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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

未央歌 鹿桥 13558 2018-03-20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學生,很不少是忽然蟄伏起來,各自經營一點小道理的。但是能夠一下子幾天找他不見的究竟還是少數。因為環境這樣限制了人,有誰能有這樣的經濟能力,把他自己藏在個整個與學校、朋友隔離地方專心致志於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許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現在鳳翥街的小茶館裡,又為了青年人的一點直爽勁兒,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點兒端倪時,便把它夾帶著顫抖的快樂的心情洩露了出來。然而這習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僅僅為了洩露出來了,就听了讚美的話,看到了羨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分的滿足,而停頓了進行。輕易地用回憶,夢想,安樂,葬送了他的野心。 這種洩露在女學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寶笙那樣孜孜不息,連自己也不明白哪裡來的這麼個耐性的,真如鳳毛麟角。因之使旁觀的人看來,與其去傷這種毫無結果的腦筋,還不如用第一個寒假去傻玩,參加音樂歌詠演奏會,第二個寒假去相思,談戀愛,第三個寒假去為愛人織毛線和匆忙地寫家書,第四個寒假明目張膽地準備嫁衣裳。她們隨時隨地,像打一個寒噤那麼容易就說出心上的秘密。不過這件事與作工作不同。不致因為快樂地說了出來,得了讚美便吹了。所以她們倒常是成功的。她們也用不到找著茶館才洩底。她們很少去泡茶館,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裡圍著桌子一吃,便什麼都成了大家的話柄了。

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獨自從校園外小墳山上回來,一件舊黑色布棉袍上又是沾滿了土和乾了的小草,樹葉,腳高步低迴到鳳翥街來。道經沈氏茶館,他看也不看,急急走過去,手裡捏了一捲紙,心上起伏著無限思潮,他想找個生疏的茶館把這紙上的零亂記錄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隻手提了袍子的下擺,因下面的一個扣絆脫落了,不提著它,大襟便會斜掛下來,他本來有一件藍布長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幫他約束一下這穿走了樣子的大袍子的,但是這長衫又被他賣了。因為他沒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錢包飯。鳳寨街茶館雖然很多,但是學生更多。忽然他走過一家光線很暗的茶館,裡面黑壓壓地全是人。全是白日里下苦力、趕馬、拖車的人,他們來這裡只是為了一杯茶和一個晚上的休息。所以他們不用明亮的燈光來看彼此的臉。而一桌上又可以擠上許多人。只要不妨礙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頭抱在胸前,能夠多有幾個人聚在一桌閒談便滿足了。所以這樣茶館人便最多,聲音最嘈雜。昏暗的燈下一屋子煙霧迷濛地,大竹筒做成的雲南水煙筒呼呼地響著。 “拍!拍!”一聲聲地把煙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這裡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來澆熄一天的焦渴,燈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見自己的字跡不就夠了麼?”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後考慮的人。他不愛惜目力,他常說:“鷹的眼睛再好也沒有了,人倒把鷹放在手腕上,在打獵時由它去抓兔子。馬是跑的最快的了,人便騎了馬去追取獵物!”他這樣的話是說給那些運動員聽的。

他低了那極重、極大的頭走進了這個茶館。在靠燈近的地方找個空座擠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別人,也不看別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闆發現了他,才叫伙計給泡了一碗茶。伙計把水滴了一滴在他寫綱要的紙上。那是劣等的土紙,紙上便陰濕了一大片。他瞪了伙計一眼,冒火似的憤怒。伙計忙走開了。他又編他的文稿。 閒談的並不注意他。他們見得慣滿街的學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飲客,誰也不顧忌誰。他們仍是:“一盒黃煙!”然後把大竹筒子傳來送去地“呼!呼!”地吸。有誰坐夠了,起身付錢時你拉我扯地也常碰亂了他的字跡。他倒能忍受這些個。大概到八九點鐘,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個段落。他想再喝一碗茶,再呆想一會兒,便回的。這時候進來了一串兒三個人。一個小孩子,呆慢的在前邊走。第二個是個黑衣服,墨鏡,臉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黃的了。第三個人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淺灰色的抱子。沒有戴眼鏡,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無眸子眼球。背後一把南胡裝在布袋裡,從兩肩上露出來。老闆向小孩點了點頭,小孩也不發一言往一個方桌前便走。轉過身時看見他背後也有個青布袋子,裡面是一個梯形的木盒。兩個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開,是一個洋琴。他兩個便合奏起來。黑衣的打洋琴,同時又念了四句定場詩。聽也聽不清楚,大概有什麼“滄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頭”兩句。南胡便伴奏起來。大家仍是談各人的話,有的人使偏近了聽,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刺得精光的頭上。小孩生得呆得很,隻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乾擾的。他的思路打斷了。他索性專心去聽一段書。原來說的是一段歷史。歪曲史實,添枝加葉地叫他很生氣。 “這是戰長沙罷?”旁邊一個短衣漢子說:“聽他說什麼'好過關'的。等一下關公就出來了。”朱石樵聽了更氣,他很想走。他起身來一看,發現那邊臨街一個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賢、餘孟勤三個人。餘孟勤正向他笑。他原來不肯上沈氏茶館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閒談,工作便無法進行。現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亂,正想找人談了。於是正好,便端了茶走過去。 “朱石樵。”餘孟勤說:“完事了?” “還要回去趕夜工。”他說。 “方才你一進來,我要喊你。”小童說:“大餘不叫我喊,說你有事,說你作文章批評一個劉知幾。劉知幾是誰?”

“是個史家。老頭子!”朱石樵說。 “不過你是中西的史學史一塊念的。”餘孟勤藉機會說:“批評只能用提供參考的口氣。劉知幾不是可以隨便批評的。” “這倒不一定。”大宴說:“若是這樣,不必自己用功了。沒有誰是批評不得的。反正現在是作學生,只當是一種練習。” “對!”小童說:“批評就是一種自傳。這批評不過是藉別人一塊地基來表示自己的建築理論罷了。要不然怎麼讓先生了解你的見識如何呢?劉知幾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樣,這文章寫好了還可以給別人再看呢!” “算了,算了!”餘孟勤說:“我一句話有了漏洞,馬上就鑽進兩隻老鼠來。大家都不講,聽聽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餘並沒有不許我寫這篇文的意思。”他說:“不過我的態度確實要放緩和些。”

“怎麼樣?”大餘說:“文章是由人來寫的。白蓮教這麼一個人大家還不明白嗎?我是針對了他的性情而發的。並不是說劉知幾,或某一個別的人,或別的事,是不可置一詞的。瞧瞧你們倆!” 大家一齊笑了起來。朱石樵說:“別吵。別人還要聽琴呢!”小童說:“你一個人坐在那麼靠裡,空氣多壞,這裡臨街,空氣好些,寫文章時也免得寫得那種經咒似的,別彆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說:“我不過是打個草稿。”這時外面有二個學生走過,一個說:“咱聽聽說書。”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個是蔡仲勉。他們進來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級差的太遠,一年級又是住在北院,不認得。只有小童是從伍寶笙那裡見過的,便介紹了一下。薛令超說:“我們早知道餘孟勤。”小童說:“你們光知道名字。至於這三個字後頭有多少智慧,還夠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這兩個新生也笑。餘孟勤也不說什麼,只用眼打量了他們一下。大宴說:“小童什麼時候也會裝大人了?”小童說;“早就大了。不過這一句話是才剛有感而發的。一個劉知己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麼?”薛令超說:“是作史通通釋的?”朱石樵說:“對的。不過多了兩個宇,他只做了史通。至於史通通釋是後來清朝浦起龍的作品。”蔡仲勉說:“你說來聽書的。你淨打擾別人!”大家又聽。餘孟勤看蔡仲勉身體、相貌皆不錯,一臉靜靜的神氣。心上想:“一年級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寶笙的光榮。帶得這麼好兩個弟弟。”

薛令超說:“這說的是過昭關?” “對了。”朱石樵說。 “是'文昭關'。你不愧是學文學的。方才在那邊我聽見人家硬說是'戰長沙'。沒把我氣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餘孟勤說:“這雲南說書,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說:“可是我們不說話,仔細聽。你看我和蔡仲勉,一聲也不出。” “人家就沒希望大家全不說話這麼聽。”小童說。 “人家希望到時候給錢。”蔡仲勉說:“我沒有錢,便捧個人場。” “你外行了。”小童說. “茶館是分類的。有說書的,茶錢便多些。用不著單外給。” 果然,“文昭關”已經說完了。又接了一段“戰宛城”也沒有來要錢。朱石樵說:“好險。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蠟錢了。給了他我就不用開夜車了。”

“我捐助。”餘孟勤說:“一支蠟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愛惜自己!在此地寫幾個字的草稿也還罷了,回去哪能這麼幹?身體也是要緊的。比方你學業剛剛有點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們對你的批評是要很苛刻的!”大家聽眾孟勤義正詞嚴,便都望了朱石樵,很愛惜的樣子。餘孟勤又說:“你寫這篇文章我每晚助蠟一支,你自己點一支。有這支蠟照著時你筆調就要緩和些。” “好呀!”小童說:“我也助一支,白蓮教,你不用買了!” “又來啦!”大宴說:“你別又一支了。我來半支,你也半支罷。不給現錢,給現貨。” 兩個一年級學生聽得入神,也都暗暗為朱石樵歡喜。朱石樵只是說:“也好,也好。好!好!” 餘孟勤又說:“那個傅信禪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前些天說要翻譯威爾遜的一本國際公法。我說那本書太淺太教科書味兒了。他說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書味才好賣錢,他太窮。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書也可以有許多好處。你們知道怎麼樣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說:“他的目的在錢。便無從得這推動力。他根本買不起這許多紙。翻好了,又不見得準有人給出版。他便會心冷了。況且,國際公法看譯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禪的情形不同。”餘孟勤說:“他是孤兒教養院出來的,那個地方天生地不許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夠來。” “我們這個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說:“你們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並且盡是白日夢。”小童聽了看著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過他是一員福將。”大宴借了才從說書的那裡聽來的一個名詞:“他們學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題目到底是什麼?”餘孟勤問。 “我們是好些人一個題目。”小童說:“二年級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學生興趣派定了。這一作就是三年。畢業時就是論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單外還可以有題目。現在這個總的,是陸先生指導的遺傳上的東西。”

“要一氣作三年試驗?”蔡仲勉吃驚地問。 “三年!”小童說:“還是短的哪!我們用的是荷蘭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長壽的,像龜,人的壽命還熬不過他呢!” 小童他們對於用心已經是成了習慣,沾了一點學術味兒的東西全愛好,所以大家雖然學的不同,談起來一樣投機。聯合大學的工學院,獨自放在城東南外,拓東路上,學生們便覺得吃虧。他們功課既已相當緊迫,看課外的書時候便很少。談來談去,全是工程同計算,不及這邊幸福,談天之中等於上課。講說,胡扯,甚至賣弄,對他自己說是溫習同訓練對自己知識的組織力。對聽的人說是增長學識。事實上也是讓學生們閒在點兒才好。何苦把他們好奇心最強,求知欲最盛的年歲給忙過去,等到人老了,再回頭找學問,真是“時過而後學則勤苦而難成”了。

環境是環境。作不作還是在自己。宋捷軍寒假後考試成績發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課過了所限的分數。開除了。去看他時他早已不在校裡。馮新銜曉得,後來才講出來,原來他在學期開始之時早已念不下書去了。因為這時通緬甸的一條公路貿易正發達。混水好摸魚,亂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輕人就趨之若鶩。宋捷軍在校中時為了找工作便到一家貿易行去。沒有多久,茶館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課也不常上了。口袋裡似乎有掏不完的錢,並且常有新東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點遠親的關係的。有時很嚴厲地問他將來打算怎樣?是否從此不再上學了?他只說現在完全是一種作事補助學費的意思。這裡比校內許多工作省事,而且掙錢多。不料麻醉人的享樂日子過慣了,他便走上了投機商人的路子,有時竟曠課遠去,到緬甸去經營貿易。他對求知的慾望也不強。對學問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的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沒有他得意的事。開學之初,他的功課便已是一塌糊塗,英文尤其壞,馮新銜還有一門社會科學與他同班,便追著他要給他補習。他卻和馮新銜說:“不用補了。補也白補。念完四年畢了業,能夠掙多少錢一月?現在教授們收入還及不上一個汽車夫。你再跟他們學能學到多少?”馮新銜聽了氣得想打他。他又說:“運輸貿易是個新興事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什麼事不能做?”馮新銜便由他去了。後來大家聽說他弄得很不錯,自己有點錢,有些輛車,並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飛機走上一趟。又弄了個公務員的名義。學校裡的朋友本來還很惦記他。金先生說這又是關乎性情的事。說他是個心思浮淺,思想不能出奇,只會模仿不會創造,並且不能刻苦。這好像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環境趨勢所造成。同時是個沒有根基的幻像。而且以他不能創業的缺點來說,想他能成功地守業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說給別的意志不堅強的學生們聽,勸大家別為外面繁華景象所欺,誤了自己腳跟下大事。他說:“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業大小,便幾乎以做起來時之難易來分。同時人要抵抗引誘。而引誘是永遠付不出抵抗引誘那麼大的酬勞的。宋捷軍順從了引誘,你們已經看見的酬勞是如此。你們試試抵抗引誘看!也許那時才懂的什麼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緬甸公路上遍地黃金。俯拾即是。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彎這一下腰的,難能可貴。”現在寒假快到完結的時候。已近舊年了,誰也不理會這個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個月在用功,與三個月的改行,其中差別有多大呢! “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這天晚上大家在這有說書的茶館中正談的好。忽然餘孟勤向外一看,馮新銜正走過來。餘孟勤現在主編當地中央日報學術副刊。在這上面按期發表馮新銜的一種分段的閒筆,形容學校中生活的,順便介紹許多在大學中的功課性質。他正要找馮新銜給他正月份稿費,卻一天未找到他。於是就喊他進來,沒想到馮新銜身邊一個人也跟了來,並且向他們招呼,原來是宋捷軍,只因為神氣裝束全改變得太多了,竟一時未看出來。一群老朋友見了面,總是很高興的。一陣招呼,拉手中,蔡仲勉、薛令超兩個人悄悄地起身走了也未覺得。 宋捷軍穿了一身深咖啡色有小花點,及深色格子的西裝。料子實在細緻,淡淡地閃著毛茸茸的光。厚厚的一件大衣,顏色更深一點,料子也是同樣的好。淡青色的襯衣領子,簇新的,素淨,板平由衣服一襯十分顯然,中間一個深紅色的領帶。渾身上下,奇奇怪怪地一陣陣發出香水的氣味。 他坐下來,倒還不嫌桌子板凳臟,才坐定不等說話就從口袋掏出一個紅的小扁鐵盒子,給餘孟勤,說:“給你來一盒'克來文愛'!”餘孟勤由他放在桌上,說:“算了罷。我早已改抽雲南雪茄了。你買這一盒香煙的錢,夠我買一條五百支雪茄的了。別叫我抽壞了嘴,再改回來難!” “別忙,有的是,”說著順手把手中半截煙往地上一扔,一口煙向天一噴。那扔了的煙蒂有個金色的頭兒,在空中一閃,劃了半個光亮的拋物線:“這是'三九',我們在仰光全是抽這個。不貴。不過'克來文愛'煙盒兒好看,我帶了來十來盒,全在馮新銜那兒,是送給你的,找你們一個也找不著。沈氏茶館也沒有!”說著又掏出兩支新式派克鋼筆來,一支深色的給大宴,一支紅的給小童。還有一個精美的彩色硬紙盒也給小童。小童一看是一盒蔻蔻糖。上面印的是許多凸起的小人兒。實在好看,便捨不得吃,交給大宴替他收著。宋捷軍又說:“這盒子漂亮,可以收著玩。巧克力糖還多的是!呆一會兒再分,全在馮新銜那兒。” “馮新銜,”餘孟勤問:“他送你些什麼。” “筆。”他答. “是一套。一支自來水筆,一支鉛筆,也是新派克。另外我寫信託他買的書也買了些來,有一部分你用合適,轉送你罷。不過看樣子咱們買書的事還是不能樂觀!要什麼書,沒有什麼書。仰光文化事業不成,單是個商埠罷了。” “仰光新書也多得很,Gone with the Wind 我就買了兩本,有一本由小童去送給伍寶笙罷。仰光看電影也都是新的。”宋捷軍說。 “Gone with the Wind 那本書挺厚吧?”朱石樵說。 “喝!白蓮教!瞧我這個亂勁兒,把你忘了。這本書我看不下去,淨是生字,等你們用功的把它翻成中文我再看罷。我可另外給你帶了幾本書來,一本看相的書。別人告訴我好,我特別買來給你的。裡面講看手相,脾氣,字體的都有,也在馮新銜那。這兒還有一件好東西。”說著又從大衣袋裡掏出一個小長紙盒來。打開一看一隻手錶。 “這可對了勁了。”小童喊:“朱石樵不致於再一個夜車開到天亮才發現了。” “也不一定。”餘孟勤說:“他若是連看表也忘了,便怎麼好呢?” “那隻好帶個鬧鐘了:”小童說。大家嘩然全笑了。 “鐘錶剛到中國來的時候,是當一種珍玩看待的。”朱石樵說:“這也難怪。你看他這麼一個小玩意,帶在手上,就能把人管理了。”他一邊說一邊翻來复去的看這個小表。 “你聽!”小童也拿過來研究一番:“他在裡面丁丁東東地好忙呵!” 餘孟勤聽了笑著說:“從一個表也可以看出中國這幾年的國運了。最初到中國的表上面刻的是羅馬字。表面上我見過的都是外國美女,或是風景畫釉燒在真瓷上。後來就改用中國時辰了。子、醜、寅、卯地刻成雙行。是外國人迎合中國人的需要。到了近來中國自製的表也是阿拉伯字了。” “這其實是文化的一種趨勢。”大宴說:“羅馬字的也不多見了。阿拉伯數字真不知道多少國家在用。而阿拉伯文並不是一種很有武力背景的文字。” “這話對我心思。”馮新銜說:“科學家現在已經不怎麼分國界了。一片鋅片擲在稀硫酸裡,在美國,也出輕氣,在中國,也出輕氣。今天出,昨天出,明天准定還出。所以科學現在無言地說服了人。文學呢?只是作家,批評家自己覺得是做一件整個世界,全人類的事。可是看的人也許就不全同。文學是容易有主見的。不像一隻表,丁丁東東地走,等你自己去明白。” “這表是好牌子。”宋捷軍這才插上一句:“'西馬'!” “我倒差點忘了。”餘孟勤說:“馮新銜,正月份稿費有了。”說著遞給他一個信封袋,“你方才這幾句也湊成一篇罷。這些意思是很要緊的。” “這些意思寫一篇原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他說:“不過要說的話太多了,草草寫出來,太擠,也太可惜。看看再談罷。” “什麼稿子?”宋捷軍探出頭向餘孟勤問:“你給稿費?” “餘孟勤現在編中央日報的學術副刊。”小童搶著說。宋捷軍的頭正伸在小童前面。一句話嚇了他一驚。他說:“瞧瞧你這緊急警報似的!” “我這是隱惡揚善!”小童說話決不讓他。 “我真羨慕你們!”宋捷軍說,“我是為了經濟困難上不成學。現在弄成這麼個神氣。你們別笑話我。” “得了罷。”馮新銜用老朋友的口吻諷刺他。 “你現在像是南洋去發洋財的人衣錦還鄉了,還得意得不得了呢。何必說這種話?” 宋捷軍也確實有點得意。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先為經濟壓迫的關係。也沒想到有今天。” “防微杜漸。”餘孟勤說:“本來戰時誰的生活都要撙節一點。經濟的困難是誰也不免。不過不是這麼個應付方法,這裡可說的話便多了。光就掙錢來說罷。當初的困難是一個單位的錢可以解決的。一下子掙了十個單位。這花費也增到了十個單位。那時雖說錢多,但是壓迫仍然存在。這樣一來沒有底了!” “現在叫我再乾學生。我也真有點幹不了。”宋捷軍覺得餘孟勤所說竟是他的真情,也覺得無言可對。 “不過這原來也是勉強不得的事。”餘孟勤說。 “你出去給這些瘋狂了的發國難財的商人作個好榜樣,也是好事。政府正有依賴你們運輸力量的地方。” “方才馮新銜也是說這個話。”宋捷軍說:“不過我也有我的困難。我們一起幹的還有些人,他們是不管這一套的。” “沒有一件值得一作的事是一點困難也沒有的。”餘孟勤說:“各人盡力罷了。” 他們一幫人因為宋捷軍又回昆明來了,便起勁的談到很晚。宋捷軍講了許多雲南西部橫斷山脈的景緻,擺夷,瑤民的風俗。許多運輸上的艱險。大家也覺得怪不容易的,很有冒險的滋味。尤其是關於開闢滇緬路時許多事蹟,大家便把宋捷軍當了那些可敬的無名英雄那樣看待著。 時間晚了。宋捷軍付了茶錢,大家起身要走。小童看餘孟勤不拿桌上那盒“克來文愛”就說:“大餘,你忘了那盒煙。”便拿起來交到餘孟勤手裡。說:“這種煙盒子留著給我!” 走出茶館來,宋捷軍進城到旅館。大家分了手。他們幾個便往北走,回新校舍來。小童說:“我準知道宋捷軍還有一份禮也要送到學校裡來。”大宴說. “這還用得著你說!”馮新銜說:“那份禮大概不輕。他和我商量了半天。還問我何仙姑訂了婚沒有什麼的。”“這確實有問題。”餘孟勤說:“傅信禪和她很接近,他們又是同鄉。”馮新銜說:“宋捷軍確實是另外一個路數的人,他連談戀愛的方式也都特別與大家不同。不去管他。方才他來的時候找你們一個也不見,有許多東西全堆在我那兒呢。” “大餘。”大宴說:“朋友是朋友,別那麼給人家過不去。宋捷軍若是再沒有我們罵著點,就很生問題了。你何必絕了他的後路?” “這樣罷。”馮新銜說:“那些'克來文愛'和書明天我給你送去,你自己先回屋去吧。”進了校門,大家又和余孟勤分了手。 馮新銜,大宴,朱石樵住同屋。都是十八號。小童隨了他們去。一看東西真不少。還有些新襯衣之類。大宴說:“小童給你點巧克力先吃著,一件襯衣去換了,先睡覺去吧。”小童笑著一邊吃著糖,腋下夾了襯衣回去了。朱石樵說:“我也乏了。今天晚上放了假算了。” 第二天一早。小童蹦下床來,照例出去放了鴿子,餵了兔子。自己一想昨夜還有點巧克力沒有吃完。伸手往袋內一掏。 “哎呀!”他喊。手指在袋底穿出來了。一看就是因為這點糖引來了老鼠。把糖吃了,把衣袋咬了個大洞。他一想可不得了。忙忙往大宴屋裡跑,進了十八號的門,到了大宴他們門口這一小組一看,只有大宴剛起身。他不敢喊,只著急地向大宴說:“不得了,耗子!” “你的糖昨晚上沒捨得吃完?”大宴一邊扣釦子,一邊說。 “口袋叫耗子掏了!”他說。 “昨晚上就差這麼一句話沒告訴你!”大宴嘆口氣說:“朱石樵說不用告訴,他說你一定一氣吃完了才睡,沒想到你捨不得吃完。” “不是捨不得。”小童說:“已經夠膩得慌的了。我回去先換上新襯衣,涼颼颼地,就趕忙鑽進被窩去。咳,全不對勁。領子太硬!離上帝更遠得多了!” “誰在這兒鬧?”朱石樵醒了,故意這麼問。 “小童衣服口袋果然叫耗子咬破了。”原來那邊馮新銜早已醒了,他接著說:“你的鋼筆小心丟了。” “鋼筆?”他自己摸了摸。 “不會!” “他的筆倒是不會丟的。”大宴說:“他身上那支舊的似乎已經用了不少年了。不過小童,你帶兩支幹嗎?我給你收著一支罷。” “我正要兩支!”他說:“新的紅杆儿灌紅墨水。舊的黑桿裝藍墨水,上班畫圖就省事了。” “你看這兒。”大宴指著桌上扣著的一個臉盆說:“我們把別的東西收好,單把糖放在桌上,用臉盆一扣。耗子前爪最沒力氣。就是掀不開。”說著拿開臉盆。帶了漱口杯,喊小童也去拿臉盆洗臉。小童順手又吃了一塊糖說:“耗子前爪沒力氣怎麼知道呢?不過這麼大個臉盆,它是一定掀不開就是了。”說著就走了。 吃過早點,小童把那個美麗的紙盒裝的蔻蔻糖找大宴要了來,放在另外那邊沒破的口袋裡,他又帶上了那本Gone with the Wind去找伍寶笙。先到試驗室去看,不在,他就一直往南院去。走進門,到會客室一看,宋捷軍在那裡。穿得又是另外一套西服,更講究。領子換了雪白的。身邊大小紙包,紙盒有四五個。小童說:“找何仙姑來了?”“別喊!”他說。小童找到週嫂去請伍寶笙,便坐下來看他的禮物,又是衣料,又是大衣,披肩,化妝品,鞋。確是豐富。小童說:“這夠開個小百貨店了!” 正看著東西,伍寶笙出來了。小童聽見說話聲音,便向宋捷軍說:“何仙姑大概也快出來了。”便跑出會客室來,正看見伍寶笙。旁邊是藺燕梅。藺燕梅正看了他那個永遠改不了的慌張勁兒笑。 “找一個,出來倆!”小童說:“真上算。” “你又喊!”伍寶笙怪他。 “再喊一個也沒有了!來罷,咱們三個出去走走,燕梅來了半天,淨在屋裡坐著了。”三個人就往南院外走。伍寶笙提議去翠湖轉個小圈兒,他們就下了西倉坡,到了湖邊,在堤上慢慢地走。小童一有了話想搶先說他就會走到她倆前面,回過頭來指手劃腳地說。總是伍寶笙把他拉回來。 “小童。”藺燕梅喊他。 “伍寶笙說我回家不到一個月,又變了樣子。你看看我。我變了沒有?”說著,三個人就都站了下來。她站定了,又轉了個身。 “叫小童多看看!”伍寶笙笑著說。 小童看不出多少變化來。只覺得衣服比在學校裡又穿得漂亮些了。是一件深紅,有絳色格子,及黑點子的衣服。一件藏青色長毛的大衣輕輕軟軟的穿在外面。人也許胖了一點點。更標致了。衣服穿多了,下面一雙鞋,一雙絲襪子裡的腿,那一雙圓潤悅目的腿就更顯得好看。 “看不出來。”小童說:“說胖了罷,腿像又細了,這簡直不像百米能跑十四秒的了。說瘦了罷,臉上又像是好東西吃多了!我真看不出來!”他還是真認真地。 藺燕梅笑得拉住伍寶笙喊:“姐姐!”伍寶笙忍住笑喊道:“別說了,別說了。你就算了罷。叫你看真算是倒了黴!你就不會說'更漂亮了!'?” “我今天進城作客。”藺燕梅跟小童說:“我媽媽叫我打扮起來。爸爸說'馬馬虎虎算了。'媽媽說'那可不行,咱家就這麼一個女兒還不打扮得熱熱鬧鬧兒地!?'我就把頭髮這麼一梳,你瞧。也沒有什麼特別,我這個姐姐就說好容易半年功夫才把我改得跟大家差不多兒了,一個月又恢復了原樣兒!你說作人難不難?三下里湊合不好!” “哦!頭髮這個樣兒了!”小童很用心地看著說:“不過從前什麼樣兒,我又記不起來了。” 前半句才說完,藺燕梅點了點頭。一聽後半句,忍不住一下大笑,差點沒有嗆了氣。伍寶笙又要笑又要氣,她說:“你的眼睛真是太不管事了。人若是都像你,也真夠把女孩子們氣死的了。白打扮,都看不出來!” “我的眼睛不管事才怪!”小童簡直不能服氣。 “你說說看!哪一次新的小荷蘭鼠生下來不是我先看出新鮮花樣的毛?” “打他!姐姐!打他!姐姐!”藺燕梅笑得都淌眼淚:“他罵人!姐姐!” 小童是真的沒有留神,他趕忙說:“藺燕梅,不生氣,不生氣。荷蘭鼠好玩極了,有時候比人都好。他們不是壞東西。你記得他們才這麼一點點兒大。毛這麼長,或者這麼長。小眼睛才圓呢!這麼一蛺瞇一蛺瞇地!”他又用手比,又蛺瞇眼,忙個不了。 藺燕梅也是小孩脾氣,她也曾看見過一兩回小童養的荷蘭鼠。不過是小童偷著帶了她去看的。因為生物係不准人隨便看,怕這些小動物太好看,招惹別人來偷。所以她看得都是匆匆忙忙的。小童只開了籠上的鎖許她用小嘴隔了鐵絲籠去吹一下小荷蘭鼠的毛,兩個人又趕忙收拾好躲開。小童答應在有用不到的時候送她一對。她一直念念不能忘。她今天聽小童把她比成小荷蘭鼠,心裡也不氣,倒想起自己若是一個小荷蘭鼠,養在小童的籠子裡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又看見小童的那個樣真像一匹最小的小荷蘭鼠,她就出神地看著。伍寶笙早就听人說過小童半年來也會做夢了,夢裡全是荷蘭鼠。屋裡,樹上,箱子裡,課室裡,甚至衣服口袋裡,被窩裡全是荷蘭鼠。大的小的,黑,白,花兒的,純色的,夾摻了黃花兒的,長毛的,短毛的,知道他養荷蘭鼠養得入了迷。什麼水螅,蠱,都因為學力不夠轉給別人去研究去了。陸先生分給他同心蘭的根乾脆是大宴代他培的。看了他學荷蘭鼠的樣子,兩個小孩子都像荷蘭鼠似的。她把藺燕梅挽在身邊說:“小荷蘭鼠,別忘了,一會兒還要去作客,叫人家奇怪,哪兒來的小老鼠!”說著三個人在堤上又向前散步。 “我想起來了!”小童喊。 “我想起來了!”藺燕梅喊。 “你又想起什麼來了?”伍寶笙問小童:“你先說,燕梅後說,她要說的事我知道,我先替她記著,省得她說後,你自己又忘了。” “就是這個,”小童把手指頭從衣服口袋下面伸出來給她們看。小童永遠是那一身破制服。冬夏一樣:“這就是小老鼠鬧的,我昨天把衣服掛在床頭上就叫小老鼠掏了個洞!喏,這個!”他想起昨天宋捷軍分送東西的情形,好不神氣:“我有兩件東西,你們一人一樣!”他一邊說一邊往另一個口袋裡掏。 “你把小老鼠裝在口袋裡了?”藺燕梅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真愛小荷蘭鼠,可是小童若是這樣遞給她,她又有點害怕不敢用手接。 “唉!”伍寶笙嘆氣:“你們兩個怎麼得了喲!會不會一個說完了,一個再說?淨插嘴!” 小童掏出了那盒蔻蔻糖。藺燕梅才放心。 “這個給我?”她說。便喜歡地接了。 “給你。”小童說:“昨天存在大宴那兒的,要不然,也叫老鼠咬了。” “姐姐!”她聽了“大宴”兩個宇,又想起她要說的話來,她進城來本是作客,也附帶請客的:“你讓我說了罷:我憋不住!” “好!你說,你說。”伍寶笙真像她的姐姐似的:“一句話也存不住!” “小童!”藺燕梅說:“媽媽和爸爸讓我來請客:大年初三,下禮拜天,請你們到我家來玩一下午。好玩著呢,這兩天都把我忙壞了。有你。有大宴,我姐姐,范寬怡跟她哥哥,喬倩垠,凌希慧。方才姐姐說還加上蔡仲勉,薛令超。這些人都用不著你管。你去告訴大宴。別忘了。” “伍寶笙,你也加上兩個客人?”小童很少在校外有宴會。他很奇怪地問:“是不是聚餐?” “別傻了!”伍寶座明白他的心思:“你是不是也要加客人?我替我妹妹問問你。說話以後不許這麼個傻神氣。學點作客人的樣子,省得叫人家女孩兒笑你呆。” “只加一個藺燕梅!”他向小主人說:“本來要加三個。馮新銜,朱石樵這兩個神出鬼沒地不去擾和他們。我加餘孟勤。你說行不行?” “餘孟勤?姐姐,那個聖人?” “就是他。聖人。”小童說。 “就是那個長方臉,濃眉大眼的。”伍寶笙說。 “有點像先生似的!”藺燕梅一直記得開學那天那一雙眼睛把她看得差點走到小水坑里的。她一直沒有和他正式認識,不過在宿舍裡閒談,常常聽到他許多事:“也請他。也是你去找!朱石樵,馮新銜也請請看。” “燕梅跟他還不認得呢!”伍寶笙說:“你去請請看罷,反正都是同學,不過我看他未必來。” “準來!”小童說:“他常常說起你來呢!藺燕梅。這個聖人甚麼都知道,有他就特別好玩。” 他們說著走著已經又轉到了翠湖東路和青蓮街口。伍寶笙看了看表說:“燕梅!我們送你上了坡,你去坐車走罷,該吃喜酒去了。”他們上了坡看她上車走了。兩個人走到回來的路上。小童才又想起方才一陣說笑忘了腋下這一本書,他們腋下挾書挾慣了,誰也不注意誰。小童說:“伍寶笙,這兒還有一件東西。這是宋捷軍送你的。” 伍寶笙接過來看了一看說:“這本書我看過了,存一本也不值得,我就怕東西多。方才那一盒糖也是他給你的罷?” “也是。都是!”小童興高采烈地:“還有新襯衣,還有新鋼筆!你看!” 伍寶竺看他高興的樣子,又看他破制服裡的新襯衣,和婉地說:“你們是老朋友,無所謂的。我不要他這本書,謝謝他吧。” “怎麼?不要?”小童覺得奇怪:“他說知道你英文好,英文書看得多,特地買了託我送給你的。” “小說呀。”她說:“看過也就算了。讓他送給別人罷。”。 “我就這麼告訴他?” “嗯。宋捷軍這個人的東西,不好收他的。”她看小童在等著聽下文,便接著說:“他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同學了。方才藺燕梅來的時候,看見他抱了大包小包許多東西往南院走。凌希慧從裡面出來三個人遇在一起。宋捷軍請凌希慧代他去找何儀貞。又和她兩個說要請她兩個看電影。凌希慧說話是不留情的,她替燕梅回了她,說下午設功夫。她倆又走進來告訴大家。我們出來時,何儀貞還沒有決定見不見他呢!可憐何儀貞這半年大概用了他一點錢,他那神氣,和來信的口吻竟像人家何儀貞是他的人了似的。我們出來時候大概他是在會客室裡罷?” 小童聽了心上很不好過,說:“那麼藺燕梅接了那一盒糖。” “那倒是沒有什麼關係。”她說:“是你送給他的。她心眼好。別給她裝上許多心事。” 他們走到文林街上,遠遠看見宋捷軍和何儀貞走了過來。伍寶笙低了頭,小童想想不高興,想過去把書還他。伍寶笙已經察覺了,拖了他一把低聲說:“別這麼莽撞。你沒看見那大包小包的還在宋捷軍手裡拿著嗎?”果然何儀貞走過來時臉上坦然地。宋捷軍倒也得意洋洋,並不以送禮人家不收為意。小童和他打了招呼,大家走過去了。 小童回去通知大宴餘孟勤說藺燕梅請客的事,大家都羨慕的很,馮新銜,朱石樵太忙,不想去。大宴的事情他自己安排得好好地,說可以放假一天。餘孟勤也真想去,不過他那天在報館要當班。去不成。他說:“咱們自己也玩一天。過年三十晚上,咱們自己聚一聚!”大家都讚成了。 餘孟勤回去自己計算一下,童孝賢家境不錯,這些天也收到了錢,大宴工作辛勤,用錢節儉,都不成問題,朱石樵,馮新銜都是有一天沒一天地,還有傅信禪,似乎永遠挺慘似的。就是這三個人不知這聚餐該怎樣才好。至於週體予,倒是個有打算的人,永遠有辦法。餘孟勤想著心上決定不下怎麼辦才對。想:“難道連過年都不吃點好的了?” 他又想學校裡能有范寬湖兄妹的家庭,或是有藺燕梅那樣幸福的人,究竟是少數。但是物價一天天地高,繁華的引誘一天天地具體化,發國難財的人似乎都聚到昆明來了,把古樸的昆明城弄成了個暴發戶的樣子,而學生中到底變節走上了宋捷軍的路的仍是少數。 “到底我們還活著1”他憤憤地用拳在書桌上一擊:“我們消極地成功是沒有凍死,或者餓死!我們並且積極地工作,求學。這個新學校的成績,又像紙裡包著火,自然地燒出來了!”這時學校裡各方面全顯出不停的努力,似乎是對外界大壓力的一種反抗。 同學之間的感情也受了這種新處境的影響,從前在太平日子裡,每人都把私人的事用禮貌保護起來,不叫別人過問。那時節大家的生活問題似乎不怎麼需要應付,問起人家的經濟情形似乎是一件過份親近的事情。在那樣環境裡窮學生固然只好自己蟄伏起來。稍好些的,又苦於裝那裝不完的腔。現在這一層幌子是不用裝了。一個人有了錢,人人都曉得,一個人挨了餓,誰也不會袖手旁觀。餘孟勤說過:“彼此關懷那裝得半飽的肚皮甚於兄弟。”金先生笑著補充他的話說:“噓寒問暖,過於夫妻!”所以誰也不會有當真過不去的情形。 大家之間那一層礙於情面不好探問的心慮既經除去,便可以放膽地去幫助別人,或是接受別人幫忙,這改變不知道包含多少躑躅或者誤會。然而新風氣一造成,便被大家實行慣了。離開了學校,分別了許久也都不會改變;我仍可以給你一支洋燭去伴你寫文章,你仍可以把半舊的襯衣裁下一塊布來給我做襪底。我們決不會彼此看了好朋友手中有價值的工作被生活艱難劈面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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