事情弄明了,好像大家都要明白週體予是她的了!她的這一手真虧她,小小年紀。” “我別的不佩服,單就她這一天到晚精神虎虎地,我就辦不了!”喬倩垠說:“看她一天費這麼多心,做這麼多事,還是一點也不少玩,一點也不少唱,鬧!她就能不累!” “可是功課就不及格了。”蔡仲勉說。他和她同班讀生物。 “這一次考試不能算。”伍寶笙說。 “她聰明有餘,你不信,看下一次!” “這種駕馭人的手段本身無所謂好壞。”大宴說:“只要看用這手段時的居心。我覺得她待週體予真是好極了,週體予這半年功課也特別有進步,做人也會做得多,這些地方全看得出她的成績。這種方式的戀愛,確實是一個聰明女孩子的行徑。我們都曉得她愛週體予是因為周體予工作成績好。她便盡力幫助他保持這可愛之點。所以愛情有點手段也不是錯的。”他這話是故意說給小童聽的。 “所以啦!”小童就應聲回答:“心上覺不出真感情時,戀愛還可以照規矩進行!上帝一看人類如此,就用把大刀自殺了。” “不許這樣說話!”伍寶笙看他那副鬼臉模仿自殺的樣子,笑著制止他:“怎麼能空口白舌地說人家沒有真感情呢?我正要說除了大宴說的那種外表上看得見的手段之外,她心上真是一片純愛,這愛情雖說是自己因為對人家尊敬才誘發的,但是力量也確實很大。沒有一個推動力,哪裡會有照了規矩去戀愛的?瘋了?” “你怎麼看得出人家心裡的事呢?”小童問。 “還要我舉例子嗎?”她笑了,“你的心事,我連看也不看都能知道!”大家都笑了。小童的話才一出口就知道不妙,他就一個人跑到前面去了。 “其實她跟我說過。”喬倩垠說:“有時她氣了周體予一下,自己心上也不忍,她性子又硬又不願去跟別人商量,就只有用撲克牌自己算卦。算得好,或是不好,又都不相信。看著也真可憐。她有一回忍不住了,問我說:週體予會不會明白她是真愛他?我告訴她說,大家都明白,但是周體予自己或者反倒迷糊。我說:你別叫他誤會。和好了罷!她說。不行!我定好這一次要氣他一個星期。誰叫他敢動手摸我的辮子!她果然一個星期不理他。週體予來找也不見,在路上看她眼皮兒也不抬,低頭就快走。拉住一個女同學一塊,叫周體予不好上來講話!她另外一面也想得真周到,她這一個禮拜也不玩,也不看電影,也不去和別的男生玩,就乖乖兒的。等到一個禮拜過去了,又看見那個週體予舒服的什麼似的,小心翼翼地陪著她了。兩個人形影不離,上圖書館,打球,吃米線大王。” “我看周體予真有點配不上她,論外表。論聰明。”大宴說:“還累她費了這許多心思。” “這正是她聰明的地方。”凌希慧說:“她何苦抓住一個叫別人看來是她自己配不上人的呢!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直怕夢飛了!” “其實戀愛也真有省心的。”伍寶笙說。 “沈蒹!”凌希慧接著說:“她這一段兒真是別有風味了。范寬怡是獵人,她真正是獵物。不過也不壞。金先生似乎隻請過她兩回,也許還打過兩回Bridge。人人都說金先生喜歡她,她自己也就那樣相信著!好像淨等著畢業金先生必來向她求婚似的!” “真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小童跑來插嘴:“不過這種當獵物的辦法省是省事,有點碰運氣。危險!” “真不得了!”伍寶笙做出大人神氣:“小童變得多了。對於戀愛也有了意見了!你是什麼論調?聽聽行嗎?” “我是比當獵物還省事。”他頑皮地說:“我乾脆不打獵。” “你是'瞎貓碰死耗子!'”凌希慧專愛找口齒上討巧的人拌嘴:“碰上誰是誰!” “就許連死耗子也不容易碰!”小童是不太輕易套住的。何況他又才吃過一個虧:“瞎貓太多了。死耗子也少了。何況不瞎的貓也放不過死耗子去!”他說這個完全是和凌希慧拌嘴,他的心也是不大容易為玫瑰花的刺扎著的。他有了引他入勝的功課和試驗,又有很好的人緣兒,大一點的女孩子全把他當弟 弟似的看待,他便想不起戀愛來了。他正是在這麼一個糊塗的年紀。 “說得怪可憐的。”大宴看了他那一步也不能好好地走,蹦蹦跳跳的樣子說:“近來確實懂事多了。也長高一點了。伍寶笙給他留神找個死耗子罷!你們耗子領耗子,說不定能領個活的來!”這一下子,女孩子們可吃了虧了,都罵凌希慧討巧不成,讓人家佔了便宜。 “這也應該。”伍寶笙說:“等小童再長高一點兒,肯勤著洗臉,肯穿襪子還要細心點兒能留神女孩子頭髮樣子的時候,我一定給找!現在這副神氣,過份粗心,還用不著。”大家聽了問這“留神女孩子頭髮樣子”的典故。她便講了,大家就笑。說起了藺燕梅的頭又談到范寬湖似乎常去接近她。凌希慧說:“范寬湖是個不錯的,比他妹妹強多了,可是這一點上卻不大成。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藺燕梅也是個傻丫頭不知事兒,真是怎麼鬧的!” “所以聰明丫頭們,就都很知事兒了。”小童突出一枝奇兵。凌希慧竟招架不及,把臉一沉說:“人總是愛惜自己認為好的人的。所以不覺活多了。咳,忠厚的話也要防不忠厚的人聽!” 小童已經知道這是以攻為守了,便不管她。因為忠厚兩個字他倒想起米線大王一夕盛會,便口若懸河地講了起來。這事女孩子們也微有所聞。現在才有機會見到全豹,卻聽得津津有味。就分外黨得街上走著的昆明口音的人可愛了。他們是多麼想家,又是因為年輕多麼容易把一片對故鄉的愛移植在自己寄居的土地上啊! 他們走完正義路,出了近日樓,上了金碧路,從金馬牌坊下穿過,走完金碧路過了拓東路聯大工學院,到了去巫家壩的公路上。藺燕梅的家是一幢小洋房,在這公路旁,距巫家壩航校一半的地方。這樣算來距學校已經有近五公里的路了。 走上了巫家壩公路,道路兩旁便都是田地了。遠遠望去可以看見飛機不停地起落。航校正加緊訓練保衛祖國領空的戰士,星期日也不休息地上著課。喬倩垠的身體不大好,她走乏了,要求大家都休息一下,她說:“我實在累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走得臉紅氣喘地到人家家去也不好。” 伍寶笙看她額上已經見汗,怕她著了涼就用手絹替她擦了,又把自己的大衣給她披上,由她倚了路邊一棵白楊樹休息著。 “這地方就像我們杭州一樣。”薛令超說:“莧橋中央航空學校就是這個樣子。一片田,那邊飛機一個勁兒地起落。背後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們吳興一樣,也是河溝,也是樹,不過,河裡太狹不能走路。”喬倩垠說。 “我想何處不是中國?”大宴說:“我們這一輩的人鄉土觀念已輕得多了。我們不但愛昆明人,也能什麼地方,及什麼地方的人都愛!” “那麼說來,何處不是地球!”小童興奮地說:“全人類都是一樣!又何處不是宇宙!媽呀!問題太大了!” “少作點夢罷。”凌希慧冷冷地說:“耳朵裡聽著航校的飛機,心上還會想得這麼遠!這才一個星期沒有警報!人類還不是那麼聰明呢!他們不會把目標放得那麼遠。他們頂多會一段一段兒地走。今天的目標是明天的出發點,然後又有了新目標。太聰明的人,指示了遠一點的目標是危險的,因為人人都要反對他。你若放下了武器去找日本軍閥攜手說:'算了吧,你不用打了,黷武主義早晚要失敗的,何必大家看不明白,一齊受損呢?'他要不是一槍把你送回老家才怪。有了這麼一個糊塗的起來搗亂,大家只有跟著倒霉,我們沒有發起戰事呀!可是你忍心勸我們的軍隊不要打,受日本軍閥宰割去等待他們覺悟嗎?” “那樣其實在人類進化上是一種罪惡。”伍寶笙早在一邊想了半天:“這種愛人的道理有點似是而非。人類所以有今天不是偶然的從一個初有生命的變形蟲,或是一小片原生質進化到了人類,不知道走了多少險路。我們從生物進化里不知道看見了多少戰爭了。有了戰爭,就應該盡力的打,一定要使勝利難得,要使勝利可貴,要用盡心力開發,用盡富源打上一打。打仗是一種權利。好像是競選的資格一樣。誰要是說洩氣的話便是個棄權者。也許就因此把進化遲延了。努力競爭,才是愛人類。這愛是大的。而人類進化又是無止境的。用不著假定一個目標便到那裡去休息。這麼說吧,我們看人類的身體構造還很有可改之處。但是這個看法是今日人類的看法。一旦改良了不會又有新需求嗎?人類本身如此,更何用說人類力量能駕馭的其他東西呢!” “不過一個人生命有限,他只跑接力賽跑中他自己的那一段。”大宴說。他是絕對不作夢的。他也不是純科學家。如今這個世界正是他的世界。他有科學上極豐富的知識,也有歷史的眼光:“這樣說來,我們應該看準了自己這一段的目標,努力跑就是了。這樣,凌希慧也不必生氣。人生本是一段一段兒跑的。可是這個接力賽跑以我們有限的生命來看還看不到頭,所以伍寶笙說的放棄便是罪惡的話也是對的。你想,在你這一棒裡跑得慢了,豈不是累了萬代子孫成了千古罪人!但是說能力不夠的戰敗者在進化中的功能,就僅在增加戰事勝利的可貴,我就不贊成了。大家都努力跑,進步一起都快,就是戰事常促成發明的道理。不過,今天你慢,也許明天在另外一個情形下你又比別人快了。也不見得就總是可可怜怜兒地當個陪綁的人。只要先前後看清了路線,跑起路來,腳步清楚!當然這話是用戰爭作比喻說的。” “好了!”喬倩垠站起來說:“我也休息夠了。你們這種談話我聽了就累!我尤其反對優生學。這個世界已經夠忙的了。你們把人類又改良一下,再忙一些。人生還是人生。我記得有一張戰前縮減軍備會議時的漫畫,畫了英、美,法,德,意,日列強每人掮了一尊大砲,為這軍費負擔壓得汗流氣喘,另外畫一張誰也只背上一根步槍,仍是勢均力敵,題目是:'何不如此?'這就是對你們這種情形的人的一種諷刺。'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蔡仲勉用不忍的眼光看著她說:“人的思想都是有來源的。你的這個想法恐怕都因為你身體太弱了。注意點健康罷,別叫思想,健康互為因果,就不好辦了。”大家都知道喬倩垠身體差。很以這個話為然。不過也不好再說什麼,怕她難過。看看蔡仲勉臉上充滿了陽光血色的快樂祥子,希望她自己能體會到健康的快樂就好了。 話正說得熱鬧,已經看到了淺黃色的一所小洋房。在路右邊,矮矮地一圈白色小木柵圍了不大不小一片青草地。這樣的小草,在雲南是四季長青的。木柵的門,雖設常開,有一對栗色長鬣獵狗在田野裡追逐著玩。看見他們幾個走上小路來。就向他們跑來。伍寶笙是來過的,知道這一對狗不胡亂咬人,就拉了喬倩垠在身後,自己走在前面。小童,大宴幾個男生在後面慢慢走。那一對洋狗就跟了他們腳下轉,鼻子在各人腳下嗅個不了。凌希慧膽子大,不在乎。喬倩垠雖然也相信它們不致咬人,卻仍不免一手按了心口,一手拉了伍寶笙,兩隻腳,一步高,一步低。看看走近了小木柵門。房門開了,藺燕梅一手按了未扣好的大衣,就飛跑過來,輕輕地跑下石階,轉過階前一個小圓花池,過來撲在伍寶笙身上。 大家都走進柵門。圍了說話。兩隻狗偏在大家腿下鑽。她看見喬倩垠害怕,就抓住它們一家一隻大耳朵,彎了腰,用一隻手一併捏著。笑著對伍寶笙說:“你們才來。小範他們三個早來了!” “有周體予沒有?”小童問。 “有。”她說:“上回是我忘了請他。你們走來的?她們騎車來的。咦!餘孟勤呢?小童?” “他有事來不成。”小童說。 “真是!”她真像個小主人,好像一位老交情的朋友來不成那樣。說著大家一起往房裡走。她放了狗,又把手一揚,它們又跑了。 “看燕梅。”伍寶笙對凌希慧說:“在家裡又是一個味兒的了。” “糟糕!”小童說:“我又看不出來!” 藺燕梅聽了伍寶笙的話,剛瞪了她一眼,一聽小童的話又笑了,說:“不聽她的。我都是一樣。” “像你呢!小童。”伍寶笙說:“到哪兒也跟在學校一樣!” 進了門,一個過路,兩邊是衣帽架子。有一面穿衣鏡,看見范家兄妹的大衣在那裡。女學生有大衣的也脫下來各人掛上。男生們都沒的可脫,便擺了破衣袖幌著進去。 這裡一個小廳堂,右手一個寬寬的樓梯,圍了牆,轉上樓去,栗色地板,白色欄杆。都潔淨得無塵有光。牆上,順了上樓的高度,掛了一個個地鏡框。裡面全是旋空白雲裡翱翔的各式飛機。從廳堂向左轉,是一間寬敞的客廳。四面有深色的沙發,也有些放了厚墊子的藤椅,窗上有絳色窗簾掛在白漆窗框上,桌上有花色的絲絨桌毯,瓶裡有花。大家走進來看范寬湖同周體予在看一本大畫報,是美國出版宣傳航空知識的,因為小範被藺太太拖住了手在一個長沙發上問長問短。她們看見進來了許多人就都站了起來。藺燕梅都領到母親面前說;“這是我媽咪。”又跟小範說:“有的媽咪認得有的沒見過,你介紹一下,我去找爸爸去。”她說著又跑上樓去了。 藺先生在家裡有一間工作室,是他作圖,設計機械的地方。女兒一進門,看見他還在伏案描圖就不高興,嘴裡咕嚕咕嚕的像一隻撒賴的小貓那樣。背倚了門,也不叫爸爸。也不走過來。藺先生聽見聲音,抬頭看見女兒這個樣子,就笑了。說:“客人都來了?”她還不說話。爸爸又說:“爸爸腿都坐麻了,站不起來,還不過來拉一把?”她才高興了。跳著過去,把父親從鋪了皮墊子的藤椅里拉起來。皮墊子上有燙金的圖案。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紀念品。女兒是最愛這椅墊做得精緻,當她在陸先生的椅子上也見過同樣的一個時,心上才真對這位先生像對父親那樣崇拜。 大家在樓下看見藺燕梅拉了她父親下得樓來。藺先生在家穿了便裝,一身深藍色的綢袍子。他身材高大,穿了很好看。隨了女兒進門來。 大宴,小童,伍寶笙是認得的。藺燕梅介紹了其餘的。大家都喊了“老伯!恭禧!” “下來晚了!對不住大家。”他笑容可掬地說了,自己坐在一個小沙發上:“恭禧!恭禧!” “不拖還不下來呢!”藺燕梅說。 “下來了,又說這樣的話。”他聽了又笑了。 “弟弟呢?”伍寶笙問。 “他要睡午覺的。”她說;“讓他晚點下來。他能鬧著呢!” 週體予問起航校的事,問何以總是沒有新飛機,叫我們航空員吃虧。 藺先生說:“這種消息連我們管工廠的人都不能打聽的。總之,目前一定有困難。不久,我可以確定地說,是不能讓大家這樣常常跑警報的。”說著又問大家跑警報的情形。各人學的功課等等。各人都說跑警報並不怕。有些功課還可以帶到郊外去唸。 “可是看看老百姓,扶老攜幼的樣子,也真心慘。”蔡仲勉說。 藺先生聽了點點頭。小童說:“對我們也夠慘的。過了吃飯時候,不解除,餓了肚子真不好受!”大家都笑。 藺太太說:“真是可憐!”小範說:“有時考試正要開始,警報來了,又真開心。”藺先生大笑起來說:“做學生都是一樣的。” “爸爸!”藺燕梅說:“小童他養了好些,好些小荷蘭鼠,白的,花的。” “對了。”藺先生說。 “燕梅說,你要送我們一對呢! “再有幾天就有了,要等它們斷了奶。” “別造孽!”藺太太說:“叫寶貝它們咬死了。怪可憐的小東西!我不許燕梅養。” “不要緊。”藺先生說:“我來教它們不咬。你看它們就不咬客人。”又向大家說:“你們來的時候,那一對獵狗沒有鬧罷?” “他們不鬧,”喬倩垠說:“可是把我還是嚇壞了。” “藺燕梅也是在家才不怕狗。”凌希慧說:“在學校裡就跟喬倩垠的膽子差不多。” 藺先生聽了,看了女兒笑。伍寶笙就說藺燕梅在學校的事大家都有許多話說。小童又提起她初入學那天大餘對她看的事,說:“後來她自己也說了。差點沒一失足走到水坑里,嚇得像個小老鼠似的。”她聽了逞強,向爸爸說:“今天也請他了,他有事沒有來。” “下次再請來。”藺先生說:“男孩子有點威風也好。'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他比這兒這些人都高。”小童說。 大家玩得舒服誰都不覺拘束。伍寶笙對凌希慧說:“你看燕梅誰也不招呼,可是人人都招呼到了。在學校里長大的難得有這本領。” 那邊范寬湖看見牆角上有一架立式鋼琴。老早想去玩一玩。初來有點不好意思。現在自在了。說:“藺燕梅。你彈鋼琴?” “你來試試好嗎?”她過去揭開了琴蓋:“還不錯的聲音呢。” “哥哥,你唱。”范寬怡說。 “藺伯母才彈得好呢。” “媽不彈。”女兒說:“媽媽等一下兒彈。你彈,小範。叫你哥哥唱。”她把小範按在琴凳上。用於順便敲了一個音。說:“聽啦!范寬湖唱歌。”作了介紹的樣子又輕聲問了他一句。再提高聲音說:“唱Santa Lucia。說完退到一張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悄悄地。 “偏喜歡唱這個!”他妹妹輕輕地罵他一句:“你是個次中音也不管。” 他們兩兄妹是場面上的人物。小範彈得一手好琴。她兩手的節奏和微偏的頭,都秀美好看。范寬湖聲音雄厚得很,唱時兩眼神采奕奕很有表情。一節歌將唱完,回頭看看妹妹,妹妹點了點頭,又彈了一個開頭,他把第二節也唱了。全客廳一絲聲氣也沒有。靜靜聽他唱完。大家熱烈地鼓掌。 小童高興地跑過去跟伍寶笙說:“不假罷?他是唱得有這麼好!在宿舍常唱的。今天有了鋼琴,簡直跟唱盤一樣!”藺先生聽了笑著說:“是唱得好。歡迎,歡迎。”藺燕梅過去問:“再唱一支好罷?”范寬湖早就技癢,恨不得總叫他唱。小範笑著說:“等等再唱罷。別人也玩玩才好。”她說著站了起來,走回自己座上去。 “京戲也好聽的。”藺先生說:“有人能唱嗎?” “喬倩垠!”凌希慧喊:“上過台的!”大家聽了鼓掌。薛令超尤其帶勁。蔡仲勉坐在他旁邊,拉了他一把。 大宴坐在藺燕梅旁看見不活潑的喬倩垠有點窘,知道粉墨登場與這個對面就唱不同,便問藺燕梅說:“有胡琴嗎?沒有託的,恐怕不好唱。”藺燕梅正要過去。這時伍寶笙見大家掌聲不停,有心要叫喬倩垠和大家多接觸,便把她推了起來,又笑著說:“喬倩垠小姐答應了,唱'賀後駕殿'。”藺燕梅便小聲對大宴說:“她現在已經活潑多了。叫她練練膽子罷。等一下多鼓掌。”大宴笑著點頭。 “改一個'販馬記'罷,沒有胡琴。”喬倩垠輕輕地說。她便開口唱了。唱得真是字正腔圓,絲絲入扣。幾個灣兒嗓子便直轉上了雲彩眼兒裡,又細又高,偏又抑揚自如得很。初一唱,聽得出膽怯,有點顫抖,過一些時,看大家聽得入神,就放開喉嚨,唱了“聽刑”一整段。忽然一聲都歇。大家還寂靜的等下一句呢。藺燕梅喜歡得跑過去抱住她。她輕輕咳嗽了兩聲。藺太太說:“真累著了。快來我這兒歇歇。喬小姐身體不大好罷!”藺燕梅扶她過去。大家掌聲之烈更盛過方才。 “燕梅。”藺先生對女兒說:“我們肚子都餓了,你有什麼好吃的給我們吃?” “咦!”她叫:“我倒忘了,聽得太高興啦。”說著就跑了。 等了一下,有一個僕役,一個老媽,一個拿茶盤,茶具,一個拿了壺,每個人前面都擺了一份杯、碟、小叉子。等了一下,又端出許多香噴噴的糕點來。又好看又還都冒著熱氣。又呆了一下,藺燕梅領了弟弟出來,她手裡一個大盤子,是塊大奶油蛋糕,弟弟拿了一把叉,還有一把刀,敲敲打打地。 “別敲豁了刀刃兒,弟弟!”她說。兩個就都走進來。 大家此刻早都一點不拘束得像在自己家一樣了。有的圍上桌去誇糕點好看,有的去和弟弟玩。弟弟一個個都見了。藺燕梅要他去收集碟子。由姐姐切開糕,並且擺上點心。弟弟把第一盤給了媽媽。第二盤給了爸爸。姐姐說:“傻孩子!客人呢?”弟弟就笑。把手中一碟糕差點傾在地毯上。 小童一邊吃一邊直喊好。藺先生說:“是真好罷。可以說出來了罷?這點東西把燕梅忙了一天!” “爸爸就多吃兩塊罷!”她說:“要你宣傳!”大家知道是她作的,卻驚叫了起來。她只是輕輕地笑。殷勤地讓大家多吃。 “用不著讓,燕梅。”伍寶笙說;“准定都會當飯似的吃飽了。你若是不信,有多的小童都能帶回家去呢!” “你看你早說了一句!”藺燕梅說:“我當真預備了一盒給他帶回去呢!” “真的?”小童說。藺燕梅已經跑出去捧了個大紙帽盒來。大家圍過來看。藺先生藺太太也不知道她搗的什麼鬼。帽盒一揭開,啊! “一隻蛋糕荷蘭鼠!”大家不覺一齊說。這只荷蘭鼠胖胖地有兔子大,真是非常可笑的神氣。白的奶油,和巧克力,作成一隻花的荷蘭鼠。兩隻小眼睛是藺燕梅自己的鈕扣。小童發了愁。 “這怎麼捨得吃呀!對不對?”伍寶笙看了他說。大家都笑。誰也覺得吃了可惜。那樣子實在做得太好看了。 “真是好。”藺先生說:“把爸爸的帽盒也給送人啦。”大家聽了又笑,小童忽然想了起來就跳起來說:“送給米線大王!” 這一聲大家歡呼起來。伍寶笙叫大宴把這米線大王宴請學生的事告訴藺先生藺太太。范家兄妹也是第一次聽到。藺先生聽了嘆息。藺太太直掏手絹擦眼睛。 茶點吃光大家竟有飽餐一頓飯似的感覺。藺太大對藺先生說:“燕梅確是長了不少見識。她的主張真對。你的客人來三十個也吃不了這許多蛋糕!”藺先生大笑著看他們,男學生也笑,女學生才有那麼一丁點難為情起來。 “燕梅!”藺先生看他女兒收拾了桌子,又給大家添了茶,就說:“你,琴也聽了,唱歌也聽了,又煩了喬小姐唱了一段奇雙會,你用什麼招待人呢?淨讓大家夸你荷蘭鼠做得好?”藺燕梅聽了忙用手勢叫她父親不要說。她父親偏不肯停。急得女兒直央求;“爸爸!爸爸!下回罷!下回罷!”鬧得大家都聽見了。伍寶笙過去問她是什麼事,她不肯說。藺先生說:“我要來催場了。”他便走到鋼琴前在琴蓋上取下一個提琴盒子來開了琴盒,拿出琴便試了試音,藺燕梅羞澀地向大家閃爍著她明亮烏黑的眸子,說:“不要笑話呀!”便跑上樓去了。藺先生試好了音,過去請了藺太大來坐在琴凳上。先合奏了莫扎特的一個小舞曲。藺燕梅下來了。 她換了衣服。穿了軟鞋和長長的白紗舞衣。把頭髮散下來,一隻手提了衣裙走來了。大家看得太著迷了,都不知道怎麼好。她的小嘴也微微張開了,因為心跳太厲害了。 “開始了!”藺先生說。燕梅就把腰略一彎行個禮。音樂一響,她輕輕一聳舞步便旋轉起來到了琴台前一塊沒有地毯的光滑地板上。她跳的是一種不急躁也不滯緩的表演舞步。正合她身份年紀。她舞起來如閒話那樣自然,如顧盼那樣明媚,如蜜蝶那樣快活,如白雲那樣悠暇,如麂鹿那樣靈巧,如家鴿那樣優美。她舞起來就不覺手足無措那樣窘了。在舞步沒有規定眼睛一定要看什麼地方時,她也敢看了大家偷笑一笑,作父親的也還她個高興讚許的鬼臉。 音樂快了起來,她的步法也隨了加快,同時拍子還是那麼清楚。忽然,提琴鋼琴都停,她便如棲息昆明四郊古樹上的白鷺那樣,輕巧地落在樹顛、無聲息地斂起了美麗的白翅。 她再站起來行禮,母親便把她攬在懷裡,坐在沙發上。由她伏在懷裡,跪在地上,長長的白紗衣服鋪在淡黃有光的地板上。大家只曉得拍手,不知道說什麼好。弟弟看了姐姐也愛。他就用小孩那蹣跚的步子,也跑過去撲在母親膝頭。姐姐伸開手臂抱了弟弟的小頭,遮了羞臉。半天也推她不開。她的臉上此刻倒泛起了一片桃花顏色。 外邊日色漸漸暗下來,窗影長長地拖在客廳內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人身上。夕陽已經銜山了,像是做了一場美麗的春天的夢那樣。大家戀戀不捨地起身告辭。藺燕梅就穿著舞衣送他們出來。這時看她穿了這長長的衣裙又不顯得不同。正似如她這樣顏色,再美些的衣服也好家常穿那樣。 范家兄妹和周體予借的三輛自行車也由傭人推出來。大家說一同唱唱走回去罷。藺燕梅和父母親送到柵門口。一對狗直送到公路上。 小童捧了大紙盒,大家快樂地一路唱了許多歌,走進城已經是很晚了。大家仍是在一塊兒走去文林街,找到米線大王。商量好了,誰也一言不發往後院直走。見到老婆婆才由伍寶笙說明原委,把紙盒遞上。老婆婆感動地流著淚,把兒子媳婦喊了進來,叫他們再三謝了,要他們在門口把這荷蘭鼠擺三天。 一傳十,十傳百,昆明城西北角上這個拉丁區裡,借了這段佳話,學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無間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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